陳曼生的梅花消息

我問西湖的梅花消息，杭州的朱老師發(fā)來了她在大年三十拍攝的梅花清照。正巧我又讀到明代詩人林榕的《西湖尋芳》：“海棠昨夜開西府，梅信先春到玉堂。”

可是，京城的梅信還沒有到來，梅花作為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之首，卻還在遙遠(yuǎn)的西泠橋畔。我記得南宋詩人蕭立之的詩：“欲晴未晴霜淡濃，欲香未香梅信風(fēng)?！彼餍跃妥屛曳祷鼐龑氶w吧，在一方古雅的梅花印上尋味昔日的梅花消息。

君寶閣舊藏一方老田黃梅花印章，古色傳香，印側(cè)鐫“曼生作”，印底刻四個陰文篆字：繞屋梅花。

曼生即陳鴻壽，清乾嘉時期的西湖印人，字子恭，號曼生，西泠八家之一，善寫竹、柳、桂、榆。他又另號種榆仙客，齋號種榆仙館，有《種榆仙館詩集》和《種榆仙館印譜》行世，表明他是一個雁過留聲的詩人和印人。

三十九歲時，這個種榆仙客曾自題一首小詩：

白榆種歷歷，青春去堂堂。

入世解任達(dá)，頗異釋老莊。

不過，錢塘文人都喜歡梅花，陳曼生也不例外，梅花是他的心香。繞屋梅花，終不過化作其刀筆之下的繞指柔。

魏晉詩人陶淵明寫過“繞屋樹扶疏”，晚唐詩人曹鄴寫過“繞屋水聲如在家”，南宋詩人陸游寫過“繞屋清陰合”，而陳曼生的繞屋梅花，或可見冰日射窗，檻外斜陽，橫斜清淺，霞?xì)饬饔x。

《種榆仙館印譜》還收有陳曼生的另一方梅花印蛻“繞屋梅花三十樹”，原是陳曼生為表弟林小溪所作。林小溪是一個書畫家，曾繪《繞樹梅花圖》，杭州詩人錢枚為之題詩：“花南雪北訪詩人，未到門時香暗聞”，陳曼生也贈印給他，并刻印款：

三十樹梅花開后，當(dāng)與君騎鶴揚州。

十二橋春水漲時，還共我吹簫孤嶼。

其時，陳曼生和林小溪都還同在清代官員阮元的杭州幕府做幕僚，談心論藝，幕同朝夕。林小溪作畫，陳曼生便常常給林小溪刻印。不過，還是陳曼生給阮元刻印最多，如“瑯?gòu)窒绅^鑒定”“揚州阮氏瑯?gòu)窒绅^藏書印”，阮元稱“爾時有印皆出曼手”。

陳曼生所謂三十樹梅花，或語出阮元的詩：“殘臘月將滿，月下宜有梅。古梅三十樹，沖寒香半開。”而他又說要與林小溪騎鶴揚州，不僅是借用古人“騎鶴下?lián)P州”的名句，也是因為阮元的瑯?gòu)窒绅^就設(shè)在揚州。更不必說，從杭州到揚州，從西湖的十二橋到瘦西湖的二十四橋，演繹了多少文人騷客的雙城記。

瑯?gòu)窒绅^秘藏一方漢代李廣的銅印，這也是陳曼生要去揚州的一個緣由。陳曼生的從弟陳文述就去揚州訪過銅印，還寫過一首銅印歌：

嗚呼飛將軍，數(shù)奇不封侯。

結(jié)發(fā)大小七十戰(zhàn)，惟余一印千秋留。

瑯?gòu)窒绅^還珍藏歷代名家畫扇，陳曼生觀后得十絕句：

（一）

春水漫時遲夕陽，釣絲牽得落花香。

阿儂不解別離恨，日日扁舟泊柳塘。

（二）

一燈如豆掩疏欞，歷歷秋河引眾星。

我自微吟蟲自語，更無幽恨倩誰聽。

……

阮元歷乾隆、嘉慶、道光三朝，是三朝閣老、九省疆臣，素以經(jīng)史游于士林，又以儒風(fēng)洽于朝野，還是乾嘉學(xué)派的集大成者。清代思想家龔自珍稱他“匯漢宋之全，拓天人之韜，泯華實之辨，總才學(xué)之歸”。

乾隆五十八年（1793），阮元任山東學(xué)政，26歲的陳曼生即投至阮元幕府，阮元“登泰山，觀渤海，主祭闕里，又得佳士百余人，錄金石千余本，朋輩觴詠，亦頗盡湖山之勝”，其間都有陳曼生服侍左右。

阮元搜奇嗜博，鉤深摘異，編纂了《山左金石志》，又將其山東詩文輯成《小滄浪筆談》，“小滄浪者，居濟(jì)南時習(xí)游大明湖小滄浪亭”，其中第二卷即由陳曼生所記。書中也睹記了若干金玉印事，例如：

泰安縣庫有玉印黝然，為碧霞元君印，陽文“天仙照鑒”四篆字，形色古樸，實為宋以前物。

乾隆六十年（1795）冬春，阮元調(diào)任浙江學(xué)政，陳曼生遂從阮元回到杭城，閑暇之時盡可觀賞故鄉(xiāng)的梅花。阮元在浙江任職十余年，陳曼生一直前后侍奉，“梅花香里紅村曉，讀書論詩自在仙。”

阮元的杭州學(xué)使署西園有荷池，池中小亭翼然，阮元取意陸游詩句“風(fēng)定池蓮自在香”，將小亭起名“定香亭”。祥風(fēng)披拂，阮元常坐此讀書，客有過訪者，香初茶半，玉版談禪，瑤琴微弄，花月嬋娟。

阮元命幕府學(xué)者端木國瑚作《定香亭賦》，清思古藻，絕似齊梁人手筆，一時海內(nèi)傳誦：亭則宜春，梅花絕俗，香披幺鳳，一闌涼影……后來，端木國瑚又自作《定香亭后賦》：明月共壺，清風(fēng)接塵，既翰墨之有緣，豈煙霞之無主……

陳曼生侍主西湖游春，阮元見無邊春光詩心蕩漾：

湖頭誰浣紗，湖面明朝霞。

良友互相見，暮春初落花。

船如天上坐，人以水為家。

及此渺然去，我生安有涯。

當(dāng)南屏晚鐘的佛音飄過杭城，陳曼生也會獨自一人月下孤吟：

春江煙水碧迢迢，十里東風(fēng)蕩畫橈。

何處玉簫人不見，月痕吹上赤闌橋。

過富春數(shù)十里，未至桐廬，有九里洲，青山隱天，澄江東瀉。嘉慶二年（1797），陳曼生陪侍阮元至此賞春，三萬株梅，花滿九里，香酥遠(yuǎn)夢，浮動黃昏。阮元滿眼春嬌，清風(fēng)入懷：

梅花三萬樹，一色綿九里。

上接戴山松，下照桐江水。

雪光晴不落，香海浩無底。

詩人夸鄧尉，較此百一耳。

陳曼生飲芳含菲，隨即奉和八首梅花詩：

（一）

十萬梅花九里洲，花田如雪替花愁。

色香似爾始清絕，何不一年開到頭。

（二）

花開偏要待春風(fēng)，開向春風(fēng)自不同。

我道年前看花好，萬山寒翠月明中。

……

賞梅本是余事，阮元篤好金石，嗜古耽奇，又編撰了《兩浙金石志》。陳曼生在阮元門下得其親授，摹拓和考訂了自秦以來兩浙地區(qū)的石刻、造像、塔記、經(jīng)幢、碑版、鐘銘、磚文、古印，也為其篆刻技藝奠定了厚重的金石學(xué)基礎(chǔ)。

陳曼生曾刻一印“金石永壽”，又刻一印“金石癖”，其邊款曰：古人文字之存于今者，惟金石為最久，不獨可補(bǔ)史傳之缺，還可以摩挲其器物，鉤拓其波磔，便覺古意盎然。余性好吉金樂石，每得一器獲一碑，常常流連不忍釋手。

陳曼生還有一印“癖印書生”，他坦言：余平生篤嗜金石，人皆嗤我為迂；再刻一印“平生金石結(jié)良朋”，又直語：余性好古，于金石為尤，結(jié)于夢寐，形諸歌詠，不僅是獨賞其文字與史書之源出，其古雅淵穆之趣足以廣識見，益神智，雖良朋密友也“莫金石若也”。

阮元督學(xué)浙江時，隨筆疏記游晏雅文，又輯成一部《定香亭筆談》，該書的第二卷即為陳曼生所錄。書中選錄的美詞佳句不勝枚舉，如清代文人郭頻伽《詞品》：

時逢疏花，娟若處子。嫣然一笑，目成而已。

再如阮元的《邀同人西湖晚泊湖心亭看月》：

湖心有客夜停船，白露如煙月滿弦。

《定香亭筆談》還編入了阮元的《秦漢十印記》：“余藏秦漢官、私印數(shù)十鈕，擇私印之佳者十鈕，以宋王晉卿縷金絲銘小鐵匣貯之，且為疏記之。”

陳曼生詩曰：“古人皆可師，今人皆可友。”他不僅受業(yè)于阮元，又在與其“幕中七子”的交往中獲益良多。陳曼生更是濡染了錢塘文化的芳澤，浸潤了西湖印學(xué)的沾溉。春生秋實，陳曼生已漸成浙派印壇的中堅。

陳曼生與西泠八家之黃易、奚岡、陳豫鐘亦師亦友，榮華知遇，他曾為黃易刻印“蓮宗弟子”，為奚岡刻印“蕭然對此君”，為陳豫鐘刻印“陳豫鐘印”。

陳曼生最欣賞奚岡作畫，贊他：“冬華庵主擅六法，脫手倪黃妙剪裁?！庇诸}詩：“金石交同書畫船，廿年前事總云煙?！鞭蓪畹卯嬅分?，陳曼生賞其老干縱橫，繁花萬朵。奚岡去世三年后，陳曼生猶能夢會奚岡，并以詩紀(jì)之：“珍重夢中緣。”

黃易、奚岡、陳豫鐘和陳曼生都是性情才子，詩書畫印俱佳。陳曼生更是筆花夢驚，墨藻心醉。

陳曼生寫詩，西泠印社的創(chuàng)始人吳隱贊之“典雅流麗，情韻柔愉”，又說僅取其一詩“白發(fā)懷歸空有淚，新詩垂老不嫌貧。茅屋長依晴旭暖，布衣自度歲華新”，便足以見其襟懷。

陳曼生作畫，真如品逸于仙，動墨橫錦，搖筆散珠：“余謂畫之道，不必求異于人，亦不必專求工整，而落落寫來，旨合于古，意氣所到之處，數(shù)十張頃刻而成。”

回顧藪澤，陳曼生堪稱清代書壇的孤鶴獨唳，其聲清雄。吳隱說他：“有清一代，其書法能自成一家面目者，殆無幾人。陳曼生先生超軼于漢晉六朝，并與刻印為世所珍重?！?/p>

陳曼生的篆刻更是行云在空，翩哉飛鴻。他與阮元同宗，師法秦漢璽印，然又摘星抉云，旁涉丁敬、黃易、奚岡、陳豫鐘。

西泠八家的趙之琛說陳曼生胸有書數(shù)千卷，沉浸于秦漢人官私銅玉印，故奏刀時，參互錯綜，出神入化，洋溢乎盈盈寸石間。

清代學(xué)者周三燮曾把陳曼生與西泠各家相比較，說丁敬善用鈍，而陳曼生間用利；黃易善用渾，而陳曼生間用銳；陳豫鐘善用正，而陳曼生間用戲，又稱陳曼生繼黃易和陳豫鐘而起，能和合兩家，兼其所長，其神理意趣又于兩家之外，別自有其可傳者。

陳曼生與陳豫鐘并稱二陳，卻類而不同——一個謹(jǐn)嚴(yán)專精，一個天賦才情。郭頻伽如此評價兩家篆刻：陳豫鐘綿密，謹(jǐn)于法度；陳曼生跌宕，然未逾矩。

陳豫鐘則告曰：我與陳曼生交往迄今二十余年，兩心相印，同氣相求。若論篆刻之工致本人尚可，但他的英邁之氣我卻不及。

阮元也比較二陳，說道：陳豫鐘專宗丁敬，兼及秦漢；陳曼生則專宗秦漢，旁及丁敬。陳豫鐘深于小學(xué)，篆隸皆得古法，摹印尤精；陳曼生工古文，善書畫，詩又其余事矣。

西湖印人高日濬最為推重陳曼生，稱其“窮文章之原，搜金石之奧”，又說他“奇姿卓識，敏特過人，生長湖山，身值全盛，其學(xué)、其才、其時、其地，雖古人何多讓焉”。

陳曼生“身值全盛”，莫不是“幾生修別”……

陳曼生確曾治一方梅花?。骸皫咨迍e”，又刻邊款曰：余愛梅成癖。梅花歷冬春，傲霜雪，數(shù)百年不改柯易色，惟能耐寂寞，故能閱繁華。擾擾俗人，紛紛塵世，更幾世始能修到耶？

——原來，陳曼生的幾生修別，其終極的大美物象，不過是他的繞屋梅花。難怪，他能寫出如此透徹的梅花物語：

惟能耐寂寞，故能閱繁華。

陳曼生還有一方梅花?。骸叭吮让坊ㄊ輲追帧保司涑鲎悦鞔返摹逗埂罚骸俺顏碜云鹜拼翱?，人比梅花瘦幾分?！贝送?，宋代詞人程垓前有“一夜無眠連曉角，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的佳句，清代詞人納蘭性德也后有“欲問江梅瘦幾分，只看愁損翠羅裙”的美詩。

只不過，別人詠梅花瘦多是愁滋味，而陳曼生卻是影瘦吟身。他最欣賞《范村梅譜》之梅花的疏瘦有韻，故而他說：“余性愛梅，以其質(zhì)勁挺而不群，其花芬芳而可玩，涉嚴(yán)冬，冒霜雪，體清而骨瘦，信足供高人之品題，將與梅訂同心之侶也?！?/p>

陳曼生視西湖的梅花為同心之侶，可是，千日之好也難免別離時分，“人生重知己，聚散尤前緣?！奔螒c十年（1805），阮元去職歸居揚州，陳曼生也終要告別西湖的梅花將之嶺南，“木落亭皋催旅雁，江空樓閣倚斜陽”。

后來，陳曼生又轉(zhuǎn)去贛榆和溧陽等地為官，雖然造福百姓，頗有政聲，卻再也不多問印事，惟以詩書排遣。周三燮便說他“一從宦游后，此事乃遂廢”。蟄伏多年，誰知陳曼生又忽而蝶變成提壺相呼的壺人，他所制的曼生壺可人如玉，纖手香凝，乳泉霏雪，沁我吟頰。

陳曼生有一把無名壺，壺銘是：“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我伸頭去看，蝶變?nèi)松乃鋵嵾€是曼生本色。

陳曼生刻了一方印石“襟上杭州舊酒痕”，那是他的思鄉(xiāng)之作。陳曼生身在他鄉(xiāng)，“憶西湖如理舊書，津津有余味”，不覺憶起白居易的詩句：“袖中吳郡新詩本，襟上杭州舊酒痕?！?/p>

陳曼生更為思念西湖的梅花，他給錢塘的梅花畫家王心如寄去一印，印面鐫刻四字篆書：“問梅消息”。這方梅花印應(yīng)是借詠唐代詩人王維的《雜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睆拇?，陳曼生總要借問故鄉(xiāng)的梅花消息。

梅信風(fēng)里，陳曼生有一個長久的梅花夢，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翻開《定香亭筆談》，我讀到了陳曼生的又一首梅花詩：

冷香壓夢夢不飛，夜深月上梅花肥。

花魂幻出翠眉嫵，雪色翻飛紅綃衣。

冷香壓夢，雪色翻飛，陳曼生的梅花夢想必是稜稜霜氣，泠泠好風(fēng)。然而，自從他辭別西湖，梅花之春卻總是氛氳蕭索，姍姍來遲。微月白夜，依稀傳來陳曼生的傷吟：

梅花夢后春不到，燕子歸時客未還。

歲暮忘年，遠(yuǎn)行的游子何時才能返還？遙知湖上一樽酒，能憶天涯萬里人。

百歲如流，風(fēng)月常新，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今年的西湖梅花初開了，又到了問梅消息的時節(jié)。我凝視著眼前的老田黃梅花印，想象著西子湖畔的繞屋梅花，恍惚之間，仿佛能聽到陳曼生兩百年前的詠嘆：

名花猶是舊時顏，芳草柔情只等閑。

我似乎看見陳曼生同樣猶是舊時顏，梅花柔情只等閑。

梅花笑人偏弄影，月沉?xí)r一般孤零。

只是，那個西湖孤影太玲瓏。

云淡薄，月朦朧，小簾櫳。待到萬樹梅花月滿天，我也許便會收到陳曼生的梅花消息：

早梅已花，弄影于便娟間，間透寒香，沁人心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