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示辱到自新：清代收充警跡考論

摘 要： 清代“收充警跡”制度源自元、明兩朝，出發(fā)點在于解決刺字刑礙人向善問題，核心措施包括納入冊籍與以盜捕盜。清初實踐延續(xù)了明代警跡制度雙軌制的做法，賊犯可以通過改過或者獲盜的方式除籍、起字。伴隨相關(guān)條例的纂修，至道光年間，清廷確立了改過同時獲盜的單軌制方案，大大提高了盜賊“起除刺字”的門檻。但條例的確立未能杜絕實踐中雙軌制的適用，反映了制度變遷過程中路徑依賴的影響，也展現(xiàn)了地方刑罰執(zhí)行的多元面向。收充警跡的缺陷與弊端，伴隨刺字刑的衰落愈加嚴重，最終反而導致了“自新無路”的局面。伴隨舊有刑罰的失靈，地方實用主義與治理導向進一步加劇了刑罰地方化與重刑化，但單純對舊有刑罰的強化策略不過是飲鴆止渴，只有進行根本性變革，重構(gòu)舊有刑罰模式，方能走出困局。

關(guān)鍵詞： 起除刺字；收充警跡；以盜捕盜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4）02-0173-09

刺字，顧名思義，是指在罪犯的面部、臂部等部位刺刻文字并涂以墨色作為標識的一種刑罰。刺字來源于古代的墨刑（黥刑），清承明制而又有所損益，成為歷史上刺字適用的高峰。①刺字之刑作為恥辱刑的代表，②反映了清代以“標記”為核心的“明刑”策略，對刑罰的極端視覺化演繹成為行刑的首要目標，③但此種恥辱標記本身，并不利于犯者改過自新，④這也是清末刺字廢除的重要原因。⑤然考察清律條款，清代在制度設計上已經(jīng)為刺字之犯預留了自新通道，正如清代律學家薛允升所言，刺字之法“大抵嚴于賊盜居多，而改行則律準起除，又未嘗不予人以自新之路”，⑥其所稱“自新之路”即為清代律例中的收充警跡制度。就筆者目力所及，學界關(guān)于該制度的專文討論僅見于陳兆肆相關(guān)著述。⑦但陳氏研究側(cè)重于明清時期收充警跡制度的變遷與比較，在律例演進與實踐運作層面，仍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陳兆肆：《明清“充警跡”制度考論》，《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本文另收入陳兆肆等：《微觀視野下明清政治史研究》，南京：鳳凰出版社，2023年，第22-36頁。）

基于此，本文擬從收充警跡的制度與實踐兩個層面進行考察，并在此基礎上分析其缺陷與弊端，以求教于方家。

一、起除刺字：收充警跡的制度設計

（一）順治、雍正朝“起除刺字”條款

順治三年（1646）奏定《大清律集解附例》“起除刺字”條載：

凡盜賊曾經(jīng)刺字者，俱發(fā)原籍收充警跡。該徒者，役滿充警；該流者，于流所充警。若有起除原刺字樣者，杖六十，補刺。（收充警跡，謂充巡警之役，以蹤跡盜賊之徒。警跡之人，俱有冊籍，故曰收充。若非應起除，而私自用藥或火炙去原刺背膊上字樣者，雖不為盜，亦杖六十，補刺原刺字樣。）（括號內(nèi)文字為律文小注。《大清律集解附例》卷18，楊一凡、田濤主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續(xù)編》第5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1頁。）

“警跡”起源于“景跡”，它原本是與官員考核相關(guān)的用語，意思是“行跡”，至北宋中期，將有前科者稱為“景跡”的用例開始出現(xiàn)。借助北宋元豐八年（1085）刺環(huán)條例的頒行，宋代景跡實現(xiàn)了向元代警跡的轉(zhuǎn)變。（德永洋介：《景跡與警跡——“近世”中國的治安維持制度》，嚴耀中、虞云國主編：《中古社會文明論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73、576-578頁。）明代在繼承元代警跡制度基礎上又有所損益，尤其是賦予了警跡制度起除原刺字樣的功能。（劉曉：《元代的警跡與警跡人》，北京大學歷史系編：《北大史學 2》，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45頁。）清承明制，《大明律》中的“起除刺字”條成為清律條款的直接來源。

清代對“收充警跡”的理解，受到了明代律學家雷夢麟等人的影響。雷夢麟認為“警者，巡警之意；跡者，蹤跡之意，謂充巡警之役，以蹤跡盜賊之人。蓋以盜捕盜，出沒無能遁其情者”。（雷夢麟：《讀律瑣言》，懷效鋒、李俊點校，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342頁。）清律小注的解釋，基本延續(xù)了其主張的“以盜捕盜”說，并強調(diào)了“收充”的概念。清初律學家沈之奇解釋稱：“人犯盜刺字之后，平人羞與為伍，故收入警跡冊，使為賤役，立功自贖，然后起除原刺字樣，使為良民。既收其察盜之用，復開其自新之路，此律之深意也?！保ㄉ蛑妫骸洞笄迓奢嬜ⅰ废?，懷效峰、李俊點校，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648頁。）由此可見，清初警跡制度一方面將刺字盜賊收入專門冊籍（警跡冊），使其由良入賤，降為賤民；（清代地方衙門中負有緝捕盜賊職責的捕役，雖然來自良民，但以役賤，其身份屬于賤民。經(jīng)君健：《清代社會的賤民等級》，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43頁。）另一方面也提供了捕盜作為起除刺字及賤籍的制度通道。其具體做法，清初律學家王明德有如下描述：“所云充警跡者，系發(fā)于交易肆市、人居稠集之地，夜則巡警、日則跡賊。較其跡獲賊犯之多寡，為其起除刺字之后先，乃責以警跡之微權(quán)，使之得以悔過自新，自著其復為善良之驗。”（王明德：《讀律佩觿》，何勤華等點校，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年，第133頁。）而沈之奇《大清律輯注》提供了更為明確的標準，“定制初犯刺臂，二年無過，官司?？?，起除刺字。再犯者三年無過，依上?？逼鸪Ｓ心懿东@強盜三名、竊盜五名者，不拘年限，即與除籍起字”。（沈之奇：《大清律輯注》下，第648頁。）經(jīng)過比對，沈氏所載與《大明令》相應條款基本一致。（懷效鋒點校：《大明律》附錄，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262-263頁。）考慮到《大清律輯注》在清代立法與司法領(lǐng)域的重要影響，（閔冬芳：《〈大清律輯注〉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07-204頁。）可以推斷，清初很可能延續(xù)了明代的雙軌制，即賊犯入警跡籍后，可以通過數(shù)年無過與緝捕盜賊兩條路徑除籍起字。

如前所述，“警”“跡”二字各有其含義，這就意味著“充警跡”與“充警”含義存在差別，明代王肯堂即指出“充警跡與充警，原有分別”，“充警跡”僅僅適用于“有原籍可發(fā)者”，即那些犯徒杖后執(zhí)行完畢發(fā)回原籍地方的罪犯，但流刑則只能收入流所之巡警冊，“但充警役而已，其言警而不言跡者，以其非本方之人，不諳風俗，而蹤跡盜賊之事，非其所宜。且無煩立功自贖，又原無刺字可起，惟令晝巡夜察，示之以辱，警人以自警耳”。（王肯堂：《王儀部先生箋釋》，楊一凡編：《中國律學文獻》（第二輯）第4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82-483頁。）換言之，“跡”所代表的“蹤跡盜賊”遵循原籍主義，對于非處原籍地之罪犯僅充當巡警而已。以上區(qū)分在雍正三年（1725）《大清律集解附例》中得到了認可，其“起除刺字”條總注稱：“警者，巡警之意，跡者，蹤跡之意。凡盜賊曾經(jīng)刺字者，徒滿發(fā)回原籍使充巡警之役，以蹤跡盜賊，果能悔過遷善，立功以自贖，然后起除原刺，復為良民；至犯流者，即于流所充警，但非本方之人，蹤跡盜賊非其所能，惟令晝夜巡警，示之以辱，自警以警人耳?！保ā洞笄迓杉飧嚼肪?8，《四庫未收書輯刊》（壹輯）第2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315頁。）

（二）乾隆朝“起除刺字”條款及其發(fā)展

至乾隆五年（1740），刑部議準定例，確立了竊盜收充警跡，復為良民之法：“凡竊盜刺字發(fā)落之后，責令充當巡警。如實能改過，緝盜數(shù)多者，準其起除刺字，復為良民。該地方官編入保甲，聽其各謀生理。”（郭成偉主編：《大清律例根原》第3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第1172頁。）然而從該例表述來看，或許認為它不過是對明代以來收充警跡在清代實踐的確認更為合適，其概括性的表達除了賦予收充警跡合法性外，很難在司法實踐中得到一致性的適用。有學者指出，這項法律的含糊不清無疑使官員們能夠根據(jù)當?shù)厍闆r的需要加以調(diào)整。（Chen，“Local Control of Convicted Thieve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in Wakeman，Jr. and Grant，eds.，Conflict and Control in Late Imperial China，p.126.）而對于收充警跡最為關(guān)鍵的警跡期限與捕盜數(shù)量，該條例也未給出明確的回答，但雙軌制向單軌制轉(zhuǎn)變的端倪已經(jīng)有所顯露。乾隆十年（1745）九月，湖北巡撫晏斯盛上奏，要求加強對“行竊二次者”的懲罰，他提議將此類人犯于杖刺外，“令帶枷懸鈴充警，三年無犯釋除鈴枷，仍照常點卯，再三年無過，即開除卯冊，賞給資本營生”，（《高宗實錄》卷249，乾隆十年九月戊戌條，《清實錄》第1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17頁。）晏斯盛將除枷與除籍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但他對再犯的懲罰，相較于乾隆五年（1740）例而言更為嚴苛。晏斯盛的建議并未引起乾隆帝的興趣，他簡短地回復道：“有治人無治法，汝且試行看?！保ā陡咦趯嶄洝肪?49，乾隆十年九月戊戌條，第217頁。）這一方面反映了乾隆帝對律例變更的慎重態(tài)度，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乾隆帝在治理竊盜方面，對人的因素的傾向。換言之，單純對法律條文的改動，尤其是尚未經(jīng)過實踐檢驗的設想，并不足以打消乾隆帝對其潛在風險的顧慮，而解決的最佳方案無疑是“試行”。正如有學者推測，晏斯盛的計劃可能從未實施過，（Chen，“Local Control of Convicted Thieve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in Wakeman，Jr. and Grant，eds.，Conflict and Control in Late Imperial China，p.127.）一個月后他便乞終養(yǎng)回籍，從湖北巡撫任上離職。（王先謙：《東華續(xù)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37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60頁。）

或許是受到乾隆帝態(tài)度的影響，乾隆五年（1740）的這條原則性條例似乎直到近百年后才被進一步具體化。道光十八年（1838）七月，刑科給事中況澄奏請增修刺字條例，其認為“該犯實能改過，必須定限幾年無過方準起除；得盜數(shù)多，必須定以獲盜幾名或拿獲要犯，準其不拘年限即予起除”。（郭成偉主編：《大清律例根原》第3冊，第1179頁。）從況澄的建議來看，他將起除刺字的情況分為兩類：其一是限定無過年限，但無獲盜要求；其二是限定獲盜要求，但無年限要求。關(guān)于年限問題，刑部指出，乾隆五年（1740）纂定條例因并無年限之限制，“自系立時改悔緝盜自效，即可予以自新。惟究未驗之久不渝，即難保其不復循故轍，自應酌定年限，以昭慎重”；關(guān)于獲盜問題，刑部認為例文“未指明以若干名為斷，辦理或涉游移，應酌定名數(shù)以憑辦理”，同時指出竊盜與強盜不同，“如所獲系強盜，自較之僅獲竊盜者為重，若籠統(tǒng)定數(shù)似覺漫無區(qū)別”，綜上考慮，道光十九年（1839）刑部最終將原例修改為：“竊盜刺字發(fā)落之后，責令充當巡警，如實能改悔，歷二三年無過，又經(jīng)緝獲強盜二名以上，或竊盜五名以上者，準其起除刺字，復為良民。該地方官編入保甲，聽其各謀生理。若不系盜犯，不準濫行緝拿?！保ü蓚ブ骶帲骸洞笄迓衫返?冊，第1179-1180頁。）比較況澄的建議與刑部的定例，況澄基本上遵循了明代關(guān)于收充警跡雙軌制的思路，采取了改過與獲盜兩條起除路徑，同時包含了罪犯的消極自新與積極自新，刑部則在其基礎上，大大提高了起除門檻，不僅有年限的要求，同時也必須有獲盜之成績，反映了收充警跡由雙軌制向單軌制的轉(zhuǎn)型。自此之后，圍繞收充警跡雖然在罪名方面有所擴大，但基本制度直至清末修律再無大的變化，并最終伴隨刺字之廢除而消亡。

二、因地制宜：收充警跡的地方實踐

前述收充警跡律文與條例的演變，存在兩個關(guān)鍵節(jié)點，即乾隆五年（1740）與道光十九年（1839），前者完善了收充警跡的基本制度，確認了起除刺字，復為良民的基本方式；后者進一步細化了收充警跡在年限與捕盜方面的具體標準。具體到地方實踐，大致可以道光十九年（1839）為界，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

（一）明代以來雙軌制的延續(xù)

清代前中期，南方省份在實踐收充警跡方面尤為重視。浙省早在雍正年間已采取收充警跡之制，其原因在于“盜賊之中，伊等聲氣相連，每每互為首尾，其去來蹤跡，亦惟若輩獨能偵探”，所以浙省根據(jù)犯竊次數(shù)及案情輕重，“酌令負帶鐵牌、鐵鈴并鐵鏈、木枷等項，分守各處街坊，交與坊甲管束，責其緝匪贖罪”，對于“捕獲賊犯及年久無過者，另行分別釋放賞銀”。（萬維翰輯：《成規(guī)拾遺》，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乙編》第13冊，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年，第16-17頁。）就此而言，浙省清初在收充警跡的實踐中存在兩個特點：其一，犯人需要懸掛器物；其二，延續(xù)了明代的雙軌制，即犯人可以分別通過捕獲賊犯以及年久無過兩條路徑獲得釋放。關(guān)于犯人懸掛之器物，浙省逐漸形成了釘帶鈴槍充警之例。乾隆十二年（1747）顧琮任浙江巡撫，其任內(nèi)曾通飭各屬，按照贓數(shù)的多寡分別帶鈴枷或槍充警。（“凡有竊盜贓至十兩以上者，帶以鈴枷；其贓至三十兩以上與兩次者，帶槍充警”。萬維翰輯：《成規(guī)拾遺》，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乙編》第12冊，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年，第653頁。）該通飭在顧離任后得到了修正，并借此通過了更有利于竊盜初犯的規(guī)定。乾隆十四年（1749）四月，浙省臬司葉存仁提出，該通飭從嚴懲竊賊出發(fā)，并未區(qū)分是否刺字及初犯，“若概行釘帶鈴槍，則廉恥已喪，復為法網(wǎng)所羈，反迫其自暴自棄，雖欲改過自新，勢有不能，似于教化之道，猶未周也”，因此他建議采取寧波府的意見：其一，對于初犯竊賊，“平日果系守分窮民，或為饑寒所迫，抑或被人引誘一時誤犯，于刺臂發(fā)落之后，著令該犯親族鄰保人等，出具不敢再犯甘結(jié)，嚴加管束，免帶鈴枷，予以自新之路”；其二，對于已經(jīng)刺字再犯之賊，“罪應刺面者即不論贓數(shù)多寡，概令釘帶鈴枷充警，以示懲創(chuàng)”。（萬維翰輯：《成規(guī)拾遺》，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乙編》第12冊，第653-655頁。）該規(guī)定從促人自新出發(fā)，實際上給予了初犯竊賊免于收充警跡的優(yōu)待。與此同時，釘帶鈴枷成為再犯之賊的標準配置。鈴枷，根據(jù)浙省《緝捕章程》的描述，“其枷式用木板，橫長各一尺五寸，厚二寸，邊用鐵板釘固四角，各懸響鈴一個”，（《治浙成規(guī)》卷8，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丙編》第9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325-326頁。）對比乾隆五年（1740）《大清律例》所載獄具圖，枷“長三尺，闊二尺九寸”，（《大清律例》，劉海年、楊一凡主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丙編》第1冊，北京：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58頁。）鈴枷在尺寸方面幾乎僅為普通枷的一半，固有“掛鈴小枷”的說法，這種設計的意圖更多在于通過視覺與聽覺形成顯著的標識，以達到恥辱的效果，但對犯人的日常生活及行動能力并不會造成太大的限制，這也是滿足緝捕盜賊的客觀要求。同年十一月，浙省臬司葉存仁進一步細化了收充警跡的開釋標準：

除竊贓犯該軍、流、死罪毋庸釘帶鈴枷外，其竊賊、窩主，罪止杖刺，發(fā)落之后，遵照前憲李頒式，掛鈴小枷釘帶三年。罪應擬徒者限滿回籍，亦帶鈴枷三年，各發(fā)該犯原住處所，派拔某都某圖或某街某村，令其充警巡緝，民間失物即向彼要，倘能獲放火一名、大盜二名，即行開釋，仍賞銀二兩；如能獲慣賊積窩四名、初犯新賊六名，審問得實，亦準開釋，仍令該地保管束，毋致走脫……至不能拿賊者，能于三年之內(nèi)毫無過犯，安靜悔艾，取具親族鄰保保結(jié)，準其開放，復萌故智并將保結(jié)人等一體連坐。（萬維翰輯：《成規(guī)拾遺》，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乙編》第13冊，第17-18頁。）

該規(guī)定確立了收充警跡的基本年限以及捕盜人數(shù)，尤其在捕盜標準方面具有很強的靈活性，與此同時，該標準延續(xù)了浙省雙軌制的傳統(tǒng)，從后續(xù)浙省相關(guān)規(guī)定來看，該規(guī)定成為浙省收充警跡的基本準則，如乾隆二十一年（1756）該條被收入緝捕規(guī)條，刊布遵行；（《治浙成規(guī)》卷6，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丙編》第8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586-589、591頁。）乾隆二十三年（1758）該條仍舊是浙省藩臬司討論各地緝捕辦法的主要法規(guī)淵源。（萬維翰輯：《成規(guī)拾遺》，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乙編》第13冊，第35頁。）

乾隆十五年（1750）八月間，經(jīng)浙省巡撫永貴奏準，“獲到竊犯，凡連竊多案同時并發(fā)及刺字再犯者，俱照向行成例飭帶鈴枷充警，其初次行竊止有一案，免其帶枷充警”。該條基本上是對乾隆十四年（1749）四月浙省臬司葉存仁提議的重申和發(fā)展，由此進一步鞏固了對竊賊初犯的自新政策，但同時也帶來了刑罰失衡的問題。如前所述，乾隆十四年（1749）十一月浙省臬司葉存仁對收充警跡的具體化，擴大了其適用對象之范圍，窩主之犯被納入收充警跡，按照竊賊一體辦理，乾隆二十三年（1758）浙省臬司李治運等提出，窩主初犯“似應與竊賊初犯一體，免其帶枷，但靖匪首在去窩，懲治窩家不妨稍嚴”，因此建議按照杭嘉湖道的提議，“凡遇窩家，即釘掛木牌于其門首，寫明窩家字樣，交與保甲看管，如敢隱匿，稟官究治，其有協(xié)獲二三案或三年無犯，亦照竊賊例開釋”。（萬維翰輯：《成規(guī)拾遺》，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乙編》第13冊，第35-36頁。）此種門首掛牌的做法，或許是受到明代收充警跡的啟發(fā)。據(jù)現(xiàn)有研究，在竊賊家門首或門前立有木牌而書寫“竊盜之家”的做法，起自明初，而流行并定制于明中期。（陳兆肆：《明清“充警跡”制度考論》，《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這也從側(cè)面說明，至少乾隆年間浙省內(nèi)懸掛“竊盜之家”木牌的做法已經(jīng)被排除于收充警跡之外，此處僅僅是作為懲處窩家的非常規(guī)手段。

道光元年（1821），針對初犯之賊交保管束問題，浙省進行了反思，“所交之保即傳自捕役，且有并不到案即令交保者，操縱之權(quán)由于捕役，而豢養(yǎng)之弊即從此起。或恣索謝禮，或勒講年規(guī)，捕有無厭之求，犯無自新之路，是驅(qū)之為匪也”。為此，浙省對初犯之賊采取了分類管理，區(qū)別對待的辦法：首先，初犯之賊要求“地方官傳同的保當堂交領(lǐng)”；其次，對保領(lǐng)人進行了限制，“或系鋪戶，或系農(nóng)民，須有恒業(yè)者，方準保結(jié)”，該過程嚴禁“假手捕役”，對捕役勒索規(guī)禮等事，允許保人鳴官究治。經(jīng)此過濾，無前項保人的初犯之賊，則照律收充警跡，令其懸?guī)р徏?，發(fā)交地保充警，“遇該處失竊之案，責令巡輯，每月朔望令地保帶赴州縣點卯，以一年為限，如無過犯，稟官疏枷，若能捕獲竊盜至三名以上者，不論已未滿限，概行疏釋，準令自新，仍于冊內(nèi)注明，再犯加倍懲治”。（《治浙成規(guī)》卷8，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丙編》第9冊，第325-326頁。）雖然此類人犯亦需要收充警跡，但在基本年限以及捕盜人數(shù)方面明顯輕于乾隆十四年（1749）十一月所定開釋標準。截至道光元年（1821），浙省在收充警跡方面可謂不遺余力，通過大量實施性、補充性及變通性規(guī)則，（“清代省例中的地方性法規(guī)可分為四大類：第一類是對中央法的簡單重申，為重述性規(guī)則；第二類是為執(zhí)行中央法規(guī)而制定的具有解釋意義的實施性規(guī)則；第三類是當中央法律沒有相應規(guī)定時，地方自定的補充性規(guī)則；第四類是中央立法有規(guī)定，但地方上認為中央法并不適合本省實際情形，因此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對其作出修改的變通性規(guī)則”。 胡震：《清代省級地方立法：以“省例”為中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55頁。）浙省構(gòu)建了體系完整、標準清晰的收充警跡制度，該制度延續(xù)了明代以來的雙軌制，并且對初犯自新給予了更多的制度資源，有力地確保了清律收充警跡條款的貫徹落實。除此之外，閩、川等省在收充警跡方面也進行了大量的探索與制度建設。

閩省收充警跡同樣采取了竊盜犯人分類治理的基本思路，但其分類標準因為同時結(jié)合了犯罪次數(shù)與犯罪數(shù)額而相對復雜。乾隆二十四年（1759）四月，閩省一份關(guān)于治理竊賊的飭令中提到：首先，竊賊初犯及贓輕者（即贓在一兩以下者），均照例刺字后免其懸?guī)р徏?；其次，竊賊初犯贓重者（即贓至十兩以上至四十兩者）及再犯者，“不論首從，各帶鈴枷一年”；最后，“若行竊三次以上，贓數(shù)尚輕，未經(jīng)破案，一時并發(fā)，于發(fā)落刺字后各帶鈴枷二年”。與此同時，刺字帶枷各犯，“隨時登載冊內(nèi)，發(fā)交該地保領(lǐng)回管束充警”，遇有竊案責令巡緝，每月朔望由地保帶赴州縣點卯。（《福建省例·刑政例》，《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7輯，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第852-853頁。）閩省起除刺字并冊內(nèi)除名大致可劃分為兩個階段：其一，前述懸?guī)р徏舷迌?nèi)并無過犯者，限滿可先行開枷；其二，繼續(xù)保持二三年無過者，允許族保鄰佑保結(jié)，同時起除刺字與冊內(nèi)除名。倘若能夠捕獲符合數(shù)量之強竊盜者，則“即時起字，復為良民，以昭懲勸”。（《福建省例·刑政例》，《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7輯，第853頁。）關(guān)于數(shù)量方面的要求，根據(jù)該飭令前引沈之奇《大清律輯注》所載律注可知，為強盜三名、竊盜五名。（“定制：初犯二年無過，官司?？逼鸪套?；再犯三年無過，亦照前?？逼?。除有能捕獲強盜三名、竊盜五名者，不拘年限，即予除籍起字”?！陡＝ㄊ±ば陶罚杜_灣文獻史料叢刊》第7輯，第852頁。）

應當說，閩省與浙省在收充警跡方面保持了相當程度的一致性，例如閩省采用之鈴枷形制，可謂與浙省幾乎完全相同?？疾扉}省后續(xù)關(guān)于收充警跡之規(guī)定，也多有參照他省省例之處。例如乾隆四十年（1775）針對輕贓竊匪，即照粵省成例嚴行究治：“初犯即嚴行枷杖。再犯帶槍懸鈴充警，交捕巡等官約束點卯?！鼻∥迨哪辏?789）針對徒滿搶竊人犯，“倘該犯積習未除，即照浙省懲治竊匪之例，詳明系帶荷鈴小枷充警，交與在城地保管束，按月朔望點卯，期限一年，如果改悔，再行分別具詳請釋”。（《福建省例·刑政例》，《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7輯，第910、955頁。）此種制度上的一致性，或許可以從省例之間在立法方面的相互影響加以解釋，（胡震：《清代省級地方立法：以“省例”為中心》，第83-84頁。）但具體落實到各府州縣，或許仍存在差異，這在川省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川省“幅員遼闊，彼此情形不同”，因此，“成綿李道、川北吳道、永寧朱道，或請于充警后如能拿獲一二案，即準其起除刺字，給予遷善匾額；或請僅能獲賊送案，準予起除刺字，復為良民”，而“雅州府楊守則請酌立年限，俟充警三年后，獲犯甚多，如已真心改悔，糧戶忱為具保，然后取具保結(jié)，準其起除刺字，釋□良民。有愿充當官役者，如果人實勤干，適有捕役缺出，令各捕役出結(jié)收留，同其賞罰，概不許給予匾額”。（四川省檔案館、四川大學歷史系主編：《清代乾嘉道巴縣檔案選編》下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355頁。）這體現(xiàn)了收充警跡的地方化特征，也反映了地方在刑罰執(zhí)行領(lǐng)域的變通性。

清代前中期關(guān)于收充警跡史料的缺失引發(fā)了學者對相關(guān)條文是否被執(zhí)行的質(zhì)疑，陳張富美認為，根據(jù)其研究，該項制度在1740年之前可能根本沒有得到執(zhí)行。（Chen，“Local Control of Convicted Thieve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in Wakeman，Jr. and Grant，eds.，Conflict and Control in Late Imperial China，p.124.）從浙省來看，雍正年間已有相關(guān)規(guī)定，并且伴隨時間的推移，收充警跡制度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尤其是乾隆年間成為該制度發(fā)展的重要階段。收充警跡延續(xù)了明代以來的雙軌制，給予盜賊初犯包容和優(yōu)待，以最大限度地促其自新從良，以鈴枷為代表的刑具成為收充警跡的標準配置，相關(guān)制度設計借助各省立法的相互影響，在形成相對一致模式的同時，也呈現(xiàn)地方的差異性。然而，道光十八年（1838）七月，刑科給事中況澄的上奏給收充警跡帶來了新的變化。

（二）單軌制的中央態(tài)度與雙軌制的地方延續(xù)

道光十九年（1839）刑部在刑科給事中況澄提議的基礎上，改變了清前中期以來地方主要采取的雙軌制，將年限與捕盜進行結(jié)合，確立了單軌制的制度設計。刑部的態(tài)度從道光十八年（1838）的一份說帖中已現(xiàn)端倪，其強調(diào)只有改過獲盜者方能起除刺字，單純不復為匪與例不符。（祝慶琪編：《刑案匯覽全編·刑案匯覽續(xù)編》卷12，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年，第564頁。）雖然刑部新定條例對年限時長與捕盜數(shù)量有相對明確的規(guī)定，（郭成偉主編：《大清律例根原》第3冊，第1179-1180頁。）但條例制定者低估了司法實踐的復雜性，面對各地實際，該條例的適用情況并不樂觀。

光緒九年（1883）河間府知府胡清瑞在一份公文中，反思了律例中起除刺字的標準，并指出了其中存在的兩個問題：其一，律例中年限規(guī)定不明確，二年還是三年未能指明；其二，必須同時滿足“無過”與“獲盜”兩個條件，如此一來 “設該犯原系偶爾犯竊，于盜賊蹤跡未能熟悉，或適值所住附近地方二三年內(nèi)無盜，勢必致該犯雖能改悔無過，不得起除為良，未免向隅”。關(guān)于第一個問題，胡認為“二年無過原指初犯之賊而言，三年無過原指再犯之賊而言，但未經(jīng)分晰指明，援引易涉游移”；關(guān)于第二個問題，胡認為原例采取二者相兼的原因，可能是基于“恐該犯雖能緝盜自效，惟究未驗之歷久不渝，即難保其不復循故轍”的考慮，但在他看來這一理由難以成立：“歷二三年無過，雖未能獲盜，亦屬歷久不渝，緝獲強盜二名以上或竊盜五名以上，亦必經(jīng)歷年月，非旬日之間所能辦。且既與盜顯離，勢難再合，亦無慮其復循故轍?！保ā吨彪`現(xiàn)行通飭章程》卷2，清光緒十七年（1891）保定臬署刻本，第40頁。）據(jù)此，胡清瑞實際上更為推崇沈之奇《大清律輯注》所載的雙軌制，（沈之奇：《大清律輯注》下，第648頁。）他尤為強調(diào)“不必無過與獲盜二者相兼”，并稱定制為“實得情法之平”。（《直隸現(xiàn)行通飭章程》卷2，第40頁。）在此基礎上，胡進一步細化了初犯、再犯在獲盜名數(shù)方面的區(qū)別以及年限與獲盜之間的折抵關(guān)系，提出了例文的修改建議。（“竊盜刺字發(fā)落之后，責令充當巡警，如實能改悔，初犯歷二年無過，再犯歷三年無過者，準其起除刺字，復為良民。有能緝獲強盜一名者，于應得二年三年限內(nèi)各減去一年，緝獲竊盜一名者，各減去半年，二名以上以次遞減。初犯之賊緝獲強盜至二名、竊盜至四名，再犯之賊緝獲強盜至三名、竊盜至六名者，不拘年限，即予起除”?！吨彪`現(xiàn)行通飭章程》卷2，第41頁。）

胡清瑞的建議主要包括收充警跡的基本做法與起除標準兩部分內(nèi)容。直隸按察使松椿認為，胡清瑞關(guān)于入冊充警的基本制度構(gòu)想“均屬申明律義例意，洵為化導頑惡起見”，應當請憲臺批示通飭各屬一體遵照。但其請咨部更改定例的建議，并未獲得松椿的支持，松椿提出“雖此案例文簡括，未甚明晰，第既有《輯注》分晰講解，自可遵照《輯注》辦理，所請咨部酌改例文，應毋庸議”，而這一結(jié)論最終也到了直隸總督張樹聲的認可。（《直隸現(xiàn)行通飭章程》卷2，第42頁。）

從直隸個案可以發(fā)現(xiàn)，道光十九年（1839）定例與清前中期以來延續(xù)的雙軌制迥然不同，這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條例地方適用的困境。胡清瑞建議的重點亦源于此，他試圖借助《大清律輯注》來對條例進行重新解讀，并以此為基礎進一步將條例細化，而其中最大的改變即是將條例的單軌制恢復為《輯注》所采用的雙軌制。胡清瑞的建議部分得到了直隸按察使的贊同，但他試圖改變條例的想法被拒絕了，因為按察使認為《輯注》已經(jīng)給出了解決方案，這實際上承認了《輯注》在地方司法實踐當中適用的合法效力，也構(gòu)成了對條例的實質(zhì)性變更。雖然此種變更在多大程度上具有普適性尚難有定論，但至少可以表明地方在適用收充警跡時的多樣性。換言之，地方收充警跡仍舊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雙軌制的做法，這反映了地方對收充警跡的改造與變通，也體現(xiàn)了制度變遷過程中路徑依賴的持久影響力。其背后則是地方利益、資源及行動邏輯與中央的差異與張力。而中央對此的默許，或許也是基于地方治理能力與治理目標之間平衡的考慮。

三、廢弛不行：“起除刺字”的缺陷弊端

關(guān)于清人對收充警跡的評價，沈家本的看法頗有代表性：“充警之法本于元制，開自新之路，乃法之最善者，惜后來廢弛而不實行也?！保ㄉ蚣冶荆骸稓v代刑法考·明律目箋》卷3，徐世虹主編：《沈家本全集》第4卷，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99頁。）從現(xiàn)有史料來看，清代中后期以來，收充警跡逐漸式微是顯而易見的。光緒九年（1883）十月，刑部因軍、流、徒犯脫逃問題，要求各省督撫就地方情形，妥籌安插之法。（朱壽朋編：《光緒朝東華錄》，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619頁。）湖南巡撫以“此等熟于盜情，似可用其所長”為由，提出將盜案免死之犯用以捕盜，陜西巡撫也持類似看法：“盜案內(nèi)免死人犯有武藝出眾者，半年后令隨快役捕盜”，（趙舒翹：《匯核各省安置軍流徒奏稿》，《慎齋文集》卷4，閆曉君整理，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103、105頁。）但各省已普遍不再采用收充警跡之法以應對竊盜徒、流之犯。山東巡撫直言不諱：“軍、流人犯向系均勻撥發(fā)各州縣安置，一律責成里保人等管束，軍、流并無區(qū)別。擺站拘役、充警巡更，久已視為具文，相沿并非一日?！保ㄖ靿叟缶帲骸豆饩w朝東華錄》，第1864頁。）福建巡撫亦稱：“軍、流、徒犯擺站拘役徒有其名，充警派巡并無其事。”（《閩督楊等奏遵議軍流徒犯酌量變通折》，《申報》1885年4月20日，第9版。）但從收充警跡制度本身及其實踐來看，其實早已埋下伏筆。

首先，收充警跡本身被置于清律“起除刺字”條款之下，從制度設計來看，收充警跡并不具備獨立性。換言之，它的運作是以刺字為前提的。制度上的前置程序設計使收充警跡自誕生以來，就與刺字刑的實施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這也是其屢屢被稱為“自新之路”的由來。遺憾的是，刺字刑在地方司法實踐中的實施并不能令人滿意。以閩、浙等省為例，乾隆十八年（1753）閩省延平府稟稱：“各屬辦理竊案，雖屢犯屢獲，并不刺字，請嚴檄通飭?！痹撌“床焓箘V認為，“竊犯刺字，原應遵例而行。應如該府所請，通飭各屬，凡獲到賊犯，務必照例刺字”，并告誡“如再不遵照刺字，查出即以違例揭報參處”。（《福建省例·刑政例》，《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7輯，第840-841頁。）乾隆二十一年（1756）浙省分巡杭嘉湖道員指出，尋常竊賊拿獲到案分別刺臂、刺面，既有利于查拿，也便于定罪量刑，同時使匪類有所敬畏，然而經(jīng)留心查察，“州縣官簿書事繁，視發(fā)落賊犯為無關(guān)緊要，一任胥役蒙混率結(jié)，文內(nèi)雖聲明刺字，不過虛應故事，日久遂無從辨別，幸漏法網(wǎng)居多”。（《治浙成規(guī)》卷6，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丙編》第8冊，第562-563頁。）類似情形同樣發(fā)生在直隸，“近來州縣拿獲尋常小竊人犯，到案即行訊供，從權(quán)責釋，既不將犯刺字，又不詳明有案，是刺字成例幾成虛設。而賊犯于釋放之后，往往仍多犯竊，轉(zhuǎn)致再犯三犯，無從稽考，承審者因其從前并不刺字，亦能將就了結(jié)，是以盜風愈熾”。（《直隸現(xiàn)行通飭章程》卷2，第38頁。）刺字刑尚難進行，收充警跡更無從談起。

其次，收充警跡為實現(xiàn)對賊犯的控制與利用，必須保證管束與捕盜之間的平衡，但二者之間存在潛在的張力。乾隆初年曾任江蘇按察使的陳宏謀，對“收充警跡”的弊端有過如下反思：其一，僅僅戴枷充警，難以起到約束作用，不妨礙其乞食也就意味著存在行竊的條件；其二，朔望點卯，每月僅有兩次，其余時間同樣可以行竊，只不過額外增加了捕役下鄉(xiāng)傳喚，借此索取規(guī)例的機會；其三，地保管束同樣存在漏洞，一方面地保無法日夜跟隨，防止其行竊；此外，地保無法提供夜間供賊棲止的閑房，聽其夜宿車棚、古廟只能進一步增加盜竊風險。（陳宏謀：《弭盜議詳》，《培遠堂偶存稿》文檄卷10，《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8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39頁。）換言之，既要保證賊犯便于識別，保人能夠盡可能約束其行動，又不得不給予賊犯人身自由，以實現(xiàn)緝捕盜賊的目的。盡管各地采取登記入冊、佩戴鈴枷、按月點卯、嚴選保人等措施以維持此種平衡，但實踐中需要大量制度資源及人力、財力的投入與維持，這對各州縣來說是一項挑戰(zhàn)。尤其是律例欠缺背景下，即使州縣官個人的努力可以收效一時，也無法長期維持。（鄧建鵬：《清代知縣對差役的管控與成效——以循吏劉衡的論說和實踐為視角》，《當代法學》2022年第2期。）而交保管束，在無法有效實施的情況下，反而增加了賊犯脫逃的風險。

最后，或許是更為關(guān)鍵的一點，收充警跡在改造賊犯方面成效并不明顯。一方面，賊犯為盡早起除刺字，存在誣良為盜的可能；另一方面，賊犯再犯問題難以有效解決。如重慶知府所言，責令充警“固屬照例辦理，第若輩素性詭秘，鮮有恒心，初或勉□善良指拿匪類，繼即復萌故態(tài)，庇賊分肥、亦難保其必無之事”。（四川省檔案館、四川大學歷史系主編：《清代乾嘉道巴縣檔案選編》下冊，第355頁。）綜上而言，收充警跡在實踐中的有名無實，反而成為弊政。乾隆二十四年（1759）閩省按察使提及，“近來充警之法，有司略而不講。凡遇竊案到官，僅以刺字了事。聞有怙終不悛之徒，屢次犯竊，懸?guī)р徏险撸⒉回熈钛膊毂I賊，亦未限年起除刺字，以致奸猾之輩，私脫鈴枷，漫無覺察，而改過之犯，自新無路，反致怙終”。（《福建省例·刑政例》，《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7輯，第852頁。）清廷希望借助收充警跡之法，以實現(xiàn)以盜捕盜的目標，但缺乏對制度慣性與制度體系的認識和調(diào)整，僅僅依靠地方自發(fā)性的小修小補，難以從根本上解決收充警跡的痼疾，最終反而導致了“自新無路”的局面。

四、結(jié) 語

收充警跡作為刺字刑的直接產(chǎn)物，延續(xù)了恥辱刑的基本邏輯，即通過先示辱以期達到后自新。清代收充警跡的實踐始終與制度本身存在某種張力，這種差異表明，收充警跡制度自清初以來逐漸陷入難以發(fā)揮作用的境地。地方政府的種種權(quán)宜之計，實則是對收充警跡制度進行的必要變通，并以此維持收充警跡的持續(xù)性。伴隨盜案數(shù)量的增加，地方政府逐漸發(fā)現(xiàn)，對于盜竊等犯，舊有的刑罰手段已經(jīng)面臨失靈，收充警跡名存實亡，出臺新的應對措施迫在眉睫。（姜翰：《從非刑到常法：清代鎖帶桿墩源流考》，《史學月刊》2022年第4期。）與保持刑罰在全國的一致性相比，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顯然對于制度的實際運作效果更為關(guān)注，因此，一定程度的偏移往往會被認可和允許。正如刑部所言：“各省所議，有與成例相合，有于成例之外量加變通者，無非因地制宜，求其有濟，以維持憲典于不敝?！疾课幢氵b為懸度，強歸一致。”（趙舒翹：《匯核各省安置軍流徒奏稿》，《慎齋文集》卷4，第109頁。）但此種實用主義與治理導向，在缺乏頂層制度統(tǒng)一調(diào)整與體系化的情況下，勢必帶來刑罰的地方化傾向。最終結(jié)果是大量“一省一例一刑”式各省專條的產(chǎn)生。其背后則是中央刑罰權(quán)的弱化與地方刑罰的重刑化取向。然而，地方采取的延長刑罰時間等單純對舊有刑罰的強化策略，不過是飲鴆止渴。（清代中后期大量“永遠”類刑罰的產(chǎn)生和使用便是例證，例如永遠監(jiān)禁等。姜翰：《時間與刑罰：清代“永遠監(jiān)禁”考略》，《清史研究》2019年第4期。）亂世重典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清代舊有刑罰的困境，只有進行根本性變革，重構(gòu)舊有刑罰模式，方能走出困局。

（責任編輯：劉楷悅）

作者簡介：姜翰，吉林大學法學院講師（長春 13001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優(yōu)秀博士論文出版項目“收所習藝：清季刑罰轉(zhuǎn)型中的本土資源”（23FYB028）

① “刺字，古肉刑之一，律第嚴于賊盜。乃其后條例滋多，刺緣坐，刺兇犯，刺逃軍、逃流，刺外遣、改遣、改發(fā)。有刺事由者，有刺地方者，并有分刺滿、漢文字者。初刺右臂，次刺左臂，次刺右面、左面。大抵律多刺臂，例多刺面”。趙爾巽等：《清史稿·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196頁。

② 楊鴻雁：《中國古代恥辱刑考略》，《法學研究》2005年第1期；范依疇：《羞辱性刑罰：傳統(tǒng)價值及其現(xiàn)代復興》，《政法論壇》2016年第2期。

③ 姜翰：《從明刑到隱刑：收所習藝與清季舊律刑罰改革》，《當代法學》2023年第4期。

④ 范依疇：《恥辱罰取舍與現(xiàn)代中外法制的價值選擇》，《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2期。

⑤ 《修訂法律大臣奏請變通現(xiàn)行律例內(nèi)重法數(shù)端折》，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編纂：《大清新法令 1901—1911（點校本）》第1卷，李秀清等點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87頁。

⑥ 沈家本：《刺字集·刺字集序》，徐世虹主編：《沈家本全集》第2卷，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61頁。

⑦ 有關(guān)清代刺字的專門研究，大多未涉及收充警跡的內(nèi)容，參見于雁：《清代刺字刑考略》，《歷史教學》2008年第12期；南玉泉：《清朝的墨刑制度與沈家本對于墨刑的研究》，馬志冰等編：《沈家本與中國法律文化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下冊），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第567-578頁。關(guān)于收充警跡制度的相關(guān)研究參見謝晶：《儒法之間的刑罰根據(jù)論：清律竊盜罰則的古今之維》，《學術(shù)月刊》2019年第8期；Fu-mei Chang Chen，“Local Control of Convicted Thieve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in Frederic Wakeman，Jr. and Carolyn Grant，eds.，Conflict and Control in Late Imperial China，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5，pp.121-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