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好

作者簡介：連諫，女，本名連淑香，山東高密人?，F(xiàn)居青島，職業(yè)作家。曾為多家報刊撰寫專欄，已出版小說《門第》《家有遺產(chǎn)》《你好1978》等三十多部，多部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和舞臺劇。

1

郝雯和李默沙好過，準確地說，是對狗男女。

因為李默沙有老婆。這讓郝雯耿耿于懷，不是他有老婆她就嫁不成了。郝雯誰都不想嫁，但李默沙有老婆，她就成了千人喊打、萬人唾罵的小三，這讓她很不爽，不吃他的不喝他的不花他的錢，怎么就成小三了？

充其量就是場不結婚的戀愛！誰規(guī)定戀愛就得結婚？要這樣的話，談著談著就散了的人，不得去死?。扛改感踹兜臅r候，郝雯就這么說。

知道郝雯和李默沙好，好幾次，郝雯父親要拿馬扎去砸李默沙的腦袋，讓郝雯給攔下了，就李默沙的脾氣，誰砸誰還不一定呢。

郝雯和李默沙好，是偶然中的必然，首先，他們是朋友，再然后，郝雯的前男友和李默沙關系很好。

是的，很多年前，李默沙，郝雯，還有郝雯的前男友，曾好得恨不能三個人塞進一條褲筒子，李默沙老大，郝雯前男友老二，郝雯最小，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唱歌醉生夢死，特別鐵的樣子，好像如果這個世界有末日，他們也要擁抱在一起死去——不，還得有李默沙的老婆。

李默沙老婆叫莊蕾，人不錯，不漂亮也不難看，挺有氣質，看上去有點盛氣凌人，在李默沙跟前，完全像被熊兒子氣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母親，愛恨交加，沒辦法，誰讓她愛李默沙呢？她對李默沙的朋友有天然的敵意，好像李默沙身上的壞習氣，全是他們這幫狐朋狗友作的祟，但這并不妨礙她摔摔打打地燒一桌子好菜給他們吃。

年輕的郝雯，是個愛做夢的女孩子，做過各種各樣的夢，但從沒想過會和李默沙好。

事情的起因，要倒回很多年前。

有天中午，郝雯路過男朋友家樓下，順腳上去，開門，看見男朋友和自己的閨蜜。對，就是經(jīng)常跟她說男朋友配不上她的那個閨蜜，倆人在床上，如火如荼，驚天動地，把郝雯弄蒙了，不是憤怒，而是困惑，就想她男朋友硬起來后比口紅大不了多少，她閨蜜就喊得天都要嚇破膽的樣子，也忒夸張了吧？

見她進來，床上的兩個人僵住了，呆呆地看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畢竟是自己敗了人家的興，郝雯很不好意思，說了聲抱歉，轉身出門下樓，到了街上，才猛然醒過神來，不對啊，憑什么自己說抱歉？

她就轉身回去了。

男朋友和閨蜜已穿好了衣服，正滿臉緊張地商量著什么，被她的再次闖入打斷。郝雯面無表情地說：我是來收回我剛才說的抱歉的。

說完，又轉身走了。

春天的風浩浩蕩蕩的，衰敗的鳳尾花，像一坨坨褐色的灰塵，滿街飛舞，掛在她頭發(fā)上落到她臉上。

她男朋友追出來，跟在她身后，說郝雯你聽我解釋。

郝雯頭也沒回，好像她身后就壓根沒跟著一個人。

晚上，她去了李默沙的酒吧，要了一支啤酒，把中午的事說了，李默沙皺著眉頭看她，說郝雯你居然還在笑？你居然還能笑？！

郝雯就看映在啤酒瓶子上的自己，果然是在笑的，她就說，可是，我不想哭，李默沙你知道嗎？我他媽的一滴淚也不想掉。

說完這句話，郝雯的眼淚，就跟開了閘一樣，再也剎不住車。

李默沙沒勸她也沒安慰她，扔給她一包面紙，就出去了，凌晨才回來，氣定神閑的，說我給你把這口氣出了。

郝雯明白，李默沙說的出氣，就是把人打了。

郝雯心里一暖，但也沒說感謝，問他，胳膊腿沒斷吧？李默沙說沒。郝雯就放心了，怕前男友惱羞成怒起來，追究李默沙的刑事責任，沒斷胳膊腿就追究不著。她遞給李默沙一支啤酒，倆人一個吧臺里一個吧臺外，眼睛盯著眼睛地喝完，她就起身回家了。

郝雯和前男友的愛情，就這么完菜了，相忘于江湖，好像誰也不曾到過彼此的青春。后來，李默沙告訴她，她前男友來酒吧找過他，被他拿冷臉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手享.epsgt;出去了。郝雯過意不去，畢竟，李默沙和她前男友是因為她才鬧掰了的，他們原是好朋友，她也是因為前男友才認識李默沙的。

失戀以后，郝雯每天都去李默沙酒吧坐一會兒，都是凌晨一點左右。郝雯是報社的夜班編輯，每天工作到午夜十二點，如果遇上臨時換稿，就拖到凌晨一點才收工，而李默沙的酒吧，就在報社的街對面。

午夜是酒吧的高潮，各色男女，喝飄飄然了，各路人生風景，都會上演。

郝雯去了，直奔吧臺左側的高腳凳，那個座位，是李默沙專門給她留的，不管酒吧人多到什么程度，都不許別人坐。有一次，郝雯去，碰上他正和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爭執(zhí)，姑娘要坐，李默沙不讓，姑娘仗著年輕漂亮跟李默沙撒嬌賣萌。李默沙不吃這一套，姑娘下不來臺，就跟李默沙嗓門高了起來，李默沙也不吵，拎只扳手出來，三下兩下把高腳凳面兒給卸了下來，姑娘看傻了，說李默沙神經(jīng)病，走了。郝雯在一邊看得笑出了聲，說你至于嗎？

李默沙說至于。

郝雯問為什么不讓人坐？李默沙說沒為什么，就是不想讓別人坐。郝雯就說李默沙你是不是愛上我了？李默沙從后面掏一支喜力啤酒，打開，蹾在吧臺上，扔給她一包鹽焗腰果，拿出薩克斯，上了小舞臺，吹了首《斯卡布羅集市》。

郝雯就覺得不對。

那天晚上，李默沙沒喝酒，像農(nóng)婦轟貪吃的雞一樣把醉生夢死的在酒吧里的男女趕了出去，早早打烊，要送她回家。郝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迎著他目光看了一會兒，就把車鑰匙給他了，李默沙接過來，把鑰匙拋了個高，就上了車。

進家，郝雯問他喝不喝咖啡，李默沙把車鑰匙往茶幾上一扔，說不喝，說完，就進了衛(wèi)生間，過了一會兒，衛(wèi)生間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水聲，他在洗澡，等出來的時候，郝雯發(fā)現(xiàn)他連胡子都刮干凈了，應該是用她刮腋毛的刮胡刀刮的，郝雯一陣感動，想李默沙對她有心不是一天了，因為她曾說過，最討厭男人胡子拉碴的樣子，顯得臟而狼狽。

然后，她去洗了澡，穿著浴袍出來，李默沙一把抄起她就往臥室走，沒有試探?jīng)]有半推半就，他們就好了，默契得像一起度過了金婚的老夫妻。

床上的李默沙溫柔而狂野，用手掌摩挲著她的臉說，別上夜班了，辭職吧。

李默沙說過多次，她的臉色蒼白，肯定是上夜班上的。郝雯沒說話，她在想前男友，這也是分手以后，她第一次主動去想他，覺得自己終于可以在想起他來的時候不必有屈辱感了，也想起了莊蕾，吃過她做的那么多次好吃的飯菜，還是睡了她的老公，終于，她也是無恥的，成了和前男友半斤對八兩的混賬東西。

和李默沙上過床以后，郝雯就不吃莊蕾做的菜了。

做人得有底線，她不能睡著莊蕾的老公還吃著莊蕾的菜，否則，她會覺得自己無恥，也會在東窗事發(fā)后讓莊蕾痛不欲生，就譬如她的閨蜜，是莊蕾親自把前男友介紹給她的，這讓莊蕾每每回想起來，就感到很惡心，把自己弄死的心都有。

2

有時候，日子特殊，莊蕾主動提出來讓李默沙帶朋友回家吃飯，李默沙就會很開心，像被母親獎勵了的孩子一樣開心，和郝雯說。郝雯就怔怔看他一會兒，干脆利索說不去。

李默沙胖臉上的小眼睛锃锃地亮著，問為什么？為什么？問一大串，活像七八歲的孩子，好不容易有機會組織場游戲，卻沒人參加，沮喪得很。他完全意識不到郝雯和莊蕾的情敵關系坐在一起會很尷尬，在他看來，這倆都是他的好玩伴。

每每想到李默沙這大孩子一樣的脾性，郝雯就傷心，是的，她是不想結婚，可她想要場一心一意的愛情，在李默沙這里，是要不到了。

就特別難過，特別心碎。

郝雯心碎的時候從不流淚，會拎起包，一聲不響走了。

李默沙就說她小心眼，說看人家莊蕾！意思是莊蕾比她大度。

郝雯就轉身說，莊蕾知道你睡我嗎？

李默沙啞然。

郝雯說，但我知道她是你老婆，你是她老公，你倆睡了快十年了，我懶得看你們在我眼前一副恩愛夫妻的傻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epsgt;嘴臉！

郝雯不去，李默沙也不高興。李默沙一不高興，就橫挑鼻子豎挑眼，嫌莊蕾這菜做得不好那菜做得不地道，總之，莊蕾就沒對的時候。莊蕾氣得哭。李默沙也明白自己過分，把吃成了殘象的一桌子筷子碗收拾起來，洗干凈，跟莊蕾說晚上去酒吧找我。

李默沙跟莊蕾說晚上去酒吧找他，是想和她做愛的暗語，每每他們吵了嘴，李默沙想和好，就會這么說，莊蕾雖然未必去，但心里的氣也會消掉大半。

因為酒吧打烊太晚，李默沙怕回家打擾到莊蕾和孩子，都睡在酒吧，只每周五，莊蕾把孩子送父母家然后去酒吧找他，在酒吧過夜，李默沙很得意，還沒和郝雯好的時候，曾當著郝雯和她男朋友的面說過，他和莊蕾，在性生活上，完全是皇帝待遇，要妃子親自送到皇帝的龍床上。

所以，周五郝雯從不去酒吧，回家，偶爾會想李默沙睡莊蕾的時候，是不是也興高采烈的？如果是，他又為什么要和自己好？

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早晨醒了，還會想，坐在床上，呆呆地，想自己這樣是不是很賤。自從和李默沙好了，郝雯去李默沙酒吧喝啤酒，都是現(xiàn)喝現(xiàn)結賬，絕不拖欠，她不想讓李默沙覺得，因為和他睡了，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吃他的喝他的甚至花他的。不，在經(jīng)濟上，她必須和李默沙切割得比好之前還要干凈，只有這樣，她才覺得自己是干凈的。

為這，李默沙跟她急，吵過，嗓門巨大，完全不在乎別人會知道他們的奸情。

他覺得郝雯這是在寒磣他。

郝雯說你錯了，我這是在尊重你也是在尊重我自己，如果你睡了我，我就可以免費喝你的啤酒，那我就太賤了，你也賤，跟拿瓶啤酒能換一炮的女人睡，你不覺得自己賤嗎？真正的做愛是不收錢的，不收錢不是因為不值，而是完全出于欣賞，出于相互欣賞的性愛，是最高貴的，無價，我不賣，你也買不起，OK？

李默沙被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手享.epsgt;得啞口無言，恨恨地低聲說我操，表示心悅誠服。

他們就這樣毫無遮掩地好，仿佛全世界都知道了，唯獨莊蕾還被蒙在鼓里。李默沙從沒說過愛郝雯，郝雯也沒要過承諾，好像日子原本就這樣，將來也是。

直到有天凌晨，三點左右，郝雯和李默沙都睡下了，聽見有人砰砰拍門，李默沙一骨碌爬起來，去配料間摸了把刀子就往外沖，都沒跟郝雯說一聲，好像吃準了拍門的是來尋仇的，更吃準了只要自己出手，對方就會屁滾尿流，然后，他把刀子一扔，滾到床上，摟著郝雯繼續(xù)睡。

可郝雯醒了，從后面一把抄住了他的腰，說你干嗎？

李默沙恨恨地說，找老子的事，丫是沒死過！

那段時間，街斜對面也開了一家酒吧，總想壓李默沙一頭，奈何李默沙的酒吧開的時間長，人脈牢靠且旺，一時半會兒怕是壓不下去，對方就經(jīng)常找一些不三不四的社會人到李默沙這兒來搗亂，李默沙曉得，雖然怒，可畢竟是開門做生意的，不想樹敵，但凡能忍的，都忍過去了，可深更半夜來砸門，李默沙忍不下去了。

郝雯說不能，如果真是斜對門找事，至少也得砸門，不會這么文明。

李默沙微微怔了一會兒，覺得也是，就大著嗓門問門外是誰。

沒人應。李默沙就開罵了，說再不放屁他直接去干丫的。

外面才說是我。是莊蕾，帶著哭腔。

郝雯看見，那么豪情的李默沙一下子就慌了，把刀子一扔，六神無主地問她，怎么辦？

郝雯也喃喃說，是啊，怎么辦？想象自己和李默沙將跟閨蜜和前男友一樣被捉奸，郝雯的心臟就慌得癱瘓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默沙就推著她往里走，一直推到了堆放咖啡和酒的物料間，又把衣服鞋子一股腦扔進去，砰地鎖上了門。

然后，郝雯聽見李默沙開門把莊蕾拉進來，問她怎么突然來了。莊蕾好像在哭，被人欺負了的樣子。

李默沙急得不行，問到底怎么了？好像知道是誰欺負她，他將這就抽刀去拼命的口氣，莊蕾這才說，她做了個夢，夢見他和別人好了，然后就哭醒了，過來看看。

李默沙說我操，我還當什么事呢！胡亂安慰了她幾句，要陪她回家，莊蕾不肯，要在酒吧過夜。李默沙急了，嗓門就提了上去，說你在這兒過夜，孩子怎么辦？早晨睜眼找不見她還不得哭翻天？說完，李默沙就罵罵咧咧地穿衣服，說莊蕾沒腦子，逼她和他一起回家，莊蕾拗不過，就一起走了。

郝雯被鎖在物料間，出不去，就想，莊蕾突然來，或許不是因為夢，而是聽到了風聲，午夜突襲檢查。這么一想，郝雯的心臟就抽動了幾下，覺得莊蕾狡詐，莊蕾太了解李默沙，所以，聽聞了風聲，沒河東獅吼，而是示弱，把自己弄得可憐兮兮的，讓李默沙完全沒招架之功，郝雯作為第三者，更沒有還手之力。

物料間沒暖氣，下半夜越來越冷，冷得郝雯不得不緊緊抱著自己的胳膊，并不頂用，寒冷還是侵心蝕骨地往身體里擁擠，冷得她實在受不了了，就找了一瓶伏特加，擰開抿了一口，就覺得一縷灼熱，順著嗓子眼溜了下去，身體內部，像被點燃了一團酒精，轟地就燃燒了起來。

這種熱烘烘的感覺真好，郝雯抿了一口又一口……然后就睡著了。

郝雯是被李默沙弄醒的，她正在做夢，夢見李默沙移民了，要帶莊蕾走，兩人正收拾行李，郝雯在一邊看著，一聲不響，眼淚汪汪的。莊蕾并沒起疑心，畢竟多年的好朋友，舍不得他們走也是正常，李默沙邊收拾行李邊和莊蕾說說笑笑，好像根本就沒跟郝雯好過，更好像現(xiàn)場根本就沒郝雯這個人存在。郝雯猶如萬箭穿心，哭了，捂著臉，嗚嗚地哭……

李默沙就是這會兒弄醒她的，早晨七點二十，這時間點趕來，應該是莊蕾前腳出門上班，他后腳就撒丫子跑來了，大冬天的，連襪子都沒穿，羽絨服敞著懷，跑得滿腦門汗，熱騰騰的樣子來抱她，把她抱醒了，見她睜開眼，他就溫存地說上床睡。郝雯哇的一聲就哭了，此刻，她一下子明白了，她根本就沒自己以為的那么灑脫，她愛這個男人，需要用獨占他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痛苦。

那天上午，郝雯蜷縮在李默沙懷里，哭得身體抽成了一團，生平第一次，跟一個男人要承諾，要他說愛她，說娶她。

李默沙連片刻都沒猶豫，應她要求說愛她，說娶她。但是，當郝雯說讓他跟莊蕾離婚的時候，他啞了，呆呆看著她，好像整個人一下子變蠢了。

郝雯說我想死了以后也和你挨在一起。

李默沙說沒問題。郝雯說莊蕾呢？

李默沙說你讓我想想，就溜達到前面去了，一連幾天過去，郝雯問他想好了沒有，他就打岔，說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郝雯就看著他哭。

郝雯看著他哭的方式很特別，不哽咽也不出聲，直直地看著他，眼淚止不住地唰唰往下流，弄得李默沙很崩潰。

3

莊蕾約郝雯出來，郝雯才知道，她和李默沙的事，莊蕾早就知道了。那天夜襲酒吧，就是來求證的，想看看郝雯是不是真的在酒吧和李默沙同居。

郝雯說是的，李默沙把我藏物料間了。

自從莊蕾打電話約她出來聊聊，她就想好了，這次見面，不撒謊，不推諉，承認她和李默沙的愛情，但不承認這是個錯誤。

顯然，她坦誠的回答，讓莊蕾很意外，意外得讓她下一步都不知該如何進行了，后來，莊蕾就哭了，說郝雯沒廉恥，竟這么痛快就承認了，就是欺負她。

郝雯說我是個從不撒謊的人。

莊蕾說你不是不撒謊，你是無恥，虧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了，虧我對你那么好，郝雯，你說，你吃了我多少飯菜，你就這么回報我？

郝雯說你做飯菜是為了讓李默沙高興，是為了在我們的贊美聲中找到存在感，這些該給的我都給你了，你不應該跟我要更多，我和李默沙好與不好，跟你做的飯菜沒關系。

莊蕾揚手就要來打她，被郝雯一把接住了。

郝雯就攥住了她的手，慢慢壓了下去，說我小時候發(fā)過誓，我這輩子，誰要敢動我一指頭，我就跟他玩命，莊姐，我不想和你玩命，要不然，這事傳出去太俗了，倆女人為一男人爭風吃醋命都不要了，我愛李默沙，但我不愿意為他背負這么粗俗的罪名。

莊蕾被她的振振有詞氣得淚水橫流，說你到底想怎么樣？

郝雯說我想死了以后和他埋在一起。

莊蕾冷笑，說這個你我說了不算，得埋李默沙的那個人說了算。

郝雯點點頭，說所以，我想和他生個孩子。

莊蕾就瘋了，撲上來撕她的頭發(fā)，說從沒見過像郝雯這么不要臉的小三。郝雯一邊從她手里往外搶自己海藻一樣長長的頭發(fā)一邊說，我沒吃他沒喝他也沒花他的，我不是小三，我們是愛情！

莊蕾氣喘吁吁說他有老婆了，還愛你媽個頭！

她喘著粗氣往下薅郝雯頭發(fā)的樣子，完全就像個混慣了菜市場的潑婦，沒半點知識分子的莊嚴寶相。

事后，李默沙痛心疾首地罵她：莊蕾，虧你還是人民教師！年年評優(yōu)的市級優(yōu)秀人民教師，跑公共場所撒潑，把人民教師的臉丟盡了！

莊蕾和郝雯是在百盛七樓的茶餐廳打起來的，被人報警帶到了派出所，好在莊蕾反應快，到了派出所，沒說她們是因為搶老公打起來的，說郝雯笑話她頭型難看，她一氣之下就薅了她的頭發(fā)。負責做筆錄的女警察撲哧一下就笑了，像看外星來客一樣看著她。

后來，一位年長的女警察把她們批評教育了一頓就給放了，郝雯惦記著下午要回報社做版，走得快，莊蕾追上來，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郝雯說莊姐我知道你是個好女人，我也知道你很善良，做老婆很稱職，做朋友也夠意思，但我還是希望你和他離婚，因為我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想和某個男人結婚過一輩子、死了也要埋在一起，我怕除了李默沙我再也找不到人嫁了。

莊蕾說不可能，只要我活著，你就休想。

郝雯說莊姐……

她想說莊姐你別把話說這么絕對，我怕這會咒著你，但莊蕾沒讓她說完。莊蕾蠻橫地打斷了她，說你以后不要叫我莊姐，我覺得惡心。

其實，莊蕾也不是覺得都情敵了郝雯還親親熱熱地喊她莊姐顯得很假，而是覺得在此時此刻她和郝雯的這種關系里，郝雯一口一個莊姐地喊她，就等于是喊她老女人。

郝雯說好吧。

莊蕾問你和李默沙好多長時間了？

郝雯想了想，說四五年了吧？莊蕾的眼淚一下子就從眼里跳了出來，是的，郝雯看得真真地，那眼淚是從莊蕾眼里跳出來的。郝雯突然就覺得自己很不好，但又拿自己沒辦法，除了李默沙，她誰也愛不起來，五年了，她已經(jīng)像習慣自己的呼吸頻率一樣習慣了李默沙的存在，現(xiàn)在，莊蕾讓她把李默沙完璧歸趙，她突然不知該如何是好，畢竟，從法律意義上，李默沙是莊蕾的。

4

和郝雯談過以后，莊蕾就把李默沙的臉撓了。

通紅的幾道血杠子，觸目驚心的，不用問，郝雯也知道是莊蕾撓的，給李默沙涂進口的日本液體創(chuàng)可貼時，郝雯問他動沒動手。李默沙不說話，只是嘴角歪著，微微抖，好像液體創(chuàng)可貼涂上很疼似的。確實很疼，郝雯切菜切破手指時用過，涂到傷口上的瞬間，就像千萬根鋼針在往肉里扎，但她知道這點疼對李默沙算不了什么，他做出怪的表情，不過是為了逃避回答她問題。

郝雯說你得做個決斷。

李默沙把臉埋在她胸前，悶聲悶氣地說，做。事實卻是，他什么決斷也沒做，但莊蕾做了決斷，把孩子托付給父母，住到了酒吧。郝雯從報社下了夜班，去酒吧，就看見人民教師莊蕾像《水滸傳》里的孫二娘一樣，熱情洋溢地張羅著招待顧客，見她來了，也不惱，在眾人等待看好戲的目光中笑著款款迎過來，問郝雯想喝點什么。

郝雯不想就這么認輸，坐到老位置上，說給我來支啤酒。

莊蕾問什么啤酒？郝雯說李默沙知道。李默沙把啤酒遞給她的時候，眼里有軟軟的笑，像個大男孩。郝雯說打開呀，你不打開我怎么喝？李默沙又手忙腳亂地給她打開。郝雯接過來，默默地喝。那天晚上，她默默地喝掉了六瓶啤酒，竟然沒醉，腦子清晰得好像拿洗潔精洗過一樣，要第七瓶時，被莊蕾攔住了，莊蕾說你一個單身的年輕女孩子，喝這么多，怎么往家走？

郝雯就尖叫，說李默沙，我喝你酒給錢吧？

李默沙說給。

郝雯就對莊蕾說，聽見沒？我在這兒喝酒都是給錢的！李默沙！給我開酒！

李默沙說不開。

郝雯說李默沙！你再說一遍！

李默沙說，不開！

郝雯就說，李默沙，你欺負我！

李默沙拿起外套，把郝雯幾乎是從高腳凳上抱下來，夾在腋下就往外走，郝雯一邊掙扎一邊喊，李默沙！你干什么李默沙！

李默沙夾著她不聲不響地往外走，莊蕾追出來，說李默沙，大庭廣眾之下，你干什么呢？

李默沙說，送她回家。

郝雯就不掙扎了。

莊蕾也要去，被李默沙擋在了車門外，說你去了酒吧誰照料？莊蕾垂著兩手，站在街邊，大喊，你送到就回來！酒吧里的事，我一個人應付不來！

李默沙黑著臉，一聲不響地開車，到郝雯樓下，把郝雯夾在腋下，拖上樓，拖進門，郝雯就勾在他脖子上，不讓走，滿臉找他的嘴，吻他，說李默沙你今天要敢走我就死給你看。李默沙一邊躲避一邊說你是想上吊還是吃安眠藥？

郝雯一邊解他的褲子一邊說我上大街找一群流浪漢，把我強奸致死。

李默沙嘆了口氣，讓郝雯別小孩子氣。郝雯把自己脫光了，說李默沙你信不信你要敢走我就這樣上街。

李默沙坐在沙發(fā)里，兩手抱著腦袋，說郝雯，我愛你。

郝雯撲到他身上，說愛是一種責任，愛我你就要娶回去，不能再睡莊蕾了。

李默沙抬臉看著她，目光呆滯，說我愛你，也沒有不愛莊蕾。

郝雯說你想腳踩兩條船？李默沙說我不想，但我沒辦法，莊蕾是個要強的人，如果我因為你和她離婚，她雖不至去死，可也會生不如死。

郝雯就哭著說可你不離婚我也會生不如死。

李默沙默默嘆了口氣，從旁邊拿起衣服給她披上，說離不離婚我都生不如死。然后，他抱著郝雯的腰，說郝雯，你別逼我，你也知道莊蕾是個什么樣的人，如果你不是你，是另外一個和我沒有感情糾葛卻了解我和莊蕾的人，知道我因為另外一個人和莊蕾離婚了，你怎么看我？

把郝雯問住了，是啊，如果這樣，她會怎么看李默沙？毫無疑問，李默沙是天下第一號蠢貨和混蛋，把莊蕾這么好的老婆弄得遍體鱗傷后又給扔掉了，說不準還會跑到酒吧罵他一頓。

郝雯穿好衣服，說你走吧。

之后幾個月，沒再聯(lián)系，甚至，郝雯都萌生了跳槽不在報社干了的念頭，倒不是因為紙媒?jīng)]落了，而是每天上下班都要經(jīng)過李默沙的酒吧，聽著酒吧飄出的熟悉歌聲，心都是碎的，整個世界都暗淡無光，她不喜歡這種灰頭土臉的日子，就積極響應父母的倡導，去相親，甚至還帶著賭氣和報復的心，和其中一個男的上了床。

那男人很喜歡她，每天半夜都去報社門口接她下班，有一次，她剛從報社出來，正要上車，就見李默沙風風火火地出來了，手里還拎了一只酒瓶子，郝雯知道壞了，忙讓男人趕緊走。

男人不知情，想這深更半夜的，遇了險，自己先跑了，這戀愛還談不談了？就下車，想逞個男子漢樣，被李默沙一啤酒瓶子砸在前擋風玻璃上，又一把薅住了上衣領子，問他想干什么？

男人雖然給他一下子威懾住了，可嘴上還硬邦邦的，問李默沙是不是有病，他來接女朋友，關他什么事？

李默沙就問誰是他女朋友。

男人看了郝雯一眼。郝雯上來就噼里啪啦地打李默沙，哭著說李默沙你混蛋！

男人就明白了，愣愣地看看李默沙，但還是不甘心地問了郝雯一句，他是你什么人？

郝雯哭得說不上來話，李默沙就松開男人，質問郝雯愛不愛這個男人？如果愛，他屁都不放一個，轉身就走，決不干擾她幸福。

兩個男人像兩匹咄咄逼人的狼，隨時要把她吃掉的樣子。

郝雯的整個世界亂成了一團麻花，感覺自己就像陷在正義人群中的猶大，被千夫所指，卻又無從置喙。她就彎著腰坐到馬路牙子上，把臉埋在膝蓋上哭，男人就明白了，用受傷的目光看了她一會兒，一頭扎進車里，開著前擋風玻璃像蜘蛛網(wǎng)一樣的車子轟鳴而去。

郝雯哭，一邊哭一邊罵李默沙的時候，看見莊蕾站在酒吧門外。

莊蕾看著他們的樣子，絕望極了，絕望得一句話都沒說，轉身回了酒吧。

李默沙說他天天看著報社門口，發(fā)現(xiàn)這小子來接她，今天是第十一天了，如果他再不出手，她是不是就要嫁給他了？郝雯哭，不說話。李默沙又問她是不是愛他？還是那句話，如果郝雯愛他，他屁都不放一個，去給他道歉。郝雯就站起來打他，說有本事你回家和莊蕾離婚！

想想李默沙每天晚上都盯著報社門口，就為看她一眼，所有的憤怒，都在一瞬間癱軟了下來，也不管莊蕾是不是能看見，她就一頭撲進李默沙懷里，死死抱住他的腰不松手，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李默沙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攔了輛出租，在莊蕾的眼皮子底下去了郝雯家。

復燃的舊情，像熊熊的火，包圍了他們。

他們又開始約會，但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都是郝雯午夜去酒吧找李默沙，現(xiàn)在是李默沙上午去找郝雯。郝雯是夜班編輯，下午四點上班，李默沙的酒吧晚上七點才開始營業(yè)，而莊蕾是老師，每天早晨七點就要離開家去學校，所以，整個上午都是他們的。

郝雯不喜歡黑夜，黑夜的李默沙是莊蕾的，她知道不能逼李默沙離婚，逼也沒用，在感情方面，李默沙就是個暴躁而浪蕩的十歲頑童和市井潑婦的合體，而且懷揣未泯的良心，暖起來讓人心碎，橫起來完全沒道理可講。

莊蕾也知道他們倆又好了，去報社找郝雯領導。領導找郝雯談話。郝雯說我耽誤工作了嗎？領導說沒有。郝雯說我因為這事把工作干砸過嗎？領導明白她的意思，說郝雯你不要說題外話，好歹我們也是個文化單位，要講點文明，有點道德修養(yǎng)。

郝雯說我盡職盡責地把版面做好，就已經(jīng)是有道德有修養(yǎng)了，至于我下了班和誰好跟誰睡，那是我的私德，和工作不搭界，希望您不要干涉我的個人自由。

領導沒轍，就嘆了口氣，動員全報社的人給郝雯介紹對象，以為有合適的結婚對象郝雯就能和李默沙分手，不再往報社臉上抹黑。堂堂報社編輯，給一酒吧老板做了小三，忒沒面子。

不管同事們給介紹的男朋友多么多金多么優(yōu)秀，郝雯都不去看。她去了莊蕾的學校，沒找校長，直接去教室，把莊蕾叫出來，心平氣和說，莊蕾，如果你再去報社找我們領導，我就來你學校，我不找你校長，就課間操的時候，站在操場上大聲喊，我是莊蕾老公的小三。

莊蕾的臉，一下子就寒了，她是個要面子的人，寧肯在暗地背人的地方和郝雯打成一團也不愿意讓全校師生都曉得她莊蕾的老公有小三，而且小三很囂張，小三為什么能囂張？還不是恃愛行兇?。咳齻€人的愛情里，有一個人恃愛行兇了，另一個自然是失愛坐冷宮了，她寧愿在失愛的世界里抱著自己的胳膊凍餓而死也不愿意別人知道她已被愛所棄。

她們像兩軍對壘的戰(zhàn)士，棋逢對手，相互制衡，倒也達成了某種表面上的風平浪靜。

5

李默沙說莊蕾拒絕和她合用他的身體，已完全不和他做愛了，但從不提離婚，郝雯說她不提你提啊。李默沙說開不了口，尤其是看著莊蕾心如止水的眼神，就覺得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

一個人，只有心死了，才會有這樣的眼神，兇手是他，可是，心死了的莊蕾還會給他洗衣服做飯甚至照顧他癱瘓在床的母親。

李默沙說，他就是個畜生，也張不開離婚的口。

有一天，郝雯收到一條短信，是莊蕾發(fā)的，就一句話：我不會讓你有理由葬在他身邊的。

她不聲不響，不惱不怒，卻在暗暗地和郝雯較量。

一想到莊蕾心里有根緊繃繃的弦，郝雯都替她累，她給莊蕾回了一條短信，說，你連愛都不和李默沙做了，就說明愛已經(jīng)死了，這種三敗俱傷的事，何必讓它繼續(xù)呢？毫無意義。

莊蕾回三個字：有意義。

吵過鬧過之后，她們成了冥頑不化的仇敵。郝雯認為莊蕾壞，有打不著鹿也不讓鹿吃草的陰毒，和李默沙說，大多時候，李默沙都是默默地看她一眼，不說話，或者，慢慢啜飲一支啤酒。這時候的郝雯，是挫敗的，走來走去，好像整個世界就是一間沒有門窗的困室，而她是困室中欲斗打不到對手、欲逃找不到出路的獸，是崩潰的。她沖李默沙大喊大叫，抱著一腦袋亂發(fā)大哭。

然而，毫無用處。

李默沙不言不語，不僅不哄她，甚至都不多看她一眼。

但她知道李默沙是愛她的，也知道自己是愛李默沙的，卻又毫無辦法，他們像大半個身子陷進了沼澤的獸，只能遙遙相望著彼此淪陷，無法搭救。

真是殺心的絕望。

有時候，郝雯不愿意自己是人，是猴子、獅子、大猩猩，都可以，這些動物都是一夫多妻制，一個公王，率領一群母的，和平共處，誰也不吃誰的醋，多好。文明這東西可以讓世界變得有規(guī)矩，但在情色方面只會徒增人的痛苦。因為文明塑造了人類的價值觀，情感的、物質的、社會的、人倫的價值觀，愛情的原動力，不過是荷爾蒙造就的動物性原始沖動，卻要遵守文明的紀律，怎么能不締造出一團又一團的痛苦？

她和李默沙這么說，李默沙就摟著她，仰望著天空不說話，或者和她做愛。

那是他們在一起的第八年，已經(jīng)很不快樂，連做愛這么親昵的事，都變得像在相互撕咬，有了惡相，也分過無數(shù)次手，但最后總有一個犯賤，讓一切回到起點。

郝雯的孕，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懷上的。一開始，她沒和李默沙說，只是閑聊說起來似的，說她已三十三歲，想生個孩子，李默沙的孩子。說完，她摟著李默沙的脖子，故作歡快地撒嬌說，怎么樣？

李默沙歪頭看著她，捏捏她鼻子，說挺敢想。

郝雯從背后摟著他，臉埋在他背上，暗暗下了決心，生下這個孩子。懷孕的事，就沒跟李默沙說，怕他逼她去墮胎，想等肚子藏不住了，墮個胎跟生一場孩子差不多的時候再說。

但是，她沒等到那時候。有天李默沙來，坐在床沿上，背對著她抽煙，一連抽了幾支，把臥室弄得烏煙瘴氣，她怕吸二手煙對胎兒不好，起身去奪煙，李默沙就火了，說她神經(jīng)病。

那會兒郝雯懷孕已經(jīng)四個月了，小腹微微隆起，就想破釜沉舟，拿肚子里的孩子再逼李默沙一次。

郝雯躺在李默沙身后，把睡衣撩上去，露出雪白的小腹，讓他看。李默沙誤會了，以為她想要他，給她把睡衣扯下來，說沒心情。

郝雯心情很好，又把睡衣撩上去，讓他好好看看。李默沙粗線條慣了，看不出個所以然，郝雯就面帶狡黠，笑了，說，我懷孕了。

李默沙表情一震，說，瞎胡鬧什么？

郝雯坐起來，說我是認真的，我懷孕四個月了，你和莊蕾離婚吧。

李默沙像給燙著了一樣，噌地站起來，大聲質問郝雯是不是有病。郝雯呆呆看著他，眼淚慢慢流下來，說李默沙，我以為你會高興，就算你不高興至少你也應該對我好一點，我懷的是你的孩子，我沒吃你沒喝你給你懷了孩子，你怎么能這樣對我？

李默沙的眼珠子是紅的，看看她又看看門口，困獸似的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說郝雯你知道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什么的嗎？

郝雯說我們在一起九年了。

李默沙寒著臉不說話，站在她床前的樣子像個屠夫。

郝雯流著淚說我們在一起九年了，可是我沒有一天是快樂的，李默沙，整個宇宙都沒有人比我更愛你，為了愛你，我心甘情愿地折磨自己作踐自己。

李默沙坐到床邊，但還是垂頭喪氣的，拉過她的手來握了，半天才說，郝雯，聽我的，這孩子不能要。

郝雯驚恐地往床里邊縮了一縮，你讓我去墮胎？

李默沙點頭。

你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墮胎只能引產(chǎn)？引產(chǎn)和生一次孩子差不多。

李默沙把她的手都攥疼了，沒說話。

郝雯說，你忍心我遭這么大罪去殺死你的孩子？

李默沙仰著頭看天花板，慢慢說，我以后不會來了。

郝雯問為什么。

李默沙從天花板上收回目光，歪頭看著她，像個天真而憂郁的孩子，他說，我應該對莊蕾好一點。

簡直是天大的諷刺，她告訴他懷了他的孩子，他卻來告訴她要離開她，去對另一個女人好一點。

郝雯肝膽俱碎，但心堅如鐵地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說你走吧，生不生這個孩子是我自己的事。李默沙說不行，孩子是我的，我有一半的決定權。他要郝雯去墮胎。郝雯不去。李默沙就急了，跟她咆哮，逼郝雯現(xiàn)在立刻就去。郝雯還是不去，李默沙扛起還穿著睡衣的郝雯往外走。郝雯掙扎，手舞足蹈，捶他的肩，打他的背，瘋子一樣蹬腿喊救命，把整個單元的鄰居都給驚動了，大家紛紛擁出家門，指責、撕扯李默沙，讓他放下郝雯。

郝雯住六樓，下到二樓時，李默沙被一位年輕鄰居薅住上衣領子，冷不防地趔趄了一下，摔倒了，郝雯像只麻袋一樣被甩了出去，扔在了樓梯上，滾到了一樓……

從樓梯上滾下來的一瞬，郝雯心想：就這么死了算了，不要活了，這個人間不值得留戀。

6

郝雯被送到醫(yī)院，腦袋破了，臉上也擦掉了一塊皮，整個人鮮血淋漓的，很嚇人。

醫(yī)生說她的尺骨斷了。郝雯爸去問律師，律師說夠得上追究刑事責任了，郝雯還是不忍心，跟她爸說，如果報警她就去死。

盡管在逼她墮胎這件事上李默沙做得很過分，但郝雯對他的幻想還沒完全破滅，總覺得他突然的土匪態(tài)，是受了刺激，比如莊蕾聯(lián)合李默沙的母親對他進行了無情鎮(zhèn)壓，這樣的事，以前不是沒發(fā)生過，因為郝雯，李默沙的母親咬過李默沙的手指，她癱瘓了，沒法打他耳光，就趁他喂她吃水果的時候，一口咬住他的手指，要不是莊蕾在旁邊苦苦哀求，都能給他咬下來。

因為這，李默沙好幾個月沒去看他媽，也不理莊蕾。

郝雯在等李默沙良心發(fā)現(xiàn)，回來找她，求她寬恕。當然，李默沙的良心發(fā)現(xiàn)不會是找她懺悔甚至痛哭流涕，那不是他風格，李默沙款的道歉風格是像沒事人一樣出現(xiàn)在她眼前，沒事人一樣問她想吃什么喝什么，甚至一把抱過來就親。郝雯躺在病床上想這些的時候，想得淚流滿面，等了一天一夜，也沒見著李默沙，次日早晨肚子疼，腸子好像擰成了團，慌得醫(yī)生連忙給她開B超單，看看是不是內臟也摔出了問題，郝雯這才跟醫(yī)生說她有四個月的身孕。

她年邁的父母完全不能接受郝雯還沒結婚就懷上了孩子，可這當口，又不敢數(shù)落她，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用輪椅推著她去做檢查，結果出來了，胎兒已經(jīng)沒胎心了，要引產(chǎn)。

郝雯一聽，就覺得心臟要炸掉了，她之所以會尺骨骨折，就是從李默沙肩上摔下來時，怕傷著肚子里的孩子，下意識地用胳膊擋在了身前，要不然也不會臉上大面積擦傷。

饒是這樣，孩子還是沒保住。

父母倒覺得，胎兒死了，才是值得謝天謝地的事，要不然，還沒結婚就把孩子給生下來了算怎么回事？就算他們接受這個孩子，可郝雯的后半生怎么辦？在城市里，最殘酷的現(xiàn)實就是女多男少，女人一旦失婚帶著孩子，再婚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何況像郝雯這樣，沒結婚就把孩子生出來的，就意味著在私生活方面，她不是個檢點的人，誰還敢往家娶？單身一個人過，年輕的時候，怎么都好說，可人總有老的時候，等郝雯老了，身邊沒人陪伴，父母想一想都替她恓惶得要命。

所以，胎兒沒了胎心，郝雯父母簡直要額手稱慶，痛痛快快地在家屬知情書上簽了字，引產(chǎn)把死胎墮下來。

自始至終，李默沙不僅沒來，連半點消息都沒有。

躺在待產(chǎn)室的郝雯，心如死灰。引產(chǎn)很痛，跟生孩子不相上下，要先往子宮里塞水球，誘騙子宮誤以為胎兒已經(jīng)發(fā)育到可以生產(chǎn)的階段，再配合一系列措施把死去的胎兒拿出來，郝雯是在產(chǎn)床上疼得死去活來的過程中把對李默沙的最后一絲希望掐滅了的。

術后，她蜷縮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了一周才活過來。其間，父親終于還是拿馬扎去酒吧砸了李默沙的腦袋，砸了不止一下，李默沙沒還手，服務生報警還被他罵了一頓。

父親回來絮絮叨叨說這些的時候，郝雯既沒感動也沒釋然，只覺得整顆心都已死得透透的。

一周后，她出院就寫了封辭職信，讓父親送到報社，又在家養(yǎng)了兩三個月，就動身去了香港。

在香港的時候，斷斷續(xù)續(xù)有人在微信上跟她說李默沙，她不回話，但會把跟她說李默沙的人拉黑，漸漸，就沒人說了。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只言片語里，李默沙的事，她多少也知道了一些。

她走以后，李默沙就像變了個人，對莊蕾好得不得了，大家都說他浪子回頭了。

再然后，有消息說李默沙進去了，原因是斜對面的酒吧雇道上的人上門鬧事，砸了他酒吧，李默沙拎根自來水管子把斜對面酒吧砸了個稀里嘩啦，還把老板的胳膊和肋骨干斷了好幾根，判了五年。

這消息是前男友告訴郝雯的，他已經(jīng)結過兩次婚了，第一任妻子是郝雯閨蜜，兩人結婚后相互捉了幾年奸，捉累了，日子也無趣，就離了，又娶了一個長一張馬臉的女人，很彪悍，靠開輔導班養(yǎng)活他。

聽他絮絮叨叨說自己人生經(jīng)歷的時候，郝雯想，她是應該感謝閨蜜的，要不然，她很可能會嫁給他，然后把日子過出一副猥瑣相，這會讓她了無生趣，和被李默沙辜負相比，那將會是一種令她感到羞愧的人生，多虧了閨蜜，她才得以脫身。至今，她都覺得閨蜜是拯救了她的恩人。

郝雯都不知道前男友哪兒來的臉皮主動加她微信，而她又是懷著一種怎樣的鬼使神差的心態(tài)通過了他的驗證，大約是想看他笑話吧？這么一想，也覺得自己陰暗，就又想起了莊蕾，那么要面子的一個人，李默沙進去后，不知會不會和他離婚？這么想著，郝雯秋天就回了趟青島，路過似的，特意拖著行李箱從李默沙酒吧門口走，正好莊蕾出來送朋友，遠遠看見她，愣了一下，瞇著眼看了她一會兒，轉身回酒吧了。

那天的太陽好得有點刺眼，郝雯有點暈眩，定了定神，就轉身去機場回香港了，連家也沒回。

除了莊蕾，沒人知道她回過青島。

后來，前男友說，李默沙進去以后，莊蕾就辭職接手了李默沙的酒吧，一心一意經(jīng)營著酒吧等他出來，很患難見真情的樣子。

郝雯就覺得李默沙是幸福的，莊蕾那么愛他，愛得可以寬恕他所有的傷害和背叛，相共于患難中，不是每個人都能享有這份幸運的。患難雖然苦，但有人可以讓你見真情，是人生大幸，相形之下，自己就恓惶了好多。不免地，郝雯對李默沙就更恨了，恨不能噙在牙縫里，咬碎，呸掉。

7

2017年夏天，郝雯收到前男友微信，說李默沙出來了。郝雯很生氣，覺得前男友特賤，李默沙出來，和她有毛關系？何必屁顛屁顛地告訴她，難道他真以為歲月是萬金油，能抹掉他曾經(jīng)的齷齪？讓她視他如嶄新清冽的朝露？就不理他。

事后她又想，李默沙不是判了五年嗎？怎么兩年就出來了？又怕問前男友會被他蹬鼻子上臉，就忍住了。

前男友就跑到她朋友圈下評論，說，我小窗留言你了，回我話。

郝雯還是沒理他，想，你他媽到底什么心理??？她覺得他變態(tài)，是想瞧她聽到這消息后失態(tài)的笑話，心，就更冷更硬了。

她不吭聲，前男友就更急了，又給她小窗留言，李默沙是保外就醫(yī)出來的。

郝雯一愣，但很快釋然，知道有點門路的人，只要不是重罪，托托關系走走后門，弄個保外就醫(yī)不難，何況像李默沙這種拿啤酒當水喝的人，血壓早早就上去了，哪天不吃降壓藥都能飆到二百多。她就冷冷地哦了一聲，算是應了前男友。前男友仿佛被這一聲哦鼓勵了，說，肝癌，人都瘦脫相了。

那是個悶熱的中午，郝雯清晰地記得，她拿著手機，坐在維多利亞灣的一棟高層建筑的窗前，腦子里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心臟位置劇烈地疼痛，眼淚慢慢地滑了下來。

這么多年，她以為光陰已埋葬了曾經(jīng)的愛恨情仇，李默沙這三個字，不過萬萬千千漢字大軍中的三個，與其他任何三個字，沒什么不同，已完全不能觸動她的神經(jīng)。

卻不是，她幾乎沒有片刻猶豫，收拾了辦公桌，去找主管請假，也沒回家拿行李，直奔機場。

8

去機場的路上，郝雯跟前男友打聽到了李默沙住的醫(yī)院和病房。她風塵仆仆去了，站在門口往里看。

莊蕾倒了一杯水，貼著唇試了一下溫度，才遞給李默沙。李默沙接過來，正打算喝時看見郝雯，有點愣，杯沿貼在唇上，像個天真少年一樣爛漫地笑了。

郝雯有點恍惚，覺得坐在病床上的那個人不是李默沙。她記憶里的李默沙永遠剃著板寸頭，胖嘟嘟的圓臉上洋溢著天真少年一般的笑意，可現(xiàn)在，坐在床上的這個李默沙臉色黑黃，瘦，就算他笑得燦爛，也是帶著倦意的。

她記憶里的李默沙永遠精力充沛，好像“疲倦”這個詞永遠不會搭上他的人生。

莊蕾也愣了一會兒，嗔怪似的打了李默沙肩一下，說，瞎看什么看？喝水，吃藥。

李默沙聽話地把一把藥片唵進嘴里，喝了一大口水，放下水杯，一本正經(jīng)地說，怎么是瞎看，郝雯來了。

說著，李默沙拍拍病床沿兒，讓郝雯過來坐，見莊蕾尬在那兒，他說想吃獼猴桃，讓莊蕾去買，完全是孩子跟母親撒嬌的語氣。

莊蕾看了郝雯一眼又一眼，拿起包走了。

郝雯遲遲疑疑地走過來，坐在床沿上，竭力克制內心的痛，故作風平浪靜說，你怎么這樣了？

李默沙就笑，說，我瘦下來也算帥哥一枚吧？

郝雯就想起她和李默沙好的時候，總督促他減肥，覺得不管男女，胖了，就透著一股俗氣。李默沙總說是是是好好好，卻一兩肉也沒減下來，看著他一臉歡天喜地卻是黑黃色的病容，郝雯再也克制不住了，淚掉了下來，李默沙伸手給她擦，說哭什么哭，還活著呢，郝雯就去握了他的手，四目相對里，卻見他的眼也悄然潮濕了。

關于病的事，誰也沒提，好像它不存在似的，好像一提，它就會像個搗亂的孩子似的跑出來。

莊蕾回來時搬了一提礦泉水，氣喘吁吁的。郝雯想去接，莊蕾一閃，避過了，在墻角放妥帖了，才掏了一瓶遞給郝雯，一副全然的主人模樣。郝雯覺得別扭，好像她爭風吃醋爭到病房來了，但沒說什么，李默沙都這樣了，她不想再當著他的面和她交惡。她擰開瓶子，喝了幾口水，就聽李默沙讓莊蕾訂春和樓的香酥雞和蔥燒海參，說郝雯回來一場，得請她吃頓飯，那口氣，就像郝雯是他親妹，離鄉(xiāng)多年，回來看他這老哥了。

郝雯背對著他們，望著窗外如火如荼的欒樹，淚如雨下。

傍晚，飯菜來了，李默沙掙扎著起身下床，張羅著把床頭柜搬過來當飯桌用，幾個飯盒擺上去，顯得很局促，就像曾經(jīng)擠在一樁婚姻里的他們三個人的愛情。

李默沙拿出一次性筷子，劈開，習慣性地把兩根筷子湊在一起摩擦上面的木屑，磨完了，看看莊蕾和郝雯，面露尷尬，不知先給誰才合適。郝雯自覺地垂下眼皮，裝沒看見他的尷尬相，另拿了一雙筷子，劈開，去夾菜吃，李默沙這才哈哈大笑著說，香港的菜沒咱青島的好吃吧？

郝雯輕聲說香港菜很好吃，精致，講究，相比之下，魯菜的濃油赤醬反倒不受歡迎。

李默沙不明所以地啊了一聲，說吃菜吃菜。

黃昏的病房里，只有三個人吃菜的聲音，細而怯懦，仿佛唯恐驚動蟄伏在某個角落里的脆弱靈魂。蔥燒海參、香酥雞、鍋貼，都曾是郝雯的最愛，但她吃得味同嚼蠟，大多時候，她都無法分辨嘴里嚼的是什么。

吃完飯，郝雯回了趟家，再回醫(yī)院，李默沙已睡了，莊蕾半躺在帆布椅子上發(fā)呆，臉上的表情垮垮的，看不出悲喜。

郝雯咳了一聲。莊蕾就看看李默沙，起身，和郝雯到了院子里，郝雯問李默沙情況怎么樣，莊蕾說逼近晚期的中期。

郝雯問能不能做肝臟移植？莊蕾說她已經(jīng)配過型了，不行，現(xiàn)在沒合適的肝源。郝雯點點頭，遞給莊蕾一張卡，說上面有二十萬，讓她拿著。

莊蕾沒接，只是低頭看著她拿卡的手，說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郝雯就落淚了，拉過她的手，把卡塞進去，說給他用好點的藥，別讓他遭著罪。

莊蕾沒再推辭，依然看著手里的卡，說，其實我特別想恨你，可不知為什么，我一看他沖著你笑的樣子，我就恨不起來。

郝雯說，我也是。

沉默了一會兒，郝雯又問，他自己知道嗎？

莊蕾點頭，說他什么都知道。她又說，他不怕，說人原來是把土，被地球媽媽獎勵了，進入了生命循環(huán)，最后循環(huán)回土壤，一切歸于寧靜，相對于那些從沒被獎勵過的土壤，我們已經(jīng)足夠幸運了，有什么可怕的？

郝雯的心，就不那么難受了，因為了解李默沙，能這么說，肯定是這么想的，人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帶著不甘和恐懼死去，但李默沙不是，他是帶著對生命的感恩走向歸途，精神上不會遭罪。

盡管如此，第二天，郝雯還是去做了肝源配型。

沒成功。

她跟誰都沒說過這事。她只是想盡所有的力量挽救李默沙的生命，那段時間，她和莊蕾輪換著給他陪床，陪他說話，給他洗澡按摩，像兩姐妹在照料患病的兄長。

李默沙越來越虛弱了，像一株病弱的草，對死神的掠奪，已完全無力反抗，他經(jīng)常會痛，痛得大汗淋漓，卻不吭聲，只是死死地咬著牙，瞪大了眼睛，呼呼地喘著粗氣。

每當他這樣，郝雯就知道他疼得厲害，她按鈴叫護士給他打止痛針，護士來之前，她使勁攥著他的手，拼上全身的力氣，仿佛只要這樣，就可以把他的痛轉移到自己身上。

不痛的時候，李默沙總是望著她們笑，不說話。

郝雯想，或許，他是幸福的，也或許是內疚的，這兩種感覺，都說不出口。有一次，郝雯正給他擦洗頭發(fā)，他一把抓住郝雯的手，突然問，你還恨我嗎？

郝雯愣住了，想了想，說不恨。

李默沙就黯然地嘆了口氣，說，回答的時候你猶豫了，你恨我，可是……

他好像有什么話想說，見莊蕾進來了，就咽了回去。

大概莊蕾聽到他們的對話了，但沒說什么，晚上，李默沙睡了，莊蕾跟郝雯說你跟我出來一下。

清冷月光籠罩下的院子里，莊蕾一字一頓地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郝雯嗯了一聲，隨著死神把李默沙鎮(zhèn)壓得越來越無還手之力，她已被悲傷浸泡得了無生機，對除了李默沙生死之外的任何事，都不再關心。

莊蕾說你知道李默沙為什么會在你懷孕的時候決絕地離開你回到我身邊嗎？郝雯搖了搖頭。

莊蕾慢慢說，是我騙了他。

郝雯不明白李默沙離開自己怎么會和莊蕾騙了他有關系，就說，你怎么騙的他？

莊蕾說她胳膊上長了一顆花生米大的脂肪瘤，去醫(yī)院切除后，按常規(guī)要送檢驗科切片檢查，她的小學同學在檢驗科工作，她讓同學幫忙做了一份假的檢驗報告，然后假裝瞞著莊蕾給李默沙打電話，說莊蕾得了惡性腺瘤，這種腺瘤很兇險，一旦發(fā)現(xiàn)，病人的存活期通常不會超過一年，讓李默沙善待她。

李默沙被這個噩耗搞蒙了，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和郝雯分手，而不知就里的郝雯卻向他展覽了懷孕四個月的肚子，于是就有李默沙扛她去醫(yī)院墮胎摔下樓梯的一幕……

說到這里，莊蕾也哭，她哭得情真意切，說自己是個罪人，殺死了郝雯未出世的孩子，這件事一直折磨她，折磨得她做噩夢、失眠，為此，她去廟里做過法事，希望那個未出世的嬰兒早日超脫，得以重生。郝雯也哽咽了，沙啞著嗓子說，不怪你，是他不走運，來往人生的路上，中途發(fā)生了毀滅性事件。

莊蕾說，郝雯墮胎并骨折的那段時間，李默沙很痛苦，卻又不敢表現(xiàn)出來，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的李默沙常常像死了一樣把臉貼在吧臺上，眼淚無聲無息地往外流，很多次，她于心不忍想告訴他真相，都被同學勸住了。

郝雯恍然大悟，眼前一片水光模糊?；秀敝?，她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李默沙，那時，他們是命運的重傷號，在紅塵中苦苦地掙扎才沒有死去。

莊蕾說如果你還有恨，就恨我吧，別恨他了。

郝雯怔怔看著她，想李默沙，他再也沒有力氣給她們愛了，在生死面前，還有什么不能原諒？還有什么愛恨情仇不能遺忘？她對莊蕾說沒什么的，希望她好，發(fā)自內心的，她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人很可憐，每一個人，都不例外，她只是遺憾，她們?yōu)槭裁匆侨祟惗皇莿游铮?/p>

莊蕾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么說。

郝雯說，動物沒有文明，也不會制定愛情規(guī)則，那樣的話，我們或許就可以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彼此相愛，你說是不是？

莊蕾說你怎么會這么想？

郝雯是認真的，她覺得人類雖然號稱是擁有文明的高級動物，但也只是向往神性的動物而已，終究逃不出動物的局限性，自恃高級，卻在神性與動物性之間自戕。所以，人類是這個世界上活得最苦最累也最可憐的動物，窮極整個人類史都在努力構建文明，卻又被文明所困。

郝雯張了張嘴，想解釋一下，但見莊蕾滿眼對她不可理喻的詫異，就閉上了嘴。

之后幾天，李默沙很痛，痛得要隔一會兒就打一針杜冷丁，但他很平靜，不是耐痛能力增加了，而是，他已被死神取走了所有的力量，哪怕疼痛來得再驚濤駭浪，身體也已無力做出反應了，他總是竭力面帶微笑，平靜地看著她們，仿佛看到了歸家的路。

郝雯眼淚唰唰地往下流。莊蕾說李默沙，對不起，我騙了你，我沒得腺瘤，我同學幫我撒謊是為了把你騙回我身邊。

李默沙在空氣中浮游的目光停在她臉上，突然咧嘴笑了，吐出了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個字：操！

責任編輯：于文舲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