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禹風,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潛》《大裁縫》等。
一
十五年前那一天,是那杯挺不錯的咖啡決定了一切,我感到口干舌燥所以一口氣喝了大半杯,忽然我便快樂起來,簡直忘了這是一場重要的面試。坐在我面前深思熟慮的這位先生在他所獻身的行業(yè)里簡直是人中龍鳳。
龍鳳君抬起眼冷冷打量我,他年過五十,有一雙鷹目,輕巧地吐出有分量的話:“我自然看出你是人才,不過,你已賦閑多年,恐怕再進辦公室會不習慣。”
咖啡因在我身上起了奇特的化學作用:通常聽見這種話我會起身告辭,不啰唆,可此刻我倒感覺有趣,簡直像玩脫口秀。
“林先生,在您面前我不敢自稱有才,不過,‘賦閑’一說我倒自有看法。我沒賦閑,我?guī)缀跏抢脛e人不敢浪費的一大段時間彌補了我主要的職場缺陷。現(xiàn)在走進辦公室的話,我應該更自在,也更有辦法。”說完我竟沖這擁有強權(quán)的男人笑了笑。
林先生不耐煩地在總裁寶座上扭動一下,他起先大概以為我不會再多話。不過,他這種人可不想在言語上沒個著落,他不會就此送客。
“哦,你的意思是我說話不準確?”他的嗓音顯出一點點的僵硬和惱怒,我看他領(lǐng)帶下端有一絲壓痕,而我今天選的領(lǐng)帶是端莊的英國貨,雖煥然但不驕橫,“你所謂‘更有辦法’是什么意思,能解釋一下嗎?”
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赭色的領(lǐng)帶結(jié),大多數(shù)人不敢打這種色彩的領(lǐng)帶。我喜滋滋回答:“林先生,我從前有很多辦法,如今我的辦法沒那么多了。我的意思是我不會再依賴辦法管理,我沒辦法,因此也許會更有辦法?!?/p>
總裁先生愣著,屈尊琢磨我的話,然后他自面試開始以來第一回站起來走幾步,居高臨下俯視我:“你當然懂,新人在三個月里必須拿出客觀的業(yè)績,你混過三個月再走人還不如別來碰運氣。我林某人從不姑且,也不會動感情那種東西?!?/p>
我沒隨他站起來,也沒低頭回避他的目光,相反,我仰起臉對他和善地笑笑。他這人可不容易呀,是不是?我若像他那般每天容許自己被別人放在火上烤,我說出的話會比他的更絕望。
“三個月是挺長的一段時間,可用來認識工作圈子的每一個人。”我微笑說。
他不由得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回總裁寶座上坐下。他靠后仰望,迫使他的總裁高背椅拉出弧形角度,以便他獲取足夠空間蹺起二郎腿。他交叉雙掌手指再看我,目光猶如甄別騙子,忽然他的眼神柔和了,聲調(diào)也變和氣:“好吧,也許我可以賭一把,你看上去還不錯。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你將遇到的全是些殺氣騰騰的人物,好自為之吧!”
我笑了,很想說明我從沒碰上過什么大善人,職場上一旦到了向總裁直接匯報或隔半級匯報的位置,誰能碰上善人和好事?
不過,我懷疑是咖啡制造的歡暢情緒助我迷惑了這位著名的職場暴君,我還是少說話為妙。
他抓起桌頭電話,對話筒說“你來一下”。
他轉(zhuǎn)向我,笑了笑,殘忍中竟有靦腆:“記住,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你會在三個月內(nèi)被管理層否定。別記恨我,我倒是希望你成功的?!?/p>
我站起來,勇敢地伸出手,林總裁沒有猶豫,也伸出手同我握了握。他的手冰涼卻干燥,用了三分力氣。他明白我起先用力然后及時順著他減輕了掌力。他這種人一定會認為這是我見機行事的確證。
人事部總裁當然是女人,她悄悄閃進門,站在門口。她不看我,看老林。
老林沉吟道:“我覺得你該給Frank足夠的支持。假使他提議要砍掉屬下什么人,你無須多言,等第四個月他來上班時,你保證他不想再見的人別出現(xiàn)在他面前?!?/p>
人事部總監(jiān)說她懂了,她扭頭朝我微笑,用英語說“祝賀你加入我們”。
以上是我重出江湖的第一回合。
所謂重出江湖,必有淡出江湖在先。
是的,我已離開林立的跨國公司寫字樓十年之久(之前我在漂亮的大樓間不停跳槽)。走時絕沒打算回歸,曾有獵頭公司殷殷找來,我風輕云淡地回答他們我已退休(這是最靈最決絕的拒絕方式,從此獵頭將你從名單里畫去)。
從我原與商業(yè)無關(guān)的專業(yè)輾轉(zhuǎn)加入跨國商業(yè),也許可說為了高薪,但批評我直指內(nèi)心的人知道我對錢尚不夠熱心。那么,我自認是為追逐某種打開局面的可能性吧。
我算是個浪漫而天真的人,總覺得自己可有一番天馬行空的作為,于人于己都有益。當然,至今為止的事實證明我乃是空想主義者。
離開跨國公司密布的職場江湖,也并非為錢,我想這是未能如愿打開局面的結(jié)果。
也就是說帶著希望或奢望而來,因失望或絕望撤出。反正,當時我判斷此生不會再重歸商界江湖,我找到了更能打開局面的事業(yè),我要去忙碌。
順勢先提一句,我一旦不再計算金錢,當時就生海闊天空之感,我認為當一個畫家會有更多彩的未來。于是,我全身心投入了十年,從中國水彩開始,到安定于西洋油畫。這十年也算有回報,畫作通過隨機的渠道賣出去一些,并非竹籃打水。
話歸正傳:人事部總監(jiān)將我引到她位于下一層樓的辦公室,向我出示早已填寫完畢的格式聘用合同,上面用水筆寫了漂亮的文字(我的名字)和漂亮的數(shù)字(我的年薪)。
“Frank,實話實說,您真是厲害,能打動他,”女總監(jiān)蹺起大拇指朝正上方指指,“恕我直言,您已十來年不在商業(yè)領(lǐng)域用功,其實已不適合這職位,您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過時了?!?/p>
我認真看看她,想弄明白她反著林總的意思說這些話的動機。這下我才看明白她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我對她微微一笑,搞不清她是友是敵。
“我的意思是你的時間和我們的時間可能不是同樣的時間?!彼€啰唆,以為我傻。
“是的,”我對她和和氣氣,“歷史和新的歷史之間有很多縫隙,我們多數(shù)人最終都會躺翻在那些隱秘的溝溝里?!?/p>
她發(fā)出哈哈哈的有點緊繃的笑聲,我猜她心里的劍手往后退了一步,因占不著便宜而需要多打量我?guī)籽邸?/p>
“我重出江湖了。”我揮手把簽了字的合同扔回她一份,“讓我們看看人事部的專業(yè)觀點是不是在我身上管用?!?/p>
我走出人事部,邁出公司玻璃門,坐電梯下行,繼而步出高聳入云的寫字樓,樓外陽光明媚。
我不著急,要下個月的第一個周一才報到。還有十幾天時間逐步調(diào)整航向(包括把最新完成的一幅名人畫像鄭重交給訂購者)。他娘的,再作馮婦并不是件叫人愉悅的事,首先它提醒并嘲諷我并沒照著自己的設(shè)想一帆風順于畫界的航行。
很多時候人需要棄舟登岸,才能接續(xù)命運的旅程。
二
往新辦公室搬東西時我?guī)狭耸陙黻懤m(xù)畫的幾幅CBD風景畫。我并沒打算向商界新同事展示不屬于他們視野的這些勞什子,我把它們醒目地掛在辦公室墻上的目的是提醒我自己,我同工作時間里的紅男綠女們是不同種類的動物,不忘這點對我有好處。就像一只海龜不該忘記自己同陸龜們的天生差異。
不等我像每日進自己畫室前那樣調(diào)勻呼吸,一個興沖沖的少婦就一頭刺進了我的空間,像只信天翁扎進海水來看看水里到底是什么魚。
我詫然轉(zhuǎn)身看她,她對我微笑,微笑漸變甜膩膩的彎嘴笑:“老板,我是你的下屬經(jīng)理,歡迎你?!?/p>
我還沒安排會見下屬,不過她禮多我不怪,我笑笑,請這位戴奇怪的紅框眼鏡的吉西卡鄭坐下:“有什么話要和我說嗎?”
她注意到我講話的節(jié)奏,猶疑地朝兩旁看看:我的辦公桌,桌邊有兩張供下屬匯報工作坐的高背椅。
于是我坐到我那部門總管級別的高背椅上,它比她要入座的高背椅更寬大更堂皇。她跟著走過來坐下,形式上便符合了公司的規(guī)范。可是,她回頭看看敞開著的門。
我笑說:“所有人進來談工作都必須保持我的門筆直地敞開,你懂?”
吉西卡秒懂,她笑得曖昧,使她顯得更世俗:“老板,你真有防范心哦!”
我沒理她,我審視她如同審視一種新穎的文具,等她開口告知來意。
沒人會無緣無故造訪新上司,這是冒險的,很可能會丟失安全的第一印象。
她繼續(xù)朝我笑,但笑容變得渙散,可能是我的冷靜讓她不安。
“老板,我相信你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在我們部門的事情?這個公司里很多人等著看我們的新笑話呢!”她字斟句酌。
“我不知道以前發(fā)生的事呀?!蔽艺f,語氣好似胸無城府。
憑什么我必須知道我之前的事?
“?。俊奔骺ㄗ龃蟪砸惑@狀,不過她立馬看出我無動于衷,“老板,就是發(fā)生了這樣的事讓你的前任丟了飯碗?!?/p>
“你還不如直接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呢?!蔽疫呎f邊打開筆記本電腦。
她開始絮絮叨叨。聽這樣的人來說是非,我同時要判斷她在是非中占的權(quán)重和位置。
我始終不主動開口,只起身就近倒了杯白水給她潤喉。她沒意識到自己花了半小時才把故事講完,這絕對是她個人的失策。無論如何,我理解到她卷入很深,難以自拔。
我禮儀性地表示了感謝,感謝她第一時間說明她認為我會面臨的風險。如果不知道以往,很多人常一腳踏空。
吉西卡出去之后,我才有工夫仔細讀了讀我的公司郵箱(還蠻清凈),可門口又閃進一個女士,并順手把我的辦公室玻璃門合上了。
我大概目光犀利了些,這個中年女人諂笑著立定在門口,猶豫不知如何張嘴。我揮揮手,對她輕言細語:“請把門打開。記住,我的門永遠不關(guān)?!?/p>
她立馬顯出情緒受打擊的表情,像做錯了事被逼改正。她打開門,猶豫著是不是就此走出去。
“你是誰,有什么事要說?”我問她。
她轉(zhuǎn)過身來,一張黝黑的圓圓的臉,長相不但不漂亮,而且尖端前翹的下巴破壞了面上的和氣,她看上去受挫且欲求不得滿足。我由此聯(lián)想到中國的古語: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自然不喜歡這樣的女子。
“老板,我是蘇茜張,我負責品牌。能跟您說點事嗎?”她的音調(diào)委屈緊張至極,讓我擔心不讓她馬上開講她會暈倒在地。
“老板,請原諒我今天就找你?!彼盐肄k公桌前給下屬坐的椅子拖到遠離我處,側(cè)身坐下,“我太委屈了,我簡直要垮了,我害怕我做不下去了?!?/p>
我暗笑,這算什么公司文化?老林還裝得像個值得人人敬仰的企業(yè)的領(lǐng)袖。我且聽這蘇茜張分說。
她的眼淚搶在正式開口前簌簌落下,沿著不美的臉部如瀑布流淌,我迅速打開提包拿出餐巾紙遞給她。她嗚咽了一下,捂住了眼睛。我觀察到這些淚水有其真實性,因為餐巾紙馬上濕透了,而且眼淚還沒止住。我只好再遞給她一些。
聽她傾訴沒幾句,我意識到她是剛才那位吉西卡的對頭,被吉西卡搶先令她十分不安,她想告訴我這個部門所有人都站在不同的山頭上針尖對麥芒,沒人中立。
所以,對我這新人而言,此地沒人是無辜的吧?
但凡我有選擇,我該辭退她們所有人,著手建立一支新團隊。當然這不是選項,也不可能是。
想讓我受她們影響形成傾向?我不信她們有這不自量力的動機。她們只是想保衛(wèi)目前的地位,想告訴我她們能做什么且不想做什么,寄望于我能共情。
按以往的經(jīng)驗,我明白蘇茜張不可能是最后一個來解釋自己的人,這種事會造成從眾心理,會讓沒來見我的人感到不安全。我開始討厭這些被動接收的下屬,她們共計十六名。我的第一個工作日將被她們搞得烏煙瘴氣。
不過事實證明我過于悲觀了,等第四個主動匯報情況的女士從我辦公室出去,我等了等,就不再有別人進來。我特地出去到部門辦公區(qū)域走了一圈,笑嘻嘻同每張陌生面孔點了點頭,看見一些健康和歡愉的臉,我才把心放下。
四分之一,我大約統(tǒng)計。
從前我如何處理部門人事的呢?隔開和畫布孤單單打交道的長長十年,我確實有些健忘了。但我還記得導致我摔倒或把我絆住不放的那些事留給我的教訓。不管如今將面對什么人什么環(huán)境,我自有我的一套。
我相信這是種游戲,就像人要經(jīng)過許多不穩(wěn)定的跳板,前去摘取掛在什么東西上的桂冠:請相信,每個人或早或遲都會從不穩(wěn)的跳板上落水,這早就設(shè)計好了。
然而我會達致自己設(shè)定的成功,因為我不需要桂冠,只想始終不從跳板上掉下去。
無欲則剛,放棄爭取桂冠的人不受游戲勢力支配。
三
現(xiàn)在且來說說在商界努力與在畫界努力的區(qū)別。
當然,商界顧名思義以賺錢為首要目的,每個部門每個人其實都必須以產(chǎn)出來證明自己的價值。而畫家們的目標模糊得多,達到一言難盡的程度。
在商業(yè)的飛輪上,每個小小齒輪只要盡到自己的本分,不需要彼此建立任何額外關(guān)系,甚至額外的關(guān)系有時會帶來害處。假使一個人習慣于每天走進公司都看到新員工的面孔,習慣每個季度公司都流失幾張熟面孔,那就容易在商界安定下來。在追逐利潤的平臺上每天都有新玩家,不需要搞什么俱樂部,而拉幫結(jié)派絕對是場噩夢。公司對利潤的追求永遠和公司里的幫派力量摩擦,因為一旦程序被幫派操控,公司就失去了穩(wěn)定預期。
僅僅入行十年,我在畫界只能說是廝混,尚不夠說從業(yè)。畫界的時間感和商界的迥異。
你想,在本國這個獨特體系里,有多少終身制的職位,有幾多超越生命期限的權(quán)威被刻意繼承、被進一步發(fā)揮。
這是個獨有的時空。作為有幸得到職稱拿上工資的畫家,你可以放下畫筆和畫布,先去掙快錢、成家、生子并生一場因勞累過度而發(fā)作的大病。等一切全過去,你回到美術(shù)世界,發(fā)現(xiàn)所有人還在原來的班底中,所有的權(quán)威依舊是泰斗,而新人們需要先拜在老人們門下才得真正的提攜。
畫作是畫家的產(chǎn)出,不過,作品并沒通暢的渠道去往市場。這里有一套類似于公糧收購的體系,收購公糧的人決定收購的對象并擁有定價權(quán)。畫作若抵達最終市場,收購者還能隨意確定被收購物的等級,不受質(zhì)疑地放去不同的分級市場上售賣。
你作為賣糧食的,必須和收公糧的建立并維護好關(guān)系。
吉西卡和蘇茜們在最初的情緒性活動無果后都平靜了下來,甚至達到過于平靜的狀態(tài)。她們發(fā)現(xiàn)新老板是個冷風團,什么熱量也不發(fā)散,已就職滿月,卻連請下屬吃頓團圓飯這種起碼的團建姿態(tài)也沒有。
每天我當然要召開部門會議,但只聽取向我直接匯報的幾個下屬陳述日常動態(tài),并不做任何指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這和歷史有關(guān),也和從業(yè)經(jīng)驗有關(guān),甚至同從前的局部失敗給我的教訓有關(guān)。才不過加入公司一個月嘛,我還不認識這公司,這公司也不認識我,能有什么好說的?我閉上自己的嘴巴。
當然我會看,但職場上光靠看是不行的,還要靠聽和嗅。不過我才登岸,聽是聽不見什么,嗅呢還沒東西可嗅,這時就要比耐性。我從前不耐心,自認聰明自認有一套,結(jié)果卻不如意。后來我學乖了,就當自己不存在。
老林說什么三個月見業(yè)績,我給他改改,我的目標是三個月內(nèi)玩得不砸鍋,這就是業(yè)績。
人事部總監(jiān)神神秘秘地又找了我一回,她說根據(jù)她部門獲得的情報,我的前任正在從事有害于公司聲譽的秘密活動,明確說是試圖向市場監(jiān)管部門提供不利于公司業(yè)務的資訊,讓公司受處罰。
我冷冷地聽她爆料,我并不認識我的前任,我來時此君已離開,也沒交接過工作,所以我以為這些麻煩事與我無關(guān)。但我不能說出這觀點,只能用態(tài)度表示。
人事部總監(jiān)微笑說有件事難免同我有關(guān),公司有證據(jù)證明我的前任至今同我部門的某人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
她建議我留意吉西卡鄭。
“吉西卡?”我遲鈍地回答,“我能知道那是什么證據(jù)嗎?”
對方遲疑了片刻,說:“當然,你是公司高管之一,我相信你會保密?!?/p>
她從文件夾里拿出厚厚一摞打印的通話記錄,每次通話都注明了日期,這陌生的手機號有若干次連上了吉西卡的手機號,都是在晚上通話。不過,每次通話時間不長,沒一次超過五分鐘。
這能說明什么,又能證明什么?沒法律條款規(guī)定吉西卡不能接聽前主管的電話。況且,這通話記錄哪來的,是通過合法途徑搞到的嗎?
我?guī)缀趺鏌o人色,表情鐵板一塊。我可不認同這種烏七八糟的信息,更不認同胡天野地的企業(yè)行為,但我不能以語言表達,更不能蠢到在內(nèi)部郵件里提及此類操作。
對方當然是讀表情的高手,她立馬打退堂鼓:“Frank,我按慣例傳達,并非我個人的意思……”
我微笑一下以打斷她,站起送客。
至少我什么也沒說。
沒說就穩(wěn)妥,解釋權(quán)歸我。
老林肯定知情,并且他首肯人事部的操作,我明白這點就夠了。能讓我知道公司這類操作,證明我已被初步接納為高管之一。
從前也許我會看重公司的操守且耿耿于懷,這是“不粘鍋”的天性決定的。但既經(jīng)過了商界的熬煉,加上十年畫界熏陶,我此刻很難再被這類小節(jié)影響判斷力。
老林可能有很多不堪之處,但起碼他不是個偽君子。
次日中午我正準備起身去吃午飯,蘇茜又是那么一閃進了我辦公室,當然她不再順手關(guān)門,而是叫了聲老板就假裝怯生生地站在門口。她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樣和年齡,這種怯生生的姿態(tài)放在十八九歲的姑娘身上,也許有風韻,在她而言實在成了恐怖的腔調(diào),如雌螳螂顫悠悠地擺動纖細腰肢,透露的卻是兇險。
“老板,有件事我必須向你匯報?!彼曇粲侄额澚艘幌?,讓“匯報”兩個字發(fā)出一種細小而抖動的和聲。
我指指椅子,請她坐下。
“我這么說是冒風險的?!彼槒娬{(diào),像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犧牲,“老板,但我不能不提醒你,你的前任可能正在破壞你的工作?!?/p>
我心里打了個小小閃電。我認真看看她,她的臉沒洗干凈,頭發(fā)也沒梳理妥帖。她是個已經(jīng)不顧自己形象的婆娘。
我等她繼續(xù)往下說。她們現(xiàn)在了解了,我不阻止就是允許她們說下去。
“有人告訴我,你的前任到很多部門去檢舉公司的不當操作,我們這里有人里應外合?!碧K茜使勁看我,牙齒狠狠咬到了自己下唇,血從唇裂處溢出,但她不知道。
“不懂?!蔽伊D言簡意賅,希望她及時剎車。
我可以當作沒聽見她說。
但她剎不住車了。她愣了愣,眼珠轉(zhuǎn)幾下,再次開口:“你不懂?有人和你前任互通信息,不利于公司!”
人啊,一旦開口說出了第一句,就無法再阻止自己的惡意。
“誰?”我再次言簡意賅,給她最后的剎車機會。
蘇茜面色如土,空氣里彌漫她酸臭不良的口氣,她肯定缺少睡眠和休息。
她猶豫了五六秒,像個賭徒那樣用力說:“吉西卡和他關(guān)系最好。他走的時候,我聽說吉西卡原本是要跟著走的。”
我合上電腦,準備站起身去吃我被耽誤了的午餐。我對蘇茜很溫和:“蘇茜,如果你需要休息,下午你可以回家,我批準。你對我說的這些,我都聽明白了?!?/p>
吃午飯的時候我想的可是畫畫的事。
如果我要塑造一個形象,我必須允許這形象主動表現(xiàn),用它自己的姿勢或力量。我沒法阻止它,也不能去設(shè)計它,它要怎樣都可以,我頂多規(guī)范它表達的方式,讓它展示的能量適當。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從前在公司時不一樣,過去我崇尚管理,要按自己的意思規(guī)范下屬們的行為乃至語言,如今,我反其道而行,我自己倒沒什么表現(xiàn)欲了。
就像一個酒吧主,端出一杯杯飲料,豎起耳朵聽酒客們愛說什么說什么。但酒吧是我的。
我還不了解老林的公司,沒發(fā)言權(quán)。不過,我確信自己正安全操作。
四
我就任新職滿兩個月了,卻還沒主動拜訪過那幾個風頭正健的品牌總經(jīng)理,他們是公司里非常緊要的角色,形象說,既是利潤的直接創(chuàng)造者,又是我部門的內(nèi)部客戶。若放到從前,我一上任急著去見的就是他們。不過,這回我不著急。
如果真要見面,他們也可以來拜訪我嘛。從工作倫理上看,我們之間相當平等。
有時我又忍不住推敲這事,仍勸自己不急著安排這類接觸,拿畫畫打比方:主體不要突兀地自己跳出來,最好有點事件驅(qū)動的感覺。發(fā)生了事自然就有角色,順其自然,有必要見才見。
電梯里碰上老林,老林很主動對我打招呼,讓我感覺到目前為止諸事妥帖。他垂詢道:“你見了杰米、杰奎琳和露西他們幾個了嗎?怎么杰米說他還不曉得你來了公司?”
我大膽且快活地對老林說:“您不必擔心,他真有事自然會找我,我若真有本事,自然能叫他滿意?,F(xiàn)在我還在熟悉情況,不著急去見這幾個大忙人。就算勉強見,也沒啥效率。”
老林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嗯了聲,不置可否。他先到達他的樓層,大搖大擺走出了電梯。
我把部門所有人都召集起來開會,讓她們把幾個品牌的情況一一向我匯報。我說我對品牌的好事暫不感興趣,你們多少知道品牌不守規(guī)矩的事,無論往事還是正在發(fā)生的,請一五一十地說給我。
我聽了一下午匯報沒聽完,第二天下午接著聽。聽了一圈,我心里有點數(shù)了。
倒沒什么殺人放火的事,但凡在這個市場做生意,那些婆婆媽媽們單方面給你定的規(guī)范,如果照做,就不會再有你存在。主管婆婆媽媽們強加你一個游戲,品牌經(jīng)理們卻是打游戲的好手。不過萬一誰捅了婁子,經(jīng)理們要忙生意的,就歸我部門來善后。
我從前干“危機管理”這行當吃過虧,我當時規(guī)勸前公司屬下的品牌盡量少惹事,能管住自己就多管住些。理由呢?當然有:生意嘛不是竭澤而漁不是焚林而獵,只要你不動手去竭去焚,其他的我部門幫你維持。可到得最后,并非品牌經(jīng)理們熱衷于焚琴煮鶴,他們的增長率若追不到上峰的游標卡尺,年底就要被炒魷魚。營銷這行太現(xiàn)實。
我其時在國際上出過名:遠在歐洲的最大老板問當年中國市場的增長率何以沒創(chuàng)新高,狗日的品牌經(jīng)理們就血淋淋把我咬出來,呈名大老板案頭。
那個大老板用法語問這Frank是誰呀,是哪方神圣,能把品牌總經(jīng)理們都摁倒在競賽的跑道上。大佬講話有法國式的幽默和歹毒,他問Frank是不是從警界聘來的呀,我們需要他解決那些拖生意后腿的麻煩,不是要他在公司內(nèi)部設(shè)立警察分局。
你說我有機會回答他的問題嗎,就算買了機票送我上飛機,我也見不到他。見到他,他也不會有意愿聽我嘮叨。況且,我明白,若從純粹的生意角度出發(fā),不顧地方市場的特殊性,他說得就沒錯,我就是扮演了內(nèi)部警察。
歷史是現(xiàn)今的教師,我可當任何角色,就是不能再讓品牌覺得我是管束他們手腳的人。
如果我堅持自己的原則和底線,早晚會同這些家伙們碰得噼里啪啦,那又何必著急相見,慢慢來好了。
但光我不急也不管用,這天吃過午飯我在辦公室戴著耳機聽交響樂解乏,門口騰地擠進來一個大塊頭,不但堵住我的門,而且面色黑里紅,眼神炯炯,似笑非笑地瞪我。
我愕然拿開耳機,薩拉薩蒂戛然而止。
“Frank,終于讓我逮著你了!”他假裝在我肩上狠抓一下,其實手勢很溫柔。我立刻認出這個就是公司最大品牌雨果的總經(jīng)理杰米譚。
他轉(zhuǎn)身拉松我緊緊卡在門吸上的門,輕卻堅定地把門關(guān)嚴。
他拉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給我一個猝不及防的嚴肅面孔,像我哪里得罪了他似的。
“Frank,你不能再視而不見?!彼吐曊f,“我們需要你。我們被人家鉚牢了!”
他明顯有北方口音卻用了個上海話的動詞,這讓我咧嘴一笑。
“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從前坐你位子幫我解決麻煩的人,現(xiàn)在滿世界投訴我們,轉(zhuǎn)過頭來給我們制造麻煩。要我說,這全是老林沒安排好人家離職的費用嘛!封口費是絕對省不得的!”杰米說到這,明亮小眼睛盯著我看。
我和善地笑笑:“杰米你有何吩咐?說吧。我能做的一定做好。”
他搖搖頭,狐疑地朝四處看,眼光在我的那些風景畫上停留,變得更狐疑。
他轉(zhuǎn)臉對準我:“Frank,要資源你就開口,別同我客氣。只要能擺脫麻煩,我什么代價都肯付的。明人不說暗話,你要在公司出頭,只能跟我交朋友,我們一起成功。你喜歡我也好,不喜歡我也罷,沒得選,只能同舟共濟?!?/p>
我笑得歡暢,但我不回答他什么,大家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唄。在跨國公司這種地方,文化薈萃,互相配不上套是慣例。我要做的不是考究文化差異,而是順水推舟,讓事在彼此能接受的范疇里圓。
杰米看我城府蠻深,也只好搖搖頭繼續(xù)唱他的獨角戲,他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禮品袋,往我桌上一放。伸出手攔我:“不客氣,不客氣,見面禮,是我們品牌的產(chǎn)品,送給你太太試用?!?/p>
他站起來打開門,轉(zhuǎn)身朝我擠擠眼,哧溜一下走人了。我這才看清他繃在肥壯身子上的精美西服,很吃一驚:這樣的胖子竟敢穿迪奧?笑死。
既然見了杰米,就不能再怠慢其他幾位。我讓吉西卡打電話給其他品牌總經(jīng)理的秘書約見她們的老板,三下五除二排定了時間表,幾位總經(jīng)理女士都選擇一起午飯或下午茶。
對于見陌生而地位較高的女士們,從以往的經(jīng)驗學習,我自有對策。
每次見面我都仔細根據(jù)對方品牌的特色挑選我認為氣質(zhì)相宜的西服、襯衫、領(lǐng)帶和皮鞋,去南京路上高檔店家理發(fā),當天一早用摩絲定型頭發(fā)。還記得隔天得剪掉自己長野了的鼻毛和眉毛,認真沐浴刷牙,禁絕有氣味的食物如蒜韭類。總之,清清爽爽地出現(xiàn)在這些女人們面前。
做到了這些表面功夫,其他就很輕松。女人們自愛說話,我只需禮貌地聽,嗯嗯哈哈,不加以反駁。至于她們提一點要求,除非有原則性問題需當場說明(從沒發(fā)生過),也只需點頭即可。她們自然對你印象不會差。我要做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嘴,不說任何引發(fā)歧義的句子,也不自命風趣同人去開玩笑,她們自然便覺得這趟公事公關(guān)得好。
事實上叫我稍微吃一驚的是管著第二大品牌的中年婦女杰奎琳鄧,她是寶島上過來的,說一口柔柔的寶島國語。她飯也不好好吃,一個勁同我討論房地產(chǎn)價格。她確實下手在蘇州買了房產(chǎn)做投資。她給我看手機里存著的她金雞湖別墅的視頻,很偉岸的一棟。不小心手一滑,她放出自己穿三點式跳鋼管舞的視頻,我轉(zhuǎn)開眼睛,她卻笑起來,說我不必這么不大方,她這是在去年公司年會上公開表演呢,誰都有這段視頻的。
我朝她微笑,笑得溫和而略帶嘲弄。同時我想著她身材挺好。
差不多三個月的試用期滿了,這次我堅決徹底地實施了我的戰(zhàn)略:三個月只聽不說只看不做,沒任何業(yè)績可言,我盡可能弄明白周圍的人事(當然再努力也是霧里看花),不做任何評論,也不去附和任何人的主張。在公司之外我拜訪了一些找上門來論是非的部門,盡力將相關(guān)事件推后處理。
這就是說我沒任何建樹,但也沒任何過錯或不得體的行為和言語,不曾得罪任何人,如果公司留用我為正式員工,很好,順理成章。即便公司不看好我,我也沒付出過什么額外努力,大家快聚快散,事如春夢了無痕。
三個月的最后一天,人事部總監(jiān)來電讓我一起去老林的總裁辦公室。走進老林辦公室前我多少有些忐忑,不過看見老林的臉色,我就松寬下來。
老林說三個月說明不了什么,如果一個人沒在公司干滿三年,他心里其實不會當他是可信任的員工。他說,問過了,公司管理層的人暫且對你印象不錯,做你這行的如果性格溫和、脾氣nice,一般而言更能讓大家安心。
他言下之意,公司里這班人斗慣了,看我并不起勁趕著斗,都以為我不喜歡或不善于斗。嘿嘿,這可是我學著隱瞞本性之絕大的成功。看來畫畫十年建功,我的牛脾氣被自己疏導管制得有點圓熟了。
我跟同品牌女總經(jīng)理們見面那樣,把自己打扮得山清水秀,身上灑了青草味的法國香水。我柔和而放松地坐在老林面前。這魔王既沒什么失敗案例可拿來訓斥我,終究也喜歡別人安時處順不挑是非,他柜子里自然有的是好酒。
他打開酒柜挑出一瓶路威酩軒的香檳,嘭一聲飛掉木塞,給我和人事部總監(jiān)滿了杯,我們一起慶祝我的轉(zhuǎn)正。如此這般,我獲得了一次縝密心計得逞后的光榮聘用。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
重出江湖,此情此景,風正一帆懸。
五
其實,重出江湖沒那么輕松,實屬被逼無奈。
畫界是一片看著秀麗的叢林,是的,和所有叢林一樣,是外觀罷了。外殼珠玉般璀璨,鉆進去,在里頭呼吸浮沉,各人則有各人的風云際會,但雅俗還是同樣的。
在畫界叢林里混到能自給自足,也就是畫著畫著能保證肚子不餓了,買得幾片瓦遮擋風雨,應該就算成功。
怎么說呢,自然世間有坐擁無數(shù)粉絲的大畫家,他們收入頗豐,但記住什么樣的畫家只能打動什么樣的看客,不能大眾化的靈魂肯定沒金錢來犒賞,自由且無用的靈魂唯蚊子喜歡叮咬。
想要成為有影響力的畫家,不光靠才氣,更要憑運道,那是難得的、概率極小的大運氣。
當然,在本國聰明人們中間,凡不太肯賞飯吃的天意都能通過人工去調(diào)節(jié),無非多花錢多勾連,不拘泥于圣人制定的規(guī)則……
只可惜我在畫作中邁開的每一步,腳印雖深且厚,但始終缺乏效益。我也無從勾連,勾連令我冷笑。
所以,作為個人儲備的那些錢總有花光的一天。到了那時辰,能重出江湖再到公司上班打工,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眾所周知,跨國企業(yè)最緊俏的資源是人頭。也就是說人力資源有限,一個蘿卜一個坑。如想招聘合用的或急用的新人手,先考慮砍掉原來既有的人吧。
每個人,甚至包括老林,理論上都有被公司上層突然解聘的可能。
今日里既然我已穩(wěn)居中位,那么,要保這位子帶來的收入和尊重,唯一途徑是像老林說的那般秀出業(yè)績,證明自己不是尸位素餐,有能力解決棘手問題,幫公司穩(wěn)定地獲取利潤。
也正因為凡事不靠個人能力,要靠團隊合作,我必須就此整理我的團隊。
老林早就道出了其中奧秘,他第一天就告知人事部經(jīng)理不得在我轉(zhuǎn)正后阻撓我對屬下人員施行調(diào)整。
即便我不想做什么也不行了,吉西卡和蘇茜兩個女人已鬧到了彼此聽見對方聲音就生理性作嘔的程度,這大體與我無關(guān),是我前任埋下的沖突。不過,難題卻得由我化解。
最好的方法當然是二者選一,這么做的好處是馬上就消除了部門內(nèi)的爭斗。
化學上來講,我比較接受吉西卡,我看到蘇茜有點煩。
我常想起蘇茜第一次自說自話進我辦公室時不請示就關(guān)門的細節(jié),這細節(jié)很好地概括了她的內(nèi)在,使我對她有一種易發(fā)揚的惱怒。但她并不知情。
可是,吉西卡在公司里更招人嫉恨,女人們都認定她長得漂亮(男人們則未必有同感),坦白講她就是臉被同性嫉妒而并沒什么身材的那種女子。大家都傳說她和我的前任走得近,所以但凡要砍掉經(jīng)理級的下屬,公論傾向于留蘇茜不留吉西卡。
我不能不砍掉一個經(jīng)理以空出人頭來,我的年紀需要一個懂電腦并懂新媒體技術(shù)的助理經(jīng)理,而且要與我保持頻繁互動,甚至經(jīng)常一起出差,這必須是位伶俐的男生。
我請人事部總監(jiān)共進午餐,同她確認了我的計劃。我可以砍掉一個,然后招聘一個同級別的新人。
解雇員工這種事想必人人能理解,是件臟活兒,等于選出個身邊人來當場反目成仇。他或她今后會無數(shù)次在虛空里詛咒我,因為我強硬地傷害到他或她的自尊,或許還多少破壞了他或她的生活,暫時甚至更長久地影響其獲得必要的生活資源,增添個人乃至整個家庭的不安全感。
不過,考慮到不讓自己將來被無情解雇,就必須狠心下手,解雇會導致你部門更脆弱的那些下屬。
我進出辦公室特別留意一下窗邊經(jīng)理席上蘇茜的情況,這些天她還算平靜,但她做事情的思路同我不合拍。不是她笨或喜歡標新立異,是她不太專業(yè)。她從前是個中學教師,不曉得走哪條路子進來跨國公司,起先也不在這部門,干的是很奇怪的職務。如今她所謂“品牌工作”的很多內(nèi)容是她歷年中獨創(chuàng)的,我曾請她寫個工作報告給我,但收到的竟是一首自作聰明的打油詩。
越如此我越好奇誰是她的靠山,我最好搞明白這點,以免又重蹈覆轍,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于是我把蘇茜請進辦公室,對她說我們必須有一個年輕有新技能的男性經(jīng)理。
她一聽就明白了,登時面色慘白嘴唇哆嗦,兩只眼像瀕死的兔眼,瞅住我不放。我想(有點卑劣)那個時刻我同她提出任何交換條件她可能都會答應。當然,我對她不可能有所求。
我說蘇茜這事還沒決定,最近我太忙,要過陣子才著手處理。事先跟你們經(jīng)理級的通個氣。
她沮喪地出去了,假使她有背景,那么很快就有人會為她來說項的。
然后我請吉西卡進來,同她做交易。
吉西卡大概早嗅到了什么氣味,進門時那張被女人們認為好看的臉就充溢著表情,她有點對抗地瞅住我,嘴唇抿成一條略有起伏的線。我把對蘇茜說的話也講了。然后我直截了當問她:“蘇茜還是你?”
“蘇茜?!奔骺〝蒯斀罔F地回答,輕微扭動一下她脖子,像新疆舞里那個小動作。
我笑了,但沒笑著看她,而是笑著看我的電腦屏幕,我說:“如果你想留下,我倆必須做個交易。”
她哆嗦了一下,眼光變茫然,然后又灼灼地望著我,我想她一定誤會了我的意思。但我很好奇,不由得有種卑劣的貓戲老鼠的沖動。我戲謔地回看她,問道:“你愿不愿意?”
吉西卡面對大事,當真了,腦瓜子不好使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我,臉猛然發(fā)紅,手團在一起,手指無助地扭結(jié)。她點點頭,說:“我不能丟掉這工作?!?/p>
我心里暗笑,覺得該適可而止。我于是板起臉,認真說:“我相信那是真的,所有人都告訴我你和我的前任關(guān)系非常好,你不要否認?,F(xiàn)在我倆的交易是這樣的,杰米和杰奎琳已經(jīng)煩死我了,他倆的品牌都被我的前任舉報了,他們要求我去擺平?!?/p>
吉西卡還沒回過神來,她還在琢磨她誤會了的事。我不耐煩地敲敲桌面:“聽好了,吉西卡,我對你不會有任何為難。只要你去跟我的前任商量個方案,讓他主動撤除他的舉報。懂嗎?他有合理要求你可以轉(zhuǎn)達我,我會盡力。但如果你不能說服他馬上就給我這個面子,你走,蘇茜留下?!?/p>
我虎視眈眈看吉西卡,吉西卡愕然張嘴看著我。
“公平交易,是吧?”我點點頭,“我相信你的能力。”
蘇茜離開公司的時候并沒撒潑或哭泣,原因很簡單:吉西卡完美地終止了我的前任對公司的騷擾,他甚至沒對我提要求,這是他和吉西卡之間的情誼。老林聽杰米和杰奎琳一起夸我“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立馬傳我到他總裁辦當面嘉許。
我說老板嘉許我就算了,我有個小小請求希望你滿足我,好讓我安心做這個部門的領(lǐng)袖。我請老林開恩,給蘇茜一筆額外的遣散金,以便她有更充裕的時間尋找新工作。老林爽快地答應了。他說下不為例。
很快我從蜂擁而來的應聘者中挑選了年輕的恩佐宋,他在我不熟悉的新領(lǐng)域里似乎什么都懂,網(wǎng)絡上那種難題他都能以腦力和手工快速解決。三個月試用期之后我覺得讓他轉(zhuǎn)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他是個非常理想的助理。不過恩佐自己吞吞吐吐對我說在接受聘任前該誠實地把他的隱私告訴我,然后請我定奪。他說他有抑郁癥,一旦發(fā)作就會影響他的情緒和工作能力。一般一年中會有一個月他被這病困擾。
我答應保守他的秘密,他接受了聘用。吉西卡也神采煥然,一旦送走宿敵,我想誰都會有一種明朗的復蘇感吧。我覺得我的部門現(xiàn)在士氣不錯了。
到了這地步我終于也長舒了一口氣,要知道,我之前的十年是完全不同的。商界的優(yōu)美之處是能不加掩飾直來直去地提出建議,權(quán)衡利弊,然后達成交易,當然前提是我們都有能力。我們交易的是合格的商品和服務。
我之前那十年么,獻給了油畫。盡管我幸運地碰到許多對畫畫有虔誠信仰的人,他們只認畫面不辨畫者,他們像繆斯的親兵那樣維護油畫的榮譽,但我仍遭遇很多灰色地帶的模糊人形物體,他們同樣揮舞著文藝旗幟,但其所作所為……作為畫作的擁有者,我拒絕同他們交易,那些交易不但不公平,且猥瑣而腐臭。
我終于重出江湖,暫時可忘懷前十年中一些叫人不愉快的事。
六
她叫成玲,大約二十五六歲,是一個體形肥胖的女生,成天在忙碌,是我被動接收的十六名下屬中地位最低的一個。所謂地位,說的是她們之間工作的分配,她干最苦最累的活兒,負責本部門在浦東倉庫中收發(fā)與分揀敏感貨物,并送到進檢單位檢驗。
我注意到她全因為有關(guān)她的傳說讓我想起了舊小說里一個名詞“包身工”。當然這名詞用于她是夸張的,她不是現(xiàn)代工業(yè)奴隸,可看看我們這樣一個獨資外企,她怕是企業(yè)內(nèi)部最接近奴隸狀態(tài)的那個人。
等我稍感安定,自然要巡視我部門的外延區(qū)域。我從城市中心的摩天樓下來,令司機駛往黃浦江對岸金橋開發(fā)區(qū)的落寞地帶,那里有我司存儲最新法國貨的現(xiàn)代化倉儲區(qū)。成玲是本部門常年駐在彼處的唯一人員,事實上和其他員工不同,嚴格而言成玲不是本司職員,她是從人事服務公司借調(diào)來的。
人人都知道她想通過苦干來換取被我司收納成正式員工的好運。
“Frank,謝謝你能來看我,關(guān)心我的工作?!背闪嶙哌M我在倉庫的臨時辦公室,對我露出一個非常大的笑容,表現(xiàn)得恭順且敬慕。
我吃驚地看她薄施脂粉的圓臉盤上過于明顯的黑眼圈,以及掛在她粗白頸子上的大金鏈。她兩手擱到桌面上,讓我看見她十根手指上新新舊舊的創(chuàng)可貼。
“Frank,我太苦了,我累得快趴下了?!辈耪f這么一句,眼淚已從她黑眸子的圓眼里如泉水般涌出。我身邊沒準備面巾紙,這讓我猝不及防,但并沒惱怒。
她的淚水同其他員工的不同,她的淚水看上去真實且具說服力。
我只好保持沉默,給她一點時間,等她從猝然的抽泣中沉靜。她從口袋里摸出用過的皺巴巴的面巾紙,使勁按在浮腫的眼皮上,面巾紙立馬浸透了水分,變得臟兮兮。
“不要哭?!蔽艺f,“有困難可同我講。我剛上任,對你的工作不熟悉?!?/p>
假使我的前任和周邊同僚們對她的苦楚無動于衷,我可不能再像從前的自己,輕易心軟。在職場這種地方,濫施同情絕對將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再說誰又活得容易呢?
我還是有愿意傾聽她的善心的,我聽她說為了趕上品牌要求的出新速度,她一周有五六天在倉庫里不回家,晚上偌大倉庫只剩她一個女生,隨便趴在沙發(fā)上就對付一夜。她唯一的生活的時刻是男友早上給她送來熱騰騰的油條和豆?jié){。
“你不是包身工,成玲?!蔽覈烂C地對她說,“你要保護自己?!?/p>
“是的,F(xiàn)rank?!彼v地點頭,“但我想抓住這個機會,想轉(zhuǎn)正,成為正式員工?!?/p>
她明明白白的話博得了我些許好感,她沒掩飾自己的動機,盡管這動機過于一廂情愿。
我請她帶我去附近進檢部門辦公處拜訪那些進檢官員,并且,若合適,請那些官員們一起工作午餐。成玲笑了,她說你能去就是對我的支持,讓她們看看我的工作還是能讓公司上層看見的。
我們的車在幾乎空寂無人的海關(guān)封閉園區(qū)里暢行,這里的地面太大了,幾乎相當于市中心的一個行政區(qū),但到了晚上幾乎又是無人區(qū),剩下少少幾個像成玲這樣的夜工人。進檢部門的辦公室在一棟簡易辦公樓里,我和成玲走進去,走廊里飄蕩著我們說話的悶悶回聲。
一個穿金絲肩章黑制服的中年女子高興地招呼了一聲成玲:“你來啦,快來幫我,你們的樣品都到了。這么長的貨單,哪樣是哪樣呀?”
成玲怯生生地先介紹了我,我同對方寒暄的當口,她已乖乖俯身到滿地紙箱上,開始蹲著挑貨,把雜亂的樣品按貨單序號排列起來。這不是進檢官員自己該干的活兒嗎,怎么又是成玲干?
但官員們還挺隨和,聽說我想請她們吃飯,一個個面有喜色。我們坐車出發(fā)去餐館時成玲還在貨堆里手忙腳亂,她抬抬頭,謙卑地說:“你們先去,我排完了貨就來?!?/p>
其實我們很難等她,一直到我們聊著工作的難處吃到最后一道飯后甜點,成玲才滿頭大汗跑進來,頭發(fā)上沾著一小條貨品貼紙。她高興地說想不到還能趕上!
女進檢主官每道菜都夾幾筷子放到盤子和碗里給成玲留著,現(xiàn)在她津津有味吃起堆得滿滿的冷菜。我們趕緊給她另點了熱飯和熱湯。
“你們這個小姑娘真不錯??丛谒嫔?,我們可給貴司行了不少方便的!”進檢部門的人這樣對我講,頗有就此還了成玲人情的寓意。成玲咀嚼著抬頭笑:“哪里哪里,感謝老師們和領(lǐng)導們支持我?!?/p>
回倉庫路上我告誡成玲身體健康很重要,雖年輕但不要拼命,哪怕你有熱望,世間也不是那樣簡單地有互相交換的等號存在。她不曉得聽沒聽懂,一個勁地點頭。我估計我再多說她就要像鸚鵡那樣開口“感謝Frank的支持”。
吉西卡仿佛已比較認可我行使權(quán)威的方式。這之前我同她一起到長沙出了一次差,她足以了解我對工作關(guān)系中女士們的距離意識,這是我天生“不粘鍋”性格的體現(xiàn),足以讓她們感到某種安全和舒適(假如不是暗中失望的話)。
“你是君子,F(xiàn)rank。”她在回程飛機上突兀地對我說。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遲鈍地笑笑:“記住,連兔子那種低等動物都不吃窩邊草?!?/p>
吉西卡是我手下級別最高的經(jīng)理,她在公司已待了十年,足夠資深,她一聽我談起成玲的行止,臉上就表情豐富:“Frank,她可是有目的的?!?/p>
“誰沒目的呢?我覺得把目的說明白的都可算作老實人。哪怕不讓她達到目的,也別讓老實人吃虧。你們這些年給過她加班費沒?”我想我不是挑戰(zhàn)吉西卡,我挑戰(zhàn)的怕是風車。
我跟人事部總監(jiān)提起成玲,她搖搖頭:“成玲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F(xiàn)rank。”
可能是公司經(jīng)營女性商品為主,寫字樓里到處是女生。有些女生平時行止乖張,與其他女生不同,給我的感覺是她們有強力背景。一般我不研究閑人閑事,對女士我記得文文雅雅有禮有節(jié)就好。除非誰欺負上門。
有個女人就欺負上門來,很遺憾,是個大美人,恐怕可說是這層寫字樓里天生麗質(zhì)的一位。此佳麗不取洋名,大家就稱呼她本名楊嘉伊。
楊嘉伊跑到我們部門辦公區(qū)大叫大嚷,把一摞外文畫刊砸在吉西卡桌面上,嘴里說的是英語。我聽見喧嚷跑出去看,正看見美人抖動嬌軀說出“fucking”這個似乎現(xiàn)在進行時的詞。她看見我,愣了一愣,住了嘴,改成漂亮的帶京腔的普通話威脅吉西卡:“你們自己看著辦,不行我只好告訴林總?!?/p>
我難以將目光從這個兇神惡煞女人的嫵媚背影上挪開,人長得性感且性格蠻橫,有時你不得不承認是一種迷人的組合。
不過,我們的吉西卡粉紅著一張臉,嗵嗵嗵自顧自走進我辦公室,等我詫異地跟進去,她直直看著我說:“喏,領(lǐng)教了吧?這個騷貨從前是老林的專職秘書!”
沒多久老林的前秘書就不經(jīng)通報找上我的門,那天我正在工作時間開小差,癡想我可以畫一幅大尺寸的群像(當然沒時間沒精力,除非我再次淡出江湖),我正自琢磨畫面上的第一女主角,門口騰起一陣香味(肯定是法國香水),閃進婀娜的一個婦女。
“你是Frank吧,你來了我還沒正式見過你。”楊嘉伊旋轉(zhuǎn)長裙,落座在我面前,露出三十多歲婦人姣好的姿容,客客氣氣大大方方對我一笑,牙齒真好。若不是吉西卡當面對我揭露她的底細,我怕不要被這風韻迷倒?
她倒不急于說明來意,就那樣笑瞇瞇看著我。我心里冷笑。
我站起身倒水給她,特意裝得文質(zhì)彬彬,其實我是想說我不是純粹的打工職員。我必有的虛榮已作起祟來,慚愧。但我畢竟像打過了疫苗。
楊嘉伊觀察我一番,笑容從她臉上消失,她嘆口氣:“我同你的前任合作得不錯。”
什么話!我針尖對麥芒:“我們也可以合作愉快呀,只要是得體的要求,我個人總是全力以赴的?!?/p>
她是個精細人,她沉默著琢磨我話里的意思,然后她舉起十根纖長手指,輪流看自己的粉色指甲:“Frank,如今生意難做,大環(huán)境不友好,我難得從巴黎總部要到一筆廣告費,我必須好鋼用在刀刃上!”
她用錢和我有啥關(guān)系,我還以為是來要錢呢,一副煩難相!真奇怪。
我靜等她往下說。
楊嘉伊或左或右深一句淺一句地繞了半天,把自己都說糊涂了,我倒真聽出了她的小九九,原來她就是想犯犯規(guī),犯規(guī)而不受處罰,需要我?guī)退ゲ疗ü伞?/p>
“新品做了廣告就一定要馬上上市,不能等排隊獲批?”我問她。
“你新來,當然不像我這樣子清楚。等排隊等到猴年馬月也不知道呢!我們不是沒等過,等到批準上市,廣告早被人忘了?!睏罴我量赡苷f的是實話,我知道新品審批這游戲是某些官老爺最愛玩的,他們才不著急。
我想我愿意幫她爭取早日通關(guān),但我可不能答應代擦屁股。一旦答應,她這種人但凡任性出事就會全責推給我。
我笑嘻嘻表態(tài),說清了我愿意做的,我猜這并非她對我的奢望。果不其然,楊嘉伊噘起嘴沉吟,模樣好像有男人在求她什么。等她想明白,埋怨地看我一眼:“我好像話都白講了!”
白講?什么才是不白講?我心里好笑。是不是又想去老林那兒告一狀呢?我可不能慣著你,我能得你啥好處?
我笑道這也不能算白講,我正要捋一捋新品審批的程序,看能不能讓審批人和我們的上市節(jié)奏更合作點。我正要去北邊的大城拜訪審批機構(gòu)。
沒想到楊嘉伊不好糊弄,她撇撇嘴,白我一眼:“這么多年了,我們行業(yè)跟這些老爺打交道還少,就你能!他們等著我們上套,還能把套子給解掉?”
我合上電腦,沖她一笑:“說得有理。不過再怎樣你也得有耐心,我剛來,你總得給我時間看明白!”
這句話說得好,楊嘉伊笑了,站起來長裙一甩,跟文工團報幕員要下臺似的:“好嘞,F(xiàn)rank,我等著你跟我合作到位!”
她消失了,我回味她的種種姿態(tài),點頭自言自語,佩服美人畢竟是美人,怎么講就是有風韻。能不和她對著干,我也不想對著干呀。不過,想來難。她從前利用慣了我這個部門,現(xiàn)在像個債主似的。她在公司什么級別?
我把吉西卡找來一問,原來楊嘉伊和她一樣,只是個經(jīng)理,還是品牌的經(jīng)理,比吉西卡還低了一級。
“她沒念過大學吧?我猜她沒本科學歷。”我問吉西卡。
“那還用說?”吉西卡撇嘴,“她有學歷就不在這里混了。”
七
不管吉西卡她們平素加不加班,我反正一到點拎起包包就回家。我看見很多同級別的同僚們留在公司的夜色里,但我決定保持個人這一點點權(quán)益,不被公司體制吞噬。
走過報刊亭我看見新出的《名畫》雜志,本國擁有最多讀者的美術(shù)雜志之一,我已蠻久沒注目美術(shù)雜志了。我不由得站下,跟小老板要一本來翻翻目錄。小老板尬笑說雜志每期只來一本,不買的話請小心點翻頁。我還來不及回答他,一眼看見了封面。整個封面就是我的一幅畫作!
啊,我像脫下口罩嗅到新鮮的風:我原來還是個畫家!
我到達北方大城開始我的走訪,我將走訪與公司業(yè)務相關(guān)的許多管理部門,同時我也被各品牌邀請去看店,每個品牌美輪美奐的專柜總是樂于向內(nèi)外人物展示的。她們想在我心里烙印,讓我多多想著她們的業(yè)務。
從前我和北邊的管理部門很熟,但長長的十年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管理部門人員的流動性竟比公司高管的流動性更大。只有一個部門的大門口有我的老相識在等我,領(lǐng)我直接進去。其他地方我都得登記,甚至門衛(wèi)把我的身份證扣下才放我進樓。我在樓里看見的新晉官員和從前那批相似,只是我同他們彼此不認識,重新建立關(guān)系需要時間和機緣。
這是實情,老林面試我時已指出,他賭我能奮力克服這一劣勢。
我每見陌生人,自然也搬出他們的前任來試探,有時他們彼此交誼,認這老關(guān)系,有時卻淡淡回避??傊?,我不甚用力,點到為止,欲速不達,順其自然。
之后半年,公司眾品牌有幾件事被管理環(huán)節(jié)拿捏住,以致業(yè)務上動彈不得。我按正常程序?qū)⒅T事件列入部門工作,也不加急去辦。
我已學乖,這種方面千萬別展示自己的能量。如果你展示了,沒人會佩服你崇拜你,只會招人把他們滿身虱子般的麻煩全搬來你面前,讓你幫忙解決。如果我不是耶穌,我怎能讓人家摸摸我的衣服穗子就把人的病治好呢?
如果公司里有事委派了你而你竟不能“make it possible”,就算你冤枉也死了活該。
但是,我這種老油子態(tài)度總有被人識破的一天。有人迫不及待來告密,說杰米到老林那兒說了我壞話,質(zhì)疑我到底有沒有資格坐現(xiàn)在這位子。
我想想杰米,心里倒有點抱歉。被主管部門卡住的那幾件事里最嚴重的都屬于他的品牌。杰米這人一心只要銷售業(yè)績,年年把品牌數(shù)字弄成二踢腿的飛升軌跡,其實大家都明白,無非寅吃卯糧,把今后的需求現(xiàn)在就吃了青苗。他想賺一筆花紅,然后在業(yè)績線的尖端跳槽,只想自己花紅柳綠,哪管他的后任將來如何收拾爛攤子!
我的唯一敵人是老林,我提醒自己。
我重出江湖,不是個嫩頭,我最好從老林的角度考評一下我自己。只要老林對我不動聲色,那么我的“無為而治”還是有生命力的。
其實,每個人仔細想想,職場當中沒對錯,大家在乎的就是存續(xù)。
如果你在意目前的工作,尚無跳槽的野心,那么,只要不付出太大的代價能在自己職位上存續(xù),就是所有的目的,不談其他的虛浮。
如果我對杰米殷勤,那將是沒有底的,他這人得隴望蜀,年業(yè)務增長率達到百分之三十三,他就做下一年度百分之四十四的規(guī)劃,直到頂在杠頭上爆裂為止。
何況杰奎琳她們幾個品牌女魔頭也不吃素,你給杰米特別優(yōu)待而不同樣為她們效勞,那就等著出門踩到屎吧。
我部門的任何人都沒做好再添工作量的準備,而且我只自行招聘了一個“自己人”,其他人頭被卡得緊緊。如果老林肯來找我碴兒,我當然要表態(tài)“改進”,同時就必須同他談生意,給我增加人頭或多給預算都行。
你以為我們和管理部門打交道是不花錢的省心事?
或許杰米的擔憂自有邏輯,不能說一百個要處置違規(guī)行為的人一百個心里都是為規(guī)范,總有那么幾個等著你找上門去,按他們的喜好籌謀勾兌。
我冷處理杰米品牌的那幾件事,其中沈陽的一件事叫杰米坐不住了。他騰地跳進我辦公室,不知是要關(guān)門還是怎的,反正原地竟打了一個轉(zhuǎn),如同企鵝耍寶。
他厚厚的嘴唇發(fā)黑,嘴角是臟兮兮一堆熱氣丸子。他攤開雙手,夸張說:“Frank,如果我沈陽的業(yè)務泡了湯,我就整個完蛋了!你猜猜如今全國奢侈品消費最旺的是哪個城市,猜!不,不是北京,不,不是上海,更不會是杭州。我告訴你,就是這個沈陽!別瞧不起東北,那里有很多礦主,而且,那里的女人消費起來不是上海女人的一瓶一盒,人家說‘都挺不錯,每樣都給我包起來’,懂嗎?!我們能離開這么大氣派的東北老娘兒們獨自紅火嗎?”
我微笑說:“杰米,你他媽的每次都到我房間演話劇,是不是當初沒考進中戲、上戲呀?”
也沒等他再啰唆,他這個人我看懂了,我多說什么都可能被他錄音下來轉(zhuǎn)放給老林聽。我就看著他兩只黑多白少的眼睛:“我明天就飛過去處理,行了吧?”
杰米拱拱手,眼翻白:“拜托拜托,F(xiàn)rank!為了生活,請你關(guān)照?!?/p>
我飛機落地,才到等候區(qū),就見一面招展的紅旗,上面寫一行白字:沈陽團隊歡迎你,F(xiàn)rank!
撲上來的是兩個濃妝少婦,自稱是杰米手下的當?shù)亟?jīng)理,綁架一樣搶過我行李,挽起我胳膊,把我推上了她們安排的黑車(全車帶玻璃全黑,不知道是否防彈)。
“Frank,可把你盼來了。咱們這就去吃午飯,下午是不是就去臨監(jiān)那兒呀,那老太太可瘋了,要罰我們五千萬!”一個沒介紹自己名字的女經(jīng)理對著我耳朵大聲嘮叨。
我想這兒不過是東北,如果我聽糊涂,還以為是意大利呢,五千萬里拉似乎還能承擔。
我忽然想幽默一下:“還吃啥午飯呢?買個春餅夾倆小蔥啃啃就得了,得趕緊去呀,要不那老太太又得信口開河漲價?!?/p>
兩個少婦互相看,讓司機停車,一個年輕些的推開車門,嗖地躥了出去。
我們留在車上的繼續(xù)說那罰款的糟心事。女經(jīng)理反過來安慰我:“您也別太擔心,老太太跟我們熟著呢。從前她也要罰你前任來著,后來也協(xié)調(diào)了?!?/p>
“要罰我前任多少?”我問完豎起耳朵。
“一個億?!彼卮稹?/p>
哈哈哈哈,我大笑,她也笑。
車門拉開,出去的少婦坐回副駕駛座,轉(zhuǎn)身遞給我一紙包,里頭是一套熱騰騰的春餅!
“Frank,到飯店還有一會兒呢,您先墊著饑。”
下午三點我們一男二女到達了臨監(jiān)執(zhí)法大隊副隊長的辦公室,當然,副隊長就是那位著名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把摟住帶我去的女經(jīng)理之一,發(fā)出奇特的嘆音,要好得像姐妹久別。我清清嗓子,招呼她一聲,她只當沒聽見。
女經(jīng)理親熱了好一會兒才放開老太太副隊長的脖子,還手拉著手,介紹我,說我是某某的后任,這次專門飛來解決事情。
“某某的后任?”老太太狐疑地看我,剛才和女經(jīng)理是盟國關(guān)系,同我就似乎是交戰(zhàn)國外交,“是某某的話他早來了,您可真難請?!?/p>
我笑笑,溫和地回答:“這不是來了嗎?咱們就此商量商量?!?/p>
老太太臉上露出更大的疑惑,她看看兩個女經(jīng)理,再看我:“還商量啥?照著你前任的做法,談個尺寸唄?要不是我和這幾個閨女都成了一家人,我才不管這閑事呢!”
大概是看火候到了,女經(jīng)理放開老太太手,把我袖子一拉:“Frank,外頭說幾句?!?/p>
其實她哪用得著跟我分說,我從前又不是沒見過世界。老太太開口要五十套公司產(chǎn)品套裝,另象征性罰款五萬。不許還價。
我聽著還是笑笑?;氐嚼咸k公室,我們終于坐下。
大家扯皮半會兒,就都盯著我等我表態(tài),或是等我點頭說OK。
我用我最溫柔的語氣說:“謝謝隊長接見,事情我清楚了。我還沒自我介紹,現(xiàn)在補。我是歐洲商學院的碩士畢業(yè)生,我的前任據(jù)說連本科生都不是。因此,用他的法子讓我照搬是不太可行的。這次事件的處置細節(jié)您和我們品牌直接接洽就好,我能說的是,今后這攤子事歸我負責,我保證督促我們的品牌不再讓您有機會逮住,我會要求她們嚴格遵守市場規(guī)章?!?/p>
我看見三張目瞪口呆的女人臉,我也看出她們心里惱怒,我擔心我再逗留可能有人要對我不客氣,即便不是動拳,至少要出言相譏。于是我禮貌地道謝并告辭,出了臨監(jiān)大隊的門。
女經(jīng)理們哭喪著臉追我,問我這可怎么好。老太太那人不是個善茬,得罪了她,品牌自討苦吃。
“不就是五千萬嗎?”我微笑,“我看你們杰米一個人就負擔得起?!?/p>
我等她倆上了車,我指揮司機:“別的地方先不去,給我直放市紀委。
啊?女經(jīng)理們花容失色,這下是不是惹了大猩猩?這Frank明明是個上海男人,準他媽的瘋了!
到了市紀委大門口她倆才整明白,我大學同班同學、四年里宿舍睡我下鋪的洪書記站在大院門口,等著我喝接風酒。
我相信女經(jīng)理們會第一時間報告老太太副隊長這個突發(fā)新聞,如果之后會產(chǎn)生一分錢的罰款,就是咄咄怪事。
事情就這么風平浪靜地過去了,不過我也得意不了多久。
回公司總部沒幾天,老林突然往我門口一站,居高臨下生硬地看著我:“Frank,有件事我不明白,請你給我說說。你在沈陽,為何要和人家顯擺你是歐洲商學院的碩士?這和公司業(yè)務有關(guān)嗎?”
狗日的女經(jīng)理們和狗日的杰米,竟然恩將仇報!可見人和人不同悲喜,各有各的小九九。我猜杰米認為同那老太太勾兌才是最經(jīng)濟的脫身術(shù)。前提自然是萬一出事法律責任歸我。
畫畫的人之間倒不會有這種計較呢!我終于想起了前十年專心當個畫家的好處。
八
日子四平八穩(wěn)地過了一陣子,即便是桀驁不馴的人,總也有松弛休息的時候,哪怕環(huán)境再惡劣,茍活的人們也有片刻快活甚至幸福的時刻。
我們公司業(yè)務蒸蒸日上,市場上有批肯花錢的女子對我司產(chǎn)品迷而戀之,每天都熱烈地等待著巴黎設(shè)計的新品上市。當然,她們耿耿于懷的是不能同步上市,雖說我們這城市遠在東亞,但巴黎哪怕晚上售新,她們算上時差,凌晨就等在門店外。萬一沒她們守候的新品,一場暴動在所難免……每次公司開經(jīng)理層會議,老林西服革履頭發(fā)抹得發(fā)亮,口袋里掏出金色計算器,指動如扶乩,只演算各品牌的動態(tài)ROE,神色穩(wěn)如山,國內(nèi)市場太旺了!
我不是品牌人員,從表面看,我不創(chuàng)造利潤反而增加成本。所以我亦感釋然,生意增長暢旺,品牌對我們這類部門的埋怨就減少,甚至覺得我們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我的資源少,老林卻能在一點上放任,就是如果我請自己團隊吃吃喝喝,只要別去著名的豪奢場館,他就睜只眼閉只眼。我抽時間請部下一起(從不忘記從浦東帶上成玲)聚餐,常去海底撈之類大眾化的熱門場所,讓這些年輕人開心片刻。公司按法國人的習慣,讓員工每季度得到一堆免費的本公司產(chǎn)品,這對女員工有著莫大吸引力,有時確能緩解她們同閨蜜們比較收入后產(chǎn)生的沮喪。
恰當此階段,我慢慢生出點“雄心”,想把自己的團隊帶好,讓團隊的面目呈現(xiàn)出管理得當?shù)纳駳狻?/p>
我的辦法簡單直接,我把手下舊的新的經(jīng)理們召集在一起,說明我想短期看到什么改善、中期發(fā)生什么變化,幾個經(jīng)理各領(lǐng)一樣任務去,到時候跟我up to date。
沒想到當時氣候還真合宜,沒過多久,各品牌都給我們發(fā)來感謝郵件(不知道是否老資格的吉西卡給予了暗示),表揚我們的服務符合甚至高于了品牌的期待,希望我們保持。
人事部總監(jiān)找我喝咖啡時,我預期她會給我們正面評價,我甚至就此可提議增加人頭。不過,我想錯了,她談的是其他事,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公司空缺一位“法務部總監(jiān)”,她說老林的意思是“讓Frank兼任”。
我希望本部門爭得更多中高級人頭既有公心也有私心。
公心自然是要招聘能人來。目前部門的新品注冊工作由吉西卡帶著可放心,但讓吉西卡擔綱維持與行業(yè)協(xié)會或主管部門關(guān)系,連她自己也覺得錯配。若找到合適人選,我可輕松很多,不過得給人家中級以上的職位。
私心呢就是我不想太投入在公司事務上。
這不是我初入江湖,我是嘗過滋味也離開過江湖的人。如今環(huán)顧公司上下,心里只有那幾句: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岡。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我豈可同他人一樣自甘淪落于事務堆?我得被“架空”,而后方可專注于管理。
說實話,這方面我絕不會為成玲去爭取一個人頭,低端人頭雖要起來容易,但本公司一個蘿卜一個坑,給了低端人頭也算一個人頭,勢必就影響了我部門的大計。
我實在不能居婦人之仁。
我揣度老林是反對給我任何人頭的,低端高端的他都吝嗇。人頭就是成本,他嫌我們每個進了公司的人全沒充分發(fā)揮潛能,或者說,他認定我們狡猾自保,各個尚是肥肉,并不是榨油后的豬油渣。我們配得的,恐怕是一把鋼鏟,按在我們身上碾壓。
一套縱橫之術(shù)他玩得很老到,品牌經(jīng)理們不是他招聘而是法國人通過獵頭聘來的,雖非他嫡系,他們卻還服他管。
我早已不是進取型的人,愿意凡事等等,但假如老林提什么出格的要求,我就開口跟他要人頭。
他要求夸張的話,我就多要幾個。
讓我兼任法務部總監(jiān)?嘿嘿,聽上去我變得更重要了,名片遞出去,人家刮目相看至少要刮兩次。
可我那狐疑的習慣抑制了虛榮的本性。
老林干嗎要讓我兼任,準備賞我兩份工資?我猜,他還是老思路,拿我這職位上的人當他的擋箭牌,順便再榨榨我的油。
如果品牌做了什么出格事,法務總監(jiān)不知情還好些,知情的話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哼,別說我不長心眼兒!
我問面色陰晴不定、不像送喜報的人事部總監(jiān),干兩個總監(jiān)的活兒是否收入翻倍,她撲哧一笑,說她沒聽說過。
那我干嗎要兼任呢,你以為我這人很閑的嗎?我又不是法律系畢業(yè)的。
法律系不法律系的不要緊,人事部總監(jiān)立馬回答清楚,老林說可以外聘律師掛在你下面,歸你領(lǐng)導。
你以為我虛榮還是以為我腦子不好?我笑問人事部總監(jiān)。給我工資花紅翻倍吧,我考慮考慮。
這么說我是為錢?當然不至于。不是我不愛錢,老林這種人怎可能做這種生意,他的特長是壓榨。
如果他想試試我,我就好好讓他見識一下我如今的格局。鬧不好,我晚上就約獵頭公司的人看看外面正有啥好空缺。當然,這想法氣壯山河,可我哪能跟老林掰腕子,總是我要服從,這是企業(yè)倫理。
但還有商榷余地,記得至少這可換不少人頭回來(律師不算,公司本來就用這些律師)。
老林這人的刁滑在于他避免同下屬直接碰撞,他很懂留余地。
他不設(shè)副總裁,他常年和品牌總經(jīng)理們及總監(jiān)們之間設(shè)有兩個也號為總監(jiān)的奇怪女人:財務部總監(jiān)和人事部總監(jiān)。
簡明講,這兩個中年上海婦女卡住了我們兩個主要的輸油管:預算和人頭。這兩個女人實在就是老林的左手腕和右手腕。
她倆同總監(jiān)們之間的親疏不是她們自己能定的,她倆就是老林的代言。不過如果我們和這兩個或其中的一個急了,那倒也不怕,你急了她們才會把你的意見匯報上去。老林還是表面裝親善的,他頂多奇奇怪怪說你幾句,但絕不至于跟你干架或翻臉。
人事部總監(jiān)女士隔天又找我。她進我辦公室,反手就關(guān)緊我的門。
我琢磨著這違反了我的規(guī)矩,但我還得給她面子,不便當場又把門打開。
我想,我拒當法務部總監(jiān)總不至于叫她當場鬧出假騷擾事件污損我名聲吧!不會的,且聽她言,爭取五分鐘內(nèi)把門打開并拉直。
她倒也不磨蹭,她說老林給你兩個律師,任何工作量都是他們的,你只管指揮他們干活。我們公司這些外聘的律師呀,他們可能干、可肯干了。
我雙手手掌罩著鼻子想想,這事還真難推托。不過,有律師在,倒還有安全屏障。律師一般也和我一樣,是不粘鍋。我還不如跟老林提條件呢:
“我要增加三個人頭,就如我們一直溝通的。你給我人頭我就干,不給我不干。你逼我,我就辭職?!蔽倚φf。
“你可真會談生意,胃口還這么大?!彼α耍瑧B(tài)度和藹,“不過,談生意是好事?!?/p>
“但從人事的角度出發(fā),法務部不合適長期由我這種人擔綱,我不是科班出身,是不懂法務的。所以名片上就不印這頭銜了,可以嗎?”我想保證自己安全。
“不印等于你沒干?!彼斓稊貋y麻,“為什么這么多顧慮?”
“我沒顧慮,但有個大前提,”我說,“兼了這總監(jiān),我必須知法守法,我要是進一步限制品牌的違規(guī)行為,老林不要怪我!”
看著就滿五分鐘了,她像知道我心思,騰地站起,伸手拉開了門。同時她又回頭朝我一笑,雖不嫵媚,還顯得聰慧:“你呀!你知道品牌可不是老林的?!?/p>
她走了,最后這句話可真意味深長!我反復掂量了半天,覺得自己還是跳進了老林的陷阱。
算了,咬住人頭不放,少給我一個都不行!
就當這是弱者的固執(zhí)吧。
在畫界低頭耕耘了蠻多年,我多少有點心得。
首先我這年紀和閱歷,若誠實于自己,便很難放下身段去拜師傅。不混師傅的圈子就得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畫作本身??蛇@個時代,沒點因緣,人們是很難花時間精力去品研油畫的。如此,這就成了悖論。
可我還是沒混圈,我混圈的能力早已在時光中磨蝕殆盡。我也沒想過開畫展,因為不會有人捧場。遇人有賢必有俗,美術(shù)圈子也是人類的圈子,這倒沒什么可大驚小怪。
我能在脫離十年之久后再次進入商界是個特例,我該感謝公司,該感謝老林,哪怕公司招聘我的動機是想以種種方式利用我。在商業(yè)的天平上,很多砝碼本不體面。商業(yè)常常就是不體面的,正如人性。
我拿到人事部送來的新名片,看看自己的雙頭銜,畢竟有些新意。我不由得揣摩公司里上上下下那些人將如何評論這件事。我忽然有種表現(xiàn)欲,想干點事出來,讓那個起意要我兼任法務部總監(jiān)的人嘗嘗滋味。
我把吉西卡和恩佐約到寫字樓附近的酒吧喝一杯,我對他倆吩咐,從今天起要一起板起臉,整肅各品牌的違規(guī)行為。不但要從備案憑證這一亂象叢生的領(lǐng)域入手(吉西卡掌握所有情況),而且,恩佐負責收集行業(yè)中競爭對手們的種種違規(guī)方式,替我對照察看本公司品牌是否有同樣情形。
既然讓我們和法務攪在一起,我對這兩位經(jīng)理說,那我們只好睜開那只故意閉著的眼睛,甚至要像二郎神那樣張開額頭上的眼睛,嚴管。否則,豈非本部門失職?
我看看吉西卡,吉西卡不說話,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瞧我,我笑道:“我曉得你心里想什么,你在想品牌都不好得罪。我們后患無窮?!?/p>
吉西卡點點頭:“是的,老林和品牌之間不像老林和我們這些支持部門,他們彼此的關(guān)系中夾著法國人呢!”
我點點頭,讓恩佐就此拜吉西卡為師,吉西卡的眼神恩佐必須要學著有。然而,我的命令就是命令,從今天起,嚴格整肅所有品牌,把違規(guī)事件有一件報一件給我。
法務部不是擦屁股部,更不能是糊里糊涂替人背鍋的部門。先讓各品牌嘗嘗“伏法”的滋味。
我們?nèi)齻€笑了,有點興奮,但更多的是緊張。備案憑證方面,為和巴黎同步上新品,品牌幾乎成天拿舊憑證跨品種地套來套去使用。一旦被檢查監(jiān)督的人(他們心知肚明)逮住,就是獅子大開口的罰單送來。今天我們部門卡住品牌,倒是不違規(guī)了,但銷售必定稀里嘩啦。要曉得,不和歐洲同步上新品,我們公司這種生意肯定是沒法做的。
“我的姑娘們可以喘口氣休息休息了,”吉西卡說,“為了趕備案憑證,我們可是一星期加五個夜班。”
九
金盆洗手那種事不是開玩笑的,用現(xiàn)代語言講就是結(jié)束職業(yè)生命,等于某個重要領(lǐng)域中的自殺行為。別以為我如今玩火還不自知,生意是真金白銀的事,不讓品牌按他們玩慣了的方式飲鴆止渴,他們即便明白自己一直食毒,也會同你拼命。這不是理智的疆域,這屬于高度內(nèi)卷、不可理喻的高強度競爭市場。
所以,我首先苦思一件事:老林究竟為何要害我?
老林其實比誰都清楚整個游戲的玩法,他那種老狐貍絕對不會天真地去嚴格遵守表面的游戲規(guī)則。不過你說他讓我當法務部總監(jiān)是為找個替罪羊,也不會那樣簡單,況且他明白我也有方法規(guī)避任何義務及責任,結(jié)果反而于他更不利。
我猜他針對的不是我,而是某些或某個其他人。這有待我慢慢去廓清真相。我不能把事做死,但演戲要逼真。
僅僅一個月,品牌就會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要利用好這一個月時間。
我親自和恩佐一起跑,他留上海,我出差首都。我倆好比開了一家發(fā)動馬力的偵探社。我把網(wǎng)絡這大海交給了恩佐,他負責把海域里各種漁獲都撈起來分類,我則遍訪從前的老友和新關(guān)系,尤其是我通過自己的關(guān)系見到了主管部門那幾個真抓實干的副司長們。作為私人關(guān)系的訪問,我能探知更多虛實。
一張嶄新的情報圖表由吉西卡幫著建立起來。我們差不多摸清了行業(yè)內(nèi)目前的各種擦邊球和犯規(guī)球,特別重要的是將我司各品牌走捷徑的強度力度安放到行業(yè)坐標系里厘清。
我清晰地看到了杰米和杰奎琳主管的兩大品牌在行業(yè)坐標系中截然不同的位置。實際上外行看的全是熱鬧,內(nèi)行看見的也不是門道,是這種量化的比較。
杰奎琳雖然每年年會上主動出賣色相跳鋼管舞娛樂大眾,其實她并沒太大必要轉(zhuǎn)移視線。她的品牌是絕佳品牌,她的操作也穩(wěn)當,既靠新品也不靠新品,她手里有強有力的傳統(tǒng)產(chǎn)品系列,哪怕一年沒新品上市,生意還是能盈利。
杰米就是反例了。杰米的品牌本身比不上杰奎琳的品牌擁有穩(wěn)定的消費群,他又著急,想一年當兩年三年榨取,所以杰米無限依靠新品的拉動,他把所有資源都撲在新品促銷上,好像抽搐似的,一陣緊似一陣地榨出不可能再榨的油水。
他們的產(chǎn)品在這個市場的擁躉雖都富得流油且不太講老貴族那套派頭,花錢憑沖動,從眾心又強,但也不是可無限榨取的肥肉,也會在某種膩味心理驅(qū)使下成為豬油渣。
總而言之一句話,如果我們以法務的出發(fā)點規(guī)避風險,減少套證以規(guī)避主管部門的處罰,那么,杰奎琳會有點不舒服,但生意照做,而杰米則會感到被我們勒緊了脖子,有窒息感。
我有點明白了,老林針對的八成是杰米,老林想把我當成打杰米的那桿槍。
不過,盡管我在江湖上出出進進,自以為智商增長,但一旦碰到女人因素,我照樣還是看不太懂。
偶然事件是如此發(fā)生的,我完全沒心理準備。
我胸有成竹地走進辦公室,吉西卡和恩佐分別同我匯報完工作進程,我們成功地暫停了配合品牌套證的本部門程序,換句話講,由于我們在程序上不再配合,所有品牌兩星期來沒套到一個證,相應的新品全部沒法上市。據(jù)說品牌的粉絲們已在門店“暴動”了不少次,形成了完美的情緒風暴。
我坐下打開電腦,又出去到茶水間打咖啡,我喝著咖啡忽然想起最近接到的一封信,一家頗有名的巴黎畫廊想要我的新作。那么,我的油畫事業(yè)是中斷了還是尚未中斷呢?
至少此刻我已退出了畫界江湖。按人類趨向舒適和利益的天性看,我大概也不會重入這混沌不清的江湖了。
哐當一聲,虛掩的門被用力推開,打在門吸上又彈回去。
我抬頭看見白色粉點連衣裙一閃,一個高大威猛的長發(fā)女人沖進來,氣勢盛大。那白色衣裙由坐著的人看去,如戰(zhàn)旗迎風展開。
“Frank,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玩的是什么把戲?你把我們品牌當成什么了?”她的普通話有口音,像是寶島來的。
我抬頭,多少有點兒心虛,我看見這個頗為陌生的女子,大約是杰米手下市場部的某個經(jīng)理。
女人三十來歲,不算丑。她正在發(fā)癲,情緒失控。她居高臨下瞪我,手指竟敢伸出來指我的臉:“你們卡住了我們的新品備案憑證,是何居心?”
我無奈笑笑:“我們沒卡,你搞錯了。你們的新品沒拿到過備案憑證。”
“別跟我來這一套!我懂!”這女人一聽我回話,臉漲得更紅,以英文罵了句粗話,“我說的就是套證。以前可以套證,現(xiàn)在為什么不能套?我們的業(yè)績沒有了你負責嗎?”
我挺起身子,但沒站起來,我心里琢磨她的級別,在公司里她級別應該比我低,但她敢如此上門尋釁挑戰(zhàn),擺明了看不起我。那么,到底是看不起我什么呢?當然,我不懂像她那樣以紐約口音破口罵人。
她見我走神,又大叫大嚷:“算了,老娘準備好不干了,真是倒了霉,這么個fucking的市場?!?/p>
這又是針對非我的因素了,看來她也借機在發(fā)泄與我無關(guān)的怨氣。
我尷尬地看著我的電腦屏幕,我沒想到品牌會以這種粗魯?shù)姆绞綄Υ@陣子的變化,或更準確說,這陣子的嘗試。
吉西卡走來我門邊,很溫柔地低聲招呼這女人:“你出來喝口水,不要激動。我們又不是老板。Frank難道不是奉命行事的?”
吉西卡現(xiàn)在很懂得幫襯我,她把以英文罵罵咧咧的女人勸出去了。我立馬給老林發(fā)了個郵件,告訴他品牌女經(jīng)理有強烈的情緒反應,那么,我們部門整頓套證的工作還要不要進行下去。
我如此寫郵件只為留下一份記錄并盡到我匯報情況的責任,可出乎我意料,老林竟然立馬給我一個回郵,簡明說:謝謝,F(xiàn)rank,請按你專業(yè)精神繼續(xù)妥善推進部門工作。
這可不尋常,老林竟然不惜留下文字記錄。
杰米沒出現(xiàn)在本部門辦公區(qū)域,他每天上午中午下午都從本區(qū)域邊路過,吉西卡每次都敏銳意識到他的出現(xiàn),但杰米都“眼睛看著自己鼻尖目不旁視”地走過去了,他不來找我們?nèi)魏温闊?,不親自來。
倒是杰奎琳嗲嗲地走過吉西卡的席位,向她柔柔揮揮手。
杰奎琳往我辦公室門口一站,我正全神貫注看著行業(yè)協(xié)會負責人發(fā)給我的郵件,只隱約嗅到一股芳香,杰奎琳伸手打開我辦公室的照明燈,我倏然抬頭,見她嫵媚一笑:“Frank,要注意保護眼睛喲,沒必要為公司省這點兒小錢。”
我撲哧笑了,她撲哧笑了,扭著水蛇腰走遠了。
是的,她是特意來跟我講“沒必要給公司省小錢”,從前,一切套證的麻煩都是用小錢去解決的,開單罰我們的人并沒有罰款上交的指標,他們總快樂地看見我的前任心急火燎同時也十拿九穩(wěn)地去和他們交涉。我的前任是那樣一個社會大學畢業(yè)的人,他知道一切在于定出適當?shù)某叽?,并不以為恥。
我決定踩一下剎車,把過大的壓力放掉些。從前我不會這么做,但現(xiàn)在覺得可以這么做。重出江湖就是會有所不同。我是大丈夫。
吉西卡聽見我的私下指令長舒一口氣,對我翹翹大拇指:“好的,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每個品牌放給他們要求量的二分之一,挑重點新品放?!?/p>
我暫且結(jié)束這次冒險,希望品牌總經(jīng)理們接收到我的信息并看見我的合作姿態(tài)。
過了一周,我故意站在走道里等杰米。杰米這黑胖子穿著緊身迪奧西服搖滾而來,我大喊一聲:“杰米,請客!”
杰米悚然一驚,下意識向后仰身,對我做一個OK的應急手勢。
還沒等杰米搞清楚我意思并做出反應,他已被新情況嚇得跳將起來,趕緊帶著他品牌的第二號人物跑來找我。
“Frank,有情況,有情況!”杰米一邊宣布一邊點頭。他點頭可不像雞啄米,他本相如河馬,那顆頭很大很沉,點頭就像要和同類決斗。
我朝那第二號人物、恰巧是我中學校友的家伙笑笑,指指椅子。他倆一屁股坐下,吉西卡乖巧地送來兩杯熱咖啡。
“好像東南西北同時在查我們?!苯苊子悬c驚慌,“是不是你前任又在作怪?那些地方過去同他關(guān)系很鐵,現(xiàn)在忽然一起來查柜臺,而且一個個熟門熟路?!?/p>
“什么叫熟門熟路呀,杰米?”我問。
“他們知道套證的產(chǎn)品放在哪里?!苯苊状稹?/p>
那么杰米這樣做下去是不是有意思呢?退一步海闊天空嘛。整個行業(yè)都碰到同樣問題,其他大品牌并不一定像杰米那樣拼命盯著上新。主管部門就是想管住,想慢,這是他們的監(jiān)管思路。
我說了。
“現(xiàn)在我騎在老虎背上,”杰米瞪我,“你說得輕巧!你不懂營銷。我們燒了這么多錢下去,沒退路了。Frank,你是我們的救星,你總不能不如你的前任吧?!?/p>
“你要我怎么做?”我攤開手,看見我校友神色痛苦。
“你去幫我們斡旋,他們無非是要分杯羹,我滿足他們?!苯苊椎秃?。
“如果過去總?cè)绱?,難道準備長此以往?”我看著杰米眼睛,“我來了,你不如重新走走安穩(wěn)路吧?!?/p>
我把我們調(diào)查的表格遞給杰米,他是全行業(yè)最肆無忌憚的。
杰米一看就懂了,他的淡黑的面色一點點變得更亮堂,好像有個看不見的畫家在往他臉上涂清漆。杰米把表格遞給他副手,喉嚨里擠出壓低的硬裝的柔和聲音:“聽好了,朋友,F(xiàn)rank,我們是要長期合作的伙伴。法國人才不管我們到底怎么回事呢。保持增長曲線,萬事大吉,只要增長率放緩,他們就炒我魷魚。市場上干銷售的多如牛毛,他們隨時可換上一個。你必須幫我,否則就是看我們當loser!”
我的中學校友對我點頭,補充說杰米說得對,其實是法國人當?shù)膶а荨?/p>
“你的前任走了,你來了。你幫我們對付過去,一起成功。否則,我們輸了,你也得走人?!苯苊撞[縫眼睛,聲音低得像蚊子叫,好像葛朗臺終于說出自己吝嗇的原因,并且不肯讓歐也妮自行其是。
看看,我重出江湖,江湖依舊是江湖,何其無奈又何其兇險。杰米這種人居然是我同舟共濟的“伙伴”。
我點點頭,讓他倆明白我的態(tài)度。不過,我說:“杰米,你也太沒有禮貌,派個娘兒們到我辦公室撒潑?!?/p>
杰米猛地站起來,朝我伸手:“握個手吧,我道歉。我炒這娘兒們魷魚,算是我對你的敬意?!?/p>
他倆揚長而去,我將信將疑。心里陰晴不定。
十
浦東傳來叫人心碎的消息:成玲發(fā)著高燒在倉庫徹夜加班,倒了。到醫(yī)院檢查,她患上了嚴重的肺炎,同時胃潰瘍的程度也很驚人。她不是我們公司編制,她是借調(diào)來的,據(jù)說她的醫(yī)療費用也很難由派遣方全額報銷。
我?guī)е骺ㄚs到浦東醫(yī)院,看這個可憐的女人躺在急診輸液室,她一廂情愿地拼命。
看見我,成玲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她最多最廉價的東西。她無法譴責我,更無法譴責我們公司。她就像發(fā)狠跳離自己獨木舟的土人拼死游向我們的船,認定我們會搭救她。但是,她不了解商業(yè)社會。
我讓吉西卡上前關(guān)心成玲,我站在恰當距離之外,看著這人間活劇。出來時我匆匆和人事部總監(jiān)見面交換了一下意見。她再次重申成玲不是本公司職員,她的任何反常行為和意向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概不負擔。但是,基于“可以負擔的人道主義”,她認可我送給成玲三千元以下的營養(yǎng)慰問品,由人事部埋單。
不過,我站在醫(yī)院輸液間時并沒想著成玲的事,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曾是一個畫家,而且我有能力描繪出人間種種虛妄。不過,我還是重返了商業(yè)世界,因為我重新需要商業(yè)世界這種雖冷酷卻叫人感到確切、感到腳踏實地的氛圍。在自欺欺人的世界里像蠶兒般吐絲,偏要認定畫界和殘酷人間有所不同,那我和躺在病榻上呻吟的成玲又有何區(qū)別呢?
成玲,我想對她講,站起來勇敢面對你的棋局。上帝把你放到這里,你要么繼續(xù)賭,不計成本不計后果,期待奇跡,要么偃旗息鼓,放低自己的期待,當個認命的女子。
我把慰問品放在她身邊,什么也沒說出口,低頭走出了輸液室。
第二天吉西卡給我看一個年輕姑娘的照片,姑娘身材窈窕面容單純,給人挺清新的感覺,我不認識這女生。吉西卡說這就是剛來時的成玲呀,她那不是胖,是積勞而肥,病態(tài)的……
我要出發(fā)前杰米帶著楊嘉伊走進我辦公室,杰米慢悠悠從門吸上拔開我的門,慢悠悠把門合上,對我說:“Frank,我讓楊嘉伊陪你一起去,把東南西北的事情都搞定?!?/p>
我搖手拒絕:“不用,我能把事情辦了,不勞楊小姐?!?/p>
楊嘉伊打扮得像品牌在柜臺上包裝好的法國貨,她媚笑,不講話。
我忽然意識到除了他們不相信我,可能還有別的企圖。
“老林讓我跟你去學習學習怎么同人打交道?!睏罴我琳f。
老林?
一個回削的旋轉(zhuǎn)球朝我飛來。
高鐵站上我沒等楊嘉伊,我自顧自走進商務座車廂,希望她趕不上車。不過,發(fā)車前五分鐘她沖進了車廂,滿身法國香水的柑橘味,竟然穿著仿學生裝的昂貴女服,清新得像只國產(chǎn)檸檬。
楊嘉伊笑著朝我身邊落座,像我是她陳年的密友,發(fā)嗲道:“也不來幫人家提提行李,你這人真是一副高管的樣子!”
我覺得話說不出口,感覺也別扭。明明我提防著這個女人,同時又覺得她是尤物,對大多數(shù)凡夫俗子的男人都有致命的誘惑力。實不相瞞,我感受的全是她肉體的那種力量。
我調(diào)低椅背,想假寐一會兒,以此隔離我和她,拒絕她施展她那種久經(jīng)考驗的力量。
可是,我一下子尷尬得要命:楊嘉伊完全隨我的模樣調(diào)低了她的椅背,并且仰躺下來。我倆好像一起度假,并排躺在沙灘椅上曬日光浴。這副模樣實在令我不安,我嗖地坐直了。
話又說回來,到了我們前去打交道的衙門,楊嘉伊簡直令我的工作順暢到可享受的地步。出來跟我們打官腔的人見了她,被她的媚笑搞昏了頭,很容易就答應同我們共進工作午餐。我發(fā)現(xiàn)在酒桌上楊嘉伊更是技術(shù)工種的熟練女工,她能喝酒也能說幽默話,還敢半吞半吐地講段子,我只在那里賠笑,看白戲,她就把我們的目的達到了。
其實,假如杰米甩開我這部門,直接讓楊嘉伊出面去公關(guān),我敢保證她一定不會比我或我的前任能力差,甚至能力強得多。當然她需要付出和我付出的完全不同的東西。
她有魅力我沒有,我只有一種悲情的原則性和常常引發(fā)人家同情的真誠,恰如不發(fā)聲乞討、自愿默默凋零的那種乞丐。總也有人會自愿幫助這種乞丐的。
我們解決了東面的問題,也解決了北面和西面的問題,我必須誠實地說這是楊嘉伊的個人成就,不是我的。我倆從西安飛深圳,只剩下南面的問題。
深圳人不同,深圳人不喜歡和楊嘉伊協(xié)調(diào)。我終于找回了一個場子,當著楊嘉伊的面,我和那個五十多歲的副大隊長討論了套證的性質(zhì)問題,認為那并不違法,仍處在違規(guī)的范圍,因此按規(guī)定以罰款了解案子是合理的。但金額需要商榷。
我坦言金額不需要商榷,因為我們沒有金額。不是說公司沒錢,而是法國總部不認可這市場獨特的規(guī)則,在任何其他市場(國際市場),商品自由流通,質(zhì)量和安全性由生產(chǎn)廠商負責,品牌受監(jiān)督而不是受管制。所以,在國際律師介入并認可之前,我司不愿付任何金額的罰款。換言之,即便認罰,也要先經(jīng)法律流程,到罰金真正繳納,可能作處罰決定的人已經(jīng)高升到北京部里去了。
對方不但聽懂了這件事在現(xiàn)實上的荒謬性,也接受了我祝他升官的好意,他笑笑,老到地說:“我知道兩位都是高層次人士,我倒愿意聽聽貴司準備以何種方式解決問題?!?/p>
我和楊嘉伊離開會面地點,我到賓館入住,她到公司在深圳的主力柜臺安排。下午我接到剛才會商那位仁兄打來的電話,說你們的安排我們表示感謝,但手續(xù)還不能馬虎,請抽時間再來一趟,填寫一份保證書。我對著手機熱情感謝了他,告訴他第二天我們的楊小姐將代表品牌來辦理。
楊嘉伊在天色落黑前回到賓館,她掛我房間電話,聲音雖疲憊,卻還舒暢愉快:“Frank,托你的福,一切順利。我去休息一會兒,你總得請我吃晚飯慶祝一下吧?”
我說這趟全是你的功勞,我學習了。請客是必須的,而且絕不用公費,我個人請客以示真誠。我訂座,我們?nèi)プ詈玫暮ur餐廳。
楊嘉伊笑了,說你這人還行,自己掏腰包有誠意。我不要吃海鮮,海鮮吃了發(fā)痘痘。我們?nèi)コ晕鞑汀?/p>
等我自覺梳洗換衣,白襯衫黑長褲下去大堂,才發(fā)覺氣氛有點曖昧。楊嘉伊換了一身素色吊帶裙,完全不是公事打扮,倒像赴約會。她洗過澡,還洗了長發(fā),灑著一種迷惑人的暖香水,意大利香水。
我們在靠海的俱樂部餐廳坐下,開始天南海北聊天,我不問她任何問題,我保持著足夠的警惕。不過楊嘉伊像比我自由得多,也瀟灑得多。她基本上保持禮儀,但時有讓我尷尬的小動作,譬如她用她的叉子叉住一塊水果朝我送來,我伸手去接,她搖搖頭,意思要我張開嘴,她直接喂到我嘴里。
我盡量不看她的身體只看她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她的眼睛是她最冷靜的部位。
“Frank,你忘了點酒,西餐沒紅酒不行?!彼闷鹁茊?,要了法國酒,順便批評新世界的紅酒不夠干。
“我就不喝了?!蔽倚?。
楊嘉伊眼神忽然活躍了一下,故作調(diào)皮:“酒很重要,不喝酒就不會有故事。”
“喝了也不會有故事?!蔽倚Φ溃拔业木屏勘容^大,紅酒只當石榴汁。”
楊嘉伊點點頭,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留學生,也知道你這種人眼睛長在額頭上的,你只是運氣不太好,只混個總監(jiān)?!?/p>
我品著她的話,感到職場氣息忽然涌了回來,給我們飄離到體系之外的晚餐帶來了現(xiàn)實感。
“生意還是靠老林和杰米這種人來做,我倒覺得你適合代表公司同法國人打交道?!睏罴我琳f話像是當上了管理人事部的副總裁,她接過服務生遞上的紅酒深深喝了一口,“有機會我和大老板說說?!?/p>
我笑了,覺得萬事不可臆測,我只要做好眼前一件事,對這位來路頗為神秘的女子保持好完美的禮儀。
我接過服務生遞來的酒杯,和楊嘉伊干了杯,說聲中規(guī)中矩的法語祝詞“A votre sante(祝您健康)”。
月亮從云層里猛然躍出,照得海面熠熠生輝。
回到上海不久,有一天下午前臺小姐慌慌忙忙跑來我部門。吉西卡帶她進來,對我說有個警察在門口,要法務部負責人接待一下。
我不端什么架子,警察上門總不會是啥好事,我其實不是什么法務部負責人,我琢磨著該打電話讓齊律師或者毛律師來。
是個便衣警察,年紀三十來歲,模樣還算文雅。我把他請進會議室,讓前臺小姐拿來礦泉水,等他分說來意。
警察喝了口水,掏出一個文件夾,從中抽出一張打印的類似發(fā)票的紙張,指指上頭一個名字:“此人是你們公司的嗎?”
我接過一看,竟然是老林的名字。
什么事呀?他是我們的總裁。是外籍人士。
警察聽懂了我的暗示,鼻子里輕輕哼一聲:“外籍不外籍我不管,我負責處理具體案子?!?/p>
不是什么殺人放火的事,警察輕輕敲桌子:“我們懷疑這是假發(fā)票。不是說發(fā)票本身有假,而是合同是假合同。你們這位員工租了對方的別墅,由你們公司付錢,但他并沒有真去住?!?/p>
也許對別人還需要繼續(xù)解釋,不過對我就不必。我早就聽懂了。
這種事怎么說呢,在外企豈不是司空見慣?公司給老林待遇,他可住別墅。不過他選擇不享受這待遇,把公司愿出的這筆錢轉(zhuǎn)為個人收入……
我不需要知道老林的這種私事,我也不想和警察討論這種事。我忽然記起了老林有左膀右臂,她們才是他心腹。
我舉手打斷了警察的陳述,我說我聽懂了,但我不是適合處理這事的人,我馬上給你去把我們公司職位更高的人請來。
我直接去了人事部總監(jiān)辦公室,對她說了幾句,然后說這該你去處理。她匆匆去了。
我回自己辦公室,關(guān)上了門。打開電腦,瀏覽我進公司之后所有的來往郵件。我告訴自己,跟從前涉足商界的我相比,如今我確實有了成熟的態(tài)度。其實我能在一個個坑邊準確地踩著實地繞過去,并不是變得比從前聰明,而是我的欲望得到了管理。
而欲望得到管理,和我當了十年畫家畫了上千幅畫也有邏輯關(guān)系。我懷念安靜構(gòu)圖的時光。把人生畫下來,畫成立體透視畫面,其實是對自己的教養(yǎng)。
當斷則斷,拖泥帶水沒有好結(jié)果。
十一
杰米服務的品牌是集團在全球范圍內(nèi)最大的品牌,聽說杰米的頂頭上司要從巴黎飛來視察,這成了公司內(nèi)部的興奮點。老林等于是這個市場的大總管,不過杰米的上司可以不買老林的賬。他每年付錢給老林在巴黎的頂頭上司,商務上看,僅是購買老林的服務而已。
杰米有一陣子對我不同以往了,好像我和楊嘉伊一道出了一趟差,我們之間就建立了什么關(guān)系似的,他用一種自己人的腔調(diào)對我說話。但我總冷冷提醒他少依賴違規(guī)操作,至少不要做行業(yè)里最不尊重規(guī)則的那個人。
杰米興沖沖從走道里跑過來,一把逮住我胳膊,把我捏得生疼:“Frank,好小子,我又逮到你了。我們大老板要來,我給你找了個好機會,你到業(yè)務說明會上講半小時,跟他解釋這個市場獨特的、難以忍受的,給我們制造了無數(shù)麻煩及障礙的法規(guī)體系!”
啥,這人真是沒安好心,有些事跟外國人哪能講得清?越解釋越糊涂,越糊涂越丟分,杰米刻意給我挖坑。
“我不說。拒絕。”我回答他,“我又不是你們品牌的人。少給我惹事?!?/p>
“咦,你這家伙!”杰米打個哈哈,“你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我們已經(jīng)報上去了,我們大老板還對你講的主題非常感興趣。你怕啥,你是留學生,跟他講法語都行?!?/p>
其實我坐在辦公室面對電腦,很多時候是在發(fā)呆。
手機響了,是行業(yè)協(xié)會負責人給我的電話。他說你托我辦的事安排了,刀司長可以在辦公室接見你,不要超過一小時。
我并非刻意要求這次會見,不過,作為一個畫了十年畫的人我認為只有面對面的談話才能領(lǐng)會很多表面文章的含意,并了解本行業(yè)的第一主管官員對行業(yè)的看法。正巧杰米的大老板要來,要聽取我的報告,這安排在時序上完美。
我飛到北方大城,按照對方指定的時間,出現(xiàn)在刀司長辦公室。
刀司長面白無須,戴一副黑框眼鏡,臉上似笑非笑。他的穿著打扮與其他官員無異,短袖白襯衣,黑色長褲。我們寒暄了,面對面在沙發(fā)上坐。我向他贈送本公司最新的產(chǎn)品畫冊,作為公務上允許的小禮物。
我急不可待提出我的疑問。通俗地講,這也是所有顧客的疑問:為什么巴黎上市的新品到了我們這兒需要長時間進行質(zhì)量檢驗和過敏反應檢驗呢,難道歐盟標準還不夠可信,難道我們顧客的消費要求比歐洲顧客還要高?
司長臉上閃過一絲嘲弄的笑紋,他看著我,一字一頓說:“我們是為人民服務,要為人民把關(guān),歐洲產(chǎn)品也要經(jīng)過嚴格檢驗,用在歐洲人身上沒問題,不代表用在亞洲人身上也沒問題。這有個原則性?!?/p>
“那么,司長,這么多年的嚴格檢驗,有沒有案例證明用在他們身上行,而用在我們身上不行?”我問。
“由于我們多年認真負責的檢驗,把好了進口商品關(guān),目前為止沒有發(fā)現(xiàn)有害消費者身體健康的案例?!彼?。
我們相視而笑,氣氛在明明白白做游戲而不苛求游戲者的心理層面上緩和,我訴苦說行業(yè)負擔太重,銷售受到規(guī)定的影響,我們竭盡全力遵守規(guī)定,但越盡力越虧得多,好像負重攀巖。
刀司長點點頭,那身體語言在我看來是表示理解。他說:“我給你支個招吧。讓你們公司到國內(nèi)來投資建廠,同樣配方在國內(nèi)生產(chǎn)就不是進口貨,按照寬松的標準檢驗?!?/p>
我問他知不知道行業(y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您卡著百分之九十的新品,而市場上天天在上新品,好像事實上沒關(guān)卡一樣。
司長笑了笑,皺緊了眉峰,他把手掌看看,又翻手看手背:“我負責制定游戲規(guī)則,但實行和監(jiān)督另有部門。我不便關(guān)涉。今天我們之間屬于私人溝通,協(xié)會的朋友知道你新上任,而貴司也是行業(yè)翹楚。”
我告訴刀司長我明白,非常感謝接見并且解釋狀況,這對我的工作將非常有幫助,所有信息都限于我個人理解,不外傳。
刀司長送客,忽然抱歉說:“看我,都忘了給您倒茶?!?/p>
回到上海,座位沒坐熱,老林現(xiàn)任秘書敲門:“Frank,有空嗎?老板想跟你談談。”
我跟著老林秘書去見老林,她忽然熱烈說:“Frank,原來你也讀過外國語學校,對,有人告訴我的,那我們是校友哦!”
我說:“那好,老林那兒你得幫你師兄當眼線呀。有好事別忘記我,有壞事早早報信?!?/p>
我們嘻嘻哈哈走向老林房間,我不覺得老林找我有什么負面原因。
果不其然,老林難得給我一個笑臉,招手說:“辛苦了,F(xiàn)rank?,F(xiàn)在兼任法務部總監(jiān),能者多勞。最近品牌對你工作評價不錯,你和楊嘉伊一起滅了很多火?!?/p>
“那是楊嘉伊能干,我只是跟著去。”我說實話。
老林揮揮手,轉(zhuǎn)頭說:“你曉得路易要來上海,路易是集團最重要的品牌負責人,我提醒你在他面前說話一定要謹慎?!?/p>
我知道路易就是杰米的大老板,我想起老林前不久還鼓動我敲打杰米,就問:“要讓路易知道主管部門的不合作態(tài)度嗎,還是就跟他聊聊家常?”
老林笑笑,我明白問到點子上了,但老狐貍畢竟是老狐貍。老林說:“你自己拿捏?!?/p>
我拿捏?我拿捏好了平安無事,拿捏不好或惹得路易回巴黎說我是庸才,甚至說我是危險人物怎么辦?老林不肯指路,我想他怕落下把柄。
我轉(zhuǎn)移話題跟老林要人頭,一個人管理兩個部門,兩個部門都缺人,尤其法務部除了不坐班的律師,連一個行政人員也無。我忽然想說說成玲,但我忍住了,那是公司軌道外的事,我必須拎得清。
老林點點頭:“知道了,人事那邊已在推敲,會增派人頭的?!?/p>
我想老林這時候放松對我部門的控制多給人頭,必定還和我轉(zhuǎn)交他個人的事給他的心腹總監(jiān)有關(guān)。但他不會提及,我也不會蠢到去提。
吉西卡敲敲我大敞著的門,大眼睛又濕乎乎瞧著我,我已習慣了她這副模樣,她年紀已經(jīng)不小,聽說準備要生二胎,可還常常對著我掉眼淚。女人是直覺的動物,哪怕我遞紙巾說“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哪怕我板著臉一言不發(fā),她們都準確探知我這人心軟。
“Frank,我怕是做不下去了。你成天在外面跑,不曉得這些日子我們所有人天天加班到晚上九點,人事部那個‘拿摩溫’不回家盯著我們,讓我們趕新品的備案申請表。那么多新品,我們哪里備案得完?”吉西卡確實看著很憔悴,“你去看看我們部門的人,結(jié)了婚的,做不了家務顧不上小孩,沒結(jié)婚的,連相親的時間也沒,別提談戀愛了。我們也是人,是女人?!?/p>
誰給的壓力呢?簡直不用問,當然是杰米,一則前陣子積壓了新品申請量,二來路易就要來。他當然雞飛狗跳,殃及池魚。
“Frank,我先生同我大吵了一場,看來我只好辭職了。”吉西卡可憐兮兮,說著就紅了眼圈。不過我看一眼她手里并沒什么東西。說辭職而不準備辭職信,問題并不嚴重。
我說少安毋躁,待我想想辦法。辭職就是某種形式的自我了斷,不到萬不得已,只是傷害你自己。
吉西卡還不離開,她臉色變一變,說:“你還不知道吧,成玲出院了,可她又回到倉庫干活,住在倉庫里不回家。其他部門的同事現(xiàn)在議論紛紛?!?/p>
我走出摩天樓前往附近小公園,齊律師平素同我在線上溝通得不錯,感覺我倆可以很默契地一起工作,今天我第一次跟他見面,有些事其實可以聽聽他的意見。
他已在公園門口等我,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瘦得像根綠豆芽,有點像七喜廣告上的動畫人物,很有喜感。我們握了手,就到公園的咖啡館大樹下坐,要兩杯卡布奇諾。
七七八八聊了些雞毛蒜皮,齊律師的談吐越發(fā)讓我有相見恨晚之感。他的想法豈不都是我的想法?連法務觀點也同我大同小異。
我忽然感到需要做非公務的傾訴,我舉手讓侍者再給我們來兩份巴黎水潤喉,我問齊律師:“我前十年專注畫畫,現(xiàn)重回商界再入江湖,雖感到自己適應性強了,但何嘗不是妥協(xié)性強了呢?你說說凡是人性中好的一面,在公司環(huán)境是不是全得拋開?”
齊律師點頭而笑:“人性中惡的一面,則大有施展的余地?!?/p>
是啊,我對齊律師頗為佩服,我告訴齊律師商界其實反映了生存競爭,我司恰好處在競爭強度最高的領(lǐng)域。
我告訴齊律師成玲的故事,一個現(xiàn)代倉庫寄宿女郎。我告訴齊律師吉西卡的故事,她想保住工作的同時保住業(yè)余的生活,也許還保住第二胎。我告訴齊律師杰米的事,他在發(fā)瘋,為了一個瘋子的存在感和合理性。當然,還有老林,還有我自己,種種問題其實只說明一個真相:財富在生意場上,但數(shù)量有限,我們在這個卷得匪夷所思的江湖,無利不起早,但十分勞累和被動了。難道為了賺錢我們可以放棄一切代表美好人生的東西?
齊律師點頭說杰米和老林的事他知道得比我還多,出于職業(yè)要求不能同我分享,不過,他說:“不是所有人都在拼搏眼前瞬間嗎?很多公司不追求長久,大家心心念念所要的,是分得眼前的一杯羹?!?/p>
十二
路易帶著一大群法國俊男靚女來到上海,首先他們?nèi)チ讼募拘缕钒l(fā)布秀,法國女郎們在那里走貓步,手里拿著我司家喻戶曉的奢侈產(chǎn)品。
來到公司總部,路易的女孩們引發(fā)了大家一陣騷動,這些金發(fā)和褐發(fā)的尤物們舉止十分優(yōu)雅。我們看見老林穿著極其昂貴,皮鞋擦得锃亮。他給我們爭得了面子:他禮儀周到,很自然地和法國女人行吻面禮,絕對沒有其他本地員工哆哆嗦嗦的羞澀和尷尬。路易來了公司倒換了一身休閑行頭,穿上了牛仔褲,這樣人事部就通知大家出席經(jīng)理層會議可穿休閑服。
我在想一個重要問題,當輪到我跟路易匯報時我說漢語、英語還是法語,如選擇錯誤是非常危險的。前思后想,我決定說英語,偶爾插入法語和漢語,以應對現(xiàn)場的需要。
我們走入會場后發(fā)現(xiàn)不大的會議室擠滿了人,來賓陣容較大令我們難以安排。路易嘰里咕嚕說了一番之后,大家先舉香檳慶祝今年業(yè)務的騰飛,然后法國人一半退了場,讓真正需要與會的經(jīng)理們留下。
我細看路易,他不是俊男,面貌特征在法國人里顯得有點東方,或可說是相貌平平,無甚特征,年紀四五十歲。他們傳說他很兇,但我一時間看不出。
上來就是老林的左膀財務部女總監(jiān)講公司財務現(xiàn)狀,來賓一看她那PPT,都瞪圓了眼睛。她展示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做到了“剪刀曲線”,即公司利潤連年上升,成本卻連年下降,成就一把所有資本家朝思暮想的曲線剪刀。
“不可思議,你是怎么做到的呢?”路易鼓掌,裝作傾慕地看我們的財務女總監(jiān),她臉紅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我立馬想到了成玲,也想到了我部門成天加班不拿加班費的姑娘們,她們還年輕,卻沒有了談情說愛的時間,她們很可能成為將來的剩女。而路易可是喊著自由平等和兄弟之愛長大的巴黎郎。
當然,我可能偏激了,我的骨子里有畫者的基因。我面前是商界,身處它的縱深。
接著財務女總監(jiān),人事女總監(jiān)的報告相對平庸,不過,厲害之處還是有的,杰米品牌的產(chǎn)品顧問(也就是一線門店員工)的年度更新率(turn over rate)達到了驚人的百分之六十。
我暗暗打量路易,盡管他帶來的幕僚們低低議論,他卻無動于衷。
杰米打開面前話筒,開始長篇大論,他的匯報時間有整整一個小時的預留,我想,如果不感興趣的人,現(xiàn)在可開始進入白日夢。
杰米報出一串又一串數(shù)字,數(shù)字像是閃亮的晶體堆砌在他身周。
路易忍不住打斷他:“杰米,我們知道你是明星推銷員,不過,跟我們說說問題吧?!狈▏巳α似饋恚渌艘哺?。
杰米黝黑的臉膛竟然泛起深色的紅暈,他繼續(xù)報告了一連串數(shù)據(jù),然后他說:“我暫時打住。今天我們請到Frank,他是危機管理專家兼理法務,他比我更能向法國管理層描述我們的市場困境及其來源?!?/p>
人們開始四顧,想知道誰是可愛的Frank先生,我盯著路易看,路易不認識我,不知道哪個是我,但他也放下了記錄的水筆,茫然四顧。
我索性走到講臺上,我的PPT已經(jīng)交給會議秘書,她打開了首頁:監(jiān)管問題回顧。
我用工具性語言英文陳述我們目前遇到的監(jiān)管難題,尤其是讓法國人覺得困惑的“非藥品當成藥品管理”的措施。為讓路易對我這個陌生人有點信心,我告知大家前不久我拜訪了主要的監(jiān)管官員,并且聽取了他們對現(xiàn)行措施的解讀。
“我的前任處置相關(guān)監(jiān)管事務整整十年,平均每年公司付出的相關(guān)罰款額大約是四百五十萬人民幣,更大的風險是處罰尺度的加大,如果觸及臨界點,可能會被罰停止銷售新品。我們的美國競爭對手曾經(jīng)體驗這個處罰……”我竭力以安靜和平淡的口氣陳述。
路易打開剛才關(guān)閉的話筒,對我直截了當提問:“Frank,聽說你試驗了讓品牌停止違規(guī),請問試驗結(jié)果如何?”
我說我上任至今沒領(lǐng)到任何罰款通知,我前任遺留下來在東北的罰款也被我解除了。
“可是這場為期兩個月的試驗讓我們失去了推廣五個批次新品的重要機會,并且我們預付的巨額廣告費也打了水漂?!敝宦犚娊苊讌柭暱卦V。
路易點點頭,對我凝視片刻,說:“請繼續(xù)介紹?!?/p>
我感到自己像一頭大象被鬣狗圍住了,我感到身體發(fā)熱,頭腦里是被圍獵的倒霉感。我繼續(xù)介紹主管部門對許多同行采取的措施。并且,新的更嚴苛的管理條例盛傳將要出臺。
“也許你是專家,所以你對這種特殊情況有洞見?”路易發(fā)問,“請問你建議品牌如何做以便規(guī)避上述風險?”
忽然我心里迸發(fā)一股蠻勇,我環(huán)視會議室,老林不動聲色正襟危坐,其他人有點交頭接耳,空氣很沉悶,空調(diào)運轉(zhuǎn)不暢。
我改用法語發(fā)言,我的法語沒英語流暢,但足夠表情達意。我說:“同美國公司相比,我們既想得到監(jiān)管部門的尊敬和寬松對待,又不愿在這方面留出足夠預算。如果加大斡旋方面的投入,我們才能代表業(yè)界一起進行有效游說。”
路易仿佛吃了一驚,然后他認真聽我講。我進一步要求路易對照集團其他品牌,收斂在行業(yè)內(nèi)過于醒目的風險敞口。我說這品牌目前違規(guī)的規(guī)模和程度名列業(yè)界第一,一旦競爭對手和敵視者掌握情況后下手,品牌不能預測被損害的程度。
我告訴路易目前在主管部門游說對您的品牌進行懲罰的人士中很可能有我的前任。
老林打斷我,簡明介紹了他掌握的情況,證實這個傳聞可能是真的。
路易煩躁不安地和帶來的幕僚交頭接耳了幾句,宣布進入茶歇時間。杰米走過來,告訴我路易想私下聊幾句。
我們進入杰米的辦公室,路易、杰米和我,老林沒參加。
路易伸手同我相握,說很高興認識你,你會說法語,我們現(xiàn)在被當成典型打擊的概率高不高。
我實話實說,我認為暫時沒有這種可能。因為正如級別最高的制定規(guī)則的官員指出的那樣,負責監(jiān)管規(guī)則落實的官員屬于完全不同的部門,且散在地方上。兩者不互聯(lián)互通。
路易說那么我們?yōu)楹尾焕^續(xù)我行我素,有問題發(fā)生,你像你的前任一樣去斡旋。
我沉默。
杰米想說話,路易阻止了他。路易對我說:“沒有一次真正處罰我們,我知道都是你的前任去談了妥協(xié)方案。他們真正的目的看來并不是維護所謂規(guī)則?!?/p>
我感到有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惡心要浮到胸口,我不管不顧地對路易大老板說:“先生,在法國如何?行賄和受賄同罪不?”
“嘿嘿?!苯苊状笮?,“可不是把我們逼良為娼了嘛!”
路易沉思,他過了一會兒抬起臉,看著我說:“Frank,我知道跨部門跨專業(yè)有些事難以溝通。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們在國際市場的普遍經(jīng)驗,并不只是在亞洲市場。類似的事情哪里都有,甚至在法國在美國,商業(yè)難以避免這些。更重要的是,你也許看見這幾年的快速增長,但沒一個市場能長期保持快速增長。我向你坦白,在今天這個市場,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全力以赴地收割!其他任何障礙,我沒能力也沒理由去研究,我們愿意付出代價,你的任務是讓我們少付代價?!?/p>
我瞬間就明了他的意思,他是一個大號的杰米。法國杰米。
“我們會酬答你的努力的,F(xiàn)rank,不過請你要和我們合作。”路易轉(zhuǎn)身走出了杰米的辦公室。
杰米饒有興趣地瞅著我說:“理解我了?并不是我瘋狂。商業(yè)要求如此?!?/p>
會議繼續(xù),不需要我再做報告,也不要求我再與會。于是我退場了。
我回到自己辦公室,心潮起伏。這很明顯,如果是一幅油畫,畫者就會努力表現(xiàn)這是一場亮出底牌的短兵相接。
我內(nèi)心充滿了對路易的同情,他是個商人,他只想做好他的買賣。他的品牌在全世界所有市場都受到空前歡迎,他沒理由在這個市場搞特殊化,做出他不理解的額外努力。他甚至認為某些卡他的規(guī)則僅僅是為了訛詐。至少他端起酒杯閑聊就會用這個詞來形容他遇到的。
沒辦法同他們深入探討。我知道沒人會承認的,但確確實實我如同收到了路易給我的最后通牒:要么像你前任一樣去擺平,去談談彼此間的交易;要么,說明你不想和品牌合作……
楊嘉伊翻卷香風忽然跑進我辦公室,手指在門上一溜輕叩,笑嘻嘻坐到我面前椅上:“我們大老板對你印象不錯嘛!”
“何以見得?”我冷冷應答。
“剛才他出來問我上次我倆同行的情況,他說他覺得你很有潛力,他要為你爭取更高的待遇呢!”楊嘉伊水靈靈的眸子對我飛飛,“好好干,爭取我們再一起出差!”
她走出去沒多久,杰米這黑胖子拉松了領(lǐng)帶結(jié)子跑進我房間,往我眼前一坐:“怎么樣,我安排得到位吧?大老板認可你了,讓我下回去巴黎帶上你。你本是法國留學,以后前途無量?!?/p>
都不等我回答,他跳起身:“回見,我還進去開會呢!”
沒想到更熱鬧的戲份還在后頭,老林昂首闊步走了進來,我站起身。
“Frank,部門加人頭的事我已吩咐過人事部,具體你和她們談。人頭多了,明年的預算也可談,你直接找財務總監(jiān)。”他沖我笑笑,走了。
原來是這么個戲法,我明白了。大家都覺得就此搞定了我,從此我就和我的前任一樣成為大家需要的那個人。
我何嘗不想就此融入這了不起的集團呢,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假使能保證自己在這里跟著美妙的業(yè)務上升曲線狠狠吸金十來年,豈不是人生得意?
我走出辦公室,喊上吉西卡和恩佐,恩佐有車,一起去浦東倉庫找成玲。
尾 聲
我此刻調(diào)亮了臺燈,窗外飛進一只白翅黑點、身體有黃色橫紋的蛾子,繞著我的手提電腦飛。它是很久以來唯一一個與我嬉戲的生命體。
我的生活確實寂寞。
我試圖回憶那年的后幾個月,幾張生動的臉從我記憶里浮現(xiàn),對我眨巴眼睛。
我想起了那個老頭,本來我沒見過他,一直猜想他是什么樣子。后來有一天前臺帶進一個著裝非常不像樣的老家伙,說他就是我的前任。我吃了一驚,不為別的,只為他身上那有蛀蟲洞的老頭衫……
我想起了吉西卡,吉西卡聽了我的勸,沒辭職。我利用我的權(quán)限,盡量讓她少加班。但我對她有個要求,我要求她對杰米的主要新品加急辦理,真的別因為我們的松懈耽誤品牌的好事。按路易的說法,這些爭得的“收成”將是未來荒年的口糧。
記得人事部女總監(jiān)找我聊人頭,她說三個人頭老林批準了,但大家能理解,杰米的品牌分擔公司最大的開銷,所以人頭必須向杰米品牌傾斜。老林的意思是增加兩個注冊申請的熟手,就從競爭對手的公司挖,放到吉西卡團隊里。至于吉西卡,不太穩(wěn)定哦,預防起見,招聘的兩位里要有個能替代吉西卡的。還有一個人頭嘛,照顧你Frank,你可不是還需要幫手么!
我對她道謝,然后說老林的吩咐我們照辦,但我個人的主意有變化,我暫時不需要增添幫手了,這個人頭給成玲吧。
成玲,豈可?人事部女總監(jiān)氣憤憤說成玲是自說自話的瘋子,如果讓她轉(zhuǎn)正,豈不要惹來一百個學她樣的?公司百分百擁有選擇員工的權(quán)力,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向公司施壓或提要求。
我說我懂,這不是跟你換嗎?公司要了成玲也有個好處。大家會覺得人事部和老林心地還是柔軟的。人心都是肉長的,這是大家長期合作的前提呀。
你可別后悔,給了你人頭不要,今后你可能就沒助手的。她警示我。我表示我明白。
晚秋時新的人頭都到位了,吉西卡添了兩個人手,整個部門把加班時間縮短到晚八點。成玲這人真是不適合外企文化,她也不曉得哪里打聽了個大概,情緒激動地跑到市中心我們辦公區(qū)來,第一次找到我辦公室。她把我的門一關(guān),撲通跪在地上要給我磕幾個響頭。嚇得我一邊拉她起來一邊喊吉西卡,說成玲絆倒了,快來幫忙……
那些日子我們?nèi)痉路鸷献鞯枚纪τ淇?,找我們麻煩的事是有的,我讓恩佐積累起來放著不理,有些地方著急的部門就威脅我們要如何如何,我對恩佐說不急,不該做的事,哪怕我的前任做了,哪怕他年年做月月做天天做,我們也不能學。我給恩佐的課題是如何發(fā)動行業(yè)一起游說主管部門改變游戲規(guī)則。他玩轉(zhuǎn)互聯(lián)網(wǎng),他該給我?guī)硇曼c子。
年終時杰米給我們部門送了一份可觀的大禮,每人都能分到他們的不少新產(chǎn)品。女生當場狂喜,男人們可帶回家讓太太或女友狂喜。我專門去杰米辦公室道了謝,并且給他看我們?nèi)绾斡梦C管理的專業(yè)方式解決了某些地方對他品牌的新處罰。不過,確實拖了很長時間,這個他仍舊不能接受。他提醒我,市場不會等待,還是談交易更快更省。
發(fā)年終獎時人事部總監(jiān)先來請我喝茶,我們到摩天樓外英式茶館要了下午茶套餐,我記得精美的瓷器和溫潤的達吉嶺茶。
她說必須跟我解釋清楚,本年度我的獎金和花紅都打八折。首先這是我們部門年中影響了品牌的新品銷售,導致頗可觀的損失,其次請我不要當真,連她自己工資都曾被打六折。等今年過去,有機會公司會補償回來的。這只是游戲的方式。
我有說有笑,沒當面生氣。其實我暗暗松了口氣,我等來了合適的借口。
我寫了一份簡明的辭職信,說明不能接受盡心工作后年終獎竟然打八折,故辭去目前公司給予的職位。
我不是我的前任那號人。
所以,這事如此了局對大家都體面。
至于我的前途和未來,我也有了新的決定。這不是翻來覆去,而是經(jīng)過了重返公司后的補充教育。
我給一位始終對我寄托熱望的美術(shù)雜志主編寫信,我說勞兄費心一直惦記我,你說得對,畫界不是凈土,但畢竟大部分人還多少有點潔癖。
我準備離開現(xiàn)在的公司重出江湖,在油畫界的江湖里自己做自己的主,干干凈凈地過完余下的人生。
如同回到商業(yè)世界打了一次工,好比人家沒錢了就暫去當騎手掙了零花。
我向太太上交了所有在奢侈品公司領(lǐng)到的報酬,抱歉說今后又要靠賣畫了,我們從此吃得清淡點吧。
我太太點點頭,臉上沒笑容。
她淡淡地說,她不確定自己會始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責任編輯:石一楓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