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遼京,小說作者。已出版小說集《新婚之夜》《有人跳舞》,長篇小說《晚婚》。
一
米豆出生的那天晚上,狂風(fēng)暴雨,產(chǎn)房里有種嗡嗡的響聲,像蜂房——在記憶中很像,護(hù)士的聲音,醫(yī)生的聲音,別的產(chǎn)婦的聲音,在記憶中摻雜在一起,像隔了夜的酸奶麥片那樣混合,凝固,形成一種全新的質(zhì)地,像果凍,像慕斯蛋糕,或者別的又涼又甜的食物。我醒來時饑餓難耐,疼痛已經(jīng)忘記了,消失得徹徹底底,我忍不住把沒扎針的那只手背抬起來吸吮,嘗到甜和咸和別的形容不出的味道,有那么一刻,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大塊蛋糕。太想吃蛋糕了。
總是形容不出,痛也說不出,太復(fù)雜了。連綿不絕的痛像連綿不絕的、層層疊疊的遠(yuǎn)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一晃而過,像噩夢的片段。當(dāng)痛停止,痛立刻就不真實(shí)了,人就是這么健忘。我們叫她“米豆”,米豆?jié)M月那天,我終于吃到了想了整整一個月的芒果慕斯蛋糕,紙盒揭開,哇,上面坐著一個穿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孩。這是米豆還是我?
都是,秋晨說。秋晨是米豆的爸爸。我一口吞掉奶油做的小女孩。
米豆的滿月宴是我喜歡的形式,來的都是同學(xué)朋友,一個長輩也沒有,米豆只醒了一小會兒,喝完一瓶奶后,就睡著了。她和她的嬰兒床匹配極了,就像我與那把哺乳椅子一樣匹配,后來那椅子變成了秋晨最愛的座位,他喜歡把一罐啤酒擺在扶手上,不止一次地在忘情歡呼的時候碰倒啤酒,潑灑一地,幸好我們把地毯早扔掉了。剛搬來的時候,我照著家居網(wǎng)站的樣子,買了兩三塊小地毯來裝飾這套狹窄的公寓,很快它們就變成灰塵的集納地,布滿可樂、果汁等留下的斑斑點(diǎn)點(diǎn),誰該清理地毯成為經(jīng)常爭論的由頭,于是在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天氣晴朗,當(dāng)我們抬著其中一塊準(zhǔn)備去樓下?lián)刍覊m時,直接把它抬到了收集裝修垃圾的地點(diǎn),一間水泥房子,鐵門半開半閉,我們默契地把地毯扔進(jìn)去,像做了賊似的拔腿就跑,邊跑邊笑。我們把三塊地毯全部扔掉,直接躺在茶幾旁的地板上。秋晨說,米豆。我問他在說什么,他說,他好像看見一個小女孩,穿著白色的裙子,坐在秋千上蕩著,對著他微笑,他管她叫米豆。
米豆就是那天到來的。
秋晨和我,我們都相信宿命,他的觀念大多來自撫養(yǎng)他長大的奶奶。他奶奶說,人的命,天注定,還給他講過許多因果報應(yīng)的故事,他轉(zhuǎn)述給我聽,我聽著聽著就犯困,要睡著了,夢里留一個故事的尾巴,總之是大快人心,跟我媽媽的故事截然不同。
我媽媽的故事要悲觀得多,更零碎,缺少主題,也沒有結(jié)局,她總是絮絮地說道,那男的跑了,王子跑了,海盜跑了,山賊跑了,阿里巴巴跑了,你爸爸跑了,我不懂什么叫跑了,好像是從什么危險的地方逃了出去??墒俏覌寢尣⒉晃kU,相反她非常安全,她總是輕聲細(xì)語。在家里沒人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時常愣愣地望向虛空,好像那窗簾,那柜櫥或者墻壁有什么值得看的。其實(shí),我寧愿她看我,我在變化,我在長高,我比那些死物好看多了。她看我總像看一片天邊的云,她用一種閱讀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我臉上寫著明日天氣。
你臉上沾著什么東西?
有時候,我跟她說話,說兩三句她才回過神來。我猜想我媽媽另有一個世界,一個比和我在一起有趣得多的世界,我爸爸是從媽媽的哪個世界逃走的,還是一個問題。他的離開非常干脆,突然,毫無預(yù)兆,他留下的空洞一直回蕩著風(fēng)聲。對我來說,這件事情的前因十分縹緲,后果是扎扎實(shí)實(shí)的。我對新認(rèn)識的人,總說我父親已經(jīng)死了。少些羞恥。
時間一長,我猜想他是真的死了。我媽媽似乎也有這種期盼,他不回來,那么他還是死了的好。她沒有說出口,我也沒有,這句話像餐桌上的燈光一樣籠罩著每一頓飯,糖醋排骨,他死了,芹菜炒肉,他死了,西紅柿炒蛋,他死了,涼拌木耳,他死了,我吐出木耳,怎么都嚼不爛,所以他還沒死透,就像木耳沒熟透。
其實(shí)我媽媽很擅長做飯,我每次想起她,總是想念她的飯菜,她縱容我挑食。我跟秋晨第一次約會,去一家當(dāng)時很受歡迎的美式餐廳,叫奶奶的廚房,奶油蘑菇湯好喝極了。那餐廳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變成了舞蹈工作室,一群人成天在里面蹦啊蹦啊,他們都不用上班嗎?真幸福。
秋晨懷念的是他奶奶家的廚房。我們?nèi)コ燥埖臅r候,他就一直說他小時候的事情,他爺爺當(dāng)年是戰(zhàn)斗英雄,他說“英雄”這兩個字的時候,一臉天真,他爸爸也是,他爸爸是為了救溺水的人而去世的,對方輕生,最終獲救了,他卻死了。對方的父母賠給他家一大筆錢。
這不公平,我說,想死的人死不了,不想死的人卻死了。
他一臉驚訝,好像他從沒想過這問題,沒想過公平不公平的問題,好像除了見義勇為,這件事沒有第二種解釋了。為了安慰他,我告訴他,我爸爸也死了。他等著我講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沒有接著說,而是接著喝雙耳杯裝的奶油蘑菇湯。他看著我,等我喝完,等我告訴他一切細(xì)節(jié),就像他對我講的那樣,毫無保留。
他死了。我又重復(fù)一遍。
直到我們結(jié)婚,他也只知道這三個字,像一個巨大的鍋蓋,蓋住我家庭的過去,誰也別揭開那蓋子。我躺在產(chǎn)床上的時候,我媽和秋晨都在外面,他們在聊什么,我忍不住想象他們在聊什么,想象可以使我遺忘當(dāng)前的痛苦。她又在訴苦嗎?她總是訴苦,講述她生產(chǎn)時的麻煩,全是我造成的,最后護(hù)士用鉗子把我夾了出來,導(dǎo)致我的頭骨不對稱。在我半歲以前,她用一冊《現(xiàn)代漢語詞典》給我當(dāng)枕頭。那本詞典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還在用,扉頁上寫著一個人名、一個地名和一個日期,黑色鋼筆,顯得珍貴而鄭重,他的詞典,他的女兒。這本書使我的后腦更歪了,她歸咎于我睡覺不老實(shí)。
最后還是基因獲得勝利,長大的我擁有一個形狀完美的頭顱,和照片里的我爸爸一模一樣?,F(xiàn)在我躺在產(chǎn)床上,頭發(fā)蓬亂,心懷怨恨,黑色的人名像蝌蚪浮現(xiàn)眼前。這么多年過去了,窗外,深夜風(fēng)雨大作。我想象那疾風(fēng)暴雨是為了我,慶祝也好,憤怒也好,悲傷也好,總之是為了我,這種自高自大使痛苦也染上了不一樣的色彩,使痛苦有了含義,有了內(nèi)容,有了標(biāo)題,單調(diào)的痛苦變成了有聲有色的痛苦,我成為身在痛苦中的女人,像有一束光打在我臉上。汗水在反光。
我們叫她“米豆”,她小小的。秋晨說是“綠豆”的“豆”,我想,不是,是“豌豆”的“豆”,是高高的床墊之下那粒硌人的豌豆,那就是我,我用我女兒的名字紀(jì)念我自己。我媽接過米豆抱著,審視著嬰兒,用愉快的口吻說,她的腦袋一點(diǎn)不歪。這評語像一束明媚的晨光,好像她把過去統(tǒng)統(tǒng)都饒過了,因?yàn)檫@新生的嬰兒,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我望著我媽媽如同望著月亮。
她又掀起護(hù)士裹好的襁褓,嬰兒的雙腿微微蜷著。我知道她在看什么,月亮熄滅了,鬼魂在我們之間游蕩。她想看我女兒的腳有沒有遺傳我爸爸的特征,右腳長了四根腳趾。我有正常的雙腳,我女兒呢。我媽媽盯著我女兒的腳,突然數(shù)了起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呀,正好。我想我出生的時候,她是不是也這樣數(shù)著。睡意涌上來,夢好像也生了一雙腳,夢里我追著夢在跑。
米豆出生的第三天,我媽媽就離開北京回家去了。米豆五個月的時候,我媽又來看我們,她要去沈陽參加一個同學(xué)女兒的婚禮,順路在北京住兩天,想買幾件衣服。她是在讀大專的時候認(rèn)識我爸爸的,我爸爸從來不參加這些舊友的聚會,跟任何人都沒有聯(lián)系,當(dāng)年他走的時候,只留下一張字條,告訴我媽媽他到廣東去了,那年月廣東對我媽媽來說,只是地圖上的兩個黑字。我媽媽猜想他如今一定落魄了,不愿意見人。這是她的猜想,或者她的愿望,她用快樂的語氣說這些事,而我想象的是有一天清晨出門,天寒地凍,遇見一個乞丐,向我伸出手來,我把早餐錢給了他,渾然不知那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在日記里寫下幻想,后來發(fā)現(xiàn)日記本的鎖被開過了,就不再寫了。有一天我媽媽一邊炒菜一邊問我,你怎么不寫日記了?我驚訝于她的天真,又天真又冷酷,又冷又暖,又遠(yuǎn)又近,我的腳趾在棉拖鞋里蜷縮起來。我媽媽讓我把菜端到茶幾上。
她做飯,做菜,吃飯,吃菜,我媽媽說,生活中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值得記錄。她會運(yùn)用一種詠嘆調(diào)式的語氣,放慢語速,提高聲音,好像她面前的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她的話不是說給我聽,而是說給看不見的命運(yùn)聽。吃飯的時候,她總是慨嘆命運(yùn),在家里她像個哲學(xué)家。我跟我媽媽的日常生活絕對不會陷于瑣碎庸俗,因?yàn)樗龝r時刻刻都在對人生進(jìn)行總結(jié),或者展望未來。有一次她說,你要學(xué)會愛人,我以為她被什么人拉去保險公司或者傳銷組織了。原來她在看一本講情感心理的暢銷書,書頁邊上密密匝匝地寫了讀書心得,她把那本書拿給我,讓我看看,大概是日記事件的后續(xù)。我也讓你看我的嘛,有什么大不了。
那本書我一頁也沒翻開。我媽媽的表達(dá)總讓我感到尷尬。她一寫字,就變得溫情起來,像一個陌生人。我上大學(xué)的那幾年,她很少打電話,卻常常寫信給我,她對我傾訴許多事,細(xì)膩,敏感,一花一草的凋零都令她感懷。她常引用詩句和歌詞,寫長長的優(yōu)美的婉轉(zhuǎn)的句子,甚至有排比句。透過這些字跡我能看見她,透過回信她能看見我嗎?我的字寫得很丑,我媽媽說我缺少練習(xí),她總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我身上的問題然后飄然離去,有時候她說字如其人,有時候又說我的字寫得像我爸爸。
她并不避諱談起他。她講過那么多遍,以至于我相信我能一眼認(rèn)出他。他飄浮在我們生活的上方,高于餐桌但是低于天花板,就在吊燈的位置,因?yàn)槿毕@得特別明亮。我媽媽一提起他,就像打開一盞燈,他無處不在。
你像你爸爸啊,她說。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她總是提起他,并不是因?yàn)榕f情難斷,而是因?yàn)槲遥业哪樋傇谔嵝阎?。?dāng)米豆到來,我一下子明白許多事情,我從米豆臉上看見秋晨,造物真是神奇。我媽媽則低頭去數(shù)米豆的腳趾,仿佛那是我與她共同沾染的羞恥。
二
米豆上幼兒園了?!笆弧奔倨冢覌寔砜次覀?。秋晨搬到客廳沙發(fā)上去睡,把臥室留給我們。晚上,米豆躺在她的小床里,早早睡著了。我媽媽走到窗前,向外望一望,說,你們這里高是夠高,但是沒有視野。我的窗戶正對著鄰居的窗戶。
我已經(jīng)躺下了,我媽媽還沒睡意,她說今天坐一天車,骨頭都松散了,一下子睡不著。燈都關(guān)掉了,只留一盞昏暗的床頭燈,她坐下來,睡衣在肚子上堆出一些皺褶,說,你爸爸回家來了,我跟你說過沒有?他生病了。又說,我不是跟你要錢,我們暫時不缺錢。
米豆輕輕呼吸著,是這房間里唯一的聲響。忽然間那個飄浮的形象變得具體了,他既沒有死,也沒有變成乞丐,而是如此無聊,居然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負(fù)心漢故事,枉費(fèi)我媽媽這些年傷春悲秋,紙短情長,真是不配。
如此平凡,還不如死了,我想。米豆夢里翻了個身。我媽媽也躺下來了,我聽著她的呼吸,想起從前無數(shù)次我們躺在一張床上,我安慰她,告訴她我將來一定有出息,會好的,她在黑暗中聽了那么多遍,最后還是給他打開門來。
雖然沒有明說過,我一直覺得,我有義務(wù)讓媽媽得到幸福,父債子償,大約是這個道理?,F(xiàn)在她不需要了,我感到一陣輕松,又深深地失落。秋晨在外面走動,去衛(wèi)生間,他大概還沒睡,坐在地板上打游戲。我想這件事要是告訴他,他會如何反應(yīng),一個死人突然從墳?zāi)估锱莱鰜砹?,記憶的墳?zāi)埂?/p>
我媽媽在我家住了兩天就要回去,說放心不下你爸爸,那語氣就好像爸爸從沒離開過家,好像我應(yīng)該完全理解,不需要任何解釋。秋晨非常震驚,他不明白我為什么要說爸爸死了,我告訴他我覺得這樣更有面子,比我和我媽被他拋棄了好聽些。
那又不是你的錯,秋晨說。
輪到我感到震驚,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我被一種溫暖洞穿了,照亮了,他一秒鐘就發(fā)現(xiàn)的真相,我用了快三十年才到達(dá)。我媽媽喜歡說“拋棄”,好像我和她都是垃圾,是舊物,或者別的什么冗余的東西,我必須極力證明自己是有用的,證明一切努力都有意義。被父親拋棄的母女自立自強(qiáng),最終過上了好日子,從前的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這套邏輯中有什么問題。
他的歸來使我媽媽和我成了笑話。在北京住了幾天,她給爸爸買了新衣服、新鞋子,讓秋晨送她去高鐵站。我和米豆送她到汽車邊上,看著車門關(guān)好,車窗搖下,她沖我們揮揮手,笑容燦爛,曾經(jīng)的痛苦和眼淚像一場演出落幕了。米豆揚(yáng)起她的一雙小手,她很喜歡姥姥。夜里,秋晨握住我的手,像捏著一片秋葉。我哭了,覺得自己是一個巨大的笑話。我以為她在受苦,其實(shí)她是在表演受苦,一個演員一個觀眾的表演,現(xiàn)在她不演了。只有我傻傻地,從頭到尾深信不疑。
不是我的錯,我抱著這句話像抱著一只羽毛枕頭,漸漸睡著了。早上米豆爬到我們的腳邊。她很快就長大了,我媽媽說,你要珍惜和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大約又是從雞湯文章里學(xué)來的廢話。她興起時就發(fā)長長的信息給我,眼睛不好,現(xiàn)在不寫紙信了。
米豆的手指輕輕按壓我的小腿,這是她叫醒我的方式。當(dāng)她長大一些,我把手放在她的腿上拍打,她也會立刻醒來,笑著投進(jìn)新的一天。米豆精力無限,當(dāng)她的詞匯量越來越多,話也跟著越來越多,她念出每一個物品的名字,在衣柜門上貼她贏來的獎勵貼紙,幼兒園老師都喜歡她。她是灼熱的,她像秋晨。
每天早上,我送米豆去幼兒園,然后走了一段路,搭地鐵上班。我們結(jié)婚的消息在公司里瞞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然至少一個人就要離職。秋晨時常和辦公室的女同事說說笑笑,唯獨(dú)對我嚴(yán)肅有加,仿佛一種暗地里的情趣。懷孕生子當(dāng)然是瞞不住的,但是沒有人知道對方是秋晨。有時候我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些生活中的小習(xí)慣,比如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立刻就笑起來,我便把撫摸變成重重一擊,含著一點(diǎn)點(diǎn)年輕男女之間的調(diào)笑之意,但是絕不會超出一般同事的氛圍。關(guān)于孩子的爸爸,我編出一些故事,兩地分居,等他調(diào)回北京,我們就能團(tuán)聚了。
在工作的地方,沒人探問許多,在他們看來我是一個很不容易的年輕媽媽。我告訴同事現(xiàn)在是我媽媽幫忙帶孩子,實(shí)際上我們請了一個小時工每天去接米豆,做晚飯。經(jīng)濟(jì)壓力不小,不過勉強(qiáng)維持,千萬不能失業(yè)。秋晨很少和我一起下班,總有一個人需要加班,大部分時候,是我急著趕回家,替換小時工,她后面還有別家要做。有幾次實(shí)在太晚,回家時只剩米豆一個人在家,晚飯擺在桌子上,小孩趴在客廳的地板上畫畫。
一家三口是最常見的主題,偶爾也有一些相熟的小伙伴入畫,或者花,樹,星星,繁雜凌亂的線條朝著各個方向飛去。我把米豆抱進(jìn)餐椅里,給她戴上圍兜,如果她要求聽故事,就用手機(jī)播放一段兒童故事,常常我也聽入迷了。秋晨很少晚過十點(diǎn)回家。極少的時候,他回來時我和米豆都睡著了,我常常拍哄著米豆,哼著歌,自己也睡意沉沉。秋晨會輕手輕腳地進(jìn)來,把燈關(guān)掉。非常普通的,正常的,完整的生活。
我媽媽偶爾提起我爸爸,但是她沒讓我跟他建立任何直接的聯(lián)系,我也沒有要求見面或者通話。秋晨倒是提過幾次,被我打斷了,他就不再提起,我認(rèn)為沒有人有資格和我談?wù)撛?、和解或者諸如此類的問題。
含著恨意生活,人就會獲得一種主動權(quán),輕飄飄地俯視一切。春節(jié)前我媽媽問我是否回去,說你爸爸想見見你,他身體很不好,字句中有種哀懇。我還沒回復(fù),她就把我爸的微信推了過來,說你們可以先聊聊。
先聊聊嘛。她說。
于是我擁有了一個電子化的爸爸。一開始他發(fā)長長的一段話給我,大意是好的,是表達(dá)善意的。他不提當(dāng)年為什么離開我們,也不說為什么突然回來,他的語氣仿佛一個正常的父親,仿佛從未離開過。他問我要米豆的照片——我甚至還沒想好是否要與他和解。
秋晨在這件事情上先我一步。他迅速地接受了我爸爸仍然在世的事實(shí),覺得自己有責(zé)任先打個招呼。在我爸爸和我說第一句話之前,他們差不多成了朋友,秋晨能和所有人交朋友,他可以跟見過面的,或者沒見過面的,現(xiàn)實(shí)或者虛擬的所有人打交道,仿佛內(nèi)置了某種程序,根據(jù)對方輸入的信息給出最恰當(dāng)?shù)幕貞?yīng),他怎么做到的,是一個秘密。秋晨和我爸爸的關(guān)系也像一個秘密,直到他有一天隨隨便便地提起,爸爸想來看我們,我才意識到一些東西在我周圍慢慢生長,而我渾然不覺。
爸爸?
是你爸爸。
微信里那個?
米豆把一塊青椒吐了出來,吐在帶凹槽的塑料飯兜里。她和我一樣討厭青椒,秋晨就經(jīng)常做青椒,他覺得口味也是需要練習(xí)的??谖?,感情,或者別的什么偏好和情感,都是需要練習(xí)的。米豆每次咽下一塊青椒,都會得到一小塊她愛吃的蘋果。今天,沒有蘋果了。
你練習(xí),你做到,你得到獎賞……我想這算不算一種專制。秋晨笑了,當(dāng)然他是一個好人。婚后幾年,我已經(jīng)不再拒絕青椒,或者我已經(jīng)把厭惡當(dāng)成不得不接受的必然。米豆也會和我一樣,她會從自然的天性中解脫出來,成為一個,用秋晨的話說,具備優(yōu)良品性的人,我時常覺得他不像這個年代的人,好像有一個老人透過他在講話?;蛟S是一百位,重重疊疊的蒼老的臉孔,在秋晨身后的陰影里,他是他,他又不是他,我仿佛可以通過他與一些看不見的人交談,他們的聲音合在一處,構(gòu)成低沉的背景。秋晨說,你應(yīng)該見見你爸爸。
為什么?
他畢竟是你爸爸,他還活著呢。這句話不是秋晨一個人說的,是秋晨背后的那些恍惚的人影,那些累積下來的時間和血脈在說,整齊地,大聲地,他畢竟是你爸爸。如今他也做了父親,一下子就懂了——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在米豆出生之前,我和秋晨從未有過如此激烈的爭論。你也是母親了,他說,你不該有恨,應(yīng)該原諒他。就算是為了米豆。人總是懷恨在心,能得到什么呢?他夾起青椒肉絲送進(jìn)嘴里。
米豆又一次吐出她的青椒,她表情平靜地拒絕,如果繼續(xù)喂她吃,遞到嘴邊,她會大哭起來,哭過頭,連蘋果也不要了。我把米豆從餐椅上抱起來,秋晨說我太慣著她了。人可以不吃青椒,我說,人也可以沒有父親。
你爸爸馬上要來看我們了,秋晨說,他說他等不到春節(jié)了。
三
在我爸爸現(xiàn)身之前,我媽媽先來了。她沒有跟我們打招呼,直接按下門鈴,好像是樓下的鄰居上來串門而不是從幾百公里外趕來。她說她只住一夜,明天就走,只是來看看我們。
她這樣匆忙來去,讓秋晨感到過意不去,苦留她多住幾天。她一邊擺手,一邊走向趴在地上玩小汽車的米豆,幾個月不見,米豆不太認(rèn)識她了,她走過去,張開雙手,米豆沒有回應(yīng)。
來,抱抱,抱抱。米豆呆呆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露出笑容。米豆舒適地坐在我媽媽的手臂上,她穿著厚毛衣,房間里暖氣充足,一會兒她就冒出微微的汗。我想接過米豆,被我媽媽拒絕了。我問她為什么突然過來,她轉(zhuǎn)過頭,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說,因?yàn)橄胍娢业耐鈱O女啊。米豆一無所知地吸吮著自己的大拇指。
從前,我媽媽經(jīng)常被突如其來的感情觸動,繼而跋涉千里。在她寫給我的信里,她說她曾經(jīng)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車,為了去見我爸爸,那時候?qū)W校在放寒假,家里人不知道她戀愛了,編了個理由跑去見情人。見一面,立刻就要走,趕火車回去。從她的文字中,我看不出她的感覺,后悔嗎?懷念嗎?似乎有一種淡淡的驕傲,越是這樣,我爸爸就顯得越是絕情,而她就越潔白,高尚,她忍受過的孤獨(dú)和羞辱是她的光榮,現(xiàn)在我爸爸回來了,她的故事終于完整?,F(xiàn)在她需要新的戲劇,故事和角色了,把我撂到一邊。
秋晨說你不想見他,米豆睡著了,我媽媽對我說。床頭亮著一盞小燈,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她們的影子。
就為了這個事,沒必要跑過來。
我是來看米豆的,我媽媽說,你看米豆長得和秋晨一模一樣,女兒都像爸爸。我把被子展開,今晚要和我媽媽一起睡,和小時候一樣。我們并排躺在床上,她的聲音變小,變細(xì)了。他很想見你們,你就當(dāng)接待一個遠(yuǎn)房親戚,她說,你們見見面,說說話。他沒有幾天了。
諒解是完美結(jié)局,我想,本來我可以一直恨他。突然之間他要死了,好像在游戲當(dāng)中耍賴不玩了。他長什么樣子?他像我嗎?
你要學(xué)會愛人,我媽說。這句話輕輕地貼在我的皮膚上,像一個止血的創(chuàng)可貼。深夜,我聽著她的呼吸聲,像回到小時候。我和她相依為命的那些年,那些充滿怨恨的回憶,她輕易地就抹殺了,背叛了,我終于找到這個詞,“背叛”,她背叛了我與她共同的生活,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那種奇怪的、不調(diào)和的感覺,是因?yàn)槲乙庾R到了背叛卻說不出口,他走了,就當(dāng)他死了,他又回來了,你應(yīng)該原諒他——像一盤熱了又熱的剩菜雜燴擺在桌上,要求我全部吃光。
為什么不把門摔在他臉上,卻讓他走進(jìn)家門?
他畢竟是你爸爸。
我想起我媽媽抱起米豆,數(shù)嬰兒的腳趾。彼時彼刻血在她和他之間流動,像一個化學(xué)試驗(yàn)的煩瑣裝置,不同顏色的液體從不同方向奔往一處,融合的時刻,爆炸的時刻,爆炸中產(chǎn)生了我,我反過來又把她的生活炸成了碎片。
他可不愛我們,我說。
我媽媽輕輕地?fù)u頭,我知道我在說幼稚的話,幼稚地談?wù)搻?,這不是我跟我媽媽之間該有的話題。一說到愛,她立刻就像一本行走的情感教科書,你要寬容,你要體諒,你要……何況你不過是個附屬品,你是附帶的影子,附帶的存在,你的恨也是附帶的,被傳染的,被灌輸?shù)?,你的恨是次要的恨,次要的恨?yīng)當(dāng)服從主要的恨。這是我總結(jié)出來的,我媽媽不會這么說。她只會說,連我都原諒他了,你有什么好記恨的?他是對不起我,并沒有對不起你呀。他生了你。
我媽媽輕聲地哄著我,像我哄著米豆入睡。還是她先睡著了,我在黑暗中聽著所有人的呼吸聲,在寬容、原諒以及不知何來的血親之愛中間感到萬分孤獨(dú)。在黎明的夢中,我終于做到了,我向一個遠(yuǎn)遠(yuǎn)的陌生人張開雙臂,流入懷中只有涼爽空氣。我媽媽早上就走了,她要趕火車回去,秋晨送她去火車站,她對秋晨說,你勸勸米蘭啊,她太倔了。
半個月后,我爸爸和我媽媽一起來了,我客氣地請他們坐下。他不像我,也不太像那些舊照片,看來我的塌鼻子和高額頭不是源于他。他很瘦,個子很高,坐下來的時候,雙手會把褲子往上提一下,喝茶的時候會把杯沿上的茶葉吐回水里。秋晨與他寒暄,問一路過來的情況,火車人多嗎,路上車多嗎,天氣冷不冷,北京近來天氣不好,上午剛下完雨……秋晨燒水泡茶,忙前忙后,十分殷勤,我無端地感到抱歉,好像這一切全是因?yàn)槲也粔驅(qū)捜蒹w諒。
我媽媽抱了米豆,我爸爸也去抱。米豆像一只乖巧的小動物,在大人的懷抱之間流轉(zhuǎn),一聲不吭。誰抱著她,她就認(rèn)真地看著誰。她比照片上胖些,我爸爸說,我爸爸又說,說的什么我沒印象了,我只希望時間快點(diǎn)過去。晚上要出去吃飯?秋晨訂好了包間,哪個飯店,評分多少,真是無聊。我們走去餐廳,雨水都曬干了,一代代水往下流啊,我媽媽說。要是水都干了,往哪里流,我想說,但是我沒說。對我媽媽展示脆弱,會使她揚(yáng)揚(yáng)得意。
路上,米豆讓我媽媽抱著。我媽媽一直在說話,看見什么,就重復(fù)一下名字,電梯,這是電梯,數(shù)字,認(rèn)識數(shù)字嗎,樹是綠的,花是紅的,大汽車嗚嗚嗚嗚,嘴里發(fā)出模仿的聲音,米豆笑著,雙手摟住姥姥的脖子。我爸爸和秋晨聊起一場足球比賽,他們有共同話題,時間便不那么難熬?;蛘咔锍繌膩聿挥X得難熬,無論我爸爸是來自現(xiàn)實(shí),還是來自一個謊言,對他都是一樣,只管聊球賽就好。
我爸爸對我說,米豆長得像你??墒撬麕缀鯖]有直視過我,他的目光一直瞥向別處,桌角,沙發(fā),電視,茶杯,他表現(xiàn)得很自然,那種自然而然的態(tài)度令我憤怒,仿佛我是一棵只會長大卻不會移動的樹,種在那里,等著他回來。他問候我的工作,生活,表示很滿意。真是不錯,他說。我壓抑著怒火。
秋晨給他倒酒。我媽媽說你爸不能喝酒,他自己卻說沒關(guān)系,難得高興。中途,我抱著米豆離開包間,走到樓道的窗戶邊,聽見另一個包廂里的吵鬧喧嘩,男女歡笑。米豆有點(diǎn)困了,輕聲哼哼著,我媽跟過來,也望著窗外,有那么一個片刻我覺得她要說些什么,說些母女之間的誠摯之語。她只是接過米豆,哄孩子睡著了。
你小時候跟她一樣。她又縹緲起來,輕聲說,你小時候,很惦記爸爸的,你其實(shí)很愛他的。
走了這么多年,哪來的愛。
那才叫愛啊,我媽媽說,走了這么多年,再見面,還是父女倆,那才叫愛啊。咱們是一家人。她把聲音放低沉,你也當(dāng)媽媽了,你應(yīng)該懂得。好像一套陳舊的折子戲,我想,我媽媽守在那里,把幾十年過成同一天,寒窯苦守,最后他回來了。他回來才是圓滿。我長大了不算,我成家自立也不算,我有孩子了還是不算,只有他回來才算。她心甘情愿地去當(dāng)別人的歸宿,別人的港灣,一個永久敞開的懷抱,平平靜靜地,讓我感到恐懼。
媽媽,不要這樣。媽媽,繼續(xù)去恨啊。
她給我爸爸夾菜,幫他去掉蜜汁小排的脆骨,他都笑納。微笑像會傳染一樣,從開心的米豆開始,傳遍整個餐桌,服務(wù)員進(jìn)來上甜湯,我媽媽叫她給我們拍全家福,背對著包廂的一張掛畫,松鶴延年。這張照片,我媽媽回家把它洗出來放大,掛在墻上。臨別時,她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她很擔(dān)心我,為什么你不能跟別的年輕女孩一樣?
誰?
就是她們,我媽媽說。她心中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是她對別的女孩的印象的合集,快樂的,陽光的,無憂的,寬和的,或許是從廣告里看來的,漂亮女孩對著電視前的媽媽甜蜜微笑。為什么你不是那樣?為什么你這么真實(shí)?
她不知道我也痛恨這些真實(shí)。能活在一部爛俗電影里多好,我會時不時地看向鏡頭,對觀眾一笑——打破第四維。而現(xiàn)實(shí)是,我媽媽時常穿透屬于她的那塊銀幕,對我遙遙一笑,她與我隔著光和影,她是愛與忍耐與一切善良美好的化身,而我是仙女與凡人生下的愚笨孩子。我媽媽是來感化我的,把我從恨海中拉扯出來,她自己的衣襟,絕不會沾濕一點(diǎn)點(diǎn)。
四
我爸爸又活了幾年,死于癌癥復(fù)發(fā)。我爸爸去世后半年,我媽媽來我家,慶祝米豆的生日。接到電話的時候,我和秋晨正堵在車流里,我把座椅放平了,打算睡一覺。接米豆的小時工已經(jīng)離開了,米豆獨(dú)自在家,我媽媽用家里電話打給我,質(zhì)問我為什么把孩子獨(dú)自留在家。
這是常事?她用難以置信的口氣說。
我掛掉電話,對秋晨說不用急,我媽來了。秋晨說既然這樣,不如我們?nèi)シ潘梢幌隆N覀內(nèi)コ粤送盹?,看一部漫畫改編的電影,買了一盒積木玩具給米豆當(dāng)生日禮物,第二天就是她的六歲生日??斓郊业臅r候,又拐去吃了一頓燒烤。
我媽媽坐在客廳,客廳收拾得整整齊齊,地板光亮如鑒。她從家里帶來她腌的咸菜,辣的和不辣的,放在一只舊旅行包里,臉上籠著一層陰沉之色。我知道她要說什么,她也知道我會說什么,我們像背劇本那樣拌起嘴來,到最后她又說,我真白養(yǎng)了你。我進(jìn)了臥室,關(guān)上門,秋晨留在客廳安慰我媽。我倒在床上,聽見他們細(xì)碎的語音,我媽忽高忽低,秋晨平穩(wěn)如常,最后他們一起笑起來。我知道,這時候還氣哼哼就顯得不合時宜。我挫敗地用被子捂住臉,后悔為什么沒能趁著爭吵,問出我最想問的問題。
我爸爸臨終的時候,我問過他,為什么離開我媽,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不太能夠說話,發(fā)出一些含混的音節(jié)。這種病到最后都是無法進(jìn)食而死,他眼睛撲閃著,發(fā)出含混的語音。我媽端著湯進(jìn)來,他完全喝不下去,但是她依舊堅持煮湯,我告訴她這沒用了。
總得有人熬湯,我媽說。
可是他已經(jīng)不會吞咽了。
那也得有湯。她彎下腰,把湯勺湊近他的嘴唇。我離開這個房間,我和我媽媽睡了許多年的臥室已經(jīng)像個病房了,或許所有的家到最后都是病房。臨死的人身上蓋著一層薄被。他用一種蒙眬的目光看著我,又看我媽媽,用目光摩挲著,直至我媽媽變成光滑的石頭,烈風(fēng)抽打,微風(fēng)吹拂,她就在那里,她是家,也是死亡的接引。
他死后,我媽媽對我講過他漂泊的故事,住過哪些地方,干過哪些工作,吃過哪些苦,享過哪些福,她半生都圍繞著他,以及他留下的空白,最后他總算死在這張床上。他死后她立刻出去旅游,在名勝古跡前微笑留影,穿著鮮艷的衣服。
后事已了,臨別前,我媽跟我講起她的旅行計劃,到哪個城市,去看哪個朋友,朋友身世如何,兒女如何,退休金多少,一邊收拾衣物,把我爸爸的遺物都揀出來,扔進(jìn)紙箱里,要全部丟掉。關(guān)于我爸爸,她的言行總是充滿了矛盾,她似乎是恨他,又盼他回來,等他回來,他要死了,她又表示溫情,現(xiàn)在他死了,她急著把他的痕跡全部抹掉……現(xiàn)在我媽媽終于可以回歸正常的生活,再也不必自許為棄婦了。
然而有一個問題我始終沒有得到答案,或許再做幾十年母女,在某一天,或者某一夜,某個福至心靈的時刻,她會告訴我,用褪盡鉛華的語言,把真相說個明明白白。我爸爸去世后,我和我媽媽在等待殯儀館派車的時候,動手給他換衣服。衣服鞋襪,早就備好,我媽媽說,壽衣得趁熱穿,動作麻利點(diǎn),說著揭開那條薄被。那時候來不及想別的,廚房里的燒水壺鳴叫起來,我媽媽扔下手里的一對襪子,叫我給他穿上,我想不通為什么要燒水,誰會在病人的彌留之際跑去燒一壺開水?我拿起一只白綢襪子,又放下,先脫掉死人腳上的那兩只,然后就意識到不對勁,一種奇怪的、不調(diào)和的感受凸顯了出來——他的腳并不是我媽媽形容的那樣。
正常的右腳,不缺指頭。我給他穿上襪子,然后坐在床邊的沙發(fā)椅上,等我媽媽回來一起給他穿壽衣。沙發(fā)椅可以放平變成一張床,這些天我媽媽就睡在這張床上,隨時聽著病人的動靜,一夜夜等他死掉。
我爸爸和我媽媽之前到底發(fā)生過什么,我無從知曉。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她和一個男人生下了我。我媽媽把開水倒進(jìn)保溫壺,保證我們從殯儀館回來還有熱水喝。從小到大,每一天,家里隨時都有熱水,我直到上初中才第一次喝冰水,冰水是甜的,甜中帶著一點(diǎn)痛。
他的腳,我吹著杯口的熱氣,把不小心吸到的茶葉又吐回杯子里。他的腳是正常的。
你的腳也是正常的啊。
那你為什么去數(shù)米豆的腳趾?
我媽媽搖搖頭,說,我不記得了。
我生米豆那天,你看見孩子,第一件事就是去數(shù)她的腳趾。
不記得。
憑什么不記得?
你不能這樣對我說話。
有另外一個男人,對吧?
熱氣裊裊,熏得臉上濕漉漉的,我媽媽長得很美,霧氣氤氳,朦朧中更美,皺紋都模糊了。她顯得不那么實(shí)際了,比起剛才的死人,此刻的她倒更像一個幽魂。我想我說中了,全部都講得通,她出軌了,出軌了一個右腳長著四根腳趾的男人,她不知道到底誰是我的親生父親,才會一而再地確認(rèn)那腳趾,我的,然后是米豆的。兩個人當(dāng)年都離開了她。她不說,我也猜得出來。他是因?yàn)樯砘贾夭?,需要照顧,才原諒這一切的。
熱水放到?jīng)鐾福覌寢屵€是沒有回答。她可以永遠(yuǎn)都不回答,她制造了一個父親的影子讓我去恨,又帶來一個真實(shí)的父親讓我去原諒,最難忍的是,我一直想把這些事情搞明白,我被整得暈頭轉(zhuǎn)向,滿腹疑問,她就坐在暗處,看著我如同看著一頭原地轉(zhuǎn)圈的、迷茫的獸。最后她說,我的事跟你沒關(guān)系。
好像從小到大說過的每一句話,吃過的每一頓飯,做過的每一個夢都不作數(shù)了,我的回憶和我的感受都成了假的,沒有意義的,她說這是她的事情。她說,雖然沒有爸爸,她一樣讓我過上了不缺吃穿的好日子,她說我沒有資格質(zhì)問她。
這就是我們爭吵的原因,直到米豆推開房門,起初只是一道縫,繼而輕輕推開,她抱著一只皮球,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說姥姥我困了。我媽媽便走過去抱她。米豆也是“別的女孩”中的一個,我好羨慕她。
嚇著孩子了,我媽媽說,為什么你總是那么暴躁?
晚上,我和秋晨躺在客廳的沙發(fā)床上。他握著我的手,我只感受到自己的冰涼。臥室里,我媽媽摟著米豆安然入睡,不久秋晨也睡著了。我閉起眼睛,所有人的呼吸聲交融在一起,像一扇輕輕的門,這扇門把我擋在外面。我清醒著直至天光微明,臥室的門打開了,一點(diǎn)燈光透出來,緊接著是米豆,六歲的米豆,在生日的凌晨,小心地,一步步走出臥室,手里端著一件東西,她輕輕地來到沙發(fā)床的旁邊,爬上來,跨過熟睡的秋晨,蹲在我身邊。
借著一點(diǎn)燈光,我看清楚米豆手里捧著是一個完整的積木恐龍,我們給她選的生日禮物,她把它完成了,放在我的枕邊,恐龍張著嘴巴,像在微笑。我想她是不懂的,不懂我為什么睜著眼睛不睡,就像我不懂我媽媽,然而就算永遠(yuǎn)也搞不懂,我們還是互相拉扯著去往平靜的地方。我伸出胳膊,將米豆摟在身邊,這次是她帶著我一起入睡。
五
米豆上初一那年,我媽媽搬來與我們同住。她有點(diǎn)糊涂了,但是明白的時候,腦筋又非常清楚。她喜歡在網(wǎng)上跟人打麻將,癮頭很大,但是眼睛不行,看久了屏幕會眼酸流淚,即便如此也要堅持打。米豆管姥姥叫麻將蟲,她聽了并不生氣。
秋晨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公司上班,兩年前他決心自己創(chuàng)業(yè),我反對,反對無效,他一意孤行。這種固執(zhí)似乎也是一種中年危機(jī)的癥狀,我猜后來他也后悔了,面子上還撐著,算算總賬,勉強(qiáng)算不賠不賺,每個月還要支付銀行貸款的利息。生意越是不好,他越不愛回家,回來常常很晚,雖然不喝酒,臉色也是沉沉的。往往他到了家,我和米豆都睡了,只有我媽媽在客廳的電腦上打麻將,她幾乎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晚上不睡,白天不起,有的書上說睡眠紊亂也是老年癡呆的兆頭,勸她,她也不聽。
有一天,秋晨回來得很早,說他的合伙人想要退出,關(guān)于錢的問題,起了糾紛,原來這事已經(jīng)爭論好久了,今天翻了臉,他才跟我說。這合伙人原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交情極好的,遇上錢的事也還是一樣。我伸過手去摸他的頭頂,在黑暗中,毛茸茸的,四十歲過后他就一直留這種極短的寸頭,和尚似的。我想說誰讓你當(dāng)初不聽我的,話到嘴邊吞了回去,因?yàn)槲覌寢屚蝗煌崎_我們的臥室門,說客廳的馬桶堵了,用一下你們的。
幾年前,我媽賣了自己的房子,秋晨的爺爺去世,也給他留下一些錢,秋晨一直存著。這兩筆錢加起來,我們付了首付,買了現(xiàn)在住的房子。我媽媽起初自己租房子,不愿意跟我們住,直到有一次她在家附近迷了路,給我打電話,讓我?guī)退丶?,我才發(fā)覺她身邊必須有人,不能再獨(dú)居。
我們安靜地躺著,我媽媽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輕輕地帶上房門,回到外面的電腦上打麻將。我對秋晨說,睡吧,明天再說。秋晨翻身起來,去通客衛(wèi)的馬桶,我聽著一下一下的聲音,直至疏通,水聲仿佛一個響嗝。這一夜秋晨在沙發(fā)上睡了,第二天早早出門,買早餐回來,米豆說哇,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爸爸這么勤快。這天是周六,米豆睡了個懶覺,我媽媽通常要到中午才起來。
早飯后,秋晨和米豆下樓去打羽毛球,我在家收拾過季的夏天衣服,把秋冬的厚衣服拿出來。我媽媽起床了,坐在床沿上用手一下下捋頭發(fā)。她和米豆共用一個臥室,上下床,米豆睡上面,她睡下面。有時候打麻將到半夜,困了就往沙發(fā)上一倒,年輕時規(guī)律生活的好習(xí)慣都不見了,養(yǎng)成了一些新的習(xí)慣,比如,睡醒了捋頭發(fā)一百下。
秋晨呢?我媽問道。
和米豆打球去了。
你怎么沒去?
我在收拾東西。
她走到窗邊,向樓下張望,說,沒在樓下啊。
說不定去了別的地方。
她站了一會兒,慢慢走去客廳,在餐桌邊坐下來,早飯還擺著。她一邊吃,一邊說,沒準(zhǔn)兒他也跑了,跟你爸爸一樣,跑了。我把夏天的衣服一件件折好,收進(jìn)衣柜的格子里。她又說,昨天夜里,我看見他在客廳翻東西,是不是在找身份證?現(xiàn)在買火車票要身份證。
別胡思亂想了,要不要把粥熱一下?
男人都是一樣的,你的男人也一樣。
秋晨和米豆?jié)M頭大汗地回來,兩個人各拿著一瓶冰可樂。我媽媽仍是慢悠悠地喝那碗小米粥,咸菜泡進(jìn)粥里,現(xiàn)在她喜歡吃很咸的東西,口味改變,也是老年癡呆的癥狀之一。
午飯是秋晨做的,只要在家,他總是做飯。我媽媽說她的一個網(wǎng)友去世了,少了個固定的麻將搭子。米豆下午要和同學(xué)出去看電影,秋晨說我可以開車送你們,正好我在那附近的咖啡廳約了人談事情。
我媽媽眼神銳利地望了我一眼,她許久沒有過這樣機(jī)敏的神情了,兩朵火苗在眼中一閃。吃完飯,我洗碗的時候,秋晨和米豆就出去了,米豆刻意打扮過了,換上一件很少穿的白色連衣裙,嘴上一點(diǎn)紅,我想等她回來,我再盤問不遲。我媽媽通常會睡個午覺,這一天卻格外精神,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倒是困了,睡了個午覺,醒來家里靜悄悄的,我媽媽不見了,手機(jī)在家,沒有帶。
慌忙給秋晨打電話,告訴他姥姥可能走丟了,快回來找找。他說他約了人吃晚飯,是很重要的合作機(jī)會,不能錯過了。我掛斷電話,自己跑出去找,公園,超市,餐廳,車庫,理發(fā)店,按摩店,凡是開著門的都進(jìn)去問一下,有沒有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有點(diǎn)駝背,大概這么高,穿一雙很舊的棉拖鞋。
人人都說沒看見。米豆回來了,迎面撞見,嘴唇比去看電影之前更紅些,見我慌慌張張的,問怎么了,接著跟我一起找。我們走遍了家附近的各種場所,秋日午后,陽光鮮媚,最后我們沮喪地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我媽媽常來這里散步。
秋晨推掉約會,趕回來了,打電話說他往另外一個方向去找,老太太走不遠(yuǎn)。我和米豆也起身繼續(xù)找尋,直到秋晨說他找到了,給出方位,我和米豆匆匆趕去,只見她坐在一個隔離帶的水泥墩子上,面朝著來往的車流,秋晨想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她不肯。見我來了,秋晨便松開手。
我媽媽坐在那里,右腳踩在拖鞋面上,襪尖上一個洞。我彎腰拾起拖鞋,套回她的腳上,感到一陣?yán)⒕?。她回過神來,抬頭看看我,又看看米豆,目光停留在秋晨臉上,她站起來,對著秋晨伸出一只手,摸他頭頂?shù)拇绨l(fā),說你的頭發(fā)怎么這么少,還白了?
秋晨看看我,說,媽,咱們回家吧。
這些年你跑哪兒去了?頭發(fā)都白了。
我才注意到,秋晨的頭發(fā)竟白了不少,才四十出頭。米豆去攙姥姥,手上的粉色指甲油涂得均勻齊整。我們一起回了家。我媽媽的病癥從這一天起,慢慢地嚴(yán)重起來,時常忘記我們是誰,叫錯名字,混淆時間。有一天她以為自己是自己的外孫女,爬到米豆睡的上鋪去了,我怕她摔了,讓她下來,她不肯,大聲抗議。她說她要睡了,叫我出去,一邊說一邊脫掉上衣,背心,睡褲,最后扯掉襪子。那襪子本來扔掉了,她偏要從垃圾桶里撿回來,自己補(bǔ)好,這是她腦子清楚時候做的事。原來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我自己的狹窄世界里,那里并沒有一個真實(shí)的我媽媽——她的右腳長著四根腳趾。從我記事起,她從來不會當(dāng)著任何人赤腳,包括我,無論冬夏,在家永遠(yuǎn)穿著襪子和棉拖鞋,她要求我也必須這樣——要喝熱水,要穿好鞋襪,要有湯……我全盤接受她的教導(dǎo),養(yǎng)成她的習(xí)慣,仿佛生來如此,從來不想為什么。
我出生的時候,她也曾顫巍巍地數(shù)著腳趾嗎?我爸爸離開她,是因?yàn)檫@個嗎?我想不是,一定還有別的我不知道的原因,可是她擔(dān)憂了一代又一代,擔(dān)心我和我女兒繼承她身體的缺陷,從而復(fù)制她的命運(yùn)。原以為傲慢的,其實(shí)是出于卑微。我媽媽說她要睡覺了,明天早上起不來,上學(xué)遲到,要被老師批評的,這都是從前她對我說過的話。我撿起她脫下來的衣物,一件一件,抱在懷里,離開房間,將她留在黑暗中,那黑暗像一個溫暖的巢穴?;蛟S明早醒來,她又變回我媽媽,我們就可以一直說話,一直聊天,談?wù)搻?、恨和遺憾,絮絮叨叨,無窮無盡,直到她再次迷失。我期待著。
責(zé)任編輯:孟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