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碑志文獻往往大量使用典故,其中的人名典故不僅體現(xiàn)了古代文人對于歷史人物的深刻記憶與崇高敬意,而且反映出他們運用語言的精湛技藝與深厚的文化底蘊。從碑志文獻中擇取八則人名典故進行考釋,如“丁令君、雍先生”“王蔡”“杜君”“票衛(wèi)”“徐君”“次房夢、卞壸言”“令伯、士衡”“劉家兩驥、荀氏八龍”等。希望通過這一個案研究,能夠準確識別并切實把握典故的來源與含義,并將相關(guān)文獻中同一典故的不同使用形式呈現(xiàn)出來,以進一步揭示碑志文獻在史學(xué)、文學(xué)、語言學(xué)等多個領(lǐng)域的重要價值。
關(guān)鍵詞:碑志;人名;典故;考釋
作為出土文獻的重要組成部分,碑志數(shù)量龐大、內(nèi)容豐富,具有很高的語料價值,因此,它受到漢語研究者的高度重視。其中,用典作為碑志展現(xiàn)典雅語言風(fēng)格的關(guān)鍵手法之一,顯得尤為重要。碑志文獻中典故的大量運用,極大地豐富了其文化內(nèi)涵,同時也給文獻的準確解讀造成了一定的障礙。我們從碑志文獻中擇取了八則人名典故進行考釋,它們分別是:“丁令君、雍先生”“王蔡”“杜君”“票衛(wèi)”“徐君”“次房夢、卞壸言”“令伯、士衡”“劉家兩驥、荀氏八龍”。本文的研究旨在準確識別并切實把握這些典故的來源與含義,并將相關(guān)文獻中同一典故的不同使用形式呈現(xiàn)出來,以進一步揭示碑志文獻在史學(xué)、文學(xué)、語言學(xué)等多個領(lǐng)域的重要價值。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用石刻語料,凡是未標(biāo)明出處的,均來自中華石刻數(shù)據(jù)庫(https://inscription.ancientbooks.cn/docShike/)。
一、丁令君、雍先生
隋大業(yè)九年(613)《皇甫深墓志》:“丁令君之仙鶴,未可還飛;雍先生之雅琴,足能流淚。”[1](第4冊,P312)
按:這里的“丁令君之仙鶴”是用典,比喻人世的變遷。語出東晉陶潛《搜神后記》卷一:“丁令威,本遼東人,學(xué)道于靈虛山,后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xué)仙冢壘壘?!旄呱蠜_天。”[2](P169)墓志中該典故常見,并且形式多樣。
根據(jù)典源中的“去家千年今始歸”等,該典故衍生出“丁令還期”“丁令之歸于華表”“千載令威當(dāng)飛還”“丁令鶴歸”“丁令威千載歸來”等形式。例如:
(1)但以麻姑東海,恐作采桑之田;丁令還期,慮匪舊人之路。(唐永徽四年《甘朗墓志》)
(2)悄□丁令之歸,□□是可潸然。(北宋乾德四年《重修建福禪院之記碑》)
(3)千載令威當(dāng)飛還,吾其俟之緱氏山。(元大德八年《李道謙道行碑銘》)
(4)或丁令鶴歸于華表,孫登鸞嘯于站臺。(元至治二年《重修萬壽宮記》)
(5)丁令威千載歸來,人物非而城郭是;王子喬雙鳧暫去,桑田變而陵谷遷。(清代《宋再修壺關(guān)縣二圣廟記》)
丁令威歸來后,發(fā)現(xiàn)“城郭如故人民非”,因此,該典還引申出“丁令威之城郭”“令威之城郭”等形式。例如:
(6)樵童牧豎,孟嘗君之池臺;一去千年,丁令威之城郭。(唐儀鳳四年《楊去溢墓志》)
(7)鶴鳴千里,令威之城郭已非;馬鬣九原,隨會之墳塋重起。(武周天授元年《李山墓志》)
(8)鶴飛自遠,令威之城郭永乖。馬鬣空存,滕公之居室長掩。(武周長安二年《泉男產(chǎn)墓志》)
丁令威歸來后,曾“徘徊空中而言……”,因此,該典又呈現(xiàn)出“丁令之歌”“令威留語”等形式。例如:
(9)鶴山既久,無憂丁令之歌;丹壑罔移,不記麻姑之頌。(唐開元十四年《李亮墓志》)
(10)令威留語會有征,茲惟華表歸來銘。(元元貞三年《尹志平道行碑銘》)
因為丁令威學(xué)道化鶴,所以該典也有“令威鶴”“丁令威之成道”“令威之鶴”等形式。例如:
(11)滕公馬前,愁見白日;令威鶴處,傷嘆壘壘。(唐天寶七年《董如意墓志》)
(12)昔丁令威之成道也,頓別千年;王子晉之升仙焉,俄期十日。(唐天寶九年《成煉師植松柏碑》)
“雍先生之雅琴”也運用了典故,語出西漢劉向《說苑》卷十一《善說》:“雍門子周以琴見乎孟嘗君,孟嘗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文悲乎?’……雍門子周曰:“然,臣之所為足下悲者一事也。夫聲敵帝而困秦者,君也;連五國之約,南面而伐楚者,又君也。天下未嘗無事,不從則橫,從成則楚王,橫成則秦帝,楚王秦帝必報仇于薛矣?!煜掠凶R之士,無不為足下寒心酸鼻者,千秋萬歲之后,廟堂必不血食矣。高臺既以壞,曲池既以漸?!谑敲蠂L君泫然泣涕,承睫而未殞。雍門子周引琴而鼓之,徐動宮徵,微揮羽角,切終而成曲。孟嘗君涕浪汗增,欷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3](P368-370)孟嘗君名田文,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齊國貴族,因封于薛(今山東滕縣南),亦稱“薛公”。古代文獻中該典故常見,形式多樣。
雍門子周侃侃而談,為孟嘗君描述了百年之后的凄涼景象,并輔以頗具感染力的高超琴藝,令“孟嘗君涕浪汗增”。該典有“雍門之曲”“薛公淚”“雍門琴”“雍門淚”“田文墮淚”“雍門哀”“孟嘗淚”“雍門悲”“孟嘗之泣”“雍門泣”等形式。例如:
(13)稽骼千載,猶負藺相之奇;臺榭一朝,還悲雍門之曲。(唐開元十二年《李行淹墓志》)
(14)嘗聞薛公淚,非直雍門琴。(唐代張九齡《陪王司馬登薛公逍遙臺》)
(15)歌出易水寒,琴下雍門淚。(唐代李益《來從竇車騎行》)
(16)田文墮淚曲未終,子規(guī)啼血哀猿死。(唐代佚名《聽琴》)
(17)共吊桓魋宮,一灑孟嘗淚。(北宋蘇軾《戴道士得四字代作》)
(18)從知爽鳩樂,莫作雍門哀。(南宋朱熹《登定王臺》)
(19)重看石槨地,徒有雍門悲。(明代何景明《再過元明宮》)
(20)而且樵夫牧豎,雜沓歡嘩,相繼不絕,此雍門所以下孟嘗之泣也。(清雍正七年《新修祖塋墻垣碑記》)
(21)雍門泣后,朱履杳然。(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宮夢弼》)
孟嘗君聽了雍門子周的一席話后,遂大發(fā)感慨:“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币虼?,該典還有“雍門言”“雍門坐相和”“田文慨慷”“雍門一言”“雍門之言”“雍門感慨”“雍門之誚”“雍門有嘆”等形式。例如:
(22)感彼雍門言,凄愴哀往古。(西晉張載《七哀詩》)
(23)淳于前行酒,雍門坐相和。(西晉張華《輕薄篇》)
(24)初音魚踴,余妙繞梁,何止田文慨慷,劉靖心傷而已哉。(南朝梁蕭統(tǒng)《七契》)
(25)孟嘗平居時,娛耳琴泠泠。雍門一言感,未奏淚沾纓。(唐代白居易《和思歸樂》)
(26)惆悵追懷萬事空,雍門感慨徒為爾!(唐代李紳《悲善才》)
(27)孟嘗尊貴,獨愴雍門之言;魏武英威,空留士衡之吊。(唐代《梁宣帝明帝二陵碑》)
(28)房廊漸壞,雖貽□□□□;池榭猶存,且□雍門之誚。(北宋乾德四年《重修建福禪院之記碑》)
(29)雍門今有嘆,流涕一相逢。(清代顧炎武《衡王府》)
由于雍門子周琴藝高超絕妙,因此,該典還衍生出“雍門援琴”“孟嘗聞琴”“雍門鼓琴”“雍門琴”“雍門奏”“雍門不假彈”“歌從雍門學(xué)”“雍門彈”“雍琴” “雍門琴曲”“雍門桐”“琴忍雍門鼓”等形式。例如:
(30)雍門援琴而挾說,韓哀秉轡而馳名。(西晉陳壽《三國志·蜀書·郤正傳》)
(31)若夫景公齊山,荊卿燕市;孟嘗聞琴,馬遷廢史。(南朝梁江淹《泣賦》)
(32)將使?jié)u離擊筑,雍門鼓琴,鳴繞梁之妙響,發(fā)愁戶之清音。(南朝梁蕭綱《七勵》)
(33)離心多苦調(diào),詎假雍門琴。(隋代楊素《贈薛播州詩》其十四)
(34)何必雍門奏,然后淚潺湲。(唐代李益《聞亡友王七嘉禾寺得素琴》)
(35)此別盈襟淚,雍門不假彈。(唐代賈至《長沙別李六侍御》)
(36)歌從雍門學(xué),酒是蜀城燒。(唐代李商隱《碧瓦》)
(37)興亡今古知何極,莫向雍琴妄慘顏。(北宋張耒《福昌南望》)
(38)一讀名章三太息,淚流何待雍門彈。(南宋周必大《次韻邦衡哭季懷》)
(39)繞室繐帷非絳帳,雍門琴曲是哀桐。(明代湯顯祖《哭徐先生墓歸示其季子一議》)
(40)田文捐館后,誰聽雍門桐。(清代毛奇齡《廢第》)
(41)琴忍雍門鼓,碑難峴首鐫。(清代趙翼《哭汪文端師》)
雍門子周曾向孟嘗君陳述了他行將危亡以及“高臺既以壞,曲池既以漸”等景象,渲染出悲涼凄楚的氣氛,因此,該典也引申出“高臺傾”“高臺已傾”“臺傾孟嘗”“未嘆曲池平”“高臺之易晏”“臺傾”“池臺無恙”等形式。例如:
(42)恐高臺之易晏,與螻蟻而為塵。(南朝梁江淹《去故鄉(xiāng)賦》)
(43)未窮激楚樂,已見高臺傾。(南朝梁虞羲《詠霍將軍北伐詩》)
(44)高臺已傾,稷下有聞琴之泣;壯士一去,燕南有擊筑之悲。(北周庾信《思舊銘》)
(45)豐碑下柩,題湊遷喪。宮臨樗里,臺傾孟嘗。(北周庾信《周柱國慕容公神道碑》)
(46)謝公所筑埭,未嘆曲池平。(北宋黃庭堅《外舅孫莘老守蘇州留詩庭堅和》)
(47)跡往休尋記,臺傾莫問年。(明代袁宏道《偕朱非二汪以虛段徽之雨中投興教寺望南山》其二)
(48)池臺無恙仍今日,已似聞琴對雍門。(清代丘逢甲《重過感舊園》其一)
二、王蔡
唐貞觀二十年(646)《班夫人墓志》:“以大唐貞觀廿年二月三日,卒于清化里第。嗣子文義,孝厚純深,殆逾禮制,王蔡不若,曾閔無加?!盵4](P148)
按:這里的“王蔡”與“曾閔”對文,后者是曾參與閔損(閔子騫)的并稱,二人皆為孔子弟子,均以孝行著稱,曾參“嚙指痛心”和閔損“蘆衣順母”的故事廣為傳誦。與之對應(yīng),引文中的“王蔡”也應(yīng)是兩位孝養(yǎng)之士。
稽考文獻,引文中的“王蔡”當(dāng)為王祥和蔡順。東晉干寶《搜神記》卷十一《王祥》:“王祥,字休徵,瑯邪人。性至孝。早喪親,繼母朱氏不慈,數(shù)譖之。由是失愛于父,每使掃除牛下。父母有疾,衣不解帶。母常欲生魚,時天寒冰凍。祥解衣,將剖冰求之。冰忽自解,雙鯉躍出,持之而歸。母又思黃雀炙,復(fù)有黃雀數(shù)十,入其幕,復(fù)以供母。鄉(xiāng)里驚嘆,以為孝感所致?!盵5](P94)王祥孝親的故事亦見于《晉書》,與《搜神記》的記載略有出入,《晉書·王祥傳》又增添了他“守柰”的事跡:“有丹柰結(jié)實,母命守之,每風(fēng)雨,祥輒抱樹而泣。其篤孝純至如此?!?/p>
蔡順孝親的故事,主要見于《后漢書》《東觀漢記》《汝南先賢傳》等?!逗鬂h書·周磐傳》:“磐同郡蔡順,字君仲,亦以至孝稱。順少孤,養(yǎng)母。嘗出求薪,有客卒至,母望順不還,乃噬其指,順即心動,棄薪馳歸,跪問其故。母曰:‘有急客來,吾噬指以悟汝耳。’母年九十,以壽終。未及得葬,里中災(zāi),火將逼其舍,順抱伏棺柩,號哭叫天,火遂越燒它室,順獨得免。太守韓崇召為東閣祭酒。母平生畏雷,自亡后,每有雷震,順輒圜冢泣,曰:‘順在此。’崇聞之,每雷輒為差車馬到墓所?!盵6](P265)《太平御覽》卷九百七十三引三國魏周斐《汝南先賢傳》:“蔡君仲孝養(yǎng)老母。時赤眉亂,君仲取桑椹,赤黑異器。賊問之,答曰:‘黑者與母,赤者自食?!\嘉之,與鹽二升。”[7](P800)
需要指出的是,古代文獻中還有關(guān)于東漢蔡邕、西晉王裒行孝的記載?!逗鬂h書·蔡邕傳》:“邕性篤孝,母常滯病三年,邕自非寒暑節(jié)變,未嘗解襟帶,不寢寐者七旬。母卒,廬于冢側(cè),動靜以禮。有菟馴擾其室傍,又木生連理,遠近奇之,多往觀焉?!盵6](P392)東晉干寶《搜神記》卷十一《王裒》:“王裒,字偉元,城陽營陵人也。父儀,為文帝所殺。裒廬于墓側(cè),旦夕常至墓所拜跪,攀柏悲號。涕泣著樹,樹為之枯。母性畏雷,母沒,每雷,輒到墓曰:‘裒在此?!盵5](P96-97)《晉書·孝友傳·王裒》:“(裒)痛父非命,未嘗西向而坐。示不臣朝廷也。于是隱居教授,三征七辟皆不就。廬于墓側(cè),旦夕常至墓所拜跪,攀柏悲號,涕淚著樹,樹為之枯。母性畏雷,母沒,每雷,輒到墓曰:‘裒在此。’及讀《詩》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未嘗不三復(fù)流涕,門人受業(yè)者,并廢《蓼莪》之篇?!盵8](P1373)
那么,引文中的“王蔡”究竟是指哪兩位孝子呢?唐代李瀚《蒙求》云:“老萊斑衣,黃香扇枕。王祥守柰,蔡順分椹?!盵9](P4316)這里將“王祥”和“蔡順”相提并論,為我們的觀點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jù)。再結(jié)合《班夫人墓志》的具體語境來看,將“王蔡”釋作王祥、蔡順更為合適。
三、杜君
唐顯慶六年(661)《侯忠墓志》:“塋濱邙洛,葉應(yīng)叟之生平;隴界夷齊,得杜君之響象。重以對理繩而湛珠戒,將屬纊而含寶經(jīng)?!盵4](P208)
按:這里的“應(yīng)叟”是指三國魏應(yīng)璩?!段倪x·任昉·齊竟陵文宣王行狀一首》:“良田廣宅,符仲長之言;邙山洛水,協(xié)應(yīng)叟之志。”李善注:“應(yīng)璩《與程文信書》曰:‘故求遠田,在關(guān)之西。南臨洛水,北據(jù)邙山,托崇岫以為宅,因茂林以為蔭?!盵10](P1796)
這里的“杜君”是指三國吳杜契。南朝梁陶弘景《真誥》卷十三:“杜契者,字廣平,京兆杜陵人。建安之初來渡江東,依孫策。入會稽,嘗從之,后為孫權(quán)作立信校尉。黃武二年,漸學(xué)道,遇介琰先生,授之以玄白術(shù),隱居大茅山之東面也。守玄白者,能隱形,亦數(shù)見身,出此市里。契與徐宗度、晏賢生合三人,俱在茅山之中,時得入洞耳?;蜃圆煞ィQ(mào)易衣糧于虛曲,而人自不知之耳?!盵11](P811)
應(yīng)璩與杜契都生活在三國時期,此時政局混亂,戰(zhàn)爭頻仍,道教等宗教組織開始盛行,士子階層產(chǎn)生了強烈的個體生命存在意識,如超脫世事、淡泊名利等。從墓文“對理繩而湛珠戒,將屬纊而含寶經(jīng)”來看,墓主應(yīng)與杜契、應(yīng)璩一樣,都是厭俗愛道、率性任情之人。
四、票衛(wèi)
唐乾封元年(666)《李孟常碑銘》:“憬彼獯戎,屢擾疆場。強陵地脈,祲起天街。命票衛(wèi)而分閫,指沙瀚以揚旆?!盵4](P237)
按:這里的“票衛(wèi)”是霍去病和衛(wèi)青的合稱,因為霍去病曾任驃騎將軍,亦稱“票騎將軍”,所以將他簡稱為“驃”或“票”?!捌毙l(wèi)”在東漢時期已有用例。《漢書·揚雄傳下》:“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票、衛(wèi),汾沄沸渭,云合電發(fā)……”顏師古注:“票,票騎霍去病。衛(wèi),衛(wèi)青也。”[12](P3561-3562)就我們所收集到的語料來看,該詞語在石刻文獻中僅見此一例。傳世文獻中尚有數(shù)例,如唐代獨孤及《送兵部梁郎中上奏事既畢還幕府序》:“公章甫其冠,縵胡其纓,咨諏乎轅門,惟慎惟嚴,靡不盡乃心……票衛(wèi)之制勝在我,營平之威謀越人,子姑佐之。”[13](P4447)
五、徐君
唐咸亨二年(671)《越國燕太妃碑》:“祖榮……歷宰名邦,著杜母之謠頌;累升連率,筑徐君之受降。”[4](P259)
按:這里的“杜母”是指東漢南陽太守杜詩,出自《后漢書·杜詩傳》,杜詩因多行惠政而被百姓尊稱為“杜母”,是贊頌地方官深受百姓愛戴的熟典?!靶炀眲t是指西漢光祿勛徐自為。漢武帝太初年間,為防御匈奴侵犯,曾派遣徐自為在五原郡以外修筑軍事城障,其中亦包括后人所稱的“光祿城”。《史記·匈奴列傳》:“呴犁湖單于立,漢使光祿徐自為出五原塞數(shù)百里,遠者千余里,筑城障列亭至盧朐。而使游擊將軍韓說、長平侯衛(wèi)伉屯其旁,使強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澤上?!盵14](P2916)引文中提到的“受降”(即“受降城”),它是西漢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為接受匈奴投降,由公孫敖所建。可見,作者此處是把兩個典故合并使用了。
據(jù)《隋書·燕榮傳》記載,燕太妃的祖父燕榮從北周至隋代一路晉升,先后擔(dān)任內(nèi)侍上士、晉州刺史、青州總管、揚州總管、幽州總管等職,與該墓志所記基本吻合。燕榮在擔(dān)任晉州刺史時,曾跟隨河間王楊弘攻打突厥有功而升任青州總管,后又擔(dān)任幽州總管,駐守幽州(今河北一帶),以防突厥擾邊。墓志連用兩個漢代典故,意在頌揚燕榮在地方治理上像杜詩一樣深受百姓愛戴,在軍事才能上則像徐自為一樣功勛卓著。
六、次房夢、卞壸言
唐文明元年(684)《孫義普墓志》:“君嘗以為次房交夢,近乎懷土之心;卞壸言留,幾乎達人之智?!盵4](P300)
按:這里的“次房夢”是借溫序所托之夢代指思鄉(xiāng)之情?!逗鬂h書·溫序傳》:“溫序,字次房,太原祁人也……序行部至襄武,為隗囂別將茍宇所拘劫……賊眾爭欲殺之,宇止之曰:‘此義士死節(jié),可賜以劍?!蚴軇?,銜須于口,顧左右曰:‘既為賊所迫殺,無令須污土?!旆鼊Χ?。序主簿韓遵、從事王忠持尸歸斂。光武聞而憐之,命忠送喪到洛陽,賜城傍為冢地,賻谷千斛、縑五百匹。除三子為郎中。長子壽,服竟為鄒平侯相。夢序告之曰:‘久客思鄉(xiāng)里。’壽即棄官,上書乞骸骨歸葬。帝許之,乃反舊塋焉。”[6](P538)唐至德二年(757)《南霽云睢陽廟碑》:“洛陽城下,思鄉(xiāng)之夢儻來;麒麟閣中,即圖之詞可繼。”該墓志中的上句,亦源出此典。此外,溫序被擒獲后,“銜須于口”“伏劍而死”的英雄壯舉也凝縮為典故“溫序須”,表示慷慨就義。
“卞壸言”代指忠貞之言。卞壸是東晉名臣,他以江山社稷為重,以匡風(fēng)正俗為已任,敢于諷諫直言,為維護朝廷綱紀不遺余力?!稌x書·卞壸傳》:“(壸)拜光祿大夫,加散騎常侍。時庾亮將征蘇峻,言于朝曰:‘峻狼子野心,終必為亂。今日征之,縱不順命,為禍猶淺。若復(fù)經(jīng)年,為惡滋蔓,不可復(fù)制。此是朝錯勸漢景帝早削七國事也?!?dāng)時議者無以易之。壸固爭,謂亮曰:‘峻擁強兵,多藏?zé)o賴,且逼近京邑,路不終朝,一旦有變,易為蹉跌。宜深思遠慮,恐未可倉卒?!敛患{。壸知必敗,……峻果稱兵?!盵8](P1116-1117)可見,卞壸不僅敢于直言抗?fàn)?,而且對?dāng)時的局勢有著清醒的判斷,這也就是墓志所說的“達人之智”。
七、令伯、士衡
武周萬歲登封元年(696)《蘭陵縣君蕭氏志》:“永言為命,彌增令伯之悲;敬覽貽謀,思竭士衡之頌?!盵4](P341)
按:這里的“令伯”是指西晉李密。李密字令伯,原來在蜀漢為官,入晉后,被征為太子洗馬,上《陳情表》以辭?!蛾惽楸怼分刑岢霾荒軕?yīng)征的原因,主要是祖母年老病弱,需要侍奉。其中寫道:“臣以險釁,夙遭閔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yǎng)。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辛苦,至于成立。既無伯叔,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而劉早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嘗廢離……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私情區(qū)區(qū)不敢棄遠?!盵10](P1167)
由于《陳情表》傳頌千古,石刻文獻中也多次運用其中的典故。例如:
(49)同令伯之早孤,異陟岵而懷感。(唐顯慶元年《趙高墓志》)
(50)令伯大成,抑由祖母。(唐開元十七年《徐堅神道碑》)
(51)遺榮展驥,返哺贍烏;令伯陳情,參乎就養(yǎng)。(唐天寶六年《董昭墓志》)
(52)昔李令伯所云,無祖母無以至今日者,淑人庶幾之也。(明萬歷二十一年《王錫及夫人陳氏合葬墓志》)
(53)竣事,亟效令伯抗表,蒙恩終養(yǎng)。(清康熙二十四年《劉君弼墓志》)
上述墓志中的“令伯之悲”“令伯之早孤”“令伯陳情”“李令伯所云”“令伯抗表”等,都是運用了《陳情表》之典。
引文中的“士衡”是指西晉文學(xué)家陸機。陸機字士衡,“少有奇才,文章冠世”,與其弟陸云同為文學(xué)家,被譽為“太康之英”。這里的“貽謀”,語出《詩經(jīng)·大雅·文王有聲》:“詒厥孫謀,以燕翼子?!焙笥谩百O謀”指父祖留與后代的訓(xùn)導(dǎo)。陸機《吊魏武帝文并序》云:“觀其所以顧命冢嗣,貽謀四子,經(jīng)國之略既遠,隆家之訓(xùn)亦弘?!盵10](P1808)
石刻文獻中常引陸機之典,贊頌?zāi)怪髦徘?。例如?/p>
(54)士衡長離,延祖鳴鶴。(唐龍朔二年《□君墓志》)
(55)設(shè)賓主問答,析辨名理,不容秋毫,則揚子解嘲、士衡連珠未足比也。(唐大中十二年《沈中黃墓志》)
(56)穆行夙播,無勞高允之詩。哀憤以舒,弗假士衡之誄。(唐天寶五年《李娟墓志》)
例(54)中,“士衡長離”語出《文選·潘岳·為賈謐作贈陸機詩》:“婉婉長離,凌江而翔。長離云誰?咨爾陸生?!崩钌谱ⅲ骸伴L離,喻機也。”[10](P779-780)“延祖鳴鶴”語出《世說新語·容止》:“有人語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盵15](P331)延祖指嵇紹。陸機和嵇紹都是超群絕倫、氣度不凡之人,作者借二人之典來頌揚墓主。例(55)中,“揚子解嘲”語出
《漢書·揚雄傳下》:“時雄方草《太玄》,有以自
守,泊如也?;虺靶垡孕邪?,而雄解之,號曰
《解嘲》?!盵12](P3565-3566)“連珠”是文體名,由揚雄首創(chuàng),起于漢代,其體語言華美而簡約,借譬喻手法委婉達意,辭句連續(xù),歷歷如貫珠,故名。蕭統(tǒng)《文選》曾收錄陸機《演連珠》五十首?!笆亢膺B珠”即本此。例(56)中,陸機曾作誄文悼念愍懷太子,對太子之死深感悲痛,表現(xiàn)出誄文纏綿凄愴的文體特點?!俄獞烟诱C》云:“痛矣太子,乃離斯酷!謂天蓋高,訴哀靡告。鞠躬引分,顧景摧剝。嗚呼哀哉!……庭旅舊物,堂有故臣。孰云太子,不見其人?嗚呼哀哉!既濟洛川,靈旆左回。三軍凄裂,都邑如隤。慨矣寤嘆,念我愍懷?!薄笆亢庵C”即本此。
八、劉家兩驥、荀氏八龍
武周長安二年(702)《武則天母楊氏碑銘》:“劉家兩驥,譽滿寰中;荀氏八龍,名高海內(nèi)?!盵4](P360)
按:這里的“劉家兩驥”是指劉向、劉歆父子。漢成帝時,劉向任光祿大夫,曾校閱經(jīng)傳諸子詩賦,為西漢經(jīng)學(xué)家、目錄學(xué)家、文學(xué)家。著有《別錄》一書。其子劉歆繼承父業(yè),整理六藝群書,編成《七略》。
“荀氏八龍”則是指東漢荀淑的八個兒子。荀淑品行高潔,學(xué)問淵博,他的八個兒子秉承了其父風(fēng)范,時人譽為“荀氏八龍”?!逗鬂h書·荀淑傳》:“有子八人:
儉、緄、靖、燾、汪、爽、肅、專,并有名稱,時人謂之‘八龍’?!盵6](P407)劉向父子與荀淑八子都是漢代頗負盛名之人,“兩驥”和“八龍”對舉用作典故,代指墓主家族中俊才輩出。又如唐乾封二年(667)《郭君碑》:“亞劉宗之兩驥,埒韋氏之雙珠。”
總的來看,碑志文獻中典故詞語的使用,呈現(xiàn)出高度的凝練性、豐富的象征性、深厚的歷史性等特點,使行文更加豐滿、深刻、生動。在其簡練的語言形式中,包含著復(fù)雜的歷史事件與人物形象,通過隱喻、借代等修辭手法,將豐厚的歷史文化信息融入文章之中,極大地豐富了碑志文獻的文化內(nèi)涵,使得碑志在記錄個人生平事跡的同時,也成了反映時代風(fēng)貌、群體價值及文化傳統(tǒng)的微觀窗口。同時,典故的巧妙嵌入,還增強了碑志文獻的文學(xué)性與典雅性,使其不僅具有珍貴的歷史研究價值,也兼具文學(xué)的審美價值。本文通過對碑志文獻中八則人名典故的剖析,如“丁令君、雍先生”“王蔡”“杜君”“票衛(wèi)”“徐君”“次房夢、卞壸言”“令伯、士衡”“劉家兩驥、荀氏八龍”等,不僅揭示出典故運用的內(nèi)在邏輯與文化價值,也為碑志文獻的解讀掃除了一定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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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Examination of Eight Groups of Inscription Allusion Words
Chang Lil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6, China)
Abstract:The Inscriptions contains a large number of allusion words, which not only reflect the profound memories and high respect of ancient scholars for historical figures, but also demonstrate their exquisite language skills and profound cultural heritage. This article selects eight allusions related to people’s names from epitaph literature, including “Dingling Jun(丁令君), Yong xiansheng(雍先生)” “Wang Cai(王蔡)” “Du Jun(杜君)” “Piao Wei(票衛(wèi))” “Xu Jun(徐君)” “Cifang meng(次房夢), Biankun yan(卞壸言)” “Lingbo(令伯), Shiheng(士衡)” and “Liujia liangji(劉家兩驥), Xunshi balong(荀氏八龍)”, for examin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The aim is to accurately identify and understand the sources and meanings of these allusions, present different usage forms of the same allusion in the literature, and further reveal the significant value of epitaph literature in various fields such as history, literature, and linguistics.
Key words:inscriptions;people’s names;allusion words;explain
基金項目:四川師范大學(xué)中華傳統(tǒng)文化學(xué)院2024年度重點項目“唐代塔銘墓志所見典故詞研究”(HDZX202404)
作者簡介:常麗麗,女,文學(xué)博士,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