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廣所見《史記》異文考證五則

摘" 要：東晉徐廣《史記音義》中的很多條目，都保存于裴骃的《史記集解》中?！妒酚浺袅x》的一個重要價值是，保留了徐廣之前大量的《史記》異文，今就其中的五條進行探討。《五帝本紀》中，“合死生之說”中的“合”，應(yīng)為原文前句“占”之訛字。從“鹿臺”“廩臺”在古代文獻中的使用狀況、得名緣由及古音關(guān)系等方面進行考察，《殷本紀》中的“鹿臺”“廩臺”應(yīng)為兩個地方，“鹿臺”并非“廩臺”。《秦本紀》中的“溫驪”為“盜驪”之訛，“纖離”“駣驪”之“纖”“駣”，均為“盜”之假借字。《龜策列傳》中，“誕謾”“訑謾”義通，揚雄《方言》中的“娗”當為“娫”字之誤?！短饭孕颉分?，“遷亡”與“解亡”義近，相較而言，“遷亡”更符合《史記》原貌。

關(guān)鍵詞：徐廣；《史記音義》；《史記集解》；《史記》；異文；考證

徐廣（352—425），字野民，東莞姑幕（今山東省莒縣）人，生活于東晉、劉宋時期。徐廣精于禮學和史學，《史記音義》就是他的史學著作之一。徐廣多次擔任與管理皇家圖書有關(guān)的官職，掌握了豐富的文獻資料。在此期間，他曾查閱了朝廷所收藏的各種《史記》版本，并進行精心校讎，著成了《史記音義》（以下簡稱《音義》）一書。該書久已散佚，原書面貌已不可悉知。幸運的是，其中的大量條目為南朝宋裴骃《史記集解》（以下簡稱《集解》）所采用而得以保存。裴骃《史記集解序》云：“故中散大夫東莞徐廣，研核眾本，為作音義。具列異同，兼述訓解?！盵1]可見，《史記音義》的一個重要價值是，保留了徐廣之前大量的《史記》異文，對《史記》的研究具有重大意義。對于這些異文的考證，前人已做了大量工作。我們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就其中的五條異文重新加以考證，并提出與前人不同的觀點，以就正于方家。

一、“合死生之說”辨析

《五帝本紀》：“順天地之紀，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薄都狻罚骸靶鞆V曰：一云‘幽明之數(shù)，合死生之說’?！盵1]（P10）

按：《大戴禮記·五帝德》云：“以順天地之紀，幽明之故，死生之說，存亡之難?！盵2]（P119）《孔子家語·五帝德》云：“以順天地之紀，知幽明之故，達生死存亡之說?！盵3]（P63）《周易·系辭上傳》云：“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盵4]（P160）

李笠《史記訂補》卷一：“《大戴禮》《家語·五帝德篇》‘占’并作‘故’，‘占’疑是‘故’之爛文?！盵5]王叔岷《史記斠證》卷一：“‘占’蓋‘古’之誤，‘古’猶‘故’也。《爾雅·釋詁》：‘古，故也?！盵6]（P30—31）王說當可從?！肮拧薄肮省惫抛窒嗤ā！坝拿髦省?，為典籍中常語，“故”者，事理也。《周易·系辭上傳》孔穎達正義：“‘是故知幽明之故’者，故謂事也。故以用《易》道，仰觀俯察，知無形之幽，有形之明，義理事故也。”[4]（P160）徐廣《音義》作“數(shù)”，“數(shù)”與“故”義近?！俄n非子·孤憤》：“夫以疏遠與近愛信爭，其數(shù)不勝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數(shù)，理也?！盵7]（P80）

需要指出的是，王叔岷并未解釋“合死生之說”，這里有必要再加以討論。我們認為，徐廣《音義》“合死生之說”中的“合”，應(yīng)為原文前面“占”字之訛。

漢隸中，“占”寫作“”（北大漢簡《蒼頡篇》簡52）、

“”（北大漢簡《荊決》簡1）；“合”寫作“”

（北大漢簡《老子》簡75）、“”（北大漢簡《荊決》簡29）?？梢钥闯?，兩字形近易混。在漢隸書寫過程中，“占”字的上部構(gòu)件近于“人”，與“合”之上部構(gòu)件類似，而“合”中間的短橫若與“口”之上部粘合，則整體字形與“占”相似?！逗购啞た诓俊分校昂稀弊肿鳌啊保ㄒ嘁娙氩浚?，應(yīng)是出于這個原因。古代典籍中，亦有“合”“占”混訛現(xiàn)象。如《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扁鵲雖言若是，然必審診，起度量，立規(guī)矩，稱權(quán)衡，合色脈表里有余不足順逆之法，參其人動靜與息相應(yīng)，乃可以論?！薄都狻罚骸靶鞆V曰：合，一作‘占’。”[1]（P3397）

總之，《史記》原文本作“幽明之古，死生之說”，這里的“古”應(yīng)為“占”之訛字，因為義不可通，所以傳寫者易為“數(shù)”。同時，“占”又未刪去，與下面的句子連在一起而訛為“合”。因此，就形成了徐廣《音義》“幽明之數(shù)，合死生之說”的異文。

二、“廩臺”非“鹿臺”補說

《殷本紀》：“紂走，入登鹿臺，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薄都狻罚骸靶鞆V曰：鹿，一作‘廩’。”[1]（P140）

按：古代典籍中，“鹿臺”“廩臺”皆常見。我們

發(fā)現(xiàn)，凡是與“錢”“財”相關(guān)者，都寫作“鹿臺”?！兑葜軙た艘蠼狻罚骸澳嗣蠈m忽振鹿臺之財、巨橋之粟?！盵8]（P357）《管子·版法解》：“決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盵9]（P1205）《管子·山至數(shù)》：“請散棧臺之錢散諸城陽；鹿臺之布散諸濟陰?！盵9]（P1333）《呂氏春秋·慎大覽》：“武王于是復盤庚之政，發(fā)巨橋之粟，賦鹿臺之錢?！备哒T注：“鹿臺，紂錢府?！盵10]（P357）《淮南

子·主術(shù)訓》：“武王伐紂，發(fā)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备哒T注：“鹿臺，紂錢藏府所積也。”[11]（P694）《史記·殷本紀》：“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鉅橋之粟?！盵1]（P135）

《史記·周本紀》：“命南宮括散鹿臺之財，發(fā)鉅橋之粟，以振貧弱萌隸?！盵1]（P163）《史記·齊太公世家》：

“散鹿臺之錢，發(fā)鉅橋之粟，以振貧民?！盵1]（P1792）《漢書·張良傳》：“發(fā)巨橋之粟，散鹿臺之財，以賜貧窮，今陛下能乎？”臣瓉曰：“鹿臺，臺名，今在朝歌城中?！盵12]（P2030）

一旦涉及到紂王自焚處，則或作“鹿臺”，或作“廩臺”。前者書證除《史記·殷本紀》外，《太平御覽》卷八百五引皇甫謐《帝王世紀》云：“紂敗績，登鹿臺，蒙寶衣玉席，投于火而死?！盵13]（P500）又稱為“南單之臺”，《竹書紀年》云：“武王親禽帝受辛于南單之臺，遂分天之明?！盵14]（P41）酈道元《水經(jīng)注·淇水》云：“南單之臺，蓋鹿臺之異名也?！盵15]（P235）后者書證如《逸周書·克殷解》：“商辛奔內(nèi)，登于廩臺之上，屏遮而自燔于火?！盵8]（P344）《列女傳·?嬖傳》：“紂乃登廩臺，衣寶玉衣而自殺?！盵16]（P285）一般認為，此“廩臺”即“鹿臺”，如《水經(jīng)注·淇水》：“今城內(nèi)有殷鹿臺，紂昔自投于火處也?！盵15]（P235）

陳漢章對此有不同看法。前舉《克殷解》“登于廩臺之上”一句，舊本皆作“廩臺”，盧文弨則據(jù)《史記》及《太平御覽》改為“鹿臺”。陳漢章云：“此‘鹿臺’本作‘廩臺’，盧校改。孫氏（詒讓）《斠補》謂不必改，是也。若鹿臺既焚，下何以命南宮忽振鹿臺之錢乎？宮內(nèi)為廩臺，如漢宮之漸臺，在沙邱則為鹿臺，如趙之九門之野臺，其地本異，但‘鹿’‘廩’聲相混耳。”[8]（P344）陳氏以“鹿臺”“廩臺”為兩地，此說可取，而其論述較為簡略，我們試從三個方面加以補證。

第一，《逸周書·克殷解》一篇之中，南宮忽振財則曰鹿臺，紂自焚則曰廩臺，二者似有區(qū)別。今言“鹿臺”即“廩臺”者，皆據(jù)《克殷解》《殷本紀》之異文，而《史記》之前的材料，未有言紂自焚為鹿臺者，并且《史記》本身亦有異文“廩臺”。因此，今之作“鹿臺”者，疑是后世所改，皇甫謐《帝王世紀》、酈道元《水經(jīng)注·淇水》作“鹿臺”，或是據(jù)《史記》誤本。

第二，“鹿臺”“廩臺”得名亦不同。章太炎《膏蘭室札記》云：“齊之錢府必非襲亡國之名，然則鹿臺本為錢府之通名，非紂所創(chuàng)立可知?！埂斀铻椤洝！渡袝髠鳌贰撂煜掠诖舐粗啊ⅲ骸凑?，錄也?！段菏芏U表》及《公卿上尊號奏》皆作‘大鹿’，是‘錄’‘鹿’通之證。《說文》：‘錄，金色也?！胖^銅曰金?！盾髯印ば詯浩贰耐踔洝ⅲ骸畡σ陨?，古劍亦以銅為之也?！倾~有錄色者，錄臺則取銅錢之色為名。”[17]（P202）章氏謂“錄臺則取銅錢之色為名”，乃為臆斷，未必可信，不過謂“鹿臺本為錢府之通名”，則當可從。《說文解字·?部》：“?，谷所振入。宗廟粢盛，倉黃?而取之，故謂之?。從入，回象屋形，中有戶牖。凡?之屬皆從?。廩，或從廣從禾?！盵18]（P111）廩，甲骨文作“”，金文作“”，

正象糧倉之形。《詩經(jīng)·周頌·豐年》：“亦有高廩?！泵珎鳎骸皬[，所以藏齍盛之穗也?！盵19]（P1281）《漢書·昭帝紀》：“乃者民被水災(zāi)，頗匱于食，朕虛倉廩，使使者振困乏。”顏師古注：“倉，新谷所藏也。廩，谷所振入也?！盵12]（P229）可見，“廩臺”當由貯藏糧食之功能而得名?！犊艘蠼狻贰暗怯趶[臺之上”，并未言錢寶，而《史記》則云“衣其寶玉衣”，疑《史記》原本亦謂“廩臺”，后世見“寶玉衣”一詞，以為所登必是錢府，而改為“鹿臺”。其實，“廩臺”與“寶玉衣”并不矛盾，《釋名·釋宮室》：“廩，矜也，寶物可矜惜者投之于其中也?！盵20]（P1527）則廩臺除主要貯藏糧食外，亦可存放部分寶物，“寶玉衣”當即其一。

第三，言“鹿臺”即“廩臺”者，謂其讀音相近，錢大昕云：“‘廩’‘鹿’聲相近?！盵21]（P5）陳漢章雖謂“鹿臺”“廩臺”為兩地，而亦云“‘鹿’‘廩’聲相混”，則亦以“鹿”“廩”聲近。上古漢語時期，“鹿”屬來母侯部，“廩”屬來母侵部。前人所謂聲近者，當謂兩字雙聲，而韻部相去較遠，它們是否相通，則值得商榷。王志平等認為：“古音侵部字可以跟東部字相通。換句話說，前上古音的一部分侵部字到了上古已經(jīng)讀入東部。金文‘（龕）’字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今’聲在侵部，‘龍’聲在東部。但最近的研究表明，‘龍’字在早些時候應(yīng)該歸入侵部的……古音‘龍’聲與‘弄’相通，弄聲與鹿聲相通?！独献印贰畬櫲枞趔@’，漢帛書本《老子》乙本‘寵’作‘弄’。馬王堆帛書《繆和》：‘女弄不敝衣裳，士弄不敝輿輪?！瘡堈R先生注以‘弄’為‘寵’字之借，甚是?！吨芏Y·夏官·大司馬》：‘三鼓摝鐸?！嵭ⅲ亨嵥就皆啤畵ψx為弄’?！盵22]（P227—228）按照這一觀點，東部與侵部相通，而侯部為東部之陰聲，應(yīng)亦與侵部相通，故“鹿”“廩”亦可相通。我們認為，侯部、侵部輾轉(zhuǎn)相通，已為可疑，同時，先秦典籍與出土文獻中俱未見其他兩部相通例，“鹿”“廩”之相通，恐亦難以成立。

總之，從“鹿臺”“廩臺”在古代文獻中的使用狀況、得名緣由及古音關(guān)系等方面考察，它們應(yīng)為兩個地方，“鹿臺”并非“廩臺”。紂當自焚于廩臺，《史記》作“鹿臺”者，當是后世誤改，徐廣《音義》“一作廩”，與《逸周書·克殷解》一致，應(yīng)為正確的。

三、“溫驪”與“盜驪”及其相關(guān)問題

《秦本紀》：“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繆王，得驥①、溫驪、驊駵、騄耳之駟?！薄都狻罚骸靶鞆V曰：溫，一作‘盜’。骃按：郭璞云‘為馬細頸驪黑色’?！薄端麟[》：“溫音盜。徐廣亦作‘盜’。鄒誕生本作‘駣’，音陶。劉氏《音義》云‘盜驪，騧驪也。騧，淺黃色’。八駿既因色為名，騧驪為得之也?！盵1]（P226）

按：以上內(nèi)容據(jù)中華書局修訂本《史記》（以下簡稱“修訂本”），《索隱》“劉氏”以下內(nèi)容，汲古閣單行本《史記索隱》同修訂本；蔡夢弼本（以下簡稱“蔡本”）、黃善夫本（以下簡稱“黃本”）均作：“劉氏《音義》云‘盜驪，竊也，竊，淺青色’，八駿既因色為名，竊驪為得之也?！迸c修訂本有所不同。

梁玉繩《史記志疑》卷四：“穆王八駿，《史》不全具，蓋皆因其毛物以命名。而《趙世家》云‘造父取驥之乘匹，與桃林盜驪、驊騮、綠耳’，較此紀又異也?！疁亍终`，徐廣云‘一作盜’是，《世家》及《穆天子傳》《列子·穆王篇》《博物志》并作‘盜’，乃淺青色馬。《索隱》直以‘溫’音‘盜’，非。鄒誕生本作‘駣’，亦非?！盾髯印ば詯浩纷鳌w離’?！盵23]（P120）《后漢書·東夷傳》：“穆王后得驥騄之乘?！崩钯t注：“《史記》曰：‘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繆王，得赤驥、盜驪、驊騮、騄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盵24]（P2809）《穆天子傳》卷一：“天子之駿：赤驥、盜驪、白義、踰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惫弊ⅲ骸鞍蓑E皆因其毛色以為名號耳。案《史記》‘造父為穆王得盜驪、華騮、綠耳之馬，御以西巡游，見西王母，樂而忘歸’，皆與此同，若合符契?！盵25]（P70）則郭璞所見《史記》版本與徐廣《音義》所稱基本一致。《水經(jīng)注·河水》卷四：“其中多野馬，造父于此得驊

騮、綠耳、盜驪之乘，以獻周穆王，使之馭以見西王母?！盵15]（P111）這里應(yīng)是暗引《史記》?？梢?，諸書皆作“盜驪”，“溫”乃“盜”之訛字?！皽亍?，漢碑或作“”（張遷碑）、“”（韓勑碑陰）；“盜”，或作“”（居延新簡）、“”（熹平石經(jīng)），二者形近，或以此而訛[26]（P448）。

關(guān)于“盜驪”的毛色，《穆天子傳》郭璞注：“為馬細頸。驪，黑色也?！盵25]（P70）當為裴骃《集解》所本。明代方以智《通雅》卷三十七：“凡言竊、言盜，皆借色、淺色、間色也。鳥九扈，有竊脂、竊藍等色?！稜栄拧贰⒏`毛’，謂淺色也。扈之竊脂，言其色如靠肉也。竊藍，淺藍也。八駿有盜驪，‘盜’亦‘竊’意，謂淺驪也?！盵27]（P95）我們認為，“竊”含有“淺”義，或與楚文字“竊”“淺”同形有關(guān)，或本作“竊驪”，“竊”“盜”義近，而又變?yōu)椤氨I驪”。無論如何，“盜驪”均應(yīng)釋為淺黑色的馬。

在這一基礎(chǔ)上，我們再來分析唐代司馬貞《索隱》中的相關(guān)異文。修訂本作：“盜驪，騧驪也。騧，淺黃色?！辈瘫?、黃本作：“盜驪，竊也，竊，淺青色?！痹诠糯墨I中，“青”可以表示黑色?！渡袝び碡暋罚骸埃褐荩┴释燎嗬?。厥田惟下上?！笨装矅鴤鳎骸吧嗪诙秩??！笨追f達正義：“王肅曰：‘青，黑色。黎，小疏也。’”[28]（P315）則“淺青色”即“淺黑色”，蔡本、黃本近之。因此，在《爾雅詁林》中，《古注斠》《爾雅正義》《爾雅義疏》《說詩》《啟蒙》《董瑞椿日記》等書所征引《索隱》，俱從蔡本、黃本[29]（P4546—4548）。

關(guān)于《索隱》引鄒誕生本“盜”作“駣”這一問題，郝懿行《爾雅義疏》云：“鄒誕生本‘盜’作‘駣’，音陶。按《廣雅》作‘駣’，《玉篇》作‘桃’，皆‘盜驪’之異文。”[30]（P3772）而董瑞椿《讀爾雅日記》則指出：“以‘竊’訓‘盜’，雖本許書，而‘竊’與‘淺’一聲相轉(zhuǎn)……凡取‘淺’義者，皆以‘竊’為之，不再轉(zhuǎn)為‘盜’。且‘驪’本黑色，今曰青色，尤于經(jīng)典無征，《音義》之說未確。《詩·小雅·巧言篇》‘君子信盜’，毛傳：‘盜，逃也?！I聲、兆聲古音相近，此‘盜’自是‘駣’之音假，鄒生本得之?！吨芏Y·夏官·廋人》‘教駣攻駒’，鄭注引鄭司農(nóng)云：‘馬三歲曰駣，二歲曰駒?！墩f文·馬部》雖無‘駣’篆，而‘駒’下亦言：‘二歲曰駒，三歲曰駣?！c鄭司農(nóng)同也。駣本小馬，故馬之小領(lǐng)者亦得名駣。古從兆聲諸字，咸有小義，如魾之小者曰鮡，蜃之小者曰珧，可證。至《秦本紀》作‘溫’，乃‘盜’字形訛?！稄V雅·釋獸》馬屬有‘駣’，《玉篇·馬部》‘，駣馬’，《史記》八十七《李斯列傳》‘乘纖離之馬’，《文選》十四顏延之《赭白馬賦》‘纖驪接趾’，‘桃’同‘駣’聲，‘纖’同‘駣’義，而‘’‘離’與‘驪’字又通用，必皆與此盜驪為一馬無疑。”[29]（P4547—4548）如前所述，“青”表黑色，經(jīng)典有征，董氏之說則值得商榷。一般認為，穆王八駿皆因毛色而得名，而“駣驪”獨以形體命名，似有不妥?！榜R三歲曰駣”，謂馬之年齡小，而非形體小，則馬之小領(lǐng)者亦不得名“駣”，并且于經(jīng)典無征。同時，“纖離”之“纖”當亦非取細小義，而是“盜”的通假字。清代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卷四“纖”字：“按‘盜’者‘?’之誤字，‘?’‘纖’、‘驪’‘離’皆疊韻?！盵31]（P128）朱氏的觀點也值得商榷。上古漢語時期，“纖”屬心母談部，“盜”屬定母宵部。從出土文獻用字可知，宵部、談部對轉(zhuǎn)，裘錫圭指出：“心母與‘盜’字所屬的定母在形聲字中可以相諧。例如：‘肖’是心母字，‘趙’則是定母字?！畬省切哪缸?，‘’（墀）、‘遟’（遲）、‘稺’（穉）等則是定母字?！I’和‘纖’是宵談對轉(zhuǎn)的關(guān)系，可以與楚簡假借從‘涉’聲的字為‘盜’相印證。”[32]（P490）可見，心母、定母亦有相通現(xiàn)象，如同樣是從?得聲，“邃”屬心母，而“隊（隊）”“墜（墜）”則屬定母。馬敘倫指出：“‘盜’為‘脠’之轉(zhuǎn)注字，從皿?聲?！?’音邪紐，邪紐音自喻紐四等字出，‘?’之轉(zhuǎn)注字作‘羨’，從羊得聲，羊音喻四，古讀喻四歸定，故盜音入定紐?！盾髯印ば詯骸贰w離’，偽《列子·周穆王》作‘盜驪’，‘纖’音心紐，心、邪同為舌尖前麻擦音，故‘纖’‘盜’可以通用?！盵33]（P835）綜上可知，“纖”當為“盜”之假借字，“駣”亦為“盜”之假借字，而非反之。

四、“誕謾”與“訑謾”及相關(guān)問題

《龜策列傳》：“人或忠信而不如誕謾，或丑惡而宜大官?！薄都狻罚骸靶鞆V曰：誕，一作‘訑’，音吐和反?！薄端麟[》：“誕，田爛反；謾音漫，一音并如字。訑音吐禾反?！盵1]（P3927）

按：王叔岷《史記斠證》卷一百二十八云：“‘訑’蓋‘誕’之誤，‘誕謾’疊韻?！盵6]（P401）王氏之說值得商榷，“誕”與“訑”音近義同。上古音系中，“誕”屬定母元部，“訑”屬余母歌部，余母即喻四，或歸入定母，歌部、元部為陰陽對轉(zhuǎn)。

“訑”亦作“詑”“?”“他”，“訑謾”又可作“謾訑” “慢訑”?！斗窖浴肪硪唬骸膀?、儇，慧也。（注：謂慧了。）秦謂之謾，（注：言謾詑也。）……楚或謂之??！盵34]（P1-2）清代王念孫《方言疏證補》云：“《賈子·道術(shù)篇》云‘反信為慢’，‘慢’與‘謾’同。注內(nèi)‘詑’字即正文‘?’字也?！稄V韻》‘詑’‘?’并土禾切，字或作‘訑’，通作‘他’。《燕策》云：‘寡人甚不喜訑者言也?！痘茨稀?/p>

說山篇》云：‘媒伹者，非學謾他。’字并與‘詑’同。凡慧黠者多詐欺，故欺謂之詑，亦謂之謾，慧謂之謾，亦謂之詑矣?！盵35]《方言》注云“謾詑”，倒言之則曰“詑謾”?！冻o·九章·惜往日》：“或忠信而死節(jié)兮，或訑謾而不疑。”洪興祖補注：“訑、謾，皆欺也。”[36]（P152）

《急就篇》卷四：“謾訑首匿愁勿聊，縛束脫漏亡命流?！盵37]（P445-446）《莊子·知北游》：“天知予僻陋慢訑，故棄予而死。”[38]（P191）東晉葛洪《西京雜記》卷四：“京兆有古生者，學縱橫、揣摩、弄矢、搖丸、樗蒲之術(shù)，為郡掾吏四十余年，善訑謾?！盵39]（P36）皆為其例。

“誕”亦有欺騙、欺詐義。《廣雅·釋詁》：“謾譠，欺也。”清代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二：“譠之言誕也。合言之則曰譠謾，倒言之則曰謾譠。謾廩猶言謾誕?！盵40]（P72）《淮南子·說山訓》：“弦高誕而存鄭?！痹S慎注：“誕，謾也?！碧凭碜颖尽队衿ぱ圆俊?、慧琳

《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十七引同[11]（P1120）?！罢Q”“譠”音近義通。《呂氏春秋·應(yīng)言》：“秦王立帝，宜陽令許綰誕魏王，魏王將入秦?！备哒T注：“誕，詐也?！盵10]（P504）

《淮南子·說林訓》：“尾生之信，不如隨牛之誕?！备哒T注：“尾生效信于婦人，信之失。隨牛、弦高矯君命為誕以存國，故不如隨牛誕也?！盵11]（P1234）因此，“誕”“訑”讀音相近，義亦可通。

“誕”，《廣雅》《玉篇》均訛為“誔”?！稄V雅·釋言》：“誔，訑也。”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五：“《玉篇》：‘誔，詭言也?！斗窖浴吩疲骸嬷g，凡小兒多詐而獪謂之姡。姡，娗也。’又云：‘眠娗，欺謾之語也。’‘娗’與‘誔’通?！盵40]（P164）清代錢繹《方言箋疏》卷十亦從此說[41]（P318、414）。古代典籍中，未見“娗”之訓為“訑”“詭言”的實際用例，因此，王念孫的說法值得懷疑。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卷十七“誔”字：“《廣雅·釋言》：‘誔，訑也?！矗Q’之誤字?！盵31]（P884）朱氏之說可從。在漢簡中，“廷”“延”已存在混訛現(xiàn)象，肩水金關(guān)漢簡T24：407“張掖居廷界中”，“居廷”即“居延”之訛?！稄V雅》此條亦當本于《方言》，則張揖所見《方言》“娗”字或本為“誕”。

今《方言》卷十二：“嬀、娗，僈也。”[34]（P74）“僈”與“慢”“漫”“謾”“嫚”義并相通，“娗”字當作“娫”，通“誕”?！斗窖浴肪硎骸懊邐恰⒚}蜴、賜施、茭媞、譠謾、?忚，皆欺謾之語也。”[34]（P65）錢繹《方言箋疏》卷十：“‘譠謾’猶‘眠娗’，方俗語之侈弇耳?！队衿罚骸Z謾，欺也?！妒酚洝敳邆鳌吩啤嘶蛑倚哦蝗缯Q謾’，

‘誕謾’猶‘譠謾’也?！盵41]（P363）“眠娗”當即“眠娫”，與“誕慢”“譠謾”皆是疊韻成詞?！读凶印ちγ罚骸懊邐恰⒄呎?、勇敢、怯疑四人，相與游于世，胥如志也?！逼渲械摹皧恰弊肿ⅰ巴嚼O反”[42]（P210），由此切出的讀音為“娫”，而不是“娗”，以此推斷，則原文當作“眠娫”。

五、“解亡”與“遷亡”

《太史公自序》：“田闞爭寵，姜姓解亡?！薄都狻罚骸靶鞆V曰：闞，一云‘監(jiān)’。解，一作‘遷’。”[1]（P4014）

按：關(guān)于“解”作“遷”這一問題，王念孫《讀書雜志·史記第六》云：“謂田恒與闞止爭寵，弒簡公，專齊政，而姜姓斯亡也。‘鮮’與‘遷’聲相近，故徐廣曰‘一作遷’，若作‘解’，則聲與‘遷’遠而不可通矣。”[43]（P439）王氏認為，“姜姓解亡”殊為不詞，以“解”之異文“遷”觀之，“解”當為“鮮”字之誤，“鮮”與“遷”讀音相近，而“鮮”又讀為“斯”，“斯”是離析、離散的意思。

在古代文獻中，確實存在著“解”“鮮”因形近而訛這種現(xiàn)象，不過，王念孫的觀點較為迂曲，故王叔岷《史記斠證》卷一百三十指出：“（王念孫）固是一說，然如以義求之，‘解’與‘遷’義相近，則無庸改字?！叮ㄊ酚洉ⅲ┛甲C》讀‘解’如‘瓦解’之‘解’，較長。”[6]（P3489）相對而言，王叔岷的說法更有道理?！敖狻薄斑w”皆含有離散義，《廣雅·釋詁》：“離、解，散也?！盵40]（P109）《國語·晉語四》：“故異德合姓，同德合義，義以道利，利以阜姓，姓利相更，成而不遷。”韋昭注：“遷，離散也。”[44]（P337）東漢王符《潛夫論·敘錄》：“今民遷久，莫之能奉?！蓖衾^培箋：“《論語》云：‘民散久矣。’遷、散同義?！吨苷Z》云：‘猶有散遷懈慢，而著在刑辟，流在裔土?！迸龛I按：“‘散’之為‘遷’，猶‘播散’之為‘播遷’，‘槃散’之為‘蹁躚’矣。《志氏姓篇》作‘今民散久’。”[45]（P479）因此，“姜姓解亡”中的“解亡”是指瓦解離散而滅亡。以此觀之，則《史記》“解”之作“遷”，實為同義替換關(guān)系。

需要指出的是，如果結(jié)合《史記·齊太公世家》的具體語境來看，作“遷亡”則語意明了，更為合理?！豆攘簜鳌でf公十年》：“三月，宋人遷宿。遷，亡辭也?！焙涡葑ⅲ骸盀槿怂w，則無復國家，故曰亡辭。閔二年‘齊人遷陽’亦是也?！盵46]（P171）這樣一來，“遷”就與國家之亡聯(lián)系起來。而姜氏齊國的滅亡正與“遷”有關(guān)，《史記·齊太公世家》：“（康公）十九年，田常曾孫田和始為諸侯，遷康公海濱。二十六年，康公卒，呂氏遂絕其祀。”[1]（P1828）齊康公被遷海濱，亦可謂“為人所遷，則無復國家”?！敖辖馔觥?，謂姜氏瓦解離散而滅亡，尚覺抽象，而“遷亡”，則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康公被遷的歷史事實，姜氏之亡也顯得更為具體。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認為“遷亡”更符合《史記》文本的原貌。

司馬遷的《史記》應(yīng)完成于西漢中期，成書之后，到徐廣生活的東晉時期，傳抄了五百多年。這時，正處在隸書流行與楷書初創(chuàng)并逐漸推廣的階段，漢字的形體與用字習慣，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因此，《史記》文本必然會產(chǎn)生不同的用字形式。同時，司馬遷的創(chuàng)作是“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史記》的材料來源相當復雜，在其傳抄過程中，又與其他典籍相互影響，從而產(chǎn)生了大量異文。徐廣《史記音義》所記錄的異文，正是這一現(xiàn)象的體現(xiàn)。因此，就這些異文進行詳細的考證，對于《史記》研究具有多方面的意義。如：通過對“合死生之說”的辨析，可以窺探出《史記》在傳抄過程中，訛誤發(fā)生的軌跡及《史記》文本演變的過程；厘清“鹿臺”與“廩臺”的糾葛，則有利于認識《史記》異文的產(chǎn)生與材料來源的關(guān)系；形近而訛，是《史記》異文中的常見現(xiàn)象，對“溫”“盜”關(guān)系詳加探討，能夠盡量還原《史記》的本來面貌；《史記》異文或是音近相通，或是同義換讀，通過對“誕”與“訑”、“解”與“遷”關(guān)系的探討，可以對《史記》的文義有更細致的理解。還需指出的是，《史記》異文的形訛研究，可以提供相同書體中訛混的先例，其通假現(xiàn)象研究，亦可提供大量的文字通假實例，這對其他典籍的整理顯然是有所助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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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王叔岷《史記斠證》卷五：“案《后漢書》注、《列子釋文》引‘驥’：上并有‘赤’字，疑是?！赌绿熳觽饕弧芬嘁浴囿K、盜驪’連文?！盵6]（P164）

Five Studies on the Different Writings in Shiji（《史記》） Seen by Xu Guang

Hua Y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Abstract：At the end of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Xu Guang wrote the book ShijiYinyi（《史記音義》）， the entries of which are mostly preserved in Pei Yin’s ShijiJijie（《史記集解》）. A special feature of ShijiYinyi（《史記音義》） is that it preserves a large number of different writings from the Shiji（《史記》） before Xu Guang’s work， five of which are discussed today. In WudiBenji（《五帝本紀》）， the term “he（合）” refers to the erroneous word “zhan（占）” in the previous sentence of the original text. We will investigate its use in literature， the reasons for its name，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ncient sounds. In YinBenji（《殷本紀》）， “l(fā)intai（廩臺）” should not be “l(fā)utai（鹿臺）”. In QinBenji（秦本紀）， the “wenli（溫驪）” is a mistake for “daoli（盜驪）”， while “xianli（纖離）” and “taoli（駣驪）” are borrowed words for “daoli（盜驪）”. In GuiceLiezhuan（《龜策列傳》）， the meanings of “danman（誕謾）” and “danman（訑謾）” are universal， but there is a mistake in Yang Xiong’s Fangyan（《方言》） where “tian（娗）” should be the word “yan（娫）”.In TaishigongZixu（《太史公自序》）， the meaning of “qian（遷）” and “jie（解）” is similar， and “qian（遷）” is more in line with the original appearance of records of Shiji（《史記》）.

Key words：Xu Guang（徐廣）；ShijiYinyi（《史記音義》）；ShijiJijie（《史記集解》）；Shiji（《史記》）；different writings；textual research

作者簡介：華營，男，山東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