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德國電影《世界旦夕之間》是法斯賓德于1973年制作的長達212分鐘的兩部式科幻電影,法斯賓德不僅將自我與世界間的關系投射進影片的科幻設定之中,還借由強大的文學性結構與深刻的哲學性探討將觸角伸向了科幻以外的政治隱喻??缭?0年后的今天,世界早已步入擬真階段,當我們從讓·鮑德里亞的“超真實”理論著眼再次解讀這部電影時,發(fā)現(xiàn)其所映射的控制論恐慌和引人深思的自我存在焦慮仍然是切中時弊的,仍然可以為處于真假難辨陷阱中的人們敲響警鐘。
關鍵詞:世界旦夕之間;法斯賓德;鮑德里亞;超真實;控制論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4年度遼寧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重點項目“德國人工智能倫理傳播的話語機制與策略研究”(L24AYY005)階段性研究成果。
每當提起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和他的作品,長達212分鐘的科幻力作《世界旦夕之間》總是被較少提及的那一部。若是將其與法斯賓德的其他作品進行比較,這部電影的確不是法斯賓德最高水平的代表作,但在半個世紀前的語境中,它所具備的新潮感與超前性已經相當驚人?,F(xiàn)如今,我們耳熟能詳?shù)脑S多科幻影片如《異次元駭客》《黑客帝國》《盜夢空間》《攻殼機動隊》等,它們中所蘊含的科幻概念——虛擬現(xiàn)實、夢境竊取、記憶篡改、思維控制、多重世界等,都可以在50年前的這部《世界旦夕之間》中找到影子,這也足以見得這部電影對后世科幻影片的指導性意義。并且得益于影片時長的允許,加之強大的文學結構和大篇幅深刻的哲學探討,更使得這部影片毋庸置疑地占據(jù)了科幻電影史上的“分水嶺”地位。不過令人惋惜的是,自這部影片誕生起就一直被人們所忽視,盡管經歷了修復后重歸大眾視野,也依舊鮮為人知。甚至,直至今日國內對這部劃時代巨作的解讀研究仍為空白。
《世界旦夕之間》改編自伽洛耶于1964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三重模擬》。影片主要講述了在未來世界中,某控制論和未來科技研究協(xié)會(IKZ)憑借最新研發(fā)的技術成果“斯莫萊克戎”成功架設起了一個仿真的微縮虛擬世界,并以此模型來對現(xiàn)實中的社會經濟、政治等事件做出精準預測。然而,該研究項目的創(chuàng)辦人沃爾摩爾離奇死亡,繼任的負責人斯蒂勒在調查沃爾摩爾死亡真相過程中,逐漸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真相,即他們所生活的世界也是如“斯莫萊克戎”所架設的底層世界一樣,是一個由電子元件構成,由精密算法操控的中層虛擬世界。影片中所呈現(xiàn)的難以逃脫的層層控制和人們精神狀態(tài)的異常,是法斯賓德對當時時代背景下的控制論恐慌與自我存在焦慮的現(xiàn)實映射。法斯賓德在以超前的思維警醒世人,科學技術的飛速發(fā)展在帶來利益的同時也伴隨著“超真實”的風險,世界虛實交錯、真實與超真實界限日趨消弭,勢必導致人類的悲劇性命運,而這正與鮑德里亞的超真實理論不謀而合。
一、鮑德里亞超真實理論
“超真實”是鮑德里亞原創(chuàng)性提出的一個充滿后現(xiàn)代色彩的哲學概念,指的是“一種沒有原型和真實性的真實,由一種真實的模塑制造的真實”[1]1。鮑德里亞認為,“超真實”終結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真實,但這并不意味著是對真實的背叛,而是一種高于真實的“真實”,是真實在符號世界中呈現(xiàn)的一種比真實更真實的狀態(tài)[2]。鮑德里亞超真實理論的話語架構可以主要分為三范疇,分別是擬像三重奏、模型在先和內爆。擬像三重奏即仿造、生產、仿真三階段,“仿造是從文藝復興到工業(yè)革命的‘古典’時期的主要模式”“生產是工業(yè)時代的主要模式”“仿真是目前這個受代碼支配階段的主要模式”[3]17。因此,《世界旦夕之間》中所涉及的擬像階段正如我們當今世界所處的階段一樣,為擬真階段。而“模型”是想象和再生產混合所疊加的產物,影片中所呈現(xiàn)的“模型在先”也同主導著我們當今社會的模型一樣,為“問與答”模型,這也是擬真階段實現(xiàn)對社會控制的形式之一。至于第三范疇的“內爆”,在“超真實”的籠罩下可以將其分為兩方面,即意義在媒介符號中的內爆和媒介在現(xiàn)實中的內爆,它們共同導致了真實感的消失殆盡和主體自由意志的被剝奪。
二、虛實界限的瓦解:
“0,1”控制下的擬真世界
正如《世界旦夕之間》電影海報所清晰展示的三層世界,斯蒂勒所處世界的人們架設起了一個用數(shù)據(jù)擬真的下層世界,用以預測他們所處社會中的經濟、政治發(fā)展,而自己所處的中層世界其實也是上層真實世界的人們所構造出來的擬真模型。法斯賓德借由此種多重世界的設置,向觀眾展示著科技迅猛發(fā)展的可怕程度。而海報中由上層世界發(fā)起,連接貫穿著三個世界的細線則代表著真實與“超真實”之間相互切換的電線,這更凸顯世界的脆弱與荒誕,以及在“超真實”影響下虛實界限的模糊不清。
電影中中層世界與底層世界的人全部都是模擬上層世界而成型的電子元件,他們身邊的物品也全部是符號代碼,他們的生活也不過是由計算機算法操控的,但身在擬真世界的他們對這一切卻毫無意識,甚至當斯蒂勒在洞察世界真相后他們仍不愿相信他的“瘋言瘋語”,這證明他們已經完全進入到“擬真”秩序之中。在鮑德里亞仿象第三秩序擬真階段,真實存在的物都是經由“0,1”模型模擬而成,除此之外的一切僅僅是符碼的影像。這些模擬物不再是系列生產物而是模式生產物,在充滿幻覺的仿造生產后,人們將自己的思想和精神附著在“0,1”的代碼支配過程中,正如影片中中層世界與底層世界的人物思想活動都是受代碼操控出來的。與此同時,影像也不再能讓人想象現(xiàn)實,因為它就是現(xiàn)實[4],如電影臺詞所述,“這是個虛擬世界,但對于電子生命體這就是現(xiàn)實”。就這樣極具蠱惑的“超真實”取代了真實,一切淪為了“0,1”的符碼控制。
也正像“0,1”代碼的堆砌控制,擬真階段對社會的控制也并非極端單級式壟斷,而是二元動態(tài)平衡式[5],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超真實”世界的平穩(wěn)運行,以虛實界限的瓦解保證控制的全面性。電影中主要設置了三對二元對立,分別是“人類”與“身份單元”、可知與可感以及國家與控制論研究機構?!叭祟悺迸c“身份單元”的平衡保證了擬真微縮世界和“真實”世界的穩(wěn)定,而當?shù)讓邮澜绲膼垡蛩固孤?lián)系單元跳出了“超真實”,擬真程序勢必紊亂,這也牽動了后續(xù)斯蒂勒打破上層世界給予的可知與可感平衡,使得原本被瓦解的虛實界線再次顯現(xiàn),進而動搖整體的控制系統(tǒng)。而中層世界中國家與控制論研究機構因利益陰謀而形成的二元動態(tài)平衡,一是為了實現(xiàn)他們對中層世界民眾的控制和壟斷國家經濟命脈;二是上層世界為使所有“身份單元”沉浸于“超真實”所設計的計算機算法操控。最終,一切都符合于擬真階段的二元結構規(guī)律,虛實的墻壁在“超真實”中倒塌,世界在“0”和“1”的控制下重新架構。
三、控制論恐慌:“問與答”
鋪陳下的“超真實”運行軌道
在《世界旦夕之間》觀影過程中,觀眾會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控制,如上層世界對擬真世界的控制;人類對“身份單元”命運的掌控;“超真實”發(fā)展對人們精神的控制;國家對民眾思想的控制;媒介符號對意義的控制等,這些控制令人感到如在深海中被水流包裹般的窒息恐慌,而這難以逃脫的控制正是法斯賓德設置的20世紀下半葉的現(xiàn)實投射。1948年諾伯特·維納的控制論正式誕生,它迅速被各國科學家們普遍接受并應用于各領域之中?!妒澜绲┫χg》制作于1973年,正處于控制論高度發(fā)展的時期,此時它已成為冷戰(zhàn)社會科學的通用理論,并深度介入了冷戰(zhàn)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6],加之經濟危機背景,這便引發(fā)了人們的恐慌情緒??刂普摫臼且婚T關于在動物和機器中的通訊和控制的科學[7],這也是維納最初給出的闡釋,但隨著發(fā)展,它與工程技術、生命科學、社會科學聯(lián)系起來,逐漸演變成為研究生命體、機器和組織的內部或彼此之間控制與通信的科學。于是,當70年代前后為了解決復雜的社會經濟問題,微電子技術快速發(fā)展,計算機也被廣泛應用時,“超真實”開始運行了,這為控制論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了動力和條件,同時也加劇了人們對控制論的恐慌。
仿真階段“超真實”運行,一是以二元形式壟斷保證對社會的控制,二是以“模型在先”控制其運行軌道。所謂“模型”就是想象與再生產混合后的產物,而想象本身就是人們超現(xiàn)實欲望的體現(xiàn),所以當“模型”在先時,真實框架不再束縛模型,模型已先于事實。以計算機為基礎的時代,如影片中所展示的一樣,其主導模型為“問與答”模型,然而此“問與答”已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問與答”。鮑德里亞認為,在仿真階段,問題是單向性的問題,答案是從問題中歸納出來的,一旦做出回答或者選擇,就會馬上完成程序和系統(tǒng)本身所設計好的循環(huán),然后通過循環(huán)達到對社會的控制[3]96。在《世界旦夕之間》中正是通過問與答測試、刺激和反應來達到系統(tǒng)的控制加強和控制論恐慌的循環(huán)。最為典型的莫過于斯蒂勒與程序間的問答和西斯金斯與媒體之間的問答。影片中上層世界為掩蓋真相將勞茲從“身份單元”的記憶中抹去,而為了確定程序更改正確,他們需要進行“問與答”測試,所以當斯蒂勒在查詢處問出“誰是勞茲”,并得到“查無此人”的答案時,相當于已經完成了系統(tǒng)的加強控制,因為答案已經先于問題被設計好了。西斯金斯與媒體之間的問答也是同理。媒體的問題是國家和控制論研究機構之間的陰謀給予其刺激的結果,西斯金斯的回答不過也是針對性設計好的,就如臺詞所述“要想讓答案有價值,得先知道問題是什么”,因此當西斯金斯的回答已經先于媒體的提問,二者之間的問答就已經成為對公眾控制的一環(huán),公眾也因此再次陷入控制論恐慌的循環(huán)之中。
法斯賓德在影片中所表達的對控制論的質疑其實與控制論的提出者維納所持觀點一致,維納同樣對控制論的發(fā)展抱有悲觀態(tài)度。因為科學技術的高度發(fā)展勢必伴隨高額風險,“超真實”的運行逐漸將被預測了的選擇強加于人們身上,人們沒有意識到時只會沉浸于獲利的喜悅,而當意識到時必定引發(fā)恐慌,但此時為時已晚。被完全控制下的世界已不可更改,這也就又與鮑德里亞的觀點——“超真實”理論的終極意義是無垠的虛無主義困境,不謀而合。
四、自我存在焦慮:“內爆”
統(tǒng)治下的“超真實”荒漠終點
然而,法斯賓德所認為的“超真實”運行終點并非控制論恐慌,這只不過是其運行里程中的一段,最終指向的應是人類自我存在焦慮的悲劇命運。當人們已經陷入控制論恐慌之時,也是人們發(fā)現(xiàn)脆弱而荒誕的世界已非人力可逆轉之時,這時人們就只能重新向內審視自身,思考自我存在的方式和意義,而這種思考的結局往往是悲劇性的。電影海報中在三重世界的交叉處,以主角斯蒂勒為代表的“人”奔跑于黑色的荒漠之中,這不只代表著人類在“超真實”的控制下無處可逃,也代表著人類在此背景下無法逃出思考自我存在的黑洞。且正如斯蒂勒越發(fā)深刻地認識自我,他就越發(fā)深陷焦慮的泥沼,而這種焦慮也漸漸傳染至擬真世界中的“人類”,黑色空洞的擴大也漸漸使得整個世界危在旦夕。
此種直指自我生存和存在困境的“超真實”荒漠正是在“內爆”統(tǒng)治下抵達的?!皟缺北臼俏锢韺W概念,事物內部聚爆導致了事物的死亡,之后麥克盧漢將這一術語引入了理解機械媒介之中,他認為在電子內爆中,媒介與信息的界限消失了,媒介本身就是信息[8]。在此之后,鮑德里亞又將這一概念發(fā)展至“超真實”理論中,鮑德里亞認為,內爆是對原因模式、決定的差異模式及其肯定和否定的控制的吸收,這是意義的內爆。這正是擬真開始的地方[1]31。也就是說,超真實世界也正是“內爆”所統(tǒng)治下的世界,從兩方面來看,意義在媒介符號中的內爆和媒介在現(xiàn)實中的內爆使得超真實世界逐漸走向自我存在荒漠的終點。一方面,意義在媒介符號中的內爆即指意義消弭在媒介符號的解除和拆解中[9]?!妒澜绲┫χg》中上層世界對擬真世界的技術性編碼將其中人物存在的意義形式化、任意化,他們的記憶被隨意篡改,存在方式與生命軌跡被強制決定,因此斯蒂勒越發(fā)識破真相、越發(fā)審視自身存在的意義,他就越清楚其意義的虛無,甚至對咖啡等事物的真實性產生質疑。“這只是意念表象的表象”,這樣的結論更使他對自我存在越發(fā)感到絕望和焦慮。在這樣的意義“內爆”下,大眾的主體性也消失殆盡,就像電影中的“身份單元”一樣成為被提在電線上受控制的無意義木偶。另一方面,媒介在現(xiàn)實中的內爆即指過度的技術、媒介泛濫抹殺了人們的真實感知力。正如電影中上層世界高度發(fā)展的計算機技術成功模糊了虛實的邊界,使其中的人物喪失辨別真實與超真實的能力;而大量媒體的介入帶來的也是良莠不齊的信息洪流,使得公眾越發(fā)難辨事實真假,在控制論恐慌中原地踏步。
“內爆”下的意義消弭、主體性喪失、真實感體察停擺勢必會導致人類精神狀態(tài)的異化和自我存在思考的困境。就像影片開頭的酒會上的人物鏡頭,他們雖手持酒杯相聚攀談,卻毫無歡樂、態(tài)度漠然,包括影片中法斯賓德借助大量的玻璃與鏡子呈現(xiàn)人物面容的扭曲,都體現(xiàn)著人們已處在迷幻虛無的狀態(tài)下。而這樣的終點迎來的正是電腦等“超真實”客體的勝利,它們借助高水平的科技如沙漠般侵蝕著真實世界,掠奪人類存在的主體地位,最終系統(tǒng)在人類自身審視的無解和自我存在的焦慮中坍塌陷落。
五、結語
法斯賓德以電影《世界旦夕之間》中的中層世界映射20世紀70年代的現(xiàn)實世界,“超真實”運行下的虛實交錯與技術主導引發(fā)了大范圍的控制論恐慌震顫,而這場震顫的結局是人類陷入了自我存在的困境。究其電影的主旨和鮑德里亞超真實理論的本色,其實都是對高科技發(fā)展下的世界持悲觀否定態(tài)度。鮑德里亞提出“超真實”理論的背后是他對宿命論、技術決定論的束手就擒與深信不疑。法斯賓德相較于鮑德里亞更多了一重警醒與反抗,他在電影中運用音響技術、冷調色彩、空間造勢等技巧傳達出的壓抑與不安是他對世人的警醒,斯蒂勒的逃跑與成功逃脫的結局體現(xiàn)的是他對“超真實”控制的反抗與對未來人們會從迷幻中清醒的希冀。21世紀的今天,我們早已處于符碼支配的擬真階段,從鮑德里亞超真實理論的視域思考并解讀《世界旦夕之間》這部科幻巨作有助于我們在物欲橫流、虛實交錯的世界中保持警醒,在陷入自我存在迷惘的黑暗時能夠撥云見日,正確認識自我存在的價值。
參考文獻:
[1]Jean Baudrillard.Simulacra and Simulation[M].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4.
[2]馬小茹,楊美婷.論鮑德里亞“超真實”理論的二重邏輯[J].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3):45-51.
[3]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M].車槿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
[4]波德里亞爾.完美的罪行[M].王為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150.
[5]羅云標.鮑德里亞仿象理論視域下的《黑客帝國》[J].今古文創(chuàng),2023(12):106-108.
[6]王洪.諾伯特·維納、控制論與信息傳播的人文精神[J].全球傳媒學刊,2021(2):43-58.
[7]Norbert Wiener.Cybernetics,or,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M].Cambridge:Technology Press,1948.
[8]仰海峰.超真實、擬真與內爆——后期鮑德里亞思想中的三個重要概念[J].江蘇社會科學,2011(4):14-21.
[9]崔健,李真真.鮑德里亞“超真實”理論的審思與批判[J].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22(6):108-117.
作者簡介:
尹一帆,大連外國語大學德語學院德語語言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實踐。
朱雯熙,博士,大連外國語大學德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德語語言文學、德國科學技術倫理學、電影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