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的經(jīng)典之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以其強烈的情感沖擊和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長久地打動著讀者的心靈。這首詩是艾青于1933年身處監(jiān)獄時,望著窗外飄雪,觸景生情創(chuàng)作而成的著名詩篇。詩歌運用深沉且真摯的情感和筆觸,抒發(fā)了詩人對大堰河的贊美與懷念,同時也展現(xiàn)了那個特殊時代的社會風貌以及人性的光輝。倘若僅看詩歌本身,很難領(lǐng)會詩歌背后所隱匿的繁雜且豐厚的情感;然而,倘若關(guān)聯(lián)詩人艾青的生平經(jīng)歷,深入探究其精神世界,就能從詩中那些悖逆、含混、反常、疑難之處,洞察到存在于詩人潛意識當中的那些被壓抑的情感。
特雷·伊格爾頓在《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里,多次在論述弗洛伊德的文學理論時提及“癥候”一詞,并將其作為一個研究視角,為作品構(gòu)建“潛文本”,從而更深入地探究作品背后潛藏的意蘊以及作者的潛意識。本文旨在以這種方法作為切入點,針對中國詩人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這首詩展開癥候式的剖析,揭開那層朦朧的遮紗,走進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去解讀那些隱藏在詩句之間的微妙信號。
一、癥候式分析法概述
癥候式分析法是一種深入研究文學作品的方法,在20世紀80年代被稱為“精神分析”,后由藍棣之教授改名為“癥候分析”或“癥候批評”。它將弗洛伊德心理學及拉康精神分析批評的理論應用于文學領(lǐng)域,通過對作品中一些看似不尋常、矛盾或被忽略的元素進行深入剖析,致力于挖掘作家的無意識、被壓抑的意識以及影響創(chuàng)作的內(nèi)心力量。這種分析方法試圖挖掘作品深層的意義和價值,探尋作者可能未明確表達但隱含在文本中的信息。
二、《大堰河——我的保姆》中被壓抑的童年創(chuàng)傷及復雜情感
艾青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家境較為富裕,又是第一個孩子,本應生活優(yōu)渥、備受寵愛。然而,由于他出生時母親難產(chǎn),他被風水先生認定為不祥之人。于是他被父母寄養(yǎng)在保姆家中,直至上學的年齡才被接回,但仍不被允許稱呼親生父母為爸爸、媽媽,只能喊叔叔、嬸嬸。這般經(jīng)歷致使他自幼缺失親生父母的陪伴與關(guān)愛,加之回到親生家庭后還時常遭受父母莫名的刁難與指責,他愈發(fā)不想與父母親近,和父母的關(guān)系愈發(fā)生疏。甚至在十五歲時,他實在無法忍受,竟寫了一張“父賊打我”的字條放在父親的抽屜中,由此可見,這樣的親子關(guān)系絕非僅僅是生疏,而是讓年幼的艾青極度厭惡。
艾青終其一生都未能與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以及親生父母達成和解。即便父母后來想方設(shè)法彌補,他也依然不為所動,甚至排斥、逃離。雖經(jīng)歷這般童年,但艾青依然寫出了“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樣有感情、有愛的詩句。想來很大程度上保姆或者說是大堰河滿足了詩人對于母愛的全部幻想,填補了年幼的艾青心中那塊有關(guān)母愛和親情的巨大空白,從而使得艾青雖心存怨氣,卻依然成為一個滿懷大愛、具備民族氣節(jié)之人。
阿德勒在《超越自卑·早期生活對合作的影響》一書中講道:“童年早期留下的烙印會一直延續(xù)下去。一個人在家庭中的地位會給他的生活方式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蓖暝缙诘慕?jīng)歷給幼年的艾青心中留下了難以消除的印記,致使他一生都難以與之和解,也難以與親生父母達成和解;他不愿承認自己有這樣一對親生父母,甚至表示自己“等于沒有父母”。這一點在《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詩中體現(xiàn)得最為深切的地方,當數(shù)詩人兩次提及“我是地主的兒子”,看似輕描淡寫,詩人的內(nèi)心實則早已波濤澎湃,對其深惡痛絕。他寧愿去過艱苦的日子,也不肯使用“紅漆雕花的家具”,不愿穿上絲質(zhì)的衣物和綴有貝殼材質(zhì)紐扣的服裝,“看著母親懷里不熟識的妹妹”,自己“忸怩不安”地在親生父母家充當“新客”。表面上,詩人看似平靜地一帶而過,實際上卻壓抑了作者潛意識里的童年精神創(chuàng)傷以及對親生父母的怨恨,冷峻平淡的筆觸之下是刻骨銘心的驚濤駭浪。童年經(jīng)歷使他在成長過程中缺乏家庭的溫暖和關(guān)愛,導致他情感世界的復雜和對親情的渴望與失望。
三、大堰河的夢——對大堰河的愛的壓抑
在《大堰河——我的保姆》中,有這樣一個“夢”——大堰河曾做了一個無法向人傾訴的夢:在夢中,她品嘗著她乳兒的婚酒,端坐在輝煌且張燈結(jié)彩的堂上,而她那嬌美的媳婦親切地稱呼她“婆婆”……
從表面來看,這個夢的內(nèi)容再平常不過了——母親參加兒子的婚禮、享用兒子的婚酒,以及兒子的新娘親切地叫自己一聲“婆婆”,這些都是理所當然之事。然而對于大堰河而言,這不僅是一個映射出她內(nèi)心強烈渴望的夢,這個夢還是“不能對人說的”,這便呈現(xiàn)出一種若不深入探究就難以理解的反常之態(tài),這也正是我們解讀這個夢的關(guān)鍵所在。為何看似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大堰河這里卻成為一種難以言說的奢求呢?當我們聯(lián)系詩人生平以及其所處時代的背景便能知曉,大堰河并非詩人的生母,詩人是被寄養(yǎng)在大堰河這里的,正如詩歌開篇所述:“大堰河,是我的保姆?!痹姼柽€表明大堰河是童養(yǎng)媳,從詩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她的生活儉樸貧苦,在社會地位上處于底層;而詩人的親生父母屬于地主階級,他們的生活奢華精致,在社會地位上自然高高在上。詩人雖被寄養(yǎng)在大堰河處,過著質(zhì)樸艱辛的生活,然而他的出身是無法被更改的,與他的親生父母一樣“地位尊貴”。在那樣的時代,這種階級地位的差異橫亙在他與大堰河之間,猶如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所以,盡管大堰河對詩人有著恩重如山的養(yǎng)育之恩,并且他們早已將對方視作至親至愛的親人,但身份卑微的大堰河仍不敢期望自己能在真正意義上成為詩人的母親,更別提詩人未來迎娶的妻子,也就是她心心念念、渴望能喚她“婆婆”的兒媳了。連“兒子”都不屬于自己,更何況多了一層陌生的“兒媳”呢?大堰河內(nèi)心極度渴望自己的身份能得到社會大眾的認同,可她無法跨越階級的巨大鴻溝,并且倘若她將這個愿望吐露出來,恐怕會遭人恥笑和鞭撻,所以她只能將其深埋心底,藏入夢中。
這個夢有個饒有趣味的點,既然這個夢是“不能對人講的”,那詩人又是怎樣知曉的呢?大堰河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絕不可能在詩人面前吐露這種“不該說”的話,所以這個夢想是作者站在大堰河的視角展開想象的??v覽整首詩,除了最后一部分詩人以直抒胸臆的方式直接抒發(fā)對大堰河的愛,其余部分差不多都像這個夢一樣,并非以詩人為行為主體進行抒情,而是從大堰河的視角切入,如“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后,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地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又如“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jié)冰的池塘去,她含著笑,切著冰屑窸窣的蘿卜,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她含著笑,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她含著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由此可見,詩句圍繞大堰河的平常小事,鮮活地展現(xiàn)出大堰河給予詩人的那種既平凡又崇高的母愛。運用癥候式分析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其背后所隱藏的詩人對大堰河之愛的壓抑。鑒于詩人受當時那個特殊時代社會倫理規(guī)范與文明道德的束縛,不能把心中真正的母親大堰河當作母親,這無疑讓詩人極為痛苦且矛盾,從而導致情感的抑制。因此,他在《大堰河——我的保姆》中看似是在寫大堰河平常生活中對他的關(guān)愛,實際上是借大堰河的關(guān)懷來表露他對大堰河那份深厚的愛——正是因為愛得深沉,所以才能夠留意到平凡生活里一個個動人的細節(jié);倘若不愛,哪怕是驚天動地的舉動都會被漠然置之。這種寫法不但更出色地刻畫了大堰河母愛的偉大,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讓詩人實現(xiàn)了“本我”的滿足;既于無形之中釋放了詩人潛意識里對大堰河愛的壓抑,又體現(xiàn)著詩人不得不壓抑對大堰河的愛的無奈。
詩人對大堰河深厚的愛與感激是一種明顯的情感表達。特殊且不幸的童年經(jīng)歷致使他長久地處于情感壓抑的狀態(tài),并以潛意識的形態(tài)在他的詩作中展現(xiàn)。這反映出詩人在成長過程中極度渴望和珍惜真摯的情感關(guān)懷,而這種渴望在大堰河身上得到了滿足,從而強化了這種情感。然而,詩中還隱含著對自身命運的無奈和悲哀。這顯示出詩人在社會環(huán)境和自身境遇的限制下,感到無力改變現(xiàn)狀,產(chǎn)生了消極的情緒體驗。這種愛與無奈的復雜交織,反映出詩人內(nèi)心的掙扎。這一掙扎的癥候表明詩人在追求溫暖與面對現(xiàn)實困境之間徘徊,無法輕易擺脫命運的束縛。詩人還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親情、孝道觀念的影響。詩人面對特殊的親子關(guān)系,內(nèi)心產(chǎn)生沖突和困惑。傳統(tǒng)觀念要求他對親生父母盡孝,但詩人與親生父母關(guān)系疏離,而與保姆大堰河感情深厚,這使他在遵循傳統(tǒng)和忠于內(nèi)心感受之間陷入矛盾。這種沖突和困惑既揭示了傳統(tǒng)文化在個體心理上的深刻烙印,也展現(xiàn)了詩人在特定文化語境中試圖突破傳統(tǒng)束縛、尋找真實自我情感的努力。
四、“如愛他自己兒子般”的愛的深層寓意
《大堰河——我的保姆》字里行間都流露著詩人艾青對大堰河的贊美與敬愛,他在詩末寫的那句“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長大了的/你的兒子,我敬你/愛你”,尤其能體現(xiàn)詩人對保姆大堰河的真摯情感,堪稱整首詩的最強音。在詩人心中,大堰河已然成為他唯一的母親,而他亦是大堰河永遠的乳兒。然而,盡管詩人看上去與大堰河的親生兒子毫無二致,甚至在大堰河的眾多孩子當中,大堰河最鐘愛的或許就是詩人——畢竟詩中提及大堰河總是向他人夸贊詩人這個乳兒,其他孩子也都不如詩人“有出息”,大堰河甚至為了養(yǎng)活詩人,親手溺斃了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女兒——但詩人內(nèi)心深處仍清楚地知曉,自己與大堰河的親生兒子們是存在區(qū)別、不能等同的,即便在大堰河心里他們毫無差別,可詩人依舊對此頗為介意,從“呈給愛我如愛她自己的兒子般的大堰河”便能瞧出些許端倪。
“如兒子般”說到底仍是別人家的兒子,血濃于水的關(guān)系終究無法改變。他自身與大堰河親生兒子身份存在差異。當然,這種介意不是詩人在責怪大堰河。詩中描述大堰河的貧苦生活以及自己與大堰河的身份差異,這是艾青內(nèi)心敏感的癥候。他深知社會階層的差距,對自己的出身和地位感到不安,這種敏感使他更加珍惜大堰河給予的純粹的愛。他對大堰河深厚的愛與依賴,是他對溫暖母愛的渴望。大堰河給予他無私的關(guān)愛,讓他在這個特殊的“母親”身上找到了情感的寄托,這反映出他在原生家庭中對親情的渴望和缺失。作者在親生父母這個問題上始終都是敏感而自卑的,親生父母在他早年成長中的缺席亦造就了他的敏感和自卑,這一點從作者成年之后的婚戀經(jīng)歷中就可以看出來。比如面對張月琴的離開,艾青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以跳江為“挾持”;又如韋嫈要和演出隊一起巡回演出,艾青知道以后露出火暴脾氣,來到演出隊的卡車前,帶著哭腔對韋嫈苦苦哀求,讓她不要走;艾青經(jīng)歷的幾段感情,仿佛只要先離開的人是他,他便不會被辜負……這些事情無不反映出艾青內(nèi)心深處的敏感與自卑。
這毫無疑問地呈現(xiàn)出詩人艾青在潛意識中對自身自卑心理的抑制。他極度渴望母愛與親情,且從大堰河那里得到了彌補。然而,他卻在暮年說出“我等于沒有父母”。這表明他對自己身份的敏感,以及對自身歸屬的迷茫。詩中他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和悲哀,反映出他意識到自己在社會中的無力,卻又渴望擺脫這種困境,尋找真正屬于自己的位置。他對大堰河的歌頌與懷念,也是他試圖確立自我身份的一種努力癥候。通過贊美大堰河,他在一定程度上找到了自己的情感根源和精神支撐,為自己的身份探尋提供了方向。
五、結(jié)語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對艾青的創(chuàng)作有了嶄新的認知,揭開了其神秘的面紗,得以領(lǐng)略詩歌的深邃魅力?!洞笱吆印业谋D贰芳仁窃娙说恼媲閮A訴,亦是時代的有力回響。我們不但深度挖掘了詩歌背后的豐富內(nèi)蘊,更體悟到了詩人對大堰河的深深眷戀以及對社會現(xiàn)實的犀利批判。它不單是文學領(lǐng)域的珍貴財富,更是我們洞察歷史、洞悉人性的一面明鏡,讓我們理解了詩人的悲憫情愫,也使我們對于那個時代有了更為深切的領(lǐng)會。
[作者簡介]李奕琳,女,漢族,浙江臺州人,浙江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視聽化國際漢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