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棟
(山東大學 a.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b.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濟南 250100)
在朱熹的易學中,受到極大關注和爭議的,便是那句“《易》是卜筮之書”。這一論斷引發(fā)了較為廣泛的辯論,即便是朱熹的知交好友張栻和呂祖謙也未對其表示認同。然而朱熹為何不改初衷,始終堅持“《易》是卜筮之書”的立場?卜筮之書透出了朱熹對作《易》圣人怎樣的理解呢?對朱熹來說卜筮的含義是什么?他的卜筮之書與前人的卜筮之書存在何異同?其一再強調“《易》是卜筮之書”有什么現實的需要么?在他眼中卜筮有何實用價值?卜筮之書對其易學建設有怎樣不可替代的價值和意義?本文希望通過細檢朱熹易學的相關文本,以對此問題有所發(fā)見。
既說“《易》是卜筮之書”,便不能不提這卜筮之書的由來。古來對周易經傳作者及年代的看法大致如下:據《漢書·藝文志》記載:“《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歷三古?!盵1]可見,漢代學者認為《周易》經傳由上古、中古、下古的三位圣人所作,而具體作《易》之人,唐孔穎達在《周易注疏·卷首》中云:“伏犧初畫八卦,萬物之象,皆在其中,……卦有六爻,遂重為六十四卦也?!恢刎灾?諸儒不同,凡有四說:王輔嗣等以為伏犧畫卦,鄭玄之徒以為神農重卦,孫盛以為夏禹重卦,史遷等以為文王重卦?!庇终f:“其《周易》系辭凡有二說:一說所以卦辭、爻辭并是文王所作……鄭學之徒并依此說也。二以為驗爻辭多是文王后事…… 驗此諸說,以為卦辭文王,爻辭周公。馬融、陸績等并同此說,今依而用之。所以只言三圣,不數周公者,以父統(tǒng)子業(yè)故也?!辈⑻峒?“其《彖》《象》等十翼之辭,以為孔子所作,先儒更無異論?!盵2]
據此可知,漢唐時期,或有三圣作《易》說,或有四圣作《易》說,其差別在于卦爻辭的作者是否涵蓋周公。除此之外,具體到重卦之人或認為是伏羲畫八卦之后一并重卦,或認為重卦另有其人,其時代大體不出上古。概言之,在以孔穎達為代表的漢唐學者看來,伏羲畫八卦,重卦之人未有定論,卦爻辭或是文王作,或是文王周公合作,《易傳》是孔子所作。
時值宋代,朱熹認為:“《經》則伏羲之畫,文王、周公之辭也。并孔子所作之《傳》十篇,凡十二篇?!盵3]也就是,伏羲畫卦,文王作卦辭,周公作爻辭,孔子作《易傳》。由此可知,朱熹是贊同四圣作《易》說的。那么《易》之卜筮之用是源于何呢?朱熹推想道:“蓋上古之時,民淳俗樸,風氣未開,于天下事全未知識。故圣人立龜以與之卜,作《易》以與之筮,使之趨利避害,以成天下之事,故曰‘開物成務’?!盵4]顯然,上古之時,民眾對外在世界一無所知,伏羲等上古圣人立龜卜與筮蓍,作《易》畫卦,以教與萬民保全自身,驅除恐懼,最終以化成天下,以成就民族之生生不息。故而,卜筮源于上古圣人慈心愛民,有著極其深遠的眼光,雖未立文字,卻也蘊含著圣人之大道。由此推知,卜筮具有極高的人文價值、象征意義,以及極為幽遠的歷史根源。
卜筮價值雖高,卻也時代久遠,若無后人之理解卻也無法傳至今日。因而,朱熹進一步申說:“然伏羲之卦,又也難理會,故文王從而為之辭于其間,無非教人之意?!蛘嫉秘程幉豢蓵?故周公為之作爻辭;又不可曉,故孔子為之作十翼,皆解當初之意。”[5]據此,伏羲畫卦立卜筮幽微難顯之大義,借由文王周公作卦爻辭而得以傳承。至孔子之時,卻也是沿此進路而作十翼,透過解釋卦爻辭以言明伏羲所畫之卦、所立之卜筮之義。白壽彝說:“伏義文王周公孔子底《易》,雖各有不同,但在以卜筮為主之一點上,卻是相同的?!盵6]不難想象,在朱熹的視域中,四圣作《易》雖各有大義,然終極目的確是為了傳承卜筮之義,說其為圣人作《易》之究極目的也不為過。這樣看來,卜筮不僅具有《易》之始發(fā)義、源頭義,也具有核心義、根本義,《周易》經傳不過是以卜筮為出發(fā)點,由卦畫、卦爻辭、《易傳》三者環(huán)環(huán)相套,一步步將卜筮推開來去,又一步步回歸于卜筮。
具體說來,卜筮所具有的價值,與《周易》經傳的價值密不可分。就圣人所作之卦畫、卦爻辭、《易傳》而言,周敦頤于《通書》中曾云:“圣人之精,畫卦以示;圣人之蘊,因卦以發(fā)?!盵7]朱熹接此而論:“易有精有蘊,如‘師,貞丈人吉’,此圣人之精,畫前之易,不可易之妙理。至于容民蓄眾等處,因卦以發(fā),皆其蘊也?!盵8]如此,以圣人之精蘊相分,《周易》古經所涵蓋的卦畫、卦爻辭為精,《易傳》則為蘊。其作層次之區(qū)分,無非是為顯現高下之差,明了價值之別?!熬?是精微之意;蘊,是包許多道理?!狡涑醍?也未有乾四德意思,到孔子始推出來。然文王孔子雖能推出意思,而其道理亦不出伏羲始畫之中,故謂之蘊?!盵9]可知,“精是蘊所本之理,蘊是精的具體展現與實現,精是易道之體,蘊是易道之用。精蘊說可以視作朱熹詮釋思想的的一個基本原則?!盵10]相較《易傳》之用而言,古經作為易道之體,其理皆已具足,只是并未顯發(fā)而已。同理,在古經之中,卦畫為精,卦爻辭為蘊,卦畫可以開顯出卦爻辭之理,以至于天地萬物之理,“伏羲畫八卦,只此數畫,說盡天下萬物之理。”[11]可以說,卦畫最能代表“圣人之精”。故而,《周易》經傳的文字系統(tǒng)是由符號系統(tǒng)所顯發(fā),卦畫是這一切的根底,這就與前文所述卜筮為《周易》之價值源頭是相契合的,進一步印證了以卜筮與卦畫為代表的伏羲之易的根源意義和人文價值,而非僅僅具有時間上的始發(fā)價值。
然而,就一般意義來看,來自上古的伏羲怎能具有如此高的超越后人的智慧,豈不有違常理?在此,朱子卻顯發(fā)了與眾不同之意:“伏羲畫卦皆是自然,不曾用些子心思智慮,只是借伏羲手畫出爾。”[12]就此而論,伏羲顯發(fā)的卦畫與卜筮并非出于個人之智慧,不過是“自然”罷了,這個“自然”就是朱子所言之“天地自然之易”,“有天地自然之易,有伏羲之易,有文王周公之易,有孔子之易?!盵13]四圣之前,還有“天地自然之易”,這不再是人文意義上的易學,而是最為廣大久遠的天地萬有意義上的易學,其具有宇宙本源義、本體義上的價值,也就是邵雍所推崇的“畫前易學”。不言而喻,卜筮與卦畫之所以具有本根價值,是由于天地自然之易為根基,而天地自然之易是借由圣人所開顯的卜筮之易為立足點。
綜觀上文可見,朱熹看重《易》為卜筮之書,是從卜筮所具有的源頭義、根本義而言,他將四圣作《易》的時間脈絡與價值脈絡相重疊,以起點為根源,時間愈發(fā)久遠則價值就愈發(fā)重要,以伏羲所作的卜筮與卦畫為人文價值的根源。更進一步,將人文根源推至天地萬有,人文便以宇宙義或本體義為根源,將易學之含括從人類視域擴大至天地萬有之視域,以致無所不包無所不含。故而,卜筮之書是為朱熹易學之立足點與切入點。
應當承認,朱熹一句“一部《易》,只是作卜筮之書”[14],確實容易讓人產生誤解,誤以為五經之首的《周易》只是一本占卜之書,沒有什么道理,誤以為這源遠流長的易學發(fā)展史,不過是流于術之小道,并無人文價值可言。不過,若是落實到具體生活世界中,筆者認為,朱熹這句“《易》是卜筮之書”是有針對性而發(fā),針對的便是以歐陽修為代表的宋代疑經思潮。
漢唐經學在經歷了佛道兩家思想幾百年的沖擊之后,時值宋代,其經典地位不再穩(wěn)固,圣人制作經典的說法也備受質疑,即便是擁奉五經的儒者也開始產生質疑,由此而形成一場聲勢浩大的疑經思潮。北宋歐陽修,作為有記載以來的首位質疑孔子作十翼的人,他指出卦畫是卜筮之用,惟有卦爻辭和《易傳》則是含有圣人大義的。他在《易或問三首》中提及:“文王遭紂之亂,有憂天下之心,有慮萬世之志,而無所發(fā),以謂卦爻起于奇耦之數,陰陽變易,交錯而成文,有君子、小人、進退、動靜、剛柔之象,而治亂、盛衰、得失、吉兇之理具焉,因假取以寓其言,而名之曰易。至其后世,用以占筮。孔子出于周末,懼文王之志不見于后世,而《易》專為筮占用也,乃作《彖》、《象》,發(fā)明卦義,……《易》之淪于卜筮,非止今世也,微孔子,則文王之志沒而不見矣?!盵15]
值得注意的是,歐陽修承認伏羲之《易》是用于卜筮的,但文王作卦爻辭是出于憂患意識,孔子作《彖》《象》撥開《易》的卜筮之用,開顯了文王之志,卦爻辭和《彖傳》《象傳》都含有圣人大義,《周易》屬于義理之書??陀^而言,其以較為理性的態(tài)度,對《周易》義理性質的判定,對十翼作者的廓清,以及對卜筮之用的打壓,正是為了維護正統(tǒng)的圣人大義,維護經典的地位,也正是出于儒者的現實需要。[16]
歐陽修的觀點代表了同時期大部分學者的心聲。眾所周知,在《周易》經傳形成之后,“有了學與術的劃分:著眼于哲學性的天人之學解讀而運用《易》的,屬于學之列;從卜筮的角度解讀、運用《易》的,歸于術之列。后者漸漸為主流士人所鄙薄,乃至形成了這樣一種見識,即認為將《易》視為卜筮之書乃是對這部經典的褻瀆,是對創(chuàng)作這部經典的圣人的不敬。”[17]以歐陽修為代表的這部分學者,為了維護《周易》的經典地位,想要將《周易》與卜筮割裂開來,抬高義理易而貶低卜筮與象數易的價值,這既違背歷史事實,又置卜筮與象數于不顧。朱熹有著歷史理性的眼光,他看重《易》的卜筮義、根本義,以及所蘊含的深厚的人文價值,明了象數與義理的體用關系,且認為承認《周易》所具有的卜筮性質,并不會抹殺其作為經典的價值和地位,反而能尋得《易》之本義。學者們否定卜筮的性質,無非認為卜筮是非理性的,不具有人文價值,不屬于天人之學,朱熹正是從此處下手,希望扭轉人們對卜筮的看法,因此對卜筮之書進行了重構。
概言之,朱熹的“卜筮之書”,與傳統(tǒng)的卜筮,有兩個明顯的差別:一是卜筮背后的終極根基不同,二是卜筮之用不同。
首先,從卜筮的終極根基說起。先民的卜筮雖出于伏羲之手,但這種卜筮是想要通過龜甲和蓍草作為媒介,“實現人與神靈及相關物事間的感應溝通”,這是“自原始時代以來即已出現的萬物有靈且可彼此感應溝通觀念的一種延續(xù)與發(fā)展”,卜筮發(fā)展到殷周時期,仍是建立在對皇天上帝的絕對信仰的基礎之上,雖周代出現了“以德為靈魂的天命轉移觀念”,其本質仍舊是“信仰優(yōu)先于理性”。[18]因而,大約在戰(zhàn)國以后,“卜筮作為算學的萌芽淪落為末技保留了天人感應的認知模式,從而被逐出人文領域,為讀書人所鄙棄,這就要求《周易》必須通過自我更新與當時的認知水準相匹配?!盵19]
前文提及,朱熹看重卜筮所具有的源頭義、根本義,并將其與天地自然之易相貫通,更使其具有宇宙義、本體義。然而,從學理上觀之,這天地自然之易是如何具有本體價值的?又是如何貫通于《易》之卜筮的?筆者認為,朱熹是以太極之理為根基來實現的。他認為“太極只是天地萬物之理。在天地言,則天地中有太極;在萬物言,則萬物中各有太極?!盵20]可見,從本體義上言,太極是天地萬物的終極根基根據,在生成萬物的過程中,又成為萬物之性。太極在萬物具體生化的過程中則需要理氣關系的參與。“太極是理,陰陽是氣,所謂太極陰陽之妙,實質上就是一個理與氣的關系問題。”[21]將太極與陰陽的關系轉換成理氣關系是朱熹理學與易學之核心?!疤斓刂g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后有性,必稟此氣,然后有形?!盵22]據此可知,從落實到萬物生成的角度來看,理是太極之理,是形上的本體,是萬物之根基;氣則是構成萬物形體之必須,有氣的生成才有著大千世界的形成,大千世界萬物皆是理與氣是不相離的。一言以蔽之,這個世界就是由太極之理和氣造化而成的世界,居于其中的人也是理氣造化而成。
問題是,卜筮如何實現以太極為根基的呢?卜筮如何得以實現的呢?卜筮之價值又是怎樣呈現的呢?由上述可知,人之所以能夠通過卜筮實現與這個世界的感通、溝通,是因為每個人都是理氣造化而成的,人跟置身于其中的這個世界是一直處在以太極之理為根基、以氣為媒介的變化中。以此應用于卜筮中,就表現為當你有疑惑的時候就可以通過卜筮的操作,去感通溝通終極根據的太極之理,感通溝通氣、天地,你的疑惑就呈現在卦上,你就能夠通過卦來知吉兇禍福了。朱熹對于《系辭上》中所載的大衍筮法就是作出了這樣的解讀,如以五十策蓍草置一不用以象太極之理等。歸根結底,朱熹的“《易》是卜筮之書”,是以天地自然之易為根基,更是以太極之理為根基。正是在此意義上,卜筮不再如前人所言出于信仰而非理性,而是自然地以一種人文價值理性來接通天人,與太極之理相感通。
其次,是卜筮之用的不同。先民想要通過卜筮去預測事情發(fā)展的狀況,以更好地趨吉避兇,屬于“因卜筮以設教”。[23]這也是卜筮最初的意義和最基本的功用,而這種功用在朱熹太極之理的架構之下,顯現為人人皆可用卜筮去感通接通太極之理、天地萬物,以達到趨吉避兇、知吉兇禍福的目的,“大抵《易》之卦爻,上自天子,下至庶人,皆有用處”,[24]這也是朱熹所認為的卜筮之用最基本的層次,即第一層。第二層,是在日用平常中去把玩筮占,不一定非要遇事而占?!敖駥W《易》,非必待遇事而占,方有所戒。只平居玩味,看他所說道理,于自家所處地位合是如何。故云:‘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孔子所謂‘學《易》’,正是平日常常學之?!盵25]學者對于卜筮之用,可以上升至學的層面,在天人之學的層面去理解體味把玩卜筮中所蘊含的道理。也就是說,將卜筮、象數層面與義理層面相貫通,而皆不偏廢。第三層,也是在前兩層的基礎上,以卜筮之用作為學《易》的基礎,以此達到契入作《易》圣人的境界和天地自然之易的境界,實現對終極的太極之理的體認與回歸。綜括這三層,朱熹要接通學與術,以學為旨歸和目的,以術為手段和方法,由卜筮之術達至天人之學。朱熹對卜筮之書的定位,是為了打通古今、貫通學術,真正地讓《易》在萬民和士人之間流通起來,使得易學煥發(fā)無限的生命力和活力,這也可看作是易之生生的一種表現。
朱熹用太極之理重新架構卜筮之書,接通學術,以天人之學填充卜筮之術,用理學宏大的宇宙論來支撐現實生活。在現實生活中,由太極到陰陽二氣再到氣化世界的形成,太極始終以人物之性的形式存在世界之中。同時在《周易》中,由無形的天地自然之易到象數系統(tǒng)形成,再到文字系統(tǒng)形成,太極同樣貫穿其中?!吨芤住返南髷怠⑽淖窒到y(tǒng)與現實世界其實是一體的、相對應的系統(tǒng),并不僅僅存在于學理的層面上,更是在實用的層面上,而二者的對接恰恰可以通過卜筮。具言之,朱熹認為卜筮之所以能實現二者的對接,一是以太極之理為根基,二是以陰陽二氣的交易、變易為展開模式,三是依靠《易》之象與辭的情境性。關于太極之理為根基,前文已述,下文主要從后兩部分入手。
先來看看陰陽二氣的交易與變易?!瓣庩栍袀€流行底,有個定位底?!粍右混o,互為其根’,更是流行底,寒暑往來是也;‘分陰分陽,兩儀立焉’,便是定位底,天地上下四方是也?!住袃闪x:一是變易,便是流行底;一是交易,便是對待底?!盵26]交易、變易是《周易》稱之為“易”的根據,是陰陽爻所符示的陰陽二氣的變化方式?!敖灰资顷柦挥陉?陰交于陽,是卦圖上底。如‘天地定位,山澤通氣’云云者是也。變易是陽變陰,陰變陽,老陽變?yōu)樯訇?老陰變?yōu)樯訇?此是占筮之法?!盵27]
朱熹將“交易”解釋為像邵雍所傳的伏羲八卦圓圖和伏羲六十四卦圓圖那樣,陽往交易陰,陰來交易陽。朱熹談及六十四卦的由來,說道:“當未畫卦前,太極只是一個渾淪底道理,……及各畫一奇一耦,便是生兩儀。再于一奇畫上加一耦,此是陽中之陰;又于一奇畫上加一奇,此是陽中之陽,又于一耦畫上加一奇,此是陰中之陽;又于一耦畫上加一耦,此是陰中之陰,是謂四象。所謂八卦者,一象上有兩卦,每象各添一奇一耦,便是八卦?!盵28]如此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朱熹雖未明說,但八分為十六,十六分為三十二,三十二分為六十四,還會無窮盡的繼續(xù)下去。王新春認為:“這就是所謂交易:陰陽互涵,錯雜一體,而又與另一陰陽互涵、錯雜一體者相互對待。”[29]即陽中無窮無盡地分陰分陽,陰中層層無盡地分陰分陽,而又各個相對。
變易則是陰陽互變。程頤說:“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庇喽乜抵赋觥皩Υc流行的區(qū)別在于一個是橫,一個是直。橫是就宇宙的結構而言,直是就宇宙的過程而言?!盵30]變易講述了縱向的陰陽流轉之意,交易是橫向的陰陽層層無盡分陰分陽的流轉。朱熹認為程頤“只說得相對底陰陽流轉而已,不說錯綜底陰陽交互之理。”[31]必須強調的是,對于朱熹而言,包括程頤在內的學者們大多只看到陰陽的流轉,難以看到陰陽的互含。
合而言之,在橫向上層層無盡的分陰分陽而又相互對待,在縱向上又陰陽相互流轉,既是宇宙萬物流轉變化的常態(tài),是卜筮能夠體現實用價值的依靠,也正是八卦、六十四卦形成的根據。正是在交易、變易不斷對待、流轉的基礎上,產生了理氣運化而成的世界,因而,以易學的交易、變易理論,更能意會理氣運化之精微之處,也更能理解太極與萬物之感通與關聯。換言之,以交易變易為基礎的卜筮,是我們得以理解天地萬物、太極之理及更好認識人類自身的橋梁與工具。
進而,我們再來看象與辭的情境性。《周易》古經中,八卦、六十四卦的卦畫系統(tǒng)是象,屬于符號系統(tǒng),卦爻辭是辭,屬于文字系統(tǒng)之。朱熹認為:“《易》本因卜筮而有象,因象而有占,占辭中便有道理?!盵32]《易》因為圣人要教民作卜筮以趨吉避兇而畫卦才有象,根據象而占筮,進一步形成占辭,即卦爻辭,“卦爻之辭,只是因依象類,虛設于此,以待扣而決者?!盵33]故而,不論是圣人作卦畫所取之象,還是所作卦畫中蘊含的象,還是因象而虛設的卦爻辭,皆含具象形的意味,換言之,含有一種情境的意味,而這種情境是具有普遍性的,是宇宙萬物交易變易過程中的一段。依朱熹的觀點,這種象和辭的情境性,使得“易則是個空底物事,未有是事,預先說是理”,[34]也就是馮友蘭先生說的“空套子”,不可把它看實了,不可只看作某一個確定的人或某種確定的史實。
具而言之,“須知得他是假托說,是包含說。假托,謂不惹著那事。包含,是說個影象在這里,無所不包?!盵35]假托說和包含說可看做是《易》之情境性的兩種表現。譬如,《周易》不是為了記述文王、箕子的史實而作,而是借著一個箕子的情境來說明吉兇禍福的情狀,以及說明一種事理,這是假托。而《周易》以其豐富多變的情境性而無所不包,這是包含。一種情境可以包含好多種事,它的外延是很大的,象與辭的情境性賦予《易》之無限性。唐君毅指出:“此變化之可能無定限,然其每一可能之實現,皆有一始點,此即為一幾。一事物可引起種種之變化,即有種種之幾。在一變化之始點上看,其中亦有其他種種之變化之可能,聚于一變化之始點。故知幾之義微,其事亦難?!盵36]知幾之微恰好好說明卜筮可以呈現出豐富的、無限的、超出人一般認知的各種情境,此其神妙所在。正因為象與辭無限的情境性,才能使得“《易》如一個鏡相似,看甚物來都能照得。如所謂‘潛龍’,只是有個潛龍之象,自天子至于庶人,看甚人來,都使得。”[37]
象和辭的這種情境性,落實到具體的占筮活動中,體現為一種感通模式下的情境模擬與再現。比如我們因一件事有疑惑而占筮,我們當下是有一種情境的,我們與天地感通而占得一卦,這一卦或一爻所蘊含的情境是與與我們所占之事相應的,代表可以解決事情的情境。這種解決情境只有64大類384種,而所問之事千千萬萬不可窮盡,兩者時如何相應的呢?相應的前提是太極之理,而相應的原理是交易、變易。上文提及,交易指層層無盡地分陰分陽,這樣64卦變128卦,128卦變256卦,256卦變512卦,如此成倍增加,直至無窮卦,同樣384爻變768爻,變1536爻,變3072爻,直至無窮爻。換言之,64卦384爻是圣人畫卦作卦爻辭所顯現出的天地自然之易的一個宏觀圖景,其中還有層層無盡地微觀的、細致的情境與我們當下占問的事情相對應,這就是余敦康所言“宇宙的結構”。那變易怎么解釋呢?當一個情境變成另一個情境,一卦變成另一卦,陽變陰、陰變陽,這就是變易。我們不斷處于變動之中,情境也跟著不斷變化,這是變易所體現的一種綿綿無盡而又相接續(xù)的變化過程,此即余敦康所言“宇宙的過程”。當占問的情境與某卦某爻的情境相應時,將卦爻情境的吉兇及解決方法再現于占問者面前,通過對再現的情境的理解得出解決辦法,這個過程也是占者了悟情境所蘊含的太極之理、易道的過程。每一卦每一爻背后都蘊含著層層無盡的情境與可能性,所以要用模糊不實的象和辭來表示,要虛著說。
綜括上文,朱熹對“《易》是卜筮之書”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契入了天地自然之易的層面,是活潑潑地生活之易,他借著卜筮之用打通古今之易,打通整個宇宙過去現在未來各個時空的易,接通每個人每個事物的生命。至此,朱熹借由卜筮、太極之理、陰陽交易變易與易之情境性,重新構建起以卜筮為核心,以太極之理為根基根據的弘大的無所不包的易學視域與宇宙圖景。
前文已述,“有天地自然之易,有伏羲之易,有文王周公之易,有孔子之易?!碧斓刈匀恢资遣灰妆蝗怂?而之所以伏羲之卜筮最為根本,是源于作易之人的心境之不同:“文王之心,已自不如伏羲寬闊,急要說出來??鬃又?不如文王之心寬大,又急要說出道理來。所以本意浸失,都不顧元初圣人畫卦之意,只認各人自說一副當道理。及至伊川,又自說他一樣,微似孔子之易,而又甚焉。故其說易,自伏羲至伊川,自成四樣?!盵38]易學的發(fā)展經歷了這樣四個層次,而伴隨著時間的發(fā)展,人們的心境則越來越狹窄,不似伏羲之時寬闊。
即便是文王周公之易,也有所遮蔽,不似伏羲卦畫那樣圓融。說的越多,越急于說出一些道理,則遮蔽的越多,“譬如個燈籠安四個柱,這柱已是礙了明。若更剔去得,豈不更是明亮!”[39]《易》之發(fā)展史就像這個燈籠,四個層次像是四個燈柱,說的越多,則遮蔽的越多,伊川之易是說的最多的,也是遮蔽的最多的,反之,伏羲之易只有卦畫,是遮蔽的最少的。故而,在朱熹的邏輯下,伏羲之易是最圓融、涵蓋最廣的,文王之易次之,孔子之易再次之,伊川之易則是最狹隘、涵蓋最少的。這與一般學者的邏輯是不同的,一般我們會認為隨著時代發(fā)展,時代越靠后的則越圓融、內容越豐富。朱熹能如此想,正是由于易是個空底物事、空套子,易的象和辭是虛設的,具有一種情境性。在一種情境中,你給定的條件越多,說明的越詳細,則限定的范圍就越小,那么能說明的東西就越具體也越局限。伏羲的卦畫可以符示無限宏大的宇宙圖景,而文王周公的卦爻辭則有了具體的人情事物的限制,符示了人類的生活場域,到了孔子之《易傳》則用于推明義理,以卦爻之好壞和己德之高下結合而展現吉兇,展現出義理的場域,再到伊川之易傳則完全遮蔽了卜筮之用,只留下理學的視域。
因而我們要契入伏羲的場域,就要研究伏羲之易,要契入文王周公的場域就要研究文王周公之易,以此類推。研習的過程自然是從寬闊的廣大的到細致的具體的,自是要沿著伏羲、文王、孔子、王弼、程頤這樣的順序。朱熹很講究為學的順序:“人自有合讀底書,如《大學》《語》《孟》《中庸》等書,豈可不讀!讀此四書,便知人之所以不可不學底道理,與其為學之次序,然后更看《詩》《書》《禮》《樂》?!硣L謂上古之書莫尊于《易》,中古后書莫大于《春秋》,然此兩書皆未易看?!盵40]由此而知,為學應該先從討論具體之事的四書入手,而后是孔子所雅言的《詩》《書》《禮》《樂》,最后才是《周易》和《春秋》。是由具體到抽象,由日用常行到天人之理,由易到難,這是日常為學的順序。
而《易》之難讀恰恰由于卜筮,朱熹說:“蓋《易》本卜筮之書,故先王設官學于太卜,而不列于學校。學校所教,《詩》《書》《禮》《樂》而已?!盵41]蔡方鹿認為:“指出詩書禮樂教人以道理,故被列于學校;而《易》在當時只是為占筮而設,就其不列于學校而言,說明它的本義初不在義理,而在卜筮。推原其本,《易》以卜筮而為教化?!盵42]《易》以卜筮設教,就決定了《易》“不可易讀”,自不能用日常學習的方法對待,“讀《易》,當明大衍筮法,‘如讀《易》不曾理會揲法,則說《易》亦是懸空’。同時,他認為,要身臨其境,進入卜筮活動氛圍,用卜筮語境來理解《易》?!x易當如筮相似,上達鬼神,下達人道?!推湮谋径?先解讀六十四卦,再讀《易傳》。他說:‘熟讀六十四卦,則覺得《系辭》之語直為精密,是《易》之括例。’”[43]只有以從卜筮的視角,按順序打通古經和《易傳》才終能契入易學視域之中,這是從客觀上講。
從讀者自身的條件來看,“讀《易》未能浹洽”,未能融會貫通,“此須是此心虛明寧靜,自然道理流通,方包羅得許多義理?!秩隧毷墙洑v天下許多事變,讀《易》方知各有一理,精審端正。今既未盡經歷,非是此心大段虛明寧靜,如何見得!”[44]讀《易》之人需要兩個條件:一是要靜下心來,摒棄一切干擾,二是要有所經歷,對各種各樣的情境有所領會,才可有所透破。唐琳指出:“學者惟有保持內心的虛靜,才能摒除外在干擾,對文本真實含義做出正確的理解,避免誤讀誤解。但朱熹強調,對于讀《易》來說,這一點又顯得尤為重要,因為與其他經書相比,《易》最難讀,讀者除了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不斷提升自己的人格修養(yǎng)以外,還需要以心驗之,以身體之,優(yōu)游涵泳,默識心通?!盵45]
朱熹的易學有宏大的宇宙觀,是理學視域下以太極之理為終極根基的宇宙觀。這貫通天地人一體的宇宙觀落實到具體生活情境中可以生成活潑潑的具有生命力的生活觀,而這些是圍繞“《易》是卜筮之書”這一論斷展開的。透過四圣作《易》,朱熹開辟了一種以伏羲卦畫與卜筮為原點、核心的層層推展開來的易學路徑,而究其根本而言,《易》之本根在天地自然之《易》,從而在學理意義上引入太極之理作為卜筮之終極根基,置換了曾經的信仰層面的卜筮之根基。又以交易變易及易之情境性使得卜筮與氣所構成的現實世界相感通接通,卜筮得以立于現實之中,并非源于非理性的信仰而是源于朱熹理學視域下的理氣關系,由理氣所構建出的現實宇宙社會與人生。由此,《易》之價值從人類視域推廣到天地萬有視域,又由跨越時空的天地萬有落實到社會人生的實用層面:卜筮生來就有趨吉避兇的算命之用,卻不純是如此,《周易》以卜筮之實用為表,以卜筮之接通感通圣人境界和天地自然之《易》的境界為里,用《易》之人可不限于士人或巫覡,平民百姓皆可習得與運用,由此,人人皆可通過卜筮以契入作《易》圣人的境界和天地自然之《易》的境界,以實現對終極的太極之理的體認與回歸。可以說,“《易》是卜筮之書”貫通朱熹之易學,而其貫通是以其理學架構為根基。不可否認,朱熹此“《易》是卜筮之書”一說確有所疏漏,如高懷民認為“朱子倡言‘《易》為卜筮之書’,后世知識分子多視《易》為算命之學”,朱子割斷經傳關系等等,[46]但筆者認為,細觀朱熹的易學思想,他能憑借太極之理所重構的卜筮之易契入到如此境界,實在值得被眾人所理解,學者不應一看到“《易》是卜筮之書”就著急否定朱熹,還要看到朱熹這一學說背后的種種精神與其磅礴弘大的易學視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