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韓國漢語學習中的聲調標記現(xiàn)象及價值

[關鍵詞] 朝鮮朝；漢字；聲調；旁點；漢語學習

關于朝鮮朝（1392—1910）漢語學習中的聲調旁點問題，很多學者已有關注。國外對這一現(xiàn)象關注較多的是日韓兩國學者，比如河野六郎《諺文古文獻の聲點に就いて》（1951）、金完鎮(zhèn)《中世國語聲調?研究》（1973）、鄭然粲《國語聲調研究》（1976）、金完鎮(zhèn)《中世國語聲調研究》（1982）、福井玲《十六世紀朝鮮語傍點資料についての基礎的研究》（2000）、安秉禧《申叔舟の生涯と學問》（2002）等專門探討了朝鮮朝漢語學習中的聲調旁點現(xiàn)象[1]（193）。此外，竹越孝《前間本〈象院題語〉韓語音注》（2006）、中村雅之《〈翻譯老乞大樸通事〉左側音入聲標記》（2006）、安秉禧《崔世珍研究》（2007）、伊藤智ゆき《朝鮮漢字音研究》（2007）、鋤田智彥《〈重刊老乞大諺解〉三種所見聲調旁點》（2007）等也圍繞部分文獻中的旁點標記進行了研究，并在理論與方法上取得一定的突破。[2]（328）相較于日韓兩國學界，國內(nèi)對這一問題的關注起步略晚，崔吉元《〈東國正韻〉序文中的“上去無別”》（1979）、吳葆棠《〈老乞大諺解〉中古入聲字的分派研究》（1991）、全學錫《中世紀朝鮮語旁點（四聲點）的本質》（1992）、《朝鮮語漢字詞音調研究》（1998）、劉援朝《朝鮮古諺文傍點中所見的近代漢語聲調——關于北京話歷史聲調的一個考察》（1993）、魯國堯《陶宗儀〈南村輟耕錄〉等著作與元代語言》（1996）、李鐘九《〈翻譯老乞大·樸通事〉所反映的漢語聲調調值》（1997）、金基石《朝鮮對音文獻淺論》（1999）、朱星一《從〈翻譯老乞大·樸通事〉左側音看近代漢語入聲》（2000）、裴銀漢《也談明代的上聲連續(xù)變調現(xiàn)象》（2000）、金基石《崔世珍與韓國李朝時期的漢語文教育》（2006）、李得春《〈老乞大〉〈樸通事〉及其諺解本在朝鮮王朝華語教育中的貢獻》（2008）、劉澤民《朝鮮對音文獻入聲資料的重新解讀》（2010）、任玉函《朝鮮后期漢語教科書語言研究》（2013）、張輝《朝鮮朝〈訓民正音〉標記原理與漢語等韻圖“質正”理論》（2018）等皆有涉及和討論。

雖然上述各家研究角度和結論不盡相同，但基本認定這類聲調旁點現(xiàn)象對于漢語語音史研究具有重要參考價值。劉援朝（1993）就曾指出，關于朝語聲調的記載始見于《訓民正音》（1446），“探究朝語聲調的性質、產(chǎn)生與消亡，特別是探究與漢語聲調的關系，無疑是一件極有意義的工作”。[3]（29）這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旁點”文獻的研究價值。朝鮮朝漢語質正官對于漢語旁點標記體系的建立發(fā)揮了主要的作用。他們將諺文與傍點相結合，標記漢語官話語音的聲韻調，對漢語聲調進行了“質正”。張輝、李無未（2016）認為，朝鮮朝漢語官話語音“質正”制度運行，具有建立漢語語音聲調標記體系的重要功能。[4]（80）在這樣的背景下，朝鮮朝司譯院留存下來了許多手寫傍點的標記漢語語音聲調的資料。學界目前普遍的共識是，有關漢語聲調的旁點標記功能的記載出現(xiàn)于《訓民正音》中，其中規(guī)定了以點符注于諺文字符之前，稱為“傍點（旁點）”或“聲點”。此后許多朝鮮朝漢語教科書和工具書中都沿用該注音系統(tǒng)的理論和方法。學界對于這種漢字音記錄方式與聲調旁點的關系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探討，但就新發(fā)掘的文獻及域外研究來看，相關研究內(nèi)容在整體上仍相對缺乏理論化和科學化的總體闡釋，研究的系統(tǒng)性仍有待加強。中國學界與日韓學界在研究視角和方法上也存在明顯差異，中國學界專門論述該問題的論著也較少。那么，這類文獻是否值得去關注，是否具有漢語語音史的研究價值呢？朝鮮朝漢語標音體系的本質到底是什么？“語言學習”“標音理論學習”“語言研究”，動因是“政治原因”“經(jīng)濟原因”“語言文化需求驅動”，抑或是兼而有之？這一制度對朝鮮半島與中華語言文化交流的影響究竟如何，仍未可知。但無論如何都是不應忽視的東亞歷史語言制度研究的一個內(nèi)容。本文擬結合朝鮮朝漢語“正音”與“標音”問題的研究，對朝鮮朝漢字聲調“旁點”的研究文獻進行梳理和考察。

一、朝鮮朝文獻對漢字聲調“旁點”的標記

朝鮮朝《訓民正音》（1446）刊出后，于諺字左側加旁點表示語音聲調的標記形式和方法在朝鮮朝韻書、類解書、字書、漢譯佛經(jīng)等諺解書中被廣泛應用。這種標記方式的應用，應該與當時語音學習的實際需求和官方的大力推行有密切關系。當然，這類語音學習是借由漢語語音學習諺文音，還是以諺文音學習漢語語音仍需深入考量?？赡艿那闆r是諺文創(chuàng)制以后，為了首先在官方及兩班士子上層推廣這種新標音文字，為快速明確讀音，才通過漢字音作為中介音來學習諺文音的。諺文推廣后期，大部分朝鮮朝民眾較好地掌握了諺文讀音后，又以諺文音標注諺解漢籍達到推廣學習漢文經(jīng)典的目的，服務于國家統(tǒng)治。但無論如何這些標示聲調的形式，也被稱為“四聲點”，確實標記了當時朝鮮漢字音的聲調情況。值得注意的是，因為這類旁點不僅對漢字音進行聲調標注，對固有語同樣有語音標注。[5]（164）同時，我們很難斷定這些標調的語音來源和依據(jù)，是中國韻書還是朝鮮固有漢字音，抑或是朝鮮科舉考試用的讀書音。為了解決上述疑問，我們還是需要回到原典文獻中去尋找線索。關于“旁點”的標音性質及其語音依據(jù)的相關論述性文獻并不少見，在最初的規(guī)則性文獻《訓民正音·合字解》中就記載如下：

諺語平上去入，如?為弓而其聲平，：?為石而其聲上，·?為刀而其聲去，·?為筆而其聲入之類。凡字之左加一點為去聲，二點為上聲，無點為平聲。而文之入聲，與去聲相似。諺之入聲無定，或似平聲，如?為柱，?為脅?；蛩粕下?，如：?為聲，：發(fā)為繒?；蛩迫ヂ?，如·?為釘，·?為口之類。其加點則與平上去同。平聲安而和，春也，萬物舒泰。上聲和而學，夏也，萬物漸盛。去聲學而壯，秋也，萬物成熟。入聲促而塞，冬也，萬物閉藏。[6]

又：

諺之四聲何以辨，平聲則弓上則石，刀為去而筆為入，觀此四物他可識，音因左點四聲分，一去二上無點平，語入無定亦加點。[6]

我們整理如下，即：

平聲，無點。例如：?（弓）。

上聲，兩點。例如：：?（石）。

去聲，一點。例如：·?（刀）。

入聲，不定，以?、?、?、?為韻尾的短促結束的音節(jié)。例如：?（柱）、：?（穀）、·?（針）。

上面是朝鮮語的聲調。應該說，朝鮮語在聲調名稱上，和當時的漢語聲調名稱一樣，但是從入聲的描述上可以看出，其實這里混合了朝鮮語和漢語的概念。

《洪武正韻譯訓》（1455）載：

凡字音四聲，以點別之。平聲則無點，上聲則二點，去聲則一點，入聲則亦一點。[7]

崔世珍（1473—1542）《四聲通解》（1517）“旁點”條也記載曰：

在左字旁之點，則字用《通考》所制之字，故點亦從《通考》所點，而去聲、入聲一點，上聲二點，平聲無點。在右字旁之點，則字從國俗編撰之法而作字，故點亦從國語平仄之呼而加之。[5]（164）

上文雖然似乎說清楚了崔氏的“左字”用字和旁點皆源于申叔舟縮減《洪武正韻譯訓》后所著的《四聲通考》（1455），而“右字”用字和旁點則依據(jù)“國俗”和“國語”。但很明顯的是，“左字”與“右字”的用字與旁點是有差異的，而且“右字”從“國語”，相對應的“左字”則為“漢音”旁點，但僅僅根據(jù)這些文獻記載，聲調旁點的語音來源仍難以理清，特別是“左字”一類的旁點語音基礎問題。此外，崔世珍在《翻譯老乞大》（1517）的“旁點”條中，對關于標記漢語聲調的具體方法有較詳細的說明和記載：

漢音平聲全清、次清：一點。漢音平聲全濁及不清不濁之音：二點。 漢音上聲：無點。漢音去聲：一點。漢音入聲有二音，其聲直而高，呼如去聲者：一點。先低后厲而促急，少似平聲濁音之呼者：二點。[8]（130）

鄭麟趾《訓民正音（解例）》（1446）中同樣記載有：

諺語平上去入……凡字之左，加一點為去聲，二點為上聲，無點為平聲。而文之入聲與去聲相似，諺文入聲無定，或似平聲……或似上聲……或似去聲……其加點則與平上去同。[9]（130）

值得注意的是，李得春先生（2006）已經(jīng)注意到，旁點的表述術語和標記原理在朝鮮語和漢語的具體應用中存在差別，在音調內(nèi)容上差異明顯。他進一步指出，同一字母用于朝鮮語表記和漢語表記時，并不一定具有完全相同的音值。這也符合上文崔世珍對《通考》字音與“國俗”“國語”字音旁點的表述，很明顯崔氏《四聲通解》使用的很有可能是兩套標音具有差異性的旁點體系。需要指出的是，朝鮮朝的聲調旁點體系，即，標注朝鮮漢字音，也標注固有朝鮮語，并且在《翻譯老乞大》《翻譯樸通事》系列漢語教科書及工具書中，漢字下曾有用諺字標注“正俗”差異的語音旁點現(xiàn)象?？梢?，在崔世珍編撰標記漢語文獻時期，旁點標記音調的理論和方法應該已經(jīng)被推廣于朝鮮漢語教科書和工具書中。此外，我們在李得春先生（2006）基礎上進一步認識到，為了解決由“四聲之變”引起的朝鮮漢字音四聲與中國官話語音的差異問題，《東國正韻》序中的漢字音表記法對申、崔二人的旁點標記曾有過本土化的討論，即依據(jù)朝鮮語特有的聲調體系形成新的15世紀傳統(tǒng)漢字音表記法。同時，崔世珍《訓蒙字會》（1527）同樣使用“旁點”方法標記音調。可見，旁點標記聲調理論方法已經(jīng)成形，但難點是對語音聲調歸類的判定和漢音、國音區(qū)分，這也應該是明清兩朝與朝鮮朝當時語音混亂的基本面貌之實際反映。另外，因為解釋標記旁點語音文獻難有明確的音值標準，導致學界的相關研究各執(zhí)一詞，難有定論。但是，這類文獻的漢語語音史價值無疑是十分巨大的，特別是作為漢語四聲演化歷史研究的佐證文獻，就更顯得彌足珍貴。

在《訓民正音》《東國正韻》《四聲通考》等文獻中形成的“旁點”標記聲調的標音理論及方法被朝鮮朝后世的漢語教科書和工具書所廣泛應用，并被朝鮮朝學者不斷完善。據(jù)李瀷《星湖先生僿說·人事門·諺文》記載：

我東諺字創(chuàng)于世宗朝丙寅，凡有音者莫不有字。人稱倉籀以來未始有也，元世祖時巴思八者，得佛氏遺教，制蒙古字平上去入四聲之韻，分唇舌喉齒牙半唇半齒七音之母字。茍有其音者一無所遺，凡中國之字，以形為主，故人以手傳而目視也。蒙字以聲為主，故人以口傳而耳聽也。然全無其形又何能傳而不泯？今無以得見其詳，若推例為文字，可以通行于天下后世，與我之諺文同科意者，明初必有其法也。我國之始制也，設局禁中，命鄭麟趾、成三問、申叔舟等撰定。時皇朝學士黃瓚罪謫遼東，使三問等往質凡往返十三度云。以意臆之今諺文與中國字絕異瓚何與焉。是時元亡七十九年，其事必有未泯者。瓚之所傳于我者抑恐外此，更無其物也。

按高麗忠烈王時公主妬寵，作畏吾兒字達于元欲人之不曉也。史云回鶻書于慎行云宋嘉?三年，畏吾兒國降于蒙古。唐之高昌也，居甘州即西域國名，而奉佛教者也。巴思八所傳既云佛教，而元世之通行則公主之所作字非此而何？然則，與今諺字不過形別而意同者歟！凡中國書有音而無字者過半，凡唇舌喉齒開合清濁，隨口異聲，何故或有或無。今諺反?（切）凡十四母有其母而無其?（切）亦四條俗所謂入聲也，其舌帖上腭一條我國亦無字。侵覃鹽咸四韻與真文等同?（切），我所謂入聲，中國無有只有兒二兩字。其蕭爻尤三韻，皆一字二音，此不可曉也。意者五胡以后歷元魏華音變盡，北方之音有然者耶？我俗西邊多濁聲都中泮村亦然，北民移濟州故，其音與北相類可以為驗。西域之字無音不備，則屋沃以下入聲十七韻外恐更別無其音。而其得于瓚者如此，然則此為巴思八之余意又可想可謂后出益工。但其字形專沒意義，惟以一點二點為別，一點者皆出于舌端為正音。二點者皆出于舌右旁偏音也。其初凡例今無所考。[10]

另據(jù)李裕元《嘉梧藁略·樂府·訓民正音（五首）》記載：

圣人制樂應時候，子母生生廿八副。轉換無窮葉七三，象形圓直仿姬籀。

解題：世宗朝制子母二十八字，名曰諺文，轉換無窮。象形而字仿古篆，因聲而音葉七調。三極之義，莫不該括。

牙舌喉唇又變齒，初中終響自然起。次清次濁不全清，正反相須輕重以。

解題：五音有牙、舌、唇、齒、喉，初聲、中聲、終聲。而唇聲有輕重之殊。舌聲自正反之別。字亦有全清、次清、全濁、不濁、不清之差。

律呂克諧無不備，雞鳴狗吠書容易。入平去上點加無，似梵字還非梵字。

解題：樂歌則無所用而不備，律呂克諧，無所往而不達。雖風聲鶴唳，雞鳴狗吠，皆可得而書。凡字必合而成音：左加一點則去聲，二則上聲，無則平聲，入聲加點同而促急。

宮商征角皆分位，區(qū)別四方風土異。樂外樂聲付樂章，化機通竗無愚智。

解題：正音盡宮商角征之調，蓋非樂而樂也。四方風土區(qū)別，聲氣亦隨而異焉。人無智愚，事無巨細，皆得而解之。極造化之妙。通萬物之情。

禁中開局斯民訓，崔鄭申黃刪正韻。往來遼野十三番，總是先王心筭運。

解題：設局禁中。命鄭麟趾、申叔舟、崔恒、成三問等撰定之。中朝翰林學士黃瓚時謫遼東。命三問等見瓚質問音韻。凡往來遼東十三度。制字之妙，實白睿筭。[11]

值得注意的是，上文也將申氏在創(chuàng)制朝鮮韻書期間曾多次赴華質問音韻的事實說得較為清楚，這些標記修正活動的目的可能就是為了解決諺文聲調標音原理及標準漢音問題。

二、漢音“旁點”與朝鮮國音“旁點”的區(qū)分

因為行文所及，關于漢音“旁點”與朝鮮國音“旁點”的問題，這里還是需要有一個解釋說明。漢音聲調“旁點”的研究價值主要在于為漢語近代音入聲問題的研究提供域外參證資料。朝鮮國音聲調“旁點”的研究價值則是在朝鮮語歷史上有無聲調問題的闡釋時提供依據(jù)。當然這些問題尚無一致定論，朝鮮國音也可能是指朝鮮半島的自成體系的漢字音語音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有可能是源于商周之上古漢語語音，也有可能是摻雜中古讀書音、蒙古語音的雜糅音系，并且是與當時漢語語音具有差異性而不通的語音，并有聲調。據(jù)《四聲通解·凡例》第七條記載：

《四聲通考》各韻諸字，一母四聲，各著諺音，平聲無點，上聲兩點，去聲入聲一點。今撰《通解》，只于平聲著其諺音，上聲去聲則其音自同，而平仄之呼，可從本聲，故更不著其諺音及加點，而只書上聲去聲也。今俗呼入聲諸字，或如全濁乎聲，或如全清上聲，或如去聲，其音不定。若依《通考》加一點，則又恐初學之呼一如去聲，故亦不加點，注下諸字，諺音則一依《通考》例加點，鄉(xiāng)語則依本國諺解例加點。[12]（139）

可見，《四聲通解》的“諺音”旁點聲調體系雖然的確是依據(jù)《通考》而劃分“平”“上”“去”“入”的，但并沒有說明“本國諺解例”的加點細則，這也為后世研究留下頗多想象和解釋空間。張曉曼（2005）曾指出，最早闡明這種“旁點”的音形和形態(tài)意義的，是日本學者河野六郎的《關于諺文古文獻的聲點》一文[13]。同時，也有學者針對《老乞大諺解》《通事諺解》“凡例”“諺音”條中聲調旁點記載提出質疑。比如，朱德熙先生（1999）指出：“《凡例》曾經(jīng)在好幾處提到左右兩種諺文注音的區(qū)別。上引‘正俗音’條說右邊的是‘正音’，左邊的是‘俗音’。又‘諺音’條下云：‘在左者即《通考》所制之字，在右者今以漢音依國俗撰字’之法而作字者也。就今本《諺解》看來，左右兩種注音最明顯的區(qū)別有以下兩點：（1）右邊的注音，入聲字沒有特殊的記號（這是就字母說的，因為標調的旁點已刪去，故調類的分別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左邊的注音，入聲字分為兩組”。[14]（271）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橋本萬太郎（2008）認為，在“國音”視角的研究中，“旁點”表示每個詞的音調，從朝鮮（韓國）所引各地現(xiàn)代方言的對比來看，這一點是不該有疑義的。

較為典型的“旁點”標調文獻已經(jīng)被學界廣泛關注，比如《老乞大諺解》（1670）、《樸通事諺解》（1677）、《伍倫全備諺解》（1721）、《舊刊老乞大》（1745）、《樸通事新釋》（1765）、《樸通事新釋諺解》（1765）、《老乞大新釋》（1761）、《老乞大新釋諺解》（1760）、《重刊老乞大》（1795）等等。由此可見，在申氏及崔氏后出的朝鮮朝漢語聲調旁點文獻間應皆有一定的淵源，是不斷對語音和標記重新進行修訂更新的產(chǎn)物，對漢語教科書及工具書“質正”是朝鮮朝質正制度運行的基本要求，這類的漢字音韻“質正”文獻也并不少見。[15]（115）

學界對崔世珍《四聲通解》研究后發(fā)現(xiàn)，雖然《通解》中的“今俗音”和《翻老樸》中的“右音”皆為崔氏旁點標音，但在入聲旁點上卻明顯不同，“今俗音”旁點的入聲字有喉塞韻尾，但“右音”旁點十分鮮見這類現(xiàn)象，不過朱星一（2000）認為，在《翻老樸》中右音實際上是存在著喉塞尾的。[16]（39）李得春（2006）則認為，因為《翻老樸》對所有的入聲字韻尾一律不加韻尾，諺文標注左點又看不出韻尾是否消失，這部分語料對于入聲韻尾是否消失不能提供有價值的證據(jù)。但從總體來看，《四聲通解》《訓民正音諺解》《洪武正韻譯訓·凡例》《訓蒙字會·凡例》《四聲通考·凡例》《四聲通解·凡例》等都有對旁點的說明，其內(nèi)容幾乎一樣，沒有特殊的地方。這說明，朝鮮朝曾長期沿用申叔舟時代制定的旁點術語和原理，并在這一時期被穩(wěn)定的應用和不斷推廣，屬于官方正統(tǒng)和被認可的聲調標記理論和方法。比如《訓蒙字會·凡例》規(guī)定：

凡字音高低，皆以字旁點之有無多少為準，平聲無點，上聲兩點，去聲入聲皆一點，平聲哀而安，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遠，入聲直而促，諺解亦同。[12]（138）

前文的《洪武正韻譯訓·凡例》與《四聲通考·凡例》亦是如此。

四、朝鮮朝漢語學習中聲調“旁點”現(xiàn)象的其他價值

朝鮮朝漢語學習中聲調“旁點”現(xiàn)象作為漢字文化圈中漢語聲調標記現(xiàn)象的一部分，對理解語言接觸、音韻演變以及方言學研究具有重要價值。

首先，有利于漢字文化圈中的聲調標記比較研究。朝鮮朝漢語學習中的聲調“旁點”現(xiàn)象與日本、越南等漢字文化圈中不同地區(qū)漢語聲調的標記方式的比較，提供了研究語言適應和借用過程的視角。例如，日本在漢字音的標記曾采用了特殊的假名、“訓點”來標記聲調，而越南語的喃字系統(tǒng)則通過在漢字旁加聲調符號來表達。這些不同的標記方法反映了各自語言對漢語聲調的理解和適應策略。

其次，提供了歷史語言學的比較材料。朝鮮朝的聲調標記文獻為歷史語言學提供了豐富的比較材料，通過分析這些文獻，可以更深入地探討漢語聲調的歷史演變和方言差異。例如，朝鮮語的聲調系統(tǒng)與漢語存在顯著差異，但通過聲調標記，朝鮮朝學者試圖在教學中模擬漢語的聲調特征。

再次，梳理語言接觸與變遷史。17世紀朝鮮朝漢語文獻中聲調標記的消失可能與語言接觸的增加有關，尤其是與滿語和蒙古語的接觸。這一現(xiàn)象提示我們，語言政策和語言接觸對語言教學方法和文獻編纂有顯著影響。李得春（2008）曾指出，語言政策變化可能是聲調標記消失的一個原因。[17]（36）

從次，填補漢語音韻演變歷史的空白。朝鮮朝的漢語聲調標記文獻填補了漢語音韻演變歷史的空白。這些文獻不僅記錄了不同歷史時期漢語聲調的發(fā)音特點，還反映了漢語在朝鮮半島的傳播和接受情況。比如，我們可以研究利用朝鮮朝聲調標記文獻，重新解讀漢語入聲的歷史發(fā)展。

最后，聲調標記文獻為漢語方言學研究提供了重要視角。通過比較朝鮮朝文獻中的聲調標記與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聲調特征，學者們可以探討方言之間的語音對應關系和演變規(guī)律。例如，張輝（2016）通過分析朝鮮朝文獻，探討了漢語官話語音的標記制度對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影響。

五、結語

本文通過對國內(nèi)學者的朝鮮朝聲調旁點問題研究歷史的梳理，并結合新發(fā)掘的文獻，論述了中日韓（朝）學界關于此問題的研究及其漢語史研究價值。從目前所及文獻來看，國內(nèi)學者對旁點的認識與研究仍有待深入，雖然前輩學者對此問題有所論及，但多是在研究漢語音韻學史相關問題時，以其作為域外佐證文獻的視角所進行的文獻利用為主，并沒有將朝鮮朝的旁點與音韻學理論的域外傳播與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研究發(fā)現(xiàn)，朝鮮半島的漢語音韻學史，應歸入漢語音韻學史研究之一部分，并且在不遠的將來，或許也需要構建世界漢語音韻學史研究的基本理論框架。如果從這一視角回過頭再看這些“旁點”，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關于聲調的標記方法，在朝鮮朝開始孕育演化為語音標記符號，其基礎仍是漢語音韻學標音理論。

反切法在《訓民正音》中的應用，實際上也是對中國音韻學標音理論體系的拷貝與應用，并且較為清楚地解釋了中國音韻學原理與朝鮮文字《訓民正音》的關聯(lián)度問題。李得春先生（2006）曾指出，《訓民正音》為表示聲調，采用了旁點。對于固有朝鮮語中是否有具有意義分化作用的非音質音韻——聲調的存在，現(xiàn)在仍未有定論，但當時確曾在固有語和漢字旁邊用點表示了四聲。毫無疑問，他們所使用的平聲、上聲、去聲、入聲等術語幾乎全部取自中國音韻學。鄭光、曹瑞炯（2018）對這一問題也有論述，并對于反切的起源、發(fā)展及其傳播到朝鮮的過程有較為詳盡的考證，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注音法反切來源于古代印度的半字論，《訓民正音》的諺文是反切，是用于標記漢字音的文字[18]（96-100）。

朝鮮語的反切則是與其同名的新型注音法。15世紀在朝鮮發(fā)明的新文字——訓民正音，又稱正音，即反切，并且這個新文字是為了標記中國的漢字音發(fā)明的?！队柮勺謺ぶV解字母》中的“俗所謂反切二十七字”指的是標記漢字音的初聲16字和中聲11字，但這與中國聲韻學中聲與韻分開的反切有本質不同。雖然各家觀點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漢語音韻學中的這些古老的標音理論，包括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中的文字學、音韻學理論或多或少對東亞各民族文字產(chǎn)生與應用有過積極的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