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朝鮮朝;漢文小說;敘事;道德教誨;倫理內(nèi)涵
“文以載道”的功利主義文學傳統(tǒng),創(chuàng)作目的就是要宣揚儒家的仁義道德和綱常倫理,為封建統(tǒng)治者政治教化服務,“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1](23),從而使整個社會倫理關系和諧發(fā)展?!拔囊暂d道”形成了文學中的道德教誨主題,而且越是亂世和衰世,這類文學主題越是興盛。道德教誨與倫理敘事在朝鮮朝漢文小說中緊密相連。一方面,道德教誨是倫理敘事的核心內(nèi)容,它貫穿于漢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始終,引導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典型人物的塑造。另一方面,倫理敘事又是道德教誨的重要載體,通過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和鮮活的人物形象,使道德觀念更加深入人心。論文通過對朝鮮朝漢文小說經(jīng)典文本進行多層面、多角度的倫理內(nèi)涵闡釋,挖掘其道德的價值和意義,展現(xiàn)作家對朝鮮朝社會道德的批判和倫理拷問,以及對于道德、秩序和倫理理想前瞻性的思考和展望。
一、道德教誨:朝鮮朝漢文小說倫理敘事的聚焦點
朝鮮朝時期,性理學作為官方統(tǒng)治思想,干預了文人一系列的倫理實踐,這也使得當時的小說創(chuàng)作深受其影響,呈現(xiàn)出明顯的倫理化傾向。當時,人們普遍認為“便不足道,往往以勸懲為創(chuàng)作主旨”[2](286),若小說中不蘊含道德教誨,便顯得無足輕重。因此,道德教誨往往成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旨,其中明顯蘊含著“天理”“倫理”與“事理”等基本思想。很多小說都采用了以標題總括小說的勸懲教誨意圖,如《彰善感義錄》《孝烈志》《林忠臣傳》等,作品故事與“理”緊密結合,甚至明顯用“注”“訓”“證”等作為標記,通過議論性文字,來明確闡發(fā)作者的倫理價值取向,所謂匡正風教、規(guī)范人心,表揚忠孝、激勸節(jié)義等,幾乎成了小說家的口頭禪。
朝鮮朝洪成男在《夢游野談》中寫道:“《玉麟夢》……皆所以敘閨范內(nèi)行,而節(jié)節(jié)有奇聞異說,足令人家為婦女者,鑒戒而勸懲焉。此雖閭巷稗說,所以補風化者不可謂小矣。”[3](228)在《鸞鶴夢》的序中,作者鄭泰運寫道:“……由此言之,天下以一國為本,一國以一家為本,一家以一婦為本,然則婦人者實天下之本,家國之基也。此一編之書,所以多載婦人之善惡而微含勸懲之意也?!盵4](608)《玉仙夢》的作者宕翁也明確表示:“小說‘或有義理上感發(fā)’‘或有去就上微諷’,可以包含‘至理’,其價值不可否認是為了更好地表達‘至理’,他們‘雖欲別立門戶,別設畦珍’,腸胃則自九經(jīng)中出,故不敢背馳于秉彝之天,不敢沒腳于蔑法之場,終歸于彰善懲惡之關板也?!盵5](231)朝鮮朝的小說家們一開始就把小說作為一種道德教誨的工具,而不是供人愉悅的精神產(chǎn)品。作家的倫理敘事意圖,也以其強烈的道德教誨色彩顯示出來。作者自覺成為封建倫理道德的代言人,通過一些具有道德符碼意義的人物,義正嚴辭地向世人進行倫理宣教,試圖在人們心中建立起一道穩(wěn)固的道德防線,從而實現(xiàn)道德教誨的功用與意圖。傳統(tǒng)倫理道德既是塑造人的最高準則,也是小說進行倫理教化的最終目的。小說的藝術典型,與其說是給讀者以審美享受,倒不如說是用道德形象感化讀者,以實現(xiàn)內(nèi)在人格的自我完善,并在此基礎上調(diào)整現(xiàn)實社會人與人的倫常關系,以維持封建政治道德的正常秩序,即“勸善懲惡,動存鑒戒”[6](99)“忠孝節(jié)義必當師,奸貪諛佞必當去”[7](71),實現(xiàn)有補于世道人心的教化目的。
從朝鮮朝漢文小說倫理敘事的道德內(nèi)涵來看,傳統(tǒng)的“頌美”與“刺惡”形成了較強的“美丑”與“善惡”對照,比照儒家倫理道德觀,并以頌揚“善”“美”揭露“惡”“丑”為目的。朝鮮朝漢文小說在凸顯小說的教誨功用時,將深陷于商品經(jīng)濟崛起、情—理—欲矛盾沖突中的小說創(chuàng)作,重新拉回到塑造人、追求善、彰顯正義的正途上來。據(jù)此,小說聚焦于人的“道德存在”在歷史與永恒層面上的意義。它以小說中的人物為起點,但歸宿于現(xiàn)實中的個體。小說深入剖析虛構世界中的角色,旨在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們進行啟示與警醒。同時,它也在邀請并引導我們走進虛構世界,去理解、同情或批判其中的角色,并在這個過程中反思自我。道德教誨幾乎貫穿整個朝鮮朝漢文小說發(fā)展的始終。也正是因為有了道德教誨的保護色,“小說”在朝鮮朝時期才有了一席之地。
二、以“理”證義:歷史小說的倫理敘事意圖
朝鮮朝以儒家文化構建政治體制及倫理道德觀念。在朝鮮朝“小中華”的政治倫理中,“君臣大義”最為重要,無論是朱子學高舉的“春秋大義”“尊周大義”還是傳統(tǒng)的“以小事大”“華夷之辨”等,本質(zhì)上都是“君臣大義”在不同層面的反映。對于政治倫理的研究,按照中國傳統(tǒng)儒家倫理的角度,多從宗法等級角度立論,但對于朝鮮朝漢文小說中體現(xiàn)的相關政治倫理的研究,已溢出儒家宗法格局,不僅協(xié)調(diào)朝鮮朝社會宗法體系內(nèi)部,而且面向包括明清在內(nèi)的“中華一體”,除包含傳統(tǒng)儒家“五倫”外,還包含朝鮮民族的正統(tǒng)觀、華夷觀等內(nèi)容。
朝鮮朝漢文小說創(chuàng)作已不僅是詹姆遜所謂的“政治無意識”,各種類型的小說文本中還包含了大量具有鮮明政治倫理傾向性和倫理實踐的內(nèi)容。小說家們通過對16—18世紀的重大政治、歷史事件的解讀或重構,自覺地參與其中,以旁觀者、親歷者、自述者等不同的身份選擇,進入到當時的倫理空間,或回顧、或講述、或聆聽,以主觀的倫理選擇與倫理認知態(tài)度,樹立起鮮明的政治倫理立場,表達針鋒相對的道德評判觀點。在面對大是大非、面對國家生死存亡的抉擇問題爭執(zhí)中,小說家們既夾雜著個人道德情感等因素,也有基于“天朝禮制”框架下對“蠻夷”的認知等復雜因素,漢文小說創(chuàng)作成為了民族政治斗爭和倫理困境在文學領域中的延伸。
朝鮮朝深受“華夷”觀念的影響,自視為與明朝有著深厚的“君臣之義”與“父子之恩”,因此,在情理上,朝鮮朝與明朝保持著緊密的“精神聯(lián)系”。李恒老(1792—1868)指出,朝鮮朝是中國的屬國,高麗時“然知尊周之義,有變夷之實,而至我朝則純?nèi)缫病?。[8](885)他非常清晰地指出,新羅時期開始“以夷易華”之舉,高麗已有“變夷”之實。而朝鮮朝則是“純?nèi)纭敝腥A,已無絲毫“夷”之成分,是典型的“小中華”了。明清交替,在朝鮮朝危在旦夕之際,國王仁祖做出“降清”決定,雖出于變通之無奈之舉,但在之后漫長的歷史時期里,朝鮮朝士子們?nèi)噪y以接受朝鮮朝尊崇外族而背棄明朝的舉動。他們對這種行為深感不滿,這種情感在士子群體中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諸多胸懷大義之人,反思朝鮮朝的這種違背“義理”、違背“春秋大義”的悖理行為。洪翼漢上奏曰:“今乃服事胡虜,偷安僅存,縱延晷刻,其于祖宗何,其于天下何,其于后世何?”[9](8)朝鮮朝置春秋大義于不顧,如何向天下人解釋,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從儒家君臣倫理的角度看,可視之為一種別樣的“誅心”之說,旨在激勵后來者效仿,并倡導一種絕對的忠誠于君主的理念。在1636年“丙子胡亂”和1644年“明清鼎革”之后,講求王道的“春秋義理”觀十分盛行,成為尊明貶清的理論原則?!熬科湓?,或許可以從《春秋》的義理中尋找答案,因為朝鮮朝文化深受其影響,視其為道德行為的重要指南?!盵10](125)朝鮮朝士人金平默也曾深刻闡述:“推崇中國而貶抑四方蠻夷,這乃是《春秋》所傳達的重大法則?!盵11](2)由此不難看出,“尊崇中國、排斥夷狄”是理所當然的君臣大義之道德準則。
在小說《金華寺夢游錄》中,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雖不明確,但從內(nèi)容上看,大致可以判斷是在明亡不久,如書中特別推崇明太祖,當寫到明太祖表示不敢和其余三帝坐在一起時,漢高祖笑道:“明帝之言差矣!受天明命,殲厥大兇,撥亂反正者,非君而誰也?”[12](19)又贊揚他說:“然明帝之功業(yè),猶勝于吾三人矣!”[12](19)這里的“大兇”,自然指文中被稱為“蠻夷”的蒙古。明朝滅蒙古而建立,朝鮮朝文人抱有很強的認同感,不僅恭行事大,還以“小中華”自稱,對于明朝的滅亡,他們又普遍感到哀嘆與悲傷,正如書中詩中所云:“物色尚依舊,世事今已非。忽然記前朝,興盡還生悲。故國誰家氏,大明揚光輝。人情多反覆,興亡若波瀾。”[12](20)
朝鮮朝時期的歷史小說并沒有完全擺脫中國傳記體文學和“春秋義理”的影響,或借助中國歷史史實抒發(fā)對君主誤國之悲,或借虛構的歷史敘事,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或?qū)ι鐣惱?、價值觀念等的重新建構。作者甚至以史官的口吻,張揚立場、辨別倫理是非曲直,歷史敘事指向以儒家倫理道德批判,“立法以垂教”“勸善懲惡”為旨歸。朝鮮朝小說家們從國家興衰的大“義”出發(fā),從本國歷史史實出發(fā),在歷史中尋找民族英雄,以喚起國人的忠君愛國之情?!皯?zhàn)爭是政治的繼續(xù)。”[13](25)長達七年的“壬辰倭亂”戰(zhàn)爭對朝鮮朝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都造成了無法彌合的重創(chuàng)。這一點不僅有朝鮮《李朝實錄》等史料記載,在中國《明實錄》中也有記錄?!度沙戒洝分幸詺v史原型人物李舜臣為對象,塑造了一位堅持民族大義,因奸臣陷害最終以身殉國的英雄,作者意圖將李舜臣樹立成關羽似的民族英雄與“忠孝節(jié)義”榜樣?!八姽?jié)度使李舜臣,字汝諧,兒時有志,多讀兵書,智勇兼全忠義,素抱為武科出任,雖宰相有請,非公事則不往見”[14](508),著意突出他的忠義和剛正。戰(zhàn)爭爆發(fā)后,李舜臣帶領水軍驍勇善戰(zhàn),但卻遭到奸黨構陷下獄。其母嘆曰:“吾家教子以忠孝,而長仲兒先逝,惟汝舜臣許身報國,無將母之日,豈意以汝為叛逆耶?我兒何罪?朝廷反為倭賊而報仇耶?”[14](543)李舜臣之母以“廢食飲而自斃”抗議朝廷忠奸不分,為兒子鳴不平。小說還借父老軍民的哭訴,“李公使道以何罪拿囚耶?報國念義謂之罪目耶?國之干城,民之棟梁,惟我李公。而無李公國何存耶?民安歸也?或涕或泣”[14](543),進一步印證了李舜臣的“忠義”報國之心。韓國學者李胤錫認為:“《林慶業(yè)傳》以林慶業(yè)史實為基礎,經(jīng)過作者的有意虛構創(chuàng)作形成。雖然這部作品由一個作者創(chuàng)作,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作品中虛構的內(nèi)容,卻是長期以來凝結在民眾心中的形象的表現(xiàn),反映的是大多民眾的期待與愿望。”[15](133)
經(jīng)歷“壬辰倭亂”和“丙子胡亂”兩次外敵入侵,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潛藏于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民族意識和社會責任感逐漸被喚醒。歷史小說中對“忠臣不事二君”“華夷正統(tǒng)之辨”君臣關系的重建“忠”與“義”的矛盾政治理想與社會現(xiàn)實等問題進行了再觀照,并總結了歷史教訓,突出了濃厚的民族意識。以儒家的“正統(tǒng)”“忠君”“德治”“義理”等倫理思想為核心,反映了當時的歷史觀和政治理想,同時再現(xiàn)了當時的歷史過程。其實作者并不是為了重現(xiàn)當時的歷史事實,而只是要表達一種意識,灌輸一種倫理價值選擇,更多的是借用歷史敘事,表達明確目的的倫理意圖。柳麟錫在其《毅庵集》中言曰:“效中國君臣之為治而治,學中國圣賢之道而道焉,法中國倫常禮樂制度文物之為則而則焉,讀中國六經(jīng)四子之為文而文焉?!盵16](712)遵循中國的君臣之道,恪守圣賢的教誨,以及恪守傳統(tǒng)綱常禮法,這便是真正的“君中國而師中國也”的治國理念。
三、以“禮”彰善舉孝:家庭小說的倫理敘事意圖
儒家所倡導的“倫理”與“道德”秩序,是依據(jù)血緣和親緣關系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即“禮”)來構建的,進而推廣到社會倫理關系的和諧有序,強調(diào)每個人都應遵循既定的規(guī)則,這本質(zhì)上反映了一種有序的倫理道德觀念。朝鮮朝漢文家庭小說以“宗法—家庭—血緣”為視角,潛入倫理關系內(nèi)層,將時代變革寓于家庭日常之中,所以家庭小說不論篇幅長短,都不拘囿于家庭生活本身,而是向外延展至社會生活,力求以家庭的日常生活、家族命運的興衰、個體的生存感悟來投射、隱喻社會問題和道德倫理沖突。在家庭倫理網(wǎng)格中,每一個點(人物、事件)都要有其“必然規(guī)定性”,各司其職,安守本份。作者寫盡家庭生活諸態(tài),對父子之間、夫妻之間、兄弟之間的倫理關系樣相,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敘描,以達到勸懲教化的目的。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從來離不開“忠孝節(jié)義”和“修齊治平”的倫理價值內(nèi)核。如朝鮮朝文人申賢所撰的《家范》,一方面是《中庸》里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17](894),遵天理而施教化;另一方面則是《大學》里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正心、誠意、格物、致知”,[17](501)在具體實踐的基礎上,確立了個體行為規(guī)范,由個人而及一家,由一家而及天下,君臣上下、家庭內(nèi)部都要依照禮制規(guī)范,各司其事,做到“人有矩、家有范、國有法”。正如韓國學者趙潤濟所說:“在朝鮮李朝時期……大街小巷都樹立著孝子和烈女的紀念碑閣,使得朝鮮成為了一個深受儒教文化熏陶、道德風尚盛行以及禮儀規(guī)范的國度?!盵18](295)世宗十四年(1432年)出版的《三綱行實圖》,對于三綱的界定、規(guī)范提供了參考依據(jù),“《三綱行實圖》實際上是由新建立的朝鮮王朝為了實現(xiàn)倫理教化而編寫”[19](136),被視為闡述“君臣、父子、夫婦”關系的經(jīng)典之作。在朝鮮朝民眾的思想觀念中,儒家所倡導的倫理規(guī)范與道德準則,已然被視為法律般的神圣指令。是否選擇遵從或悖逆成為評判“善惡”與衡量“孝悌”的重要標準。基于此,漢文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們始終站在儒家的“善惡”“孝悌”立場上,探尋家庭倫理產(chǎn)生沖突的根本原因,并試圖通過積極表彰“善行”“孝舉”、嚴懲“惡行”來化解倫理沖突與家庭矛盾。
16世紀由金萬重創(chuàng)作的《謝氏南征記》,就是由于其具有感發(fā)善心勸誡之意,金澤春才在《翻諺南征記引》序中說:“頗多以俗諺為小說。其中所謂《南征記》者,有非等閑之比。余故翻以文字,而其引辭曰:言語文字以教人,自六經(jīng)然爾,圣人既遠,作者間出,少醇多疵。至稗官小記,非荒誕則浮靡,其可以敦民彝稗世教者,惟《南征記》乎!記本我西浦先生所作,而其事則以人夫婦妻妾之間,然讀之者,無不咨嗟涕泣,豈非感于謝氏處難之節(jié),翰林改過之懿,皆根于天具于性而然者。”[20](331-332)《謝氏南征記》中的家庭命運與國家命運成為了“家國同構”的倫理隱喻,作品試圖通過劉延壽一家的命運沉浮映射國家興衰的走向。小說講述了一個妾室勾結惡人陷害正妻的故事,其情節(jié)設計與肅宗廢后事件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女主人公謝氏的人生遭遇與仁顯王后有很多相似之處:她們都是賢德的淑女,因無子勸丈夫納妾(納妃),反被妾(妃)陷害,失去了丈夫,受盡磨難,最后冤情才得以昭雪,夫婦復合,惡人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李頤淳模仿《謝氏南征記》而創(chuàng)作《一樂亭記》,書前作者自序:“是書之作,雖出于架空構虛之說,便亦有福善禍淫底理,則此豈非罪我知我者乎?”[21](15)認為此書的首要價值便是傳遞勸誡教誨之意。
趙圣期在朝鮮朝后期(1830年)創(chuàng)作的漢文家庭小說《彰善感義錄》,重在張揚“孝悌”,正如作品開篇所云:“大凡人生無論男女貴賤,而必以忠孝為本,友愛慈敬之心,樂善行德之意一皆從而出也?!盵22](109)儒家傳統(tǒng)“三綱五?!庇^念在朝鮮朝社會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特別是其中的“長幼有序”和“恪守孝道”。從“孝道”中,朝鮮朝社會衍生出了以家長制為基礎的集體主義精神,“長幼有序”則催生了父(夫)權威主義思想。盡管儒家文化中缺乏契約精神,但它卻極強調(diào)家族—社會之間的共生關系。在《彰善感義錄》中著意塑造了花珍事兄之“悌”。其兄花瑃生性庸劣、不明事理。其父親曾斥責:“小子無狀,吾家亡矣?!倍鴮ㄕ鋭t贊嘆有加:“興吾家者,珍也。”[22](111)“吾門世世以忠孝法度相傳,持心處性一以正道,雖杯酒諧謔之間,未嘗有淫亂非禮之言矣。汝今言志于父兄之前,而其狂蕩如此,良可駭惋,此后須改心修行,一靜一動皆學于汝弟,無令花氏宗祠覆于汝手也。”[22](112)當花珍聽聞兄長花瑃下獄,則認為“家兄陷于死地,不肖弟之罪也;家兄死,則吾不忍獨視息于人世也”[22](185)。他在立下戰(zhàn)功被皇帝召見時的惟一請求,就是替花瑃頂罪救兄長,皇帝為其至孝感動而釋放了花瑃。至此執(zhí)著踐行儒家“孝悌”的花珍,以其持之以恒的忠厚善良終于感化了沈氏母子,使其找回一度失去的人性“善”,小說也完成了“以善化惡”的敘事意圖?;ㄕ溥@種固執(zhí)遵循“孝”道的行為,刻畫有失真實,但作者正是要通過花珍這種近乎完美圣人的行為,宣揚他所要彰顯的“善”與“孝”,并在結尾處安排大團圓結局,起到教化功用?!缎⒔?jīng)》所提出的“移孝作忠”觀念,實現(xiàn)了“孝”從家庭倫理層面向社會政治層面的升華。這一理念被歷代統(tǒng)治者所采納并運用,他們不斷強調(diào)子女對父母的單方面、無條件的孝順,進而將這種孝順轉(zhuǎn)化為臣民對君王的無條件忠誠。朝鮮朝著名哲學家李滉說:“君當仁,臣當敬,父當慈,子當孝,此理也。君而不仁,臣而不敬,父而不慈,子而不孝,則非其理也。凡天下所當行者,理也。所不當行者,非理也?!盵23](200)君臣父子之間,亦存天經(jīng)地義的倫理之道,君應懷仁愛之心,臣須持恭敬之態(tài),父要充滿慈愛,子則盡孝順之道,這便是傳統(tǒng)的君臣父子倫理規(guī)范。反之就是悖逆?zhèn)惱怼?/p>
在父子倫理關系中,子女對父母的“孝”與父母對子女的“慈”是相互對應的,父權是至高無上的,這意味著父母對子女有著絕對的掌控權,甚至包括子女的生死。在《薔花紅蓮傳》中,繼母許氏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將剝了皮的老鼠放在女兒薔花的床上,然后謊稱薔花流產(chǎn),并進一步誣陷薔花行為不端,失去了貞操,最終設計害死了薔花,展現(xiàn)了一種扭曲的親子關系。在《金仁香傳》中,繼母鄭氏為了逐出仁香,偽造其懷孕的狀態(tài)而逼死仁香。父子倫常中的規(guī)范,在實際運作中失去了“父慈子孝”,而罪魁禍首是惡妾或者繼母。在家庭中以“父權”為絕對權威,家庭成員在其中扮演屬于自己的倫理角色,遵守“下”對“上”的絕對服從?!白訛楦鸽[”扭曲了“孝”原本雙向付出的情感性質(zhì),血緣親情至此淪為家庭中用以規(guī)范身份的情感工具,這種影響擴大到社會層面,便衍生為“尊卑有等”的階層觀念,擁護鞏固了統(tǒng)治地位,合理合法化了統(tǒng)治手段。秉承“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無聲”的“圣人之訓”,“子為父隱”的儒學思想規(guī)范,要求子女對父母絕對服從。這種“愚孝”的行為準則,在身份倫理的框架下被強調(diào),以彰顯小說在道德教化方面的重要作用。
四、以“德”導情:愛情小說的倫理敘事意圖
儒家將“立德”作為終極關懷,并形成了“倫—理—道—德”與“道—德—倫—理”的個體至善與社會至善的倫理道德辯證互動體系?!疤臁敝皞悺保皞悺敝袄怼?,“理”之“道”,“道”之“德”相通,從自然之倫到人倫之理,從人倫之理到人人之道,從人人之道到個體德性,既成就了社會,又成就了個體,社會至善優(yōu)先,個體至善的實現(xiàn)包含在社會至善的呈現(xiàn)之中。16—17世紀的朝鮮朝小說家的作品中多有涉及批判人心之腐化的作品,在世風日下背景之下,維系傳統(tǒng)封建道德規(guī)范,歌頌忠孝節(jié)悌,大肆宣揚血緣情感,希望借此以“情”純化倫理綱常,以“情”促進風俗改善。文人素有的反思意識,強烈的歷史憂患和人文關懷精神使其在“情”與“理”之間不斷地磨合。小說寄托了文人的希望,以“情”救世的模式閃爍著其光輝的思想。當然,作者也并非是刻意苦口婆心的勸誡,而是試圖運用通俗的故事、典型的人物、感人的情節(jié)讓讀者感受人性的復活以及生命的價值,通過“情”介入文本,從更寬泛的倫理維度張揚“情感”力度的道德教化作用。例如小說作品中,即使有逾越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情欲”描寫,但更多的是通過暴露“丑”展現(xiàn)人性“惡”,而最終達到“勸善懲惡”目的?!巴ㄇ椤闭撸驮谟谕ㄈ耍ù蟊姡┪抑?。既知我之情,又認可的人之情的存在。在人與我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和共通性,就是“通情”上的將心比心和設身處地。“達理”者,即在遵循共同的道德倫理準則。人人合宜之情,便是合理之義。有共同之情理,乃有通常之道德準則。
朝鮮朝漢文小說也正是如此體現(xiàn)了市井大眾的“實景”,與儒家至高的道德倫理說教相脫離。朝鮮朝后期的漢文小說中反映出世俗化傾向,聚焦于商人家庭和普通市民階層。人物塑造也脫離原有的男性群體,更多地轉(zhuǎn)向平民階層的女性群體,打開了描寫女性生活的文學新時代。朝鮮朝時期愛情主題小說,對先期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解構”“顛覆”還是最明顯的,主要在于對“情”的張揚,突出“以德導情”,在倫理道德的規(guī)范中“揚情抑理”。
漢文小說《壽圣宮夢游錄》中的云英和金進士自殺后雙雙升天,但已經(jīng)開始著重強調(diào)抒情,并在“情”與“理”的博弈中,嫁接道德約束,堅定地捍衛(wèi)“情”的價值。作者堅信“男女情欲,稟于陰陽。無貴無賤,人皆有之?!盵24](116)情欲是自然的人性體現(xiàn),無分貴賤,人人皆有。這種觀念在紫鸞的辯白中得到了進一步的體現(xiàn):“妾等皆閭巷賤女,父非大舜,母非二妣(妃),則男女情欲,何獨無乎?穆王天子,而每思瑤臺之樂;項羽英雄,而不禁帳中之淚。主君何使云英獨無云雨之情乎?”[24](116)在嚴格尊崇程朱理學、禁欲主義盛行的朝鮮朝時代,這點顯得尤為可貴。
在朝鮮朝的小說作品中,男子對女子的“賢”“德”情有獨鐘?!叭⑵奕〉?,納妾取色”是對男女選擇標準的協(xié)調(diào)方法,也是擇媳時女性處于依附地位的表現(xiàn)。這樣,儒家在塑造其理想中的女性人格時,試圖消解人本身的自我意識,主張女性應在對男性的依附與從屬中確立自己的人格地位。在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下,女性被塑造出一種特定的理想人格,其特點主要體現(xiàn)為“卑微、依附和順從”。這種對女性角色的期待逐漸深入人心,以至于“賢妻良母”成為了男性對女性在倫理道德方面的理想典范。在《鄭進士傳》這部作品中,作者刻畫了一個名為一枝的負面角色。人物完全漠視親情與道德倫理的束縛,她一心只想滿足個人的欲望,為此可以不擇手段,甚至不惜作惡多端。通過這一形象,作者展示了一個冷酷無情、自私自利的惡妾典型。一枝與鄭判書的結合本就帶有悲劇色彩,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因為鄭判書一己私欲,為了宣泄欲望而強納一枝為妾。存在身份等級制的社會就是一個不平等和不公正的社會,意味著主體之間存在人格差異和尊卑差別。在“家庭矛盾難以公斷”的灰色地帶,她們或許只能通過表現(xiàn)出嫉妒和強悍來釋放內(nèi)心的壓抑。這種人格的異變,實際上是一個畸形社會在倫理道德層面上的投影?!罢敖豢棥钡慕巧蔀榈湫?,蘊含著倫理文化的深層內(nèi)涵。盡管在古代的宗法專制和男性主導的社會中,女性往往顯得順從且地位卑微,但這些小說卻將女性自主性與等級制度的沖突置于情節(jié)的核心。在“情感”與“道德”的張力中,通過反叛的女性形象達到勸懲教誨教化的目的。
如果說17世紀的愛情小說描寫的是才子佳人式的愛情,那么18—19世紀的艷情小說與之前的愛情小說在很多方面的確有著很大的不同?!墩刍ㄆ嬲劇分械睦钌退疵范际怯袐D有夫之人,雖然相慕長久,但是他們的情愛不過是男貪女戀的單純的性愛,沒有多少精神內(nèi)容。這是商品經(jīng)濟思潮影響下市民男女婚外戀的代表作品。之后的艷情小說《布衣交集》也是描寫兩班士子與有夫之婦的平民女子之間不倫的愛情。其他小說如《玉樓夢》的開頭,作者便通過觀音菩薩,對情欲做了解答:“大概人性如蓮花,情欲如春風,非春風則蓮花雖可發(fā),無情欲則心情難覺。”[25](18)這既承認了情欲的合理性,也說明了情欲的重要性?!队裣蓧簟分械诙聦憠粲衽c桂小姐偷歡;《還狐裘新舊合緣》中也有男子看上有夫之婦,勾搭成奸等情節(jié)。這些僭越倫理道德規(guī)范要求的愛情主題小說,往往以內(nèi)在情感真實無隱的流露為主要動機,作者追求小說創(chuàng)作以假為美、以幻為真的審美趨向,極端地強調(diào)虛構、想象與理想之美,形成一股具有近代文化意義的文學思潮。于是小說虛構敘事合理性的根基,便從“理”偏向了“情欲”,情感的真實個體本能欲望的表達,成為了故事虛構敘事合理性的主要依據(jù),因而也成為了小說“文人寓言”的精神實質(zhì),但最終作者還是逃脫不了儒家倫理道德的束縛,回歸到勸懲教化的主旨目的,以悲劇結局。
透過小說中的歷史和日常生活敘事,在文化傳統(tǒng)、社會規(guī)范、道德結構的耦合場域中,朝鮮朝漢文小說所折射出的國家制度與大眾倫理行為的博弈,市民道德規(guī)范與社會政治風尚的統(tǒng)合,文化傳統(tǒng)與時代思潮的倫理沖突,進而揭示其中蘊含的倫理觀念,表明道德教誨是這些小說倫理敘事的核心。朝鮮朝漢文小說通過細膩的敘事手法,將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觀念與小說情節(jié)緊密結合,不僅審視了其倫理內(nèi)涵,更在潛移默化中傳達了深刻的道德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