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中國哲學(xué)對于“心”之性質(zhì)、“心”之類型、“心”之特點等都進行過廣泛且深入的討論。關(guān)于“心”之性質(zhì),中國哲學(xué)中主要表現(xiàn)為三種指認,即善之心、惡之心、兼善惡之心;關(guān)于“心”之類型,中國哲學(xué)中主要表現(xiàn)為四種界定,即認知心、情緒心、思維心和意志心;關(guān)于“心”之特點,中國哲學(xué)主要論及了無形無臭、無影無蹤、變幻莫測、虛明可鑒等四種表現(xiàn)。這些判斷展示了中國哲學(xué)對于“心”認識的廣度和深度。尤為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哲學(xué)關(guān)于“心”的討論,透顯了中國哲學(xué)的精神:“心”之善的判斷,是為了弘揚良善,“心”之惡的判斷,是為了清除邪惡,從而表現(xiàn)出倫理關(guān)懷;其對“心”類型的界定,則表現(xiàn)出對“心”的本質(zhì)與特性的求解及其水平,從而折射出科學(xué)探索精神;其對“心”特點的解釋,不僅為“心”去惡趨善指明了方向,而且顯示了“心”的人民性價值取向,因為“心”的圓融無礙意味著升華、富裕百姓生命而與民心貫通。
[關(guān)鍵詞] 心 “心”的性質(zhì) “心”的類型 “心”的特點 中國哲學(xué)
[基金項目] 本文系貴州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基金(國學(xué)單列)重大課題“王陽明心態(tài)思想研究”(18GZGX04)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李承貴(1963—),江西萬年人,南京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中國哲學(xué)。
①
韓嬰:《韓詩外傳》(卷六),許維遹注釋:《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19頁。
《說文》曰:“心,人心,土藏,在身之中,象形?!奔粗^“心”為心臟,心字是象形字,本義為心房。不過,正是這個作為生理器官的“心”字成了中國哲學(xué)中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概念之一。本文擬就中國哲學(xué)關(guān)于“心”之性質(zhì)、類型與特點的主張進行歸納性陳述,并做扼要的分析。
一、“心”之性質(zhì)
所謂“心”之性質(zhì),是指“心”之正邪、善惡之性?!靶摹本烤故巧疲渴菒??抑或善惡兼有?中國哲學(xué)對此展開過持續(xù)、廣泛且深入的討論,哲學(xué)家們?nèi)手歉饕?,給出了不同的答案??贾谥袊糯軐W(xué)文獻,關(guān)于“心”性質(zhì)的界定主要有三種代表性觀點,即善之心、惡之心、兼善惡之心。
1.善之心。“心”之性質(zhì),是中國哲學(xué)史上長期爭論的話題之一,其中一種觀點認為“心”的性質(zhì)為“善”,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史上主流觀點?!对娊?jīng)》云:“民有肅心,荓云不逮?!保ā对娊?jīng)·桑柔》)“肅心”即肅之敬心,當為“心”之善性。在孔子思想中,“仁”是核心范疇,但“仁”也是“心”,因而孔子實際上認定“心”的性質(zhì)是善??鬃诱f:“仁有數(shù),義有長短小大。中心憯怛,愛人之仁也?!保ā抖Y記·表記》)就是說,“仁”有多少、長短、大小之分,“義”也有多少、長短、大小之別,對別人的不幸生惻隱之心,便是天性同情他人的仁,也就是善?!俄n詩外傳》解釋孔子“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云:“言天之所生,皆有仁義禮智順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則無仁義禮智順善之心。無仁義禮智順善之心,謂之小人。”①所謂“仁、義、禮、智、順、善之心”,即謂“心”之性質(zhì)為善,因為小人也有“心”,所以這里說無仁、義、禮、智、順、善之心,只能是指“心”的性質(zhì)。孟子所謂“四心”說,明示“心”具有善的性質(zhì),孟子說:“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雖然惻隱之心、恭敬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內(nèi)涵有異,但孟子顯然歸為“善”。孟子也提到“恒心”,孟子說:“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捎凇昂阈摹笔侵赴傩諏醯膿泶髦模室嘁藲w為善心。這些關(guān)于“心”性質(zhì)的論述,都可視為對心態(tài)的描述,但傾向于視心態(tài)的性質(zhì)為善,即所謂“仁,人心也”(《孟子·告子上》)?!蹲髠鳌分幸灿幸暋靶摹睘樯频恼撌?。《左傳》云:“武有仁人之心,是楚所以駕于晉也?!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仁人”,指有美好德行之人,所以“仁人之心”便是善心?!抖Y記》也認同“心”之性質(zhì)為善,《禮記》云:“茍無禮義、忠信、誠愨之心以蒞之,雖固結(jié)之,民其不解乎?”(《禮記·檀弓下》)其中的禮義之心、忠信之心、真誠之心,皆由善言“心”。王充認為善心是善言的前提,王充說:“有善心,則有善言。”
王充:《論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22頁。即明確有“善心”。朱熹認為“忠”是實心,自然是善,朱熹說:“是就接物上見得。忠,只是實心,直是真實不偽。到應(yīng)接事物,也只是推這個心去?!?/p>
朱熹:《朱子語類》(卷第十六),《朱子全書》(拾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22年,(以下出自《朱子全書》不再注明。)第551—552頁。此言“忠”是“實心”。朱熹認為普通人終日都在做不善的事,當他偶爾做小善之事,便是善心發(fā)現(xiàn),朱熹說:“常人終日為不善,偶有一毫之善,此善心生也?!?/p>
朱熹:《朱子語類》(卷第十三),《朱子全書》(拾肆),第398頁。這個說法表明,既存在“善心”,也存在“惡心”,所以“善”“惡”只是心的性質(zhì)。陸九淵認為“心”就是“理”,而“理”是至善,所以“心”的性質(zhì)是善。陸九淵說:“人心至靈,此理至明,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p>
陸九淵:《雜說》,《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73頁。陸九淵也視“仁”為“心”,陸九淵說:“ 仁,人心也,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為人,而與禽獸草木異焉者也?!?/p>
陸九淵:《學(xué)問求放心》,《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73頁。從陸九淵將“寡欲”視為養(yǎng)護本心的工夫看,其所謂“心”之性質(zhì)也是善,陸九淵說:“夫所以害吾心者何也?欲也。欲之多,則心之存者必寡,欲之寡,則心之存者必多。故君子不患夫心之不存,而患夫欲之不寡,欲去則心自存矣?!?/p>
陸九淵:《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80頁。既然“善”“惡”可存可不存,那就意味著“善”“惡”只是“心”的一種屬性。可見,中國哲學(xué)中出現(xiàn)過許多由“善”定義“心”的論述,足以證明存在一種視“心”之性質(zhì)為“善”的觀點。
2.惡之心。與視“心”之性質(zhì)為善的觀點相比,視“心”之性質(zhì)為惡的觀點很普遍?!渡袝肪兔鞔_指認邪惡之心,《尚書》云:“汝克黜乃心,施實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積德。”(《尚書·盤庚上》)所謂“克黜乃心”,就是能夠去除私心,所謂“實德”,就是實惠的德行,所以“克黜乃心”之“心”,自然是邪惡之心?!对娊?jīng)》云:“維是褊心,是以為刺?!保ā对娊?jīng)·葛屨》)所謂“褊心”,即狹隘之心??鬃釉岬健皭盒摹?,孔子說:“見君子則舉之,見小人則退之。去汝惡心而忠與之?!?/p>
孔子:《孔子家語》,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03頁。此是以“惡”言“心”。荀子則提到“奸心”“詐心”,荀子說:“勞知而不律先王謂之奸心?!保ā盾髯印し鞘印罚┯帽M各種知識治理國家卻不效法歷代圣王的法度,荀子謂之“奸心”。《禮記》中也出現(xiàn)了許多涉及“心”之性質(zhì)為“惡”的敘述。《禮記》云:“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禮記·曲禮》)“禽獸之心”當為惡?!抖Y記》云:“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禮記·樂記》)“悖逆詐偽”之心,自不能視為“善”?!蹲髠鳌分幸舶l(fā)現(xiàn)許多由“惡”言“心”的論述,《左傳》云:“子木有禍人之心。”(《左傳·昭公元年》)“禍人之心”自是惡之心?!蹲髠鳌吩疲骸胺灿醒獨猓杂袪幮??!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盃幮摹毙再|(zhì)只能歸為“邪惡”。董仲舒也言及“心”之性質(zhì),董仲舒說:“有否心者,不可藉便埶。”
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董仲舒集》,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3年,第202頁。所謂“否心”,就是邪惡之心。王充則提及多種“邪惡之心”。如“邪心”,王充說:“是故盜賊宿于穢草,邪心生于無道。”
王充:《論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08頁。如“貪心”,王充說:“銳意于道,遂無貪仕之心?!?/p>
王充:《論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17頁。如“賊心”,王充說:“帝都之市,屠殺牛羊,日以百數(shù),刑人殺牲,皆有賊心,帝都之市,氣不能寒?!?/p>
王充:《論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21頁??梢?,王充也認為“心”有“邪惡”之性?!靶摹庇行皭褐?,也為宋代多數(shù)理學(xué)家所主張。二程認為,“心”之性質(zhì)有邪惡的表現(xiàn),程頤說:“動容周旋中禮,而邪僻之心無自生矣。”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文集》(卷第八),《二程集》(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78頁。二程說:“久閱事機,則機心生?!?/p>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粹言》,《二程集》(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220頁。二程說:“彼以邪心詭道為之,常懷欺人之意,何誠之有?”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粹言》,《二程集》(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76頁。這里提及的“邪僻之心、機心、邪心”當為惡。張載說:“化則無成心矣。成心者,意之謂與!”
張載:《正蒙·大心篇》,《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25頁?!俺尚摹奔此揭?,故為“惡心”。胡宏提及淫心,胡宏說:“若以天命為恃,遇災(zāi)不懼,肆淫心而出暴政,未有不亡者也?!?/p>
胡宏:《知言·陰陽》,《胡宏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頁。朱熹也認為“心”有“惡”的一面,朱熹說:“后世人心奸詐之甚,感得奸詐之氣,做得鬼也奸巧?!?/p>
朱熹:《朱子語類》(卷三),《朱子全書》(拾肆),第169頁?!凹樵p心”當為“惡之心”。陸九淵則重提了《禮記》中“鄙詐之心”“慢易之心”:“中心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與?!?/p>
陸九淵:《語錄上》,《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21頁。可見,視“心”性質(zhì)為惡的論述也非常廣泛,足以證明也存在一種視“心”之性質(zhì)為“惡”的觀點。
3.兼善惡之心。如上梳理表明,中國哲學(xué)對“心”性質(zhì)的判斷,其實是相當不確定的和模糊的,基于哲學(xué)家的經(jīng)驗和體察,“心”之善、惡性質(zhì)各有呈現(xiàn),無論是偏向善或是偏向惡,都不具有絕對說服所有人的力量,所以自然萌發(fā)了不同于二者的“心兼善惡”的觀點。這種觀點最早出現(xiàn)在《尚書》中?!渡袝吩疲骸叭诵奈┪?,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尚書·大禹謨》)按照通常的解釋,“人心”是指有潛在危險的“心”,而“道心”是指精微至圣之“心”,精一于道心,執(zhí)中而行,便可達微妙神奇的境界。以“?!庇鳌叭诵摹?,暗示“人心”的“惡”傾向,以“微”喻“道心”,則暗示“道心”的“善”傾向。更言之,“人心”至少是可能走向邪惡的“心”,而“道心”則是固有之“善心”。因而這段話表明,《尚書》對“心”的性質(zhì)已有覺悟,而且認為“心”在不同情境下會表現(xiàn)出“人心”“道心”兩種性質(zhì)??鬃诱f:“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欲一以窮之,舍禮何以哉!”(《禮記·禮運》)既然“美心”“惡心”皆在“心”中,那自然可以認為“心”具有邪、正兩個面相。佛教所謂“一心二門”,說明佛教在“心”性質(zhì)上也是主張兼善惡的,如馬鳴說:“依一心法,有二種門。云何為二?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此義云何?以是二門不相離故?!?/p>
(梁)真諦譯,高振農(nóng)校釋:《大乘起信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7頁。所謂“真如門”,便是“道心”,所謂“生滅門”,便是“人心”,因而也是認為“心”兼善惡之性。另外,佛教“一念無明法性心”也是這個意思,“無明”是萬惡之源,“法性”是真如佛性,對應(yīng)的就是“人心”“道心”??梢?,佛教中對“心”之性質(zhì)的判斷也有屬于“心兼善惡”的案例。
程頤繼承了《尚書》的劃分法,“心”雖然只有一個,但呈現(xiàn)為“人心”“道心”。程頤說:“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p>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第二十四),《二程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12頁?!叭诵摹笔撬接晕kU,所以是需要警惕的心態(tài),“道心”是天理所以精微,所以是需要滋養(yǎng)的心態(tài)。胡宏也認為“心”只有一個,但這個“心”會表現(xiàn)為“欲心”“道心”兩種性質(zhì),胡宏說:“仁,人心也。心,一也。而有欲心焉,有道心焉。”
胡宏:《上光堯皇帝書》,《胡宏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3頁。這里將“心”的性質(zhì)分為“欲心”與“道心”,但強調(diào)只有一個“心”。朱熹則認為,凡人皆有“人心”“道心”,“人心”生于血氣,道心生于義理。有人問朱熹“心”是否有善惡否,朱熹的回答是:“心是動底物事,自然有善惡。且如惻隱是善也,見孺子入井而無惻隱之心,便是惡矣?!?/p>
朱熹:《朱子語類》(卷第五),《朱子全書》(拾肆),第220頁。就是說,“心”是變動不居的物事,所以會有善的表現(xiàn),也會有惡的表現(xiàn),并舉例說,惻隱即是善,但如果看見小孩掉進井里而不能生出惻隱之心,便是惡了。這就意味著,朱熹所謂“動”,是指“心”在不同境遇下所表現(xiàn)出的善或惡,即“心”因為不同的境遇而呈現(xiàn)善或惡,也就是認為“心”既有善性,也有惡性,只是需要條件將它襯托出來。朱熹進一步指出,“心”有善惡是因為源頭不同,朱熹說:“人自有人心、道心,一個生于血氣,一個生于義理。饑寒痛癢,此人心也;惻隱、羞惡、是非、辭遜,此道心也。雖上智亦同。一則危殆而難安,一則微妙而難見?!?/p>
朱熹:《朱子語類》(卷第六十二),《朱子全書》(拾陸),第2013頁。即是說,人心生于感知,道心生于義理,而且,凡人皆如此。這就意味著人心有兩個面相,“心”并非絕對的惡,亦非絕對的善,但覺于人欲的“心”只能是惡。朱熹說:“此心之靈,其覺于理者,道心也;其覺于欲者,人心也。”
朱熹:《朱子語類》(卷第六十二),《朱子全書》(拾陸),第2013頁。“心”覺于“理”為道心,覺于“欲”為人心。這再次說明,“心”只有一個,所以有人心、道心之分,在于其所覺者的差別。因此,既然人心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那就等于說“心”具有雙重性質(zhì)。陸九淵也認同“心”有正邪,陸九淵說:“此心若正,無不是福;此心若邪,無不是禍?!?/p>
陸九淵:《荊門軍上元設(shè)廳皇極講義》,《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84頁。而“心”之正、邪在于是否執(zhí)中,陸九淵說:“知所可畏而后能致力于中,知所可必而后能收效于中。夫大中之道,固人君之所當執(zhí)也。然人心之危,罔念克念,為狂為圣,由是而分?!?/p>
陸九淵:《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78頁。這意味著“心”表現(xiàn)為兩種性質(zhì),而執(zhí)中是保持心善的前提。王陽明繼承了前人的觀點,也認為“心”只有一個,但“心”之性質(zhì)表現(xiàn)為兩種面相,即道心和人心,陽明說:“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p>
王陽明:《傳習(xí)錄上》,《王陽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8頁。不是兩個“心”,但會表現(xiàn)出兩種性質(zhì)。王陽明又說:“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p>
王陽明:《傳習(xí)錄上》,《王陽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4頁。既然循理便是善,動氣則是惡,也就是循理之時“心”為善,動氣之時“心”為惡,這意味著“心”兼善惡之性??梢?,視“心”兼善惡之性的論述也極為常見,足以證明中國哲學(xué)中存在一種“心兼善惡之性”的觀點。
總之,中國哲學(xué)關(guān)于“心”性質(zhì)的主張約有三種,即“善之心”“惡之心”“兼善惡之心”。需要注意的是,所謂“善之心”“惡之心”“兼善惡之心”,是指“心”的性質(zhì),不是指“心”本身,“心”只有一個,但這個“心”在性質(zhì)上的客觀表現(xiàn),被不同思想家所認識,從而形成了由善言心、由惡言心、由兼善惡言心的三種不同的主張。
二、“心”之類型
所謂“心”的類型,源于角度的差異實際上有不同的劃分法。這里以心理學(xué)為依據(jù),同時基于中國思想史所提供的相關(guān)文獻,對關(guān)于“心”類型的論述展開發(fā)掘、分析和歸納。大致可分為這么幾個類型:一是認知心,即作為認識能力的心;二是情緒心,即作為情緒表達形式的心,心所發(fā)出的諸種心理的、情感的形式;三是思維心,即作為反映諸種心理活動的思維趨向,屬于“心”的意念形式;四是意志心,即表達心之堅定趨向的勇氣和精神。如下略述其詳。
1.認知心。所謂“認知心”,就是指“心”在認知方面的性能。在中國哲學(xué)中,“心”通常被視為具有認知性能的器官??鬃诱f:“君子以心導(dǎo)耳目,立義以為勇;小人以耳目導(dǎo)心,不遜以為勇。”
孔子:《孔子家語》,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20頁。所謂以“心”導(dǎo)耳目,具有認知能力方能引導(dǎo)耳目?!蛾P(guān)尹子》云:“無一心,五識并馳,心不可一;無虛心,五行皆具,心不可虛;無靜心,萬化密移,心不可靜。借能一,則二偶之;借能虛,則實滿之;借能靜,則動搖之?!保ā蛾P(guān)尹子·鑒》)一般解釋為:如果不能專一,人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就會向外攀緣,那么內(nèi)心就永遠做不到專一;如果不能回歸虛靈,五行的變化就會浮現(xiàn)在面前,內(nèi)心也就會隨之起舞,永遠回不到虛靈無雜之狀態(tài);如果不能回歸寧靜,成千上萬的念頭就會在腦海里翻騰,內(nèi)心也就永遠不能真正安靜下來。這里以專一、虛靈、寂靜描述“心”的性能,即具備這些性能,“心”的認識能力就能順利呈現(xiàn)。荀子認為,“心”所以能認識“道”,就在于“虛壹而靜”,荀子說:“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兩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保ā盾髯印そ獗巍罚┸髯訉μ?、壹、靜三字進行了解釋,所謂“虛”,是指不以過去的知識妨礙新的知識,所謂“壹”,是指不以單一知識傷害多樣知識,所謂“靜”,是指不以瞬息萬變的活動影響接受新知識。因此,荀子的“虛壹而靜”意味著“心”是具有認識能力的器官?!秴问洗呵铩吩疲骸笆蛊湫目梢灾?,不學(xué),其知不若狂?!?/p>
呂不韋著,王曉明注譯,《呂氏春秋通詮》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5頁。“心”是能夠認識事物及其規(guī)律的,但不努力學(xué)習(xí),那么其“心”所知還不如狂亂無知。程顥認為,“以萬物為心”,就是通過認識萬物及其“理”而形成“新知”,因而“心”皆有知,程顥說:“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則亡天德也?!?/p>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23頁?!靶摹蓖ㄟ^對事物及其“理”的認識,判斷事之有無,二程說:“心所感通者,只是理也。知天下事有即有,無即無,無古今前后?!?/p>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下),《二程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6頁。張載則認為,大凡“心”所及便是“心”的認識成果,張載說:“知及仁守,只是心到處便謂之知,守者守其所知?!?/p>
張載:《語錄上》,《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316頁。而之所以出現(xiàn)千萬個不同的“心”,是因為“心”靜如水,照物無數(shù),“心”因物而殊,非“心”本殊,“心”是靜。張載說:“心所以萬殊者,感外物為不一也?!?/p>
張載:《正蒙·太和》,《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10頁。心態(tài)多樣性,乃是因為接觸多樣性外物的原因。這個道理胡宏說得清楚明白,胡宏說:“人心應(yīng)萬物,如水照萬象。應(yīng)物有誠妄,當其可之謂誠,失其宜之謂妄。物象有形影,實而可用之謂形,空而不可用之謂影?!?/p>
胡宏:《知言·大學(xué)》,《胡宏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4頁。這就是說,“心”照物有誠妄,而誠妄者在于物之宜否,“心”照物有形影,而形影者在于物之實空。概言之,“心”對萬物的反映有深有淺、有真有偽,雖然都是“心”的反映和認識,但在反映和認識過程中,“心”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所以會出現(xiàn)千萬個不同的“心”、千萬個不同的認識。朱熹認為,“心”天生就有認知能力,朱熹說:“有知覺謂之心?!?/p>
朱熹:《拾遺》,《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朱子全書》(拾捌),第4340頁。認識事物之理,便是“心”所為。朱熹說:“物至而知知之者,心之感也?!?/p>
朱熹:《樂記動靜說》,《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朱子全書》(貳拾叁),第3263頁。而且,大凡人心,皆有認識能力,而且這種認識能力隨著“理”的變化無窮而表現(xiàn)出無限性。朱熹說:“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p>
朱熹:《大學(xué)章句》,《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7頁。可見,“心”在中國哲學(xué)中經(jīng)常被視為具有認識功能的器官,“心”即意味著認識,而且這種認識功能具有無限性。
2.情緒心。所謂“情緒心”,是指“心”表現(xiàn)在心理情緒方面的性能,心理情緒錯綜復(fù)雜、變化莫測,中國哲學(xué)非常關(guān)注心理情緒之狀態(tài)?!对娊?jīng)》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保ā对娊?jīng)·小戎》)思念夫君人品好,溫和好比玉一樣;住在木板搭的房,令我心煩又憂傷?!靶那蹦诵臒?、心憂之情緒?!对娊?jīng)》云:“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保ā对娊?jīng)·草蟲》)沒有見到那君子,我心憂思真凄切,如果我已見著他,如果我已偎著他,我的心中多喜悅。此言憂心、悅心。“心悅”乃“心”喜悅之情緒?!犊鬃邮兰摇吩疲骸翱鬃又茏佑袘C心?!?/p>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931頁?!皯C”即惱怒、怨恨,謂怨恨之心理情緒。《呂氏春秋》云:“大喜、大怒、大憂、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則生害矣?!?/p>
呂不韋著,王曉明注譯,《呂氏春秋通詮》(上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9頁。這里言及喜、怒、憂、恐、哀五種心理情緒?!抖Y記》云:“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保ā抖Y記·樂記》)這里提及哀心、樂心、喜心、怒心、敬心、愛心六種心理,皆屬不同情緒的表現(xiàn)。孟子曾提及怒心、怨心之情緒,孟子說:“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保ā睹献印とf章上》)荀子則提到多種心理情緒,荀子說:“接之以聲色、權(quán)利、忿怒、患險,而觀其能無離守也。”(《荀子·君道》)所謂聲色、權(quán)利、忿怒、患險等都是心理情緒的表現(xiàn)。荀子又說:“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荀子·正名》)這又將好、惡、喜、怒、哀、樂、說、故、愛等心理情緒陳述了出來。
中國哲學(xué)關(guān)于心理情緒的觀察與思考,秦以后并沒有停息?!痘茨献印吩疲骸胺蛳才?,道之邪也;憂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過也;嗜欲者,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薄氣發(fā)喑,驚怖為狂;憂悲多恚,病乃成積;好憎繁多,禍乃相隨。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通而不變,靜之至也;嗜欲不載,虛之至也;無所好憎,平之至也;不與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則通于神明。”
劉安:《淮南子》, 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35-36頁。這里提及喜怒、憂悲、好憎、嗜欲等心理情緒。王充說:“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p>
王充:《論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8頁?!昂扌摹奔丛购拗睦砬榫w。佛教也涉及心理情緒種類的論述,《壇經(jīng)》云:“善知識,心中眾生,所謂邪迷心、誑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惡毒心。如是等心,盡是眾生,各須自性自度,是名真度?!?/p>
慧能:《壇經(jīng)·第六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11頁。這里提及了邪迷心、誑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惡毒心等五種心理情緒。朱熹文獻中出現(xiàn)了較多的關(guān)于心理情緒的敘述。朱熹說:“敖惰,只是一般人所為得人厭棄,不起人敬畏之心。若把敖惰做不當有,則親愛、敬畏等也不當有?!?/p>
朱熹:《大學(xué)三》,《朱子語類》(卷第十六),《朱子全書》(拾肆),第539-540頁。此言敖惰之心理情緒。朱熹說:“若事未來,先有一個忿懥、好樂、恐懼、憂患之心在這里,及忿懥、好樂、恐懼、憂患之事到來,又以這心相與滾合,便失其正?!?/p>
朱熹:《大學(xué)三》,《朱子語類》(卷第十六),《朱子全書》(拾肆),第538頁。此言忿懥、好樂、恐懼、憂患之心理情緒。朱熹還論及心理情緒與事物之關(guān)聯(lián),認為心理情緒應(yīng)該在相關(guān)“事物”之后,朱熹說:“人心本是湛然虛明,事物之來,隨感而應(yīng),自然見得高下輕重。事過便當依前恁地虛,方得?!?/p>
朱熹:《大學(xué)三》,《朱子語類》(卷第十六),《朱子全書》(拾肆),第538頁。意思是說,忿懥、好樂、恐懼、憂患等心理情緒生發(fā)于相關(guān)物事之后,而非事物之先。可見,中國哲學(xué)關(guān)于“心”之情緒向度的論述也是豐富且深入的,“心”之情緒不僅是復(fù)雜多樣的,而且有性質(zhì)的不同。
3.思維心。所謂“思維心”,是指“心”的思維性能。在中國哲學(xué)中,“心”是所有思維活動的主體,思維運行、邏輯推理、意念穿梭等等,都屬于思維心活動??贾谥袊軐W(xué)史,涉及思維之心的論述也很常見??鬃诱f:“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論語·陽貨》)意思是,整天吃得飽飽的,卻不思考任何問題,所謂“用心”,即思維也。孟子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心之官則思”,就是認為“心”具有思維的功能。《淮南子》云:“視而無形者,不能思于心?!?/p>
劉安:《淮南子》,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027頁。所謂“不能思于心”,也就是認為“心”本是能思考的,所以不能思考者,是指那些肉眼看不見形象的事物,而肉眼能看見形象是事物可以思考于“心”。王安石將“心”與眼、耳的功能進行比較,認為“心”的功能就是思考,而且是天生如此,王安石說:“目之能視,耳之能聽,心之能思,皆天也。”
王安石:《王安石全集》(第四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224頁。二程認為,雖然與事物接觸是“心”之必然,但沒有什么能阻止“心”之思維活動,程頤說:“人心不能不交感萬物,亦難為使之不思慮。”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第十五),《二程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68-169頁。所謂“思慮”,即思維也,故“心”具有思維性能。朱熹認為知覺運用乃“心”所為,朱熹說:“然人之一身,知覺運用,莫非心之所為?!?/p>
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二),《朱子全書》(貳拾壹),第1419頁。因而“心”的職能就是思考,朱熹說:“心則能思,而以思為職。凡事物之來,心得其職,則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職,則不得其理,而物來蔽之?!?/p>
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一),《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35頁。思考則物不能遮蔽“心”。
在中國哲學(xué)史上,除了直接陳述“心”具有思維功能的文獻外,也有涉及判斷、思念等思維形式的文獻。如范縝認為“心”具有思考、判斷的性能,范縝說:“是非之慮,心器所主?!?/p>
范縝:《神滅論》,《梁書·列傳》(卷四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668頁?!靶摹奔搓P(guān)于是非的思考和判斷。再如李翱說:“心所以辨是非賢不肖之異也。”
李翱:《雜說上》,郝潤華、杜學(xué)林校注:《李翱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69頁。也有涉及思念之心的論述,如《詩經(jīng)》云:“無思遠人,勞心忉忉?!保ā对娊?jīng)·甫田》)“勞心”,苦苦思念之心。再如《詩經(jīng)》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詩經(jīng)·子衿》)青青的是你的衣領(lǐng),悠悠的是我的思念;縱然我不曾去會你,難道你就此斷音信?這里的“心”即思念活動。此外,還有關(guān)于思慮之心的論述,如陸九淵說:“念慮之正不正,在頃刻之間。念慮之不正者,頃刻而知之,即可以正。念慮之正者,頃刻而失之,即是不正。此事皆在其心。”
陸九淵:《雜說》,《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 270頁。還有關(guān)于謹慎規(guī)劃之心的論述,如陸九淵說:“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無貳爾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那有閑管時候。”
陸九淵:《語錄下》,《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49頁??梢?,在中國哲學(xué)中,也有許多關(guān)于“心”之思維向度論述。
4.意志心。所謂“意志心”,是指“心”對于某種目標的堅定、持久、不放棄等精神。中國哲學(xué)對于意志心也予以了極大關(guān)注??鬃诱J為,立志對一個人而言至關(guān)重要,如他說“十五有志于學(xué)”,強調(diào)少年應(yīng)該以問學(xué)為志向?!对娊?jīng)》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p>
鄭玄:《毛詩序》,《毛詩傳箋》,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頁。即謂《詩》言志,而“志”在于“詩”?!豆茏印吩疲骸皻庖獾枚煜路囊舛ǘ煜侣??!保ā豆茏印?nèi)業(yè)》)能使天下服從的“心意”只能是堅定、宏大、專一、持久的志向??鬃诱J為顏回以求仁為志,孔子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保ā墩撜Z·雍也》)這就是說,“心”與“仁”不是一個東西,“心”是一種志向??鬃诱J為有以稱霸為志向者,《說苑》云:“由,昔者,齊桓霸心生于莒,勾踐霸心生于會稽,晉文霸心生于驪氏。故居不幽則思不遠,身不約則智不廣。庸知而不遇之?”
劉向:《說苑·雜言》,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21頁。孟子指出,但凡天降大任的人,首先就是使其立起以天下為己任的志向,孟子說:“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一旦樹立了志向,便能勇往直前、八風(fēng)不動。賈誼認為開拓疆土、一統(tǒng)天下是一種雄心壯志,賈誼說:“秦孝公據(jù)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p>
賈誼著,吳云、李春臺校:《賈誼集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頁。所謂“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并吞八方”,就是以稱霸天下為志向。嵇康以有沒有“志”作為判斷是人非人的標準,他說:“人無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準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后動。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p>
嵇康著,戴明揚校:《嵇康集校注·家誡》,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544頁。但“志”能夠兌現(xiàn)的承諾,是“心”與“言”合一,所以是“心志”也?!豆砉茸印氛J為,“志”緣于欲望的驅(qū)使,而“欲望”出于“心”,因而“心”必須控制欲而使“志”盛且專,《鬼谷子》云:“志者,欲之使也。欲多則心散,心散則志衰,志衰則思不達也。故心氣一則欲不偟,欲不偟則志意不衰,志意不衰則思理達矣。”
鬼谷子:《本經(jīng)陰符七篇》,《鬼谷子》,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3頁。朱熹認為,“志”就是“心”堅定的追求方向,而且持之以恒。朱熹說:“心之所之謂之志。此所謂學(xué),即大學(xué)之道也。志乎此,則念念在此而為之不厭矣?!?/p>
朱熹:《論語集注·為政》,《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4頁。如果以“仁”為志,就不會發(fā)生為惡之事,朱熹說:“其心誠在于仁,則必?zé)o為惡之事矣?!?/p>
朱熹:《論語集注·里仁》,《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0頁。陸九淵認為,有以國家、人民之事為志者,陸九淵說:“心乎國,心乎民,而不為身計?!?/p>
陸九淵:《白鹿洞書院論語講義》,《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 276頁。也有以好善為志者,陸九淵說:“人無好善之心便皆自私,有好善之心便無私,便人之有技若己有之?!?/p>
陸九淵:《語錄下》,《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65頁。更有以求學(xué)為志者,陸九淵說:“志于學(xué)矣,不為富貴貧賤患難動心,不為異端邪說搖奪,是下工夫;至三十,然后能立?!?/p>
陸九淵:《語錄上》,《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30頁。朱熹學(xué)生陳淳對于意志心也有論述,陳淳說:“如志于道,是心全向于道;志于學(xué),是心全向于學(xué)。一直去求討要,必得這個物事,便是志?!?/p>
陳淳:《北溪字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5頁。立下追求目標,堅持不懈追求,此即是志??梢?,在中國哲學(xué)看來,“心”有一個意志向度,意志向度的“心”代表著“心”的目標性、堅定性、持續(xù)性、專一性,是一種優(yōu)秀的精神品質(zhì),從而與認知心、情緒心、思維心構(gòu)成一個“心”的有機整體。
如上討論表明,中國哲學(xué)雖然沒有對“心”的類型進行自覺的解釋和說明,但其所論,涉及認知心、情緒心、思維心、意志心等方面內(nèi)容十分鮮明,我們稱之為類型,只是根據(jù)心理學(xué)的相關(guān)理論做了一個大致的劃分,從而方便我們對于“心”加以認識。“認知心”主要是指“心”的認識性能,在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心”是一切認識活動的基礎(chǔ)和展開,沒有“心”,所有關(guān)于“認識”的討論都是無法進行的?!扒榫w心”主要是指“心”的陳情性能,中國哲學(xué)認為,情感、情緒的呈現(xiàn)是“心”基本性能,通過情感、情緒的變化認識和把握“心”,進一步認識情感、情緒與“心”的關(guān)系。“思維心”主要指“心”的思維、思辨、邏輯功能,中國哲學(xué)對“心”的思維、思辨、邏輯等功能也予以了考察和分析,揭示了“心”之思辨、思維性能及其特點,從而對“心”的認識更加全面。“意志心”主要指“心”之目標性、堅定性、持續(xù)性特質(zhì),“心”不只是認識萬物,不只是情感的吐露,不只是思維的馳騁,還應(yīng)該有自己的抱負和理想,這就是意志心。對中國哲學(xué)而言,意志心非常重要,是“心”類型中最特殊的形式。需要說明的是,這四種“心”并未窮盡所有“心”的類型,特別是在中國哲學(xué)文獻中經(jīng)常遭遇的“人心”“民心”之類,這種“心”基本上是用于表達需要、欲望和價值訴求,自然是“心”類型的一個部分,之所以沒有單列出來,是因為“人心”“民心”等既可歸于“心”的情感,亦可歸于“心”的志向,因而不再做單獨考察。
三、“心”之特點
在討論“心”性質(zhì)的同時,中國哲學(xué)對“心”的特點也給予了極大關(guān)注。在中國哲學(xué)的描述中,“心”是一種難于捕捉的神秘現(xiàn)象,如《詩經(jīng)》云:“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保ā对娊?jīng)·草蟲》)這段話所描述的是“心”觸景而生的微妙變化。再如《尚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保ā渡袝ご笥碇儭罚渡袝贰暗佬奈┪ⅰ敝f,在中國哲學(xué)史上為“心”定了個基調(diào),即“心”具有微妙性、神秘性、不可測性。荀子繼承了這一觀點,荀子說:“《道經(jīng)》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N⒅畮祝┟骶佣竽苤??!保ā盾髯印そ獗纹罚┡c《尚書》言“道心惟微”一樣,荀子認為“心”是微妙的、神秘的,更重要的是,危、微轉(zhuǎn)換之間,尤為微妙難測。那么“心”究竟是怎樣“神秘”的呢?綜合相關(guān)文獻的諸多論述,或可歸納為如下幾個特點。
1.無形無臭。“心”之神秘性表現(xiàn)之一,就是在形體上無形無狀,在感覺上無聲無臭,在空間上廣袤無垠。就形體上看,“心”無形無狀。朱熹認為,“心”無形無相,不可以長短來衡量,朱熹說:“物之輕重長短之差易見,心之輕重長短之差難見;物之差無害,心之差有害:故曰‘心為甚’。……物易見,心無形。度物之輕重長短易,度心之輕重長短難。度物差了,只是一事差;心差了時,萬事差,所以‘心為甚’ ?!?/p>
朱熹:《朱子語類》(卷第五十一),《朱子全書》(拾伍),第1687頁。即是說,“物”之輕重長短,肉眼可見,“心”無輕重長短,肉眼不可見,因此,測量“心”之輕重長短非常困難,而沒有把握好“心”,必導(dǎo)致任何事都難以成功。楊簡認為,“心”無方體,無形無象,楊簡說:“心之精神,無方無體,至靜而虛明,有變化而無營為?!?/p>
楊簡:《申義堂記》,《慈湖先生遺書》(卷二),《楊簡全集》(第七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851頁。但是,靜寂但能虛明照射,變化而不刻意作為。為什么“心無方體”?因為“心”不是血氣,血氣是“物”有體,可觀可觸,楊簡說:“人心非血氣, 非形體,廣大無際,變化無方, 倏焉而視, 又倏焉而聽, 倏焉而言, 又倏焉而動, 倏焉而至千里之外, 又倏焉而窮九霄之上。不疾而速, 不行而至, 非神乎?”
楊簡:《二陸先生祠堂記》,《慈湖先生遺書》(卷二),《楊簡全集》(第七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864頁。“心”廣大而無邊際,變通而無方向,忽然可視,忽然可聽,忽然在言,忽然在動,忽然在千里之外,忽然在九霄之上,不奔跑,速度卻很快,不行走,卻旋即來到眼前,不能不謂之神秘。
就感覺上看,“心”無聲無臭?!对娊?jīng)》云:“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保ā对娊?jīng)·文王》)意思是說,上天意志難猜測,無聲無息真渺茫;只有認真學(xué)文王,萬國諸侯都敬仰?!吧咸斓囊庵尽奔匆庵局?,以“無聲無臭”形容“神秘性”也是沒有問題。《中庸》引用《詩經(jīng)》云:“‘德輶如毛’,毛猶有倫?!咸熘d,無聲無臭?!保ā吨杏埂返谌拢┮馑际钦f,德行輕如毫毛,輕如毫毛還是有物可比擬,上天意志,既沒有聲音也沒有氣味,才是最高的境界??!雖然這兩段話中的“無聲無臭”不是明確用來形容“心”,但“上天的意志”的確配得上“無聲無臭”。這樣,“無聲無臭”就成為形容人的精神力量的常用詞。二程認為,“心”之微妙,即表現(xiàn)在“心”之無聲無臭,二程說:“心之精微,至隱至妙,無聲無臭?!?/p>
程頤:《河南程氏經(jīng)說》(卷第八),《二程集》(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64頁。因而不可能從“心”那里獲得顏色、聲音、味道等感覺,二程說:“本心之微,非聲色臭味之可得?!?/p>
程頤:《河南程氏經(jīng)說》(卷第八),《二程集》(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64頁。楊簡繼承了先儒的思路,強調(diào)“心”的表現(xiàn)就是“無聲無臭”,楊簡說:“夫子所可得而知者,以吾一心存焉耳。吾心所可得而知者,以吾之心即夫子之心也,以古今無二心也。文王之‘不識不知’,顏子之‘如愚’,子思之‘無聲無臭’,孟子之‘圣不可知’,一轍也,以古今不容有二心也?!?/p>
楊簡:《家記五·論〈論語〉下》,《楊簡全集》(第八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2123-2124頁。
就空間上看,“心”廣袤無垠。在中國哲學(xué)中,“心”之空間一般都視為寬闊的、廣袤的、無際的?!豆茏印吩疲骸按笮亩?,寬氣而廣,其形安而不移?!保ā豆茏印?nèi)業(yè)》就是說,“心”廣闊無邊、舒展寬裕,所以身體能夠安穩(wěn)而不外物所移。所謂“心”寬廣無際,即空間之性。二程認為,“心”寬才能盡天地萬物之理,二程說:“圣人公心盡天地萬物之理,各當其分,故其道平直而易行?!?/p>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粹言》,《二程集》(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81頁。所謂“心寬”,就是“舉偏補弊”之意,所以“心寬洪大”,二程說:“古人謂心廣,洪大無偏而不起之處。得見其人,亦可與語矣?!?/p>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粹言》,《二程集》(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86頁。所謂“偏而不起之處”,《漢書》云:“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
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18頁。此亦謂“心”廣闊也。張載認為,只有“大其心”才能體認天下萬物,如有遺漏,就是體察不全,亦即“心不大”,因此“心”無外,才合天心,所以
“心”廣闊無垠。張載說:“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聞見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p>
張載:《正蒙·大心篇》,《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24頁。孟子所謂“盡心”,正是視天下萬物一體,所以是廓然無礙之心。朱熹認為,“心”寬平就不會為私意所隔,“心”寬廣就不會感到倉促緊迫,朱熹說:“心只是放寬平便大,不要先有一私意隔礙,便大。心大則自然不急迫。如有禍患之來,亦未須驚恐;或有所獲,亦未要便歡喜在。少間亦未必,禍更轉(zhuǎn)為福,福更轉(zhuǎn)為禍?!?/p>
朱熹:《朱子語類》(卷九十五),《朱子全書》(拾柒),第3217頁。既然“心”之平寬、廣大有助于轉(zhuǎn)禍為福,“心”之空間自然就是廣袤無垠的。楊簡認為“心”虛明無體,所以廣袤無邊,所以綿延不止,而且無動無靜、無生無死,楊簡說:“此心虛明,無體象,廣大無際量,日用云為,虛靈變化,實不曾動,不曾靜,不曾生,不曾死?!?/p>
楊簡:《慈湖先生遺書》(卷三),《楊簡全集》(第七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1889-1890頁。此正是“心”的空間特性。
2.出入無時?!靶摹敝衩匦员憩F(xiàn)之二,就是“心”之運行無固定時間、無固定軌跡,來無影去無蹤?!靶某鋈霟o時”出自《孟子》:“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闹^與?”(《孟子·告子上》)一般翻譯是:“孔子說過‘抓緊它就有,放松就無;出出進進無定時,沒人知它哪里住’,(孟子認為)這說的就是人心吧?”結(jié)合原文,這句話是就如何保護“牛山茂盛”討論的結(jié)論,而“牛山茂盛”實際上是指“善心的保護”,因而孟子引孔子的話當然是就“心”而言的。由于孟子將這句話置于新的語境中,而且說“惟心之謂與?”,因而完全可以認為“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是對“心”運行狀態(tài)的認識。也就是說,在孟子看來,時刻貞定,“善心”便能保存,隨意放棄,“善心”便會消失,因為“心”出入沒有固定的時間,往來沒有確定的方向。由此看,“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是對“心”運行狀態(tài)的準確認識和生動描述。漢代揚雄也認為“心”微妙而神神秘,只有圣人才能把控,揚雄說:“人心其神矣乎?操則存,舍則亡。能常操而存者,其惟圣人乎?”
揚雄:《法言·問神》,《法言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40頁。人心如神,變化無方,操而持之,則義存,舍而放之,則道亡,操而不舍則道義光大,但只有圣人能夠操控運作神秘之“心”,說明“心”的確是“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揚雄認為,“心”的神秘性還表現(xiàn)在能夠預(yù)測天地萬物萬事,揚雄說:“請問之。曰:‘潛天而天,潛地而地。天地,神明而不測者也。心之潛也,猶將測之,況于人乎?況于事倫乎?”
揚雄:《法言·問神》,《法言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37頁。所謂“潛”,就是潛心研究,潛心研究天地,便知天地,潛心研究社會人事,便知社會人事,即“心”能認識一切物事。但需要“操”,就是運用,“心”的潛能在運用中發(fā)揮出來,不過只有圣人能做到,足見“心”之神秘且超能。但程頤認為“出入無時”不是孔子所言。
又問:“孟子言心‘出入無時’,如何?”曰:“心本無出入,孟子只是據(jù)操舍言之。”伯溫又問:“人有逐物,是心逐之否?”曰:“心則無出入矣,逐物是欲?!?/p>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二上),《二程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97頁。
就是說,“心”無所謂“出入”,因而“出入無時”絕非孔子所言,而是孟子根據(jù)對“心”之操舍而提出,而且,追逐物的不是“心”,是“欲”逐物。程頤的意思是,“心”是本體、絕對至善,無有出入,所以出入者只是“欲”,所以程頤的“心”是道心,是“微”,只有人心才有出入,人心是“欲”,是“?!?。因而從人心的角度看,程頤似乎又主張“心”之出入沒有時間性,程頤說:“此心之動,出入無時,何從而守之乎?求之于喜怒哀樂未發(fā)之際而已?!?/p>
程頤:《與呂大臨論中書》),《二程集》(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08頁。雖然“心”出入無時,但仍然有逮住的機會,那就是在喜、怒、哀、樂等情感沒有萌發(fā)之際。朱熹認為,“心”之出入神出鬼沒,無法捕捉。朱熹說:“人心之動,變態(tài)不一。所謂‘五分天理,五分人欲’者,特以其善惡交戰(zhàn)而言爾。有先發(fā)于天理者,有先發(fā)于人欲者,蓋不可以一端盡也?!?/p>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朱子全書》(拾捌),第4339頁。楊簡將“心出入無時”做了更為細致的描述,楊簡說:“人心非氣血,非形體,廣大無際,變化無方,倏焉而視,又倏焉而聽,倏焉而言,又倏焉而動,倏焉而至千里之外,又倏焉而窮九霄之上。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非神乎?不與天地同乎?”
楊簡:《二陸先生祠堂記》,《慈湖先生遺書》(卷二),《楊簡全集》(第七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864頁。在楊簡看來,“心”之往來運行沒有方向,忽然表現(xiàn)為視,忽然表現(xiàn)為聽,忽然表現(xiàn)為言,忽然表現(xiàn)為動,忽然表現(xiàn)為靜,忽然出現(xiàn)在千里之外,忽然出現(xiàn)在九霄之上,不奔跑,速度卻很快,不行走,卻能來到跟前,還有比這更神秘的嗎?“心”的確是神乎其神矣!
3.變幻莫測?!靶摹敝衩匦员憩F(xiàn)之三,就是變化無常,不可測度。在中國哲學(xué)中,“心”的面相是刻刻在變的,難于認識和捕捉“心”的面貌。圣人孔子都認為“心”不可捕捉,既然“心”不可測,那自然是因為“心”變得比光速太快,快的不是令人目不暇接,而是讓人目瞪口呆。孔子說:“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
呂不韋著,王曉明注譯,《呂氏春秋通詮》(下),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74頁。就是說,知人之難在于知“心”,既然“心”不足信,說明“心”變化莫測難于把握?!抖Y記》中記載的孔子一段話,再次表明孔子認識到“心”的不可測度性,孔子說:“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禮記·禮運》)所謂“人藏其心,不可測度”,所謂“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說明孔子認識到“心”的活動無形無影、神出鬼沒,是難以觸摸的。子產(chǎn)認為,人心好比人的臉面,千人千面,一時一面,子產(chǎn)說:“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謂危,亦以告也?!保ā蹲髠鳌は骞荒辍罚┘热蝗诵娜缤说拿婵浊ё?nèi)f化,認識和記住自然非常困難。
“心”之變幻莫測,關(guān)尹子的認識也很有代表性,他是這樣描述“心”的:“夜之所夢,或長于夜,心無時;生于齊者,心之所見皆齊國也,既而之宋、之楚、之晉、之梁,心之所存各異,心無方?!保ā蛾P(guān)尹子·鑒》)這是說,夜晚夢的物事之所以比夜晚還長(過去發(fā)現(xiàn)的事兒),是因為“心”的記憶不受時間的限制;生長于齊國的人,夢中所出現(xiàn)的都是齊國的事物,但不久來到宋國、楚國、晉國、梁國,夢里出現(xiàn)的則是各種不同的人或事,這又說明“心”的記憶不受空間限制。因此,關(guān)尹子所認識的“心”之特點便是無時間、無方所?!秴问洗呵铩芬矊⑷诵拿枋鰹樯畈豢蓽y,《呂氏春秋》云:“事隨心,心隨欲。欲無度者,其心無度;心無度者,則其所為不可知矣。人之心隱匿難見,淵深難測?!?/p>
呂不韋著,王曉明注譯,《呂氏春秋通詮》(下),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49頁。人心所以不可測,乃是由于人心被欲念所左右。在道教中,“心”也是神秘莫測的。張萬福說:“凡人從無始中來,有識在心,心識浮動,回易須臾,駟馬過隙,比之遲也,云間迅電,亦非速也。心之善惡,反復(fù)無常,一切諸急,莫若心之疾也。心之難持,甚于虎豹,猴猿鹿馬,皆易制也,一切之中,心難馭也。善能調(diào)御心者,其唯上圣之人乎?”
張萬福:《三洞眾戒文》,《道藏》(影印本)(第3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400頁。這是說,“心”的運行變化不可測,“心”之善惡變化無常,“心”之難于控制甚于虎豹。既然“心”的運行變幻莫測,而其性質(zhì)之表現(xiàn)或善或惡,這就意味著“心”難于把捉。在楊簡看來,“心”來無蹤、去無影,變化無常,無跡可尋,楊簡說:“此心虛明,無體象,廣大無際量,日用云為,虛靈變化,實不曾動,不曾靜,不曾生,不曾死,而人謂之動,謂之靜,謂之生,謂之死。晝夜常光明,起意則昏則非?!?/p>
楊簡:《慈湖先生遺書》(卷三),《楊簡全集》(第七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889-1890頁。所以是不可測的,楊簡說:“人心之妙,曲折萬變,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何可勝窮?何可形容?豈與夫費思力索,窮終身之力而茫然者同?”
楊簡:《慈湖先生遺書》(卷二),《楊簡全集》(第七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857頁。對于神秘莫測的“心”,即便窮盡終生之力探求,也是難于成功的。
4.虛明可鑒?!靶摹敝衩匦员憩F(xiàn)之四,就是“心”雖“虛”而“明”,“心”如明鏡,晶瑩燦然,是非善惡無處隱身?!肚f子》認為“心”是虛靜的,《莊子》云:“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這種虛靜能照天地、映萬物,《莊子》云:“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莊子·天道》)既然“心”可以鑒天地、照萬物,就說明其有反映性能。荀子對“心”之明鑒性描述細致而全面,荀子說:“故人心譬如盤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須眉而察理矣。微風(fēng)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于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保ā盾髯印そ獗纹罚┸髯訉ⅰ靶摹北扔鳛楸P子里的水,清澈透明,足以把人的胡子眉毛都照的清楚,但如果混濁物浮上來把水搞渾了,那就連人的全身都無法照出,“心”如盤中水,漂浮不定,蹤影難覓。董仲舒似乎認識到“心”之虛靜對于判別事象的意義,董仲舒說:“故為君,虛心靜處,聰聽其響,明視其影,以行賞罰之象?!?/p>
董仲舒:《春秋繁露·保位權(quán)》,《董仲舒集》,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3年,第151頁。這是說,“心”既虛且靜,則能分辨耳所聞、眼所視、鼻所嗅,從而進行賞罰。
至宋明,視“心”為虛明可鑒的觀點得到了繼承。程頤認為“心”具有虛無照察萬物的性能,程頤說:“心兮本虛,應(yīng)物無跡?!?/p>
程顥、程頤:《二程集》(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89頁。朱熹的比喻形象地說明了“心”之虛明可鑒的特點,他說:“人心如一個鏡,先未有一個影象,有事物來,方始照見妍丑。若先有一個影象在里,如何照得!人心本是湛然虛明,事物之來,隨感而應(yīng),自然見得高下輕重?!?/p>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六),《朱子全書》(拾肆),第538頁?!靶摹焙帽纫幻骁R子,本無影像,物來才有影像,因而物妍像妍,物媸像媸,所以,“心”本湛然虛明而物來順應(yīng)。楊簡則從三個方面闡述了“心”之虛明可鑒特性。其一,“心”如明鑒,無論美丑、洪纖、是非、利害,皆一覽無遺,楊簡說:“嗚呼!孔子亦可謂善于發(fā)明道心之妙矣,亦大明白矣,而能領(lǐng)悟孔子之旨者有幾?鑒未嘗有美惡,而亦未常無美惡;鑒未常有洪纖,而亦未常無洪纖;吾心未常有是非利害,而亦未常無是非利害。”
楊簡:《絕四記》,《慈湖先生遺書》(卷二),《楊簡全集》(第七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857頁?!靶摹辈粌H可以照明美惡、大小、利害之異,而且可以融化之。其次,這種“心”人人皆有,不管如何變化,所謂動靜、晝夜、生死等,但“心”之虛明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楊簡說:“人皆有是心,是心皆虛明無體,無體則無際畔,天地萬物盡在吾虛明無體之中,變化萬狀,而吾虛明無體者常一也。百姓日用此虛明無體之妙,而不自知也。此虛明無體者,動如此,靜如此,晝?nèi)绱?,夜如此,生如此,死如此?!?/p>
楊簡:《永堂記》,《慈湖先生遺書》(卷二),《楊簡全集》(第七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880頁。因此,“心”本無影像,物來應(yīng)之,無物可逃,楊簡說:“人心至靈至神,虛明無體,如日如鑒,萬物畢照,故日用平常不假思為,靡不中節(jié),是為大道?!?/p>
楊簡:《家記三·論禮樂》,《慈湖先生遺書》(卷九),《楊簡全集》(第八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2070頁。即便不借思維,亦無不中節(jié)而為大道。
如上考察表明“心”具有神秘性,這種神秘性由多個方面展示出來,如形體上的無形無狀、感覺上的無聲無臭、空間上的廣袤無垠、運行上的無影無蹤、變化上的變幻莫測、性能上虛明可鑒等,中國哲學(xué)中的“心”真可謂深不可測!但需要注意的是,中國哲學(xué)中“心”并非神秘主義,因為“心”所以圓融無礙,是因為“心”貫通人和物,而與民心一體,因為“心”所以虛明可鑒,是因為“心”照徹萬物,而明辨是非善惡,因此,中國哲學(xué)中的“心”并非虛無之心、抽象之心,而是充滿生命關(guān)懷之心
參見李承貴《楊簡“心政”理念及其實踐——楊簡治理思想及其特質(zhì)》,《浙江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5期。。
(責(zé)任編輯 萬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