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小說《流俗地》中,作家黎紫書塑造了銀霞、馬票嫂、春分、何蓮珠等眾多女性形象,女性形象既是小說展開的主要視角,也占據(jù)了小說的大部分內(nèi)容。從女性形象出發(fā),分析女性形象的特征和生存空間,能更準確地把握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意蘊。這些女性形象也投射著黎紫書本人的成長體驗和心理狀態(tài),對女性形象展開論述可以更接近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
[關(guān)鍵詞] 《流俗地》" 黎紫書" 女性形象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8-0023-05
在長篇小說《流俗地》中,馬來西亞女作家黎紫書以盲女銀霞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從銀霞的視角出發(fā),塑造了眾多人物形象,講述跨越不同空間和時間的故事,展現(xiàn)喧嘩多元的風(fēng)俗人情,展示馬來西亞華人族裔的多重生活維度。在《流俗地》的人物形象中,最為重要的是以盲女銀霞為中心塑造的馬票嫂、蕙蘭、嬋娟、春分、何蓮珠等眾多女性形象,女性形象既是黎紫書著墨最多的群體,也是她投注感情最深的群體,通過對這些女性形象展開分析,不僅可以進一步剖析黎紫書小說的敘事倫理和故事空間,也能更深入作家本人的內(nèi)心世界,更好地把握小說的意蘊。
一、苦難中的女性形象
在《流俗地》中,我們可以看到銀霞、馬票嫂、蕙蘭、嬋娟、春分、何蓮珠等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形象或聰慧堅韌,或熱情豪放,她們有著不同的性格特點,也有著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但是在這些女性形象身上,我們也能看到她們的共性,雖然她們的性格不同、出身不同,但是她們在成長過程中都曾遭遇苦難,也做出過超越苦難的嘗試。從共性出發(fā),我們能夠看到女性形象和作品意蘊之間的鏈接。
1.遭遇苦難
雖然《流俗地》中的女性形象有著不同的成長經(jīng)歷,但是她們幾乎都處于苦難命運的籠罩之中。作為小說主人公的銀霞,從小就倔強、要強,盡管天生是個盲人,但銀霞卻不甘于像其他殘疾人一樣,只是待在家里接零活、做散工,消磨完一生。為了改變命運,銀霞到盲人院去上課,但命運卻并未眷顧她,她在陰暗封閉的小房間中被人強奸,社會并沒有給予她公正的裁決,作為受害者的她不僅要默默承受打胎的苦楚,還找不到兇手是誰,只能將事情隱瞞下來獨自承受苦果??嚯y同樣降臨到熱情豪放的馬票嫂和她母親身上,馬票嫂的母親邱氏,少時就被人拐賣到馬來西亞,她嫁的第一任丈夫天性懶惰、沉迷賭博,不僅無能還經(jīng)常對她和孩子們?nèi)_相加,即便離開這個男人后邱氏也沒有過上理想的生活,她的第二任丈夫在與她成婚之前早已與他人婚配,這個涼薄的男人最后拋棄邱氏母子回到老家,留下邱氏一人撫養(yǎng)幾個孩子長大。而馬票嫂則自小有母無父,過著窮得連內(nèi)褲也買不起的生活,雖然她成績優(yōu)異,但是卻因為日漸增加的生活壓力而不得不接下母親身上的擔(dān)子成了菜販,等到嫁作人婦后,馬票嫂的日子更是如同去十八層煉獄走了一圈。此外,還有丈夫音訊全無的蕙蘭,未成年就懷上孩子的春分等,無論身處怎樣的環(huán)境,《流俗地》中的女性幾乎都處于遭受苦難的焦慮和痛苦之中。
對于《流俗地》中的女性形象而言,苦難不僅在劫難逃,她們的苦難還常常得不到社會的正視,處于有苦無處訴的狀態(tài)中。銀霞遭到侵害后,馬票嫂和梁金妹帶著銀霞到盲人院院長辦公室要求揪出兇手,沒想到盲人院的院長卻不為所動,不僅不理會梁金美等人的吵罵,還說事情過去多日,無憑無據(jù)根本弄不出個所以然,院長還惡意揣測銀霞并非被強暴,暗指銀霞并非受辱而是心甘情愿。即便銀霞的父親憤怒不已,但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輿論只會損害銀霞的名聲,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并無在此事上大膽追查兇手的權(quán)力,所以作為女性的銀霞只得息事寧人,默默將命運中的苦難吞下,私下將問題解決以保全名聲。
2.越過苦難
在《流俗地》中,黎紫書塑造的女性形象對待苦難并非一味委曲求全,忍氣吞聲,而是堅強地對命運展開反抗。聰慧堅強的銀霞在父親的幫助下進入電召的士服務(wù)臺工作,憑借著自己的能力從兼職干成了服務(wù)臺里最老資格的員工,連與她父親一般年紀的司機,也都從叫銀霞“霞女”變成“霞姊”長“霞姊”短。馬票嫂雖然不幸嫁入陳家,但是她多次嘗試帶著孩子逃回娘家,即便陳家老太太不斷施加壓力,她最終還是從地獄般的陳家反叛出來,和梁蝦結(jié)成了夫妻。蕙蘭的丈夫大輝被情婦拋棄,回到家后嗑藥嗑嗨了將蕙蘭的頭往墻上撞,蕙蘭也并沒有一味忍讓,而是將大輝攆出家門,自己一個人撫養(yǎng)孩子長大。銀霞的母親在丈夫面前說話一直瑟瑟縮縮,但是在有了自家的房子后,她開始變得剛強,逐漸敢于和丈夫爭吵,甚至將丈夫的東西扔到尾房去,兩人從此分房而居。
但是即便《流俗地》中的女性形象在自身性格上并不軟弱退讓,她們對于苦難的超越也是有限的。銀霞雖然從小聰穎好強,但是盲女的身份依然讓她遭受社會的歧視,電召的士服務(wù)臺的工作也是因為當(dāng)時亟須人手,再加上銀霞的父親又端茶又遞煙,老板才給了銀霞一份兼職的工作。馬票嫂雖然活躍于新舊街場,從河這一邊到河那一邊幾乎無人不知馬票嫂這號人物,但馬票嫂晚年的時候卻如同機器突然崩壞,頭腦迅速衰敗,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眾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天比一天糊涂下去。蕙蘭雖然將無能好色的大輝趕出了家門,但是仍然沒有逃出女兒春分未成年就懷上孩子的厄運。可見,《流俗地》中堅強聰敏的女性群體始終處于一種隨時可能被壓抑的社會氛圍之中,這種壓抑的氛圍彌漫在小說的每個情節(jié)之中,使得女性形象身上被邊緣化的焦慮和不安感更加突出。
二、《流俗地》中的女性生存空間
在小說結(jié)構(gòu)中,空間是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空間既是人物形象的成長環(huán)境,也塑造了人物形象的思維模式。小說的敘事指的是作家按照某種順序?qū)⑶楣?jié)集合起來形成完整的文本內(nèi)容,在大多數(shù)小說文本中,小說情節(jié)往往通過有序的時間記憶串聯(lián)起來。龍迪勇在《空間敘事學(xué)》中提出:“既然記憶具有某種空間性的特征,那么創(chuàng)作時以記憶方式來選擇并組織事件而寫成的敘事虛構(gòu)作品,也就必然會具有某種空間性的特征?!盵1]阿萊達·阿斯曼在《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中也認為:“古希臘羅馬的記憶術(shù)這種學(xué)說就是把不可靠的自然記憶裝載到一個可靠的人工記憶之中,從那時起,記憶和空間就建立了一個牢不可破的聯(lián)系?!盵2]在線性時間敘事的文本中,記憶便具有空間性的特征,而在《流俗地》中,黎紫書更是打破了以往線性的時間敘事方式,將記憶打破重組?!读魉椎亍返谝徽吕?,銀霞已經(jīng)在的士公司成為霞姊,后面的章節(jié)間斷式回溯之前發(fā)生的故事,穿插銀霞、馬票嫂、蕙蘭等人的過往經(jīng)歷。通過這種敘事邏輯,小說的時間線被不斷打破重組,小說呈現(xiàn)出時間性減退而空間性突出的特點。這些空間結(jié)構(gòu)中最為顯著的三個空間便是家庭空間、城市空間和社會空間。家庭空間是人物形象所處的最基本的空間單位,限定人物的出身和性格,而城市空間和社會空間則從景觀、文化、社會氛圍等多個方面突出人物形象身上的特點,進一步完成人物形象塑造的過程,通過對這三層形象展開分析,我們能夠更加準確地捕捉女性形象背后的內(nèi)涵。
1.家庭空間
梁漱溟曾論述:“人一生下來,便有與他相關(guān)系之人(父母、兄弟等),人生且將始終在與人相關(guān)系中而生活(不能離開社會),如此則知,人生實存于各種關(guān)系之上。此種種關(guān)系,即種種倫理。倫者,倫偶,正指人們彼此之相與。相與之間,關(guān)系遂生。家人父子,是其天然基本關(guān)系,故倫理首重家庭。”[3]家庭關(guān)系是倫理結(jié)構(gòu)中最基礎(chǔ)的單位,家庭空間是女性形象所處的最基礎(chǔ)的空間,埋藏著作者在塑造女性形象時的眾多潛意識觀念。在《流俗地》中,女性形象在家庭空間這一基礎(chǔ)空間之中處于一種被壓抑被束縛的狀態(tài),普遍經(jīng)歷著不健全的家庭關(guān)系,遭受著孤單、悲苦、恐懼、不安等情感創(chuàng)傷,處于郁郁寡歡的氛圍之中。
黎紫書筆下家庭空間最為明顯的特征就是男性的缺位。例如小說中最先出場的男性形象大輝,在與蕙蘭共同組成的家庭中承擔(dān)著丈夫和父親的角色,但是他卻沒有擔(dān)負起自己的責(zé)任,在被蕙蘭趕出家門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十年間誰也聯(lián)系不上他,“三個孩子漸漸長大,除了長女春分,其余兩個孩子都已記不起來父親長什么樣子。他們的母親偶爾心有不甘,忍不住對幾個孩子旁敲側(cè)擊。說真的,爸爸沒偷偷來見過你們嗎?”[4]身為丈夫和父親的大輝竟然涼薄至此,如同死了一樣完全沒有想起過自己的妻子和幾個兒女。再比如馬票嫂的父親,看起來為人溫和老實,實際上在老家卻早已婚配。在街道老家寄來書信三日后就一大清早告別妻子邱氏與幾個孩子,從此拋妻棄子,一去不返,男性的離去讓失去丈夫的邱氏和沒有父親的馬票嫂過著家徒四壁、飽食都沒有一頓的生活。
在這些女性形象所處的家庭空間中,男性形象大多是懦弱的,沒有家庭責(zé)任擔(dān)當(dāng),甚至可以拋妻棄子如同死了一般。殘缺的家庭空間讓家庭中作為妻子和女兒的女性形象缺乏歸屬感和安全感,也讓她們在成長經(jīng)歷中更容易遭受貧窮、暴力等苦難的侵襲。在家庭空間這一最基礎(chǔ)的文本空間之中,《流俗地》中的女性形象一直處于隨時可能被邊緣化的境地,隨時可能受到侵犯,始終被極度的不安和焦慮所籠罩。
2.城市空間
城市空間是比家庭空間更廣大的小說空間,在城市空間中,人物將經(jīng)歷自己的成長過程,并構(gòu)建與他人的人際關(guān)系,通過分析城市空間的景觀特點和氛圍特征,我們可以透視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并觸及作者在寫作時的精神世界。小說一開篇,黎紫書就從大輝的歸來引出了一連串的城市空間,“這不是普通的大街。五兵路是錫都的主干大道,一路上景點特多。錫都是個山城,路的南端重巒疊巘,巖壁聳立,壁上許多山洞像被史前巨大的白蟻蛀空作巢,無盡縱深,都被開辟成石窟寺。三寶洞南天洞靈仙巖觀音洞,櫛比鱗次,各路神仙像是占山為王,一窟窿一廟宇,里頭都像神祇住的城寨,擠著滿天神佛?!盵4]在鱗次櫛比無比擁擠的物理空間中,小說最后將落腳點放在了近打組屋這樣一個各族混雜聚居的特殊場景之中。近打組屋的環(huán)境逼仄陰森,上下二十樓,蜷居著接近300戶人,住在近打組屋中的人幾乎都是錫都的底層群體。即便這些居民很多從小就生活在這里,但他們似乎天生就對近打組屋沒有一種歸屬感,他們總是將那里當(dāng)作暫居地,從搬進去的那一日起,便打定主意有一天會搬走的,離開近打組屋也并不悲涼,走的那一日反而意味著困境已渡,人生路上走到了寬敞地,再不需要與同病相憐者相濡以沫。對于成長在近打組屋的女性而言,她們從小接觸的就是這樣擁擠嘈雜的城市空間,這里魚龍混雜空間狹小,無法給予她們?nèi)怏w的庇護和情感上的歸依。
對于《流俗地》中所塑造的女性而言,她們所處的城市空間呈現(xiàn)出封閉陰暗的哥特式風(fēng)格。在描寫她們生活的城市空間時,小說的文本語言也呈現(xiàn)出雜亂壓抑的特點,如印度姐妹的居所是在充滿流浪貓的寓所之中,在她們的房間里有“堆積如山的報紙堆”,居住在其中的人物則“像是被困在了愁城”。細輝的母親何門方氏的住所則是樓下的小房間,狹小的房間陰暗逼仄,唯一能讓陽光照進來的地方只有一扇小窗,在老婦人把窗子闔上之后,那房間在白日里便像個幽深的洞穴,被細輝和妻女視作禁地。蕙蘭的家外野草叢生,連門前的庭院都破敗不堪,“荒地中間有個久未被清除的空蟻巢,野冢似的巍巍聳立”?!俺畛恰薄岸囱ā薄耙摆!保枳蠒诿鑼懪孕蜗笏幍某鞘锌臻g時,總是有意無意地選取一些破落、陰森的意象,塑造出蔭翳荒敗的城市氛圍,使得人物處于一種彌漫的被壓抑、邊緣化的氛圍之中。
此外,黎紫書還通過講述鬼怪故事來加重小說城市空間內(nèi)的陰森之感,“據(jù)說跳樓的是個外面來的風(fēng)塵女子,午間從十四樓跳下,砸壞了一輛車子,死得玉石俱焚。此后便有人說在樓上樓這里那里看見一個形跡可疑卻難以描述的女人,逢人便問‘你有看到我的眼睛嗎?我把眼珠給弄丟了?!暦Q見過此女的人后來總會生一場怪病,因而有很長一段日子,組屋里無論誰生病難愈,總會被暗示成‘剛碰見過無眼女鬼的人’之一。盡管無人言明這女鬼的出處,但大家心領(lǐng)神會,都知道她就是那個在近打組屋首開先河的自殺者。人們當(dāng)時閱報看了新聞,說死者留有遺書,字字俱淚;恨自己有眼無珠,一再錯愛薄幸郎?!盵4]在這些鬼怪故事里,我們看到的是身如浮萍的女性、慘死的女性、怨氣深重的女性,詭異的都市傳聞在地處偏遠的近打組屋里顯得如此合理,為樓上樓增添了恐怖陰森的色彩,也揭示了女性的悲慘命運。女鬼的傳聞讓女性形象所處的城市空間更加壓抑,使得女性形象籠罩著一層不可抗拒的悲劇感,也讓女性形象背后所投射出的焦慮感、悲苦感、不安感更加濃厚。
3.社會空間
《流俗地》的背景設(shè)定在馬來西亞的怡保,這里盛產(chǎn)錫礦,曾經(jīng)吸引成千上萬的華人來此處采礦開礦,多年來的人員流動使得這里生活著華人、馬來人、印度人、印尼人、孟加拉人等多個族群,呈現(xiàn)出多元共生的文化景觀。多元的族群社會孕育了多元燦爛的文化,但是族群與族群之間也容易發(fā)生沖突和壓迫,作為當(dāng)?shù)厣贁?shù)族裔的華人群體便是其中處境并不樂觀的弱勢群體。
《流俗地》中的女性形象都是生活在馬來西亞的華人族裔,華人在馬來西亞的處境已經(jīng)十分艱難,更何況是更加弱勢的女性群體呢?對于這些生活在馬來西亞的華人女性而言,即便她們靠著自己的勤奮和聰慧在當(dāng)?shù)孬@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但是在其他族裔面前,她們始終不能取得平等的地位。銀霞在被強暴之后做過一個夢,她夢到自己被拉去做人流手術(shù),她就像俎上之魚一樣任人宰割,“操刀者說的都是英語,說怎么找不到嬰兒呢?于是有好幾雙手在她被剖開的身體里翻來搗去,銀霞自他們的口音辨出那黑暗里有三大民族,是三個男人?!盵4]在銀霞的夢中,剖開她身體的手來自三大民族,她不能抗爭,只能無能為力地躺著忍受這幾雙外族男人的手在她的身體里搗來搗去。銀霞作為馬來西亞的華裔女性,即便受到侵害也沒有反抗的余地,甚至無從懲戒兇犯,只能自己吞下襲來的苦果,這說明在家庭空間、城市空間中受到欺壓的女性在社會空間里也無法得到公正待遇。無論在最基礎(chǔ)的家庭空間,還是在逐步擴大的城市空間和社會空間中,小說《流俗地》中的女性形象,無論是生活在殘缺家庭中的女性,還是生活在逼仄城市中的女性,或是在馬來西亞生活的華人女性,她們始終處于弱勢地位,空間帶給她們的壓抑隨著空間的擴大呈現(xiàn)出逐步加深的趨勢,她們所遭受的情感創(chuàng)傷和生活壓力也逐漸成為一個群體所擁有的共性,在這些共性的影子下是女性形象所背負的苦難和厄運,不安感和焦慮感深深籠罩在黎紫書所塑造的女性形象身上。
三、《流俗地》中的焦慮感與作者的缺失性體驗
無論是在成長共性還是在生存空間中,我們都能感受到這些女性形象身上深深的不安感和焦慮感。要解析《流俗地》中的女性形象背后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烈的不安感和焦慮感,應(yīng)該回到作家本人身上,從黎紫書的成長過程出發(fā)進行分析。成長經(jīng)歷對一個作家的寫作心理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文藝心理學(xué)理論認為成長環(huán)境和家庭氛圍都會對一個人性格的生成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正如童慶炳所言:“童年經(jīng)驗作為先在意向結(jié)構(gòu)對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多方面的影響,一般來說,作家面對生活時的感知方式、情感態(tài)度、想象能力、審美傾向和藝術(shù)追求等,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制于它的先在意向結(jié)構(gòu)?!盵5]童年時的缺失性體驗會在作家長大后依然影響著作家,無論是文本內(nèi)容還是文章結(jié)構(gòu),其中都隱藏著作家在童年時期感受到的種種情感,這些情感構(gòu)成作家寫作時的先在意向結(jié)構(gòu)。在黎紫書的創(chuàng)作中,她的成長經(jīng)歷就作為一種強大的“先在意向結(jié)構(gòu)”生成她寫作的心理定式。
通過查閱黎紫書的回憶文章我們得知,黎紫書的原生家庭非常特殊,她的父親有三個妻子,三個妻子分別住在不同的地方,父親常常不在黎紫書和母親身邊,黎紫書的母親為了維持家里的生活也總是忙碌勞作,黎紫書就是在孤獨和被遺忘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成年后,黎紫書也沒有機會去療愈自己童年時的孤獨感和被遺忘的不安感,記者的特殊職業(yè)讓她見證了社會更多的陰暗面。黎紫書曾回憶說:“我家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是一個特別郁悶的家庭,特別不快樂的家庭,我從小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對人之間許多微妙的事情變化特別敏感。”[6]正如弗洛伊德所認為的:“童年的影響力遠比遺傳的力量容易了解,也更值得我們?nèi)ブ铝に??!盵7]對于黎紫書而言,她的童年在她的人生中留下了郁悶壓抑的烙印,她也因此成為一個多愁善感的人。
在成為作家后,黎紫書將她在成長過程中所體驗到的不安和焦慮投射在作品中的人物身上,那些和黎紫書同樣生活在錫都的馬來西亞華裔女性形象在作品中經(jīng)歷著和作者同樣的父親缺位的家庭生活,在黎紫書的筆下,那些男人和她的父親一樣拋妻棄子,留下這些弱小的女性承受著焦慮和不安的來襲。這些女性形象承受著和黎紫書同樣的來自家庭、城市、社會的多重壓力,“背負著成長經(jīng)驗中揮之不去的種種,老家的街道巷弄,那不能被新學(xué)的語言所覆蓋的鄉(xiāng)音,那些經(jīng)多年書寫與宣泄后仍排遣不了的驚惶、恐嚇、陰霾與憂傷,它們從未消散,而都融進了我貼身相隨的影子里”[8]。幼時經(jīng)歷讓黎紫書的作品始終覆有一層陰霾,她在小說中塑造與她有相似經(jīng)歷的女性形象,在她們身上嵌入自己一直背負的憂傷和惶恐,獲得一種替代性的滿足,以補償自己成長經(jīng)歷中的缺失性體驗,這種隱藏在潛意識中的缺失性經(jīng)驗使得無論是其筆下人物還是作為作者的黎紫書,都無法對這種不安感和焦慮感做出抗爭,只能任由這些陰霾滲透進女性形象的塑造過程之中,滲透進女性形象所處的家庭空間、城市空間、社會空間之中。
四、結(jié)語
在《流俗地》中,黎紫書塑造了眾多女性形象,在這些女性形象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她們背后都滲透著一種不安感和焦慮感,這些壓抑陰郁的情感在女性形象所處的家庭空間、城市空間和社會空間中也有明顯的投射。通過運用文藝心理學(xué)的相關(guān)闡述對這些情感進行分析,我們看到黎紫書始終背負著成長過程中的種種缺失性體驗,她將自己在成長中所體驗到的種種情感投射在作品之中,以獲得對缺失性體驗的補償,但是這些情感早已融入她的生命歷程,無處亦無法消散。
參考文獻
[1] 龍迪勇.空間敘事學(xué)[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
[2] 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M].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
[3] 梁漱溟.梁漱溟選集[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4] 黎紫書.流俗地[M].臺北:麥田出版公司,2020.
[5] 童慶炳.文學(xué)審美特征論[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
[6] 黎紫書,龍揚志.成長歷程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J].花城,2014(3).
[7] 弗洛伊德.愛情心理學(xué)[M].林克明 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8] 黎紫書.告別的年代[M].新星出版社,2012.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唐瀾溪,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