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沁
目 次
一、問題的提出:具有普遍約束性的合憲性審查結論?
二、合憲性審查決定普遍約束性在對象上的限度
三、合憲性審查決定普遍約束性在內容上的限度
四、兩種釋憲場域的協(xié)調:合憲性審查與法規(guī)范創(chuàng)制
五、結語
推進合憲性審查的主要目的是“維護憲法法律尊嚴、保障憲法法律實施、保證國家法制統(tǒng)一”,〔1〕沈春耀:《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法制工作委員會關于十二屆全國人大以來暨2017 年備案審查工作情況的報告》,載《中國人大》2018 年第1 期,第9 頁。是為了實現一種整體客觀法秩序上的糾錯,那么一旦審查決定認定某項法規(guī)范因不合憲而予以撤銷,則意味著代表行使國家最高權力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以下簡稱全國人大常委會)集中、概括地否定了某種規(guī)范創(chuàng)制的內容。這種否定性評價是對世的、普遍的,是全國人大常委會作為唯一有權機關進行的憲法解釋宣告,也是我國憲法的淵源,是憲法的組成部分。〔2〕參見《憲法學》(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第28 頁。因此,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的合憲性審查決定,應當是普遍約束各國家機關的。同時,由于合憲性審查機關與立法機關的合一,合憲性審查決定也具備“法律效力”,即除公權力機關外還約束各類私主體?!?〕參見田偉:《規(guī)范合憲性審查決定的類型與效力》,載《中國法律評論》2020 年第1 期,第81 頁。
近年來,以備案審查制度為主要支撐、依托新設立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以下簡稱全國人大)憲法和法律委員會〔4〕參見胡錦光:《論設立“憲法和法律委員會”的意義》,載《政法論叢》2018 年第3 期,第3 頁。及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以下簡稱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協(xié)作推進的合憲性審查工作,正取得越來越多的成效。尤其是2020 年的備案審查工作中,首次出現了被工作報告明確認定為與憲法規(guī)定不一致的案例?!?〕參見沈春耀:《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法制工作委員會關于2020 年備案審查工作情況的報告》,載《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21 年第二號,第353 頁。此外,全國人大憲法和法律委員會對于法律案中合憲性問題的審議也越來越普遍和顯明。對此參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憲法和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組織法(修訂草案)〉審議結果的報告》,2018 年10 月22 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憲法和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檢察院組織法(修訂草案)〉審議結果的報告》,2018 年10 月22 日。但是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的糾正方式仍然主要延續(xù)了“提出意見—制定機關自行糾正”的做法,迄今為止,全國人大常委會也未作出過正式的、有對外法律效果的合憲性審查決定。盡管如此,既有的一些案例已經屬于實質意義上的合憲性審查,包含實質的憲法解釋,〔6〕參見梁鷹:《2020 年備案審查工作情況報告述評》,載《中國法律評論》2021 年第2 期,第176 頁。并實際上發(fā)揮了憲法的“最高法律效力”,糾正了與憲法規(guī)定及精神不一致的規(guī)范性文件或做法。也就是說,目前我國的合憲性審查工作中已經出現了具有切實論證內容的合憲性審查結論,包含了對憲法某種程度上的權威解釋,蘊含了未來可能通過正式審查決定而外部化的憲法見解。
當前柔性、非對抗式的糾正模式,恰當地尊重了各規(guī)范制定機關的專業(yè)性和形成自由,通過溝通、協(xié)商實現了更全面完整的規(guī)范釋義上的認識,并且有利于形成共識,充分發(fā)揮糾錯實效,切實推進糾錯進程?!?〕參見李松峰:《“溝通”與“協(xié)商”是符合國情的備案審查方式》,載《法學》2019 年第3 期,第23、27 頁。然而,在這種“支持型監(jiān)督”的備案審查模式下,〔8〕參見蔣清華:《支持型監(jiān)督:中國人大監(jiān)督的特色及調適——以全國人大常委會備案審查為例》,載《中國法律評論》2019年第4 期,第90 頁。給出具體的合憲性審查結論和意見的主要是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或全國人大憲法和法律委員會。前者屬于常委會工作機構,不具有獨立的法律地位;〔9〕參見胡錦光:《論設立“憲法和法律委員會”的意義》,載《政法論叢》2018 年第3 期,第8 頁。后者屬于全國人大的常設工作機構,雖具有一定的相對獨立地位,〔10〕參見于文豪:《憲法和法律委員會合憲性審查職責的展開》,載《中國法學》2018 年第6 期,第49 頁。但“其工作任務具有準備和非終結的性質,與常務委員會所代表大會的常設機關可以獨立行使國家最高權力機關有著很大的不同”,〔11〕周偉:《人民代表大會專門委員會之法律地位探討》,載《社會主義研究》1993 年第1 期,第56 頁。其“不是任何形式的權力機關,它只是人大和人大常委會的助手”,〔12〕《胡喬木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514 頁?!安荒苤苯右匀珖嗣翊泶髸捌涑瘴瘑T會的名義決定和處理問題”。〔13〕肖蔚云:《我國現行憲法的誕生》,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年版,第161 頁。換言之,這兩個機構是其隸屬的國家機關的“參謀和助手”,〔14〕參見劉松山:《專門委員會為何不能行使立法權和監(jiān)督權》,載《法學評論》2000 年第4 期,第87 頁。其所進行的面向規(guī)范制定機關的“溝通”、發(fā)出的“書面審查研究意見”等,很難被其他不相關的機關或公民、組織了解,也不具備外部的法律效力,沒有憲法所明確配置的權力作為其權威性和強制性的保證。因此,這種囿于內部的合憲性審查結論,在法律上似乎很難被評價為具有普遍約束性。盡管借助黨的集中統(tǒng)一領導,審查結論可以被高度重視和貫徹,可以在政治生活中得到一定程度的普遍展開。但推進合憲性審查工作的政治目的,恰恰就是要維護黨的領導,“保證黨中央令行禁止”,〔15〕《法規(guī)、司法解釋備案審查工作辦法》第3 條;沈春耀:《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法制工作委員會關于2020 年備案審查工作情況的報告》,載《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21 年第二號,第350 頁。使作為“黨和國家的中心工作、基本原則、重大方針、重要政策在國家法制上的最高體現”和反映著“我國各族人民的共同意志和根本利益”的憲法,〔16〕參見習近平:《在首都各界紀念現行憲法公布施行30 周年大會上的講話》,2012 年12 月4 日。得到有效的貫徹和落實。因此作為“手段”的合憲性審查應不斷完善自身的機制和效能,才能有力實現堅持黨的領導這一“目標”。
可以想見,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規(guī)范合憲性審查問題得到更直接、更深入的處理和回應。但如果這些處理與回應仍然以“書面處理意見”,甚至僅僅是“溝通”的形式進行內部輸送與展開,〔17〕參見《法規(guī)、司法解釋備案審查工作辦法》第41 條。那么附隨其中的實質性合憲性審查結論和有關的憲法見解,能否具備普遍的拘束效果?這些結論釋義是否能超越被審查規(guī)范的制定機關而拘束其他適用備案審查制度的國家機關,從而實現“舉一反三”和“打包清理”的功能期待?自行糾正后,制定機關能否以“情勢變更”為由,再次制定類似的規(guī)范,進行“新瓶裝舊酒”?審查機關能否在之后的審查工作中改變之前的審查結論和有關見解,進行合憲性審查意義上的“同案不同判”?
出現這些疑問,源自具體實踐中實定法的缺位,也源自部分學理的尚未澄清。首先,實定法并未規(guī)定所謂的“溝通”和“意見”的法律效力,其內部性也使得其很難如正式的審查決定一般,通過對有關憲法和法律的詮釋而得出其具備普遍法律效力的結論。其次,即便是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的正式的審查決定,不論是在實定法還是學理上,并非都必須是一成不變的。審查決定中的重要說理也往往并不構成一種規(guī)范意義上的、約束后來審查的“先例”,更遑論上述的內部溝通與意見傳達。最后,合憲性審查始終和法規(guī)范創(chuàng)制的民主性、專業(yè)性等要素存在或多或少的張力,審查結論需要保持適當的效力范圍,并隨著社會變遷在合適的時機進行自我修正,避免因追求審查效率而過度排除與時俱進的立法實踐,不當限縮對憲法的立法性詮釋空間??偠灾降暮蠎椥詫彶闆Q定本身的普遍約束性就是有界限和例外的,再加上實定法對所謂“溝通”和“意見”的拘束效果的模糊缺失,造成了上述問題。
德國聯邦憲法法院作為德國的專職合憲性審查機關,亦在實踐中遭遇了部分類似問題,如其自身是否受之前裁判的拘束、立法機關是否因受拘束而完全不得重復制定被宣告違憲的法規(guī)范等。在對這些問題的處理中,德國聯邦憲法法院既吸收了司法活動原理,又突出了憲法解釋機制的固有邏輯,始終堅持憲法至上的根本追求,與其既作為司法機關又作為專職合憲性審查機關的憲法地位相符,形成了較有說服力的解決路徑。對于相同問題的他國方案,我國雖無法直接套用,但不妨一窺方案背后的支配原理與論證思路,探尋對完善我國合憲性審查制度具有啟發(fā)意義的學理內容。從“功能”和“分工”的視角出發(fā),同為本國專司合憲性審查的最高機關的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在權力職責上亦具有一定的可通約性。對此,本文嘗試結合我國與德國的有關制度及其原理,對上述問題進行剖析,闡述合憲性審查決定普遍約束性的內容及其限度。
如前所述,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的正式的合憲性審查決定,由于包含了憲法解釋并具備法律效力,故應當普遍約束各國家機關。但這種普遍約束性也存在被約束對象的例外,需要具體分析。
我國《憲法》第62 條第12 項規(guī)定,全國人大可以“改變或者撤銷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不適當的決定?!奔由掀渥罡邍覚嗔C關的地位,全國人大似乎可不受其常委會作出的合憲性審查決定的約束,但合憲性審查決定與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的其他決定或一般立法不同,有著相當的特殊性,全國人大并不能像對待常委會的不適當的一般立法或決定那樣,不受約束地予以改變或撤銷。
第一,合憲性審查決定的作出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在行使由憲法直接分配的釋憲權,而非立法權。雖然兩種權力的行使在結果上都具備普遍約束性的法律效力,但后者是為了在憲法秩序框架下積極形成,前者則是為了厘清憲法秩序本身并以此糾正規(guī)范不法,兩者的權力使命在根本上是不同的。
第二,全國人大雖具備最高權力機關的地位,但這種地位也是憲法之下的,是一種“被憲法制約”的“最高地位”。憲法基于功能適當的考量,專門將解釋憲法的權力分配給更具專業(yè)性和更宜進行實際操作的全國人大常委會?!?8〕參見張翔:《功能適當原則與憲法解釋模式的選擇——從美國“禁止咨詢意見”原則開始》,載《學習與探索》2007年第1期,第116 頁。因此,在“涉憲性”權力的分配上,憲法已經明確作出了規(guī)定,全國人大不應再通過“改變或撤銷決定”的方式干預釋憲權的運行,否則既與憲法的明文規(guī)定相悖,也與其功能不合?!?9〕參見張翔:《我國國家權力配置原則的功能主義解釋》,載《中外法學》2018 年第2 期,第297 頁。
第三,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合憲性審查決定,并未排除全國人大的參與。憲法和法律委員會作為全國人大的專門委員會,承擔具體的合憲性審查論證工作,在實質事務上和解釋內容的建構上,搭建起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間的橋梁;同時也通過參與審議各類法律案的合憲性,具體承擔起全國人大進行憲法監(jiān)督的權責。換言之,常委會最終形成的合憲性審查決定,已經是全國人大通過其專門委員會參與形成的決定。這種憲法規(guī)定的參與機制,表明了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對于憲法解釋的內容原則上是意志同一的。
第四,全國人大作為憲法明定的最高“憲法監(jiān)督機關”,在一些極端的憲法危機情形中,仍然有“兜底”手段對常委會作出的可能確實突破憲法的解釋進行監(jiān)督和控制,或者對因社會變遷而造成的突破性憲法解釋進行與憲法文本的協(xié)調,也即修改憲法。修憲權與釋憲權同為“涉憲性”權力,前者顯然更強于后者。因此在后者失序時,全國人大應使用憲法賦予其的“涉憲性”權力的方式予以回應和處理。
因此,全國人大除非修改憲法否定常委會作出的憲法解釋,否則也宜遵守合憲性審查決定中所作出的憲法解釋,按照相應的精神內涵行使權力。接下來的問題是,作為釋憲權主體的全國人大常委會是否受其本身所作的合憲性審查決定的約束。
在德國,作為“最高的憲法守護者”的聯邦憲法法院,〔20〕BVerfGE 1, 184 (195).同樣面臨其裁判是否作為“先例”而約束自身后來裁判的問題?!?1〕《德國基本法》第20 條第3 款規(guī)定,立法受到憲法秩序的約束,行政權和司法權受到(議會)法律和其他法規(guī)范的約束。基于對民主原則的尊重,德國司法裁判主要依據成文憲法與法律,而非英美法系式的判例法?!兜聡摪顟椃ǚㄔ悍ā返? 條指出,聯邦憲法法院是“一個區(qū)別于所有其他憲法機關的、獨立的聯邦最高法院”,其主要功能就是維護憲法至上的地位,并基于憲法控制各個國家權力、裁斷各類憲法爭訴。對此參見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5 あ。但是其裁判和所進行的憲法解釋,在實踐中往往都被后來法官所遵循,具有一定的“先例”效果。即在沒有更高權威的憲法機關的情況下,一國最高的專職合憲性審查機關是否需要受到自身權威的拘束。由于德國聯邦憲法法院是以司法機關形式運行的專職合憲性審查機關,故總體上有兩種路徑可對后來憲法爭訴產生約束,一是基于裁判本身的司法屬性而產生的既判力,二是基于法律特別規(guī)定而產生的法定拘束效果。
1.既判力
法治國原則要求法的確定性與安定性,〔22〕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28 f.因此司法裁判應當具有確定力(Rechtskraft),從而保證法的和平。形式確定力(formelle Rechtskraft)首先是指司法裁判的不可撤回性(Unwiderruflichkeit),即判決一旦作出,審理法院便不可收回?!?3〕Vgl.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68 f.其次是指不可撤銷性(Unanfechtbarkeit)。由于聯邦憲法法院已經是最高的憲法裁判機關,沒有其他的機關可撤銷其裁判,〔24〕Vgl.Adreas Heusch, in: Dieter C.Umbach/Thomas Clemens/Franz-Wilhelm Dollinger (Hrsg.),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sgesetz, 2.Aufl., 2005,§31, Rn.30.因此其作出裁判即成就形式確定力?!?5〕聯邦憲法法院合議庭的裁判不可被上訴至兩庭全會,三人小組針對憲法訴愿的裁判(不論是駁回還是支持)也具備確定力,只有臨時命令程序是個例外,相應裁判可以被復議,但憲法訴愿程序中的臨時命令程序則不行。對此參見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68 f.實質確定力(materielle Rechtskraft)也稱既判力,是指當司法裁判具備形式確定力后,除就本案裁判內容而對審理法院及當事人形成約束外,還在一定前提下遮斷后訴,即“同事不再審”?!?6〕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27.由于聯邦憲法法院既是憲法機關又是司法救濟機關,〔27〕Vgl.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19 あ.因此其裁判兼具兩種確定力。〔28〕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29.但是,由于法治國原則還要求法律救濟應盡力達至實質公正,司法過程要避免機械適用法律,盡可能防止法律發(fā)展的滯后,使法律在具體的解釋適用中得到完善和修正?!?9〕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31.因此憲法裁判的既判力并不是無限制的。
基于上述精神以及憲法訴訟作為客觀訴訟的主要屬性,聯邦憲法法院裁判既判力所覆蓋的客體范圍,只及于在事實上實際進行了憲法處理和審查的訴訟標的,區(qū)別于普通法院判決對“本應考慮到的各類事實和法律問題”都可具備既判力?!?0〕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33.既判力主要是在當事人之間生效而非普遍生效,〔31〕Vgl.Klaus Rennert, in: Dieter C.Umbach/Thomas Clemens (Hrsg.),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sgesetz, 1992,§31, Rn.42 f.拘束對象主要是當事各方、其他訴訟參與人和審裁法院。憲法裁判的既判力止于新的訴訟,即當舊裁判所根據的事實發(fā)生改變,〔32〕Vgl.BVerfGE 33, 199 (203).或爭訴標的發(fā)生變動(即提出新的待決法律問題)時,〔33〕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38 あ.舊裁判就不再遮斷后訴。換言之,憲法裁判的既判力實際上是一種訴訟阻礙,即禁止由相同當事人對已進行確定裁判的事宜重新提訴并重新裁判以至修改裁判?!?4〕Vgl.Georg Seyfarth, Die ?nderung der Rechtsprechung durc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998, S.186.
有爭議的是,如果出現了普遍法律見解的變遷,是否算出現了新的“事實”?聯邦憲法法院在涉及此問題的代表性裁判中采取了較為謹慎的擱置態(tài)度,〔35〕Vgl.BVerfGE 20, 56 (87); BVerfGE 33, 199 (204).并未明確回答,學界多持肯定說?!?6〕Vgl.Klaus Rennert, in: Dieter C.Umbach/Thomas Clemens (Hrsg.),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sgesetz, 1992,§31, Rn.49; Hans Brox, Zur Zul?ssigkeit der erneuten überprüfung einer Norm durc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in: Menschenwürde und freiheitliche Rechtsordnung.FS Geiger, 1974, S.809, 822 f.但也有學者強調,所出現的新的法律觀點和見解必須足夠使人信服并得到充分論證,如此才能使新訴成立并支撐可能的裁判結論的修改,否則不能僅僅以“觀點改變”為理由而對同樣的情事作出不同判決?!?7〕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35.
總而言之,憲法訴訟中既判力產生效果的前提是訴的同一性,即兩個訴訟中的原告訴求和爭訴問題相同、涉及的核心生活事實相同以及原被告相同?!?8〕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45.正是由于既判力有一定的主體、時間和客體方面的限制,且實踐中很少有相同的主體向聯邦憲法法院重復提起標的相同的憲法訴訟,因此既判力較少發(fā)揮作用?!?9〕Vgl.Georg Seyfarth, Die ?nderung der Rechtsprechung durc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998, S.191.但在一些特殊情形中,憲法裁判既判力的“先例性”拘束效果會表現得比較明顯,即后來裁判中的某些先行待決問題,是先前裁判中的訴訟標的,且兩個訴訟程序的原告或申請人一致,則先前的裁判結果拘束后來訴訟。典型者如在先訴訟為主體性規(guī)范審查,后來裁判為附帶性規(guī)范審查,那么后者就要遵循前者之裁判結果。例如,針對法院判決的憲法訴愿,經審查法院判決之所以違憲,是因為在先的規(guī)范審查程序中已裁判作為審判依據的相應法律違憲。對此參見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45 あ.并且既判力的機制功能,也主要是在訴訟被駁回的情況下發(fā)揮作用。如果訴愿人或申請主體的訴請得到支持,有關法規(guī)范被認定違憲,那么相應裁判會因其法定拘束效果而約束各類公權力和私主體,該規(guī)范及其他相同的規(guī)范自然就被“一攬子清理”了。
我國的合憲性審查,指向發(fā)現和糾正不合憲的法規(guī)范,既有實定法下的合憲性審查決定一旦作出就是撤銷等消極性決定,并不會以決定的形式進行正式的申請駁回或合憲性確認。在這種情況之下,對于經審查被認為合憲的法規(guī)范而言,由于相應的后續(xù)處理自動止步于審查機關內部,所以有關的結論無法發(fā)揮出如同既判力一般的實質確定力,仍然有可能導致同一主體對相同規(guī)范提出重復審查的申請。
為此,有必要豐富合憲性審查決定的類型,如“吁請性”決定等帶有特定見解傾向甚至警示的合憲性說明?!?0〕參見田偉:《規(guī)范合憲性審查決定的類型與效力》,載《中國法律評論》2020 年第1 期,第85 頁。在此基礎上,可參考既判力的效果,發(fā)揮這一司法原理的工具價值,明確合憲性審查決定的確定力,使之能遮斷針對相同規(guī)范且無充分理由的后來申請。同時,還應注意,不能基于這種確定力而遮斷因出現明顯的新情事、普遍的法律認識變遷而提起的新申請,也不能遮斷對具有相同或相近內容的其他規(guī)范性文件而提起的申請。這種申請可在立案階段被斟酌駁回,因為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的合憲性審查決定具有法律效力、約束各國家機關,已被確認為合憲的法規(guī)范在沒有引起新疑義的情事或論爭時,也應被“一攬子”地予以合憲性確認。誠然,這需要進一步完善合憲性審查的案件篩選過濾機制,不能機械地一概駁回,而應作前置性的考察。
2.法定拘束效果
如果全國人大常委會對有關規(guī)范作出了不合憲的審查結論,并決定撤銷,那么該決定自然會因其具有的釋憲性和法律效力而發(fā)揮集中清理功能??墒侨珖舜蟪N瘯陨硎欠褚残枰裱@一決定呢?或者說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才能對之進行修改呢?對此德國的經驗與理論同樣頗具啟發(fā)意義?!兜聡摪顟椃ǚㄔ悍ā返?1 條第1 款和第2 款也分別對聯邦憲法法院規(guī)范審查裁判拘束對象的范圍進行了擴張,即擴大到所有的憲法機關、司法機關及私主體。
根據這一規(guī)定,似乎聯邦憲法法院也應受到自身裁判的約束。如此一來,聯邦憲法法院的裁判就真正具備了類似英美法系判例法的先例拘束力了,但聯邦憲法法院曾在多個判決中表明了不受自身判決拘束的觀點,憲法法院可以改變其之前裁判中的法律見解?!?1〕Vgl.BVerfGE 20, 56 (86); BVerfGE 33, 199 (203); BVerfGE 70, 242 (249); BVerfGE 77, 84 (104); BVerfGE 78, 320 (328);BVerfGE 82, 198 (205).早在1954 年關于石荷州選舉法中5%得票率門檻規(guī)定的判決中,聯邦憲法法院就并未遵循先前裁判的約束,〔42〕Vgl.BVerfGE 4, 31 (38 f).并指出既判力僅就相同的訴訟標的和在相同的當事人間產生約束,而法定約束效力主要是將裁判約束效果擴張至其他憲法機關和法院,但聯邦憲法法院自身并不受到約束,除非相應裁判的既判力得以發(fā)揮?!?3〕Vgl.Georg Seyfarth, Die ?nderung der Rechtsprechung durc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998, S.201.聯邦憲法法院曾在裁判中判定國家對政黨的財政支持是合憲的,〔44〕Vgl.BVerfGE 8, 51.并也在這之后的判決中認為該問題已然得到裁判,〔45〕Vgl.BVerfGE 12, 276 (280).但在1966 年審理由黑森州政府提出的抽象規(guī)范審查時,又對該問題進行了修正,認為其自身并不受先前裁判觀點的拘束?!?6〕Vgl.BVerfGE 20, 56 (87).
正如聯邦憲法法院〔47〕Vgl.BVerfGE 84, 212 (227).和許多學者〔48〕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69.認為的那樣,對于德國法秩序而言,司法權受由自身發(fā)展出的法律見解約束是陌生的。況且作為憲法最高守護者,聯邦憲法法院并非普通司法機關,不是銜接所有審級的超級上訴法院,其核心任務是對《德國基本法》作出具有約束性的終局解釋,這直接源自憲法的委托?!?9〕例如《德國基本法》第100 條第3 款規(guī)定,州憲法法院在解釋《德國基本法》時若欲偏離聯邦憲法法院或他州憲法法院的裁判,則該州憲法法院應征求聯邦憲法法院的裁判意見。這一方面再次表明了聯邦憲法法院作為專任憲法解釋機關的地位,另一方面也說明,如果確有修正的必要和可能,最適機關依然是聯邦憲法法院自身,且其當然具備修正自身裁判的權限,否則就沒必要如此規(guī)定了。對此參見Karin L.Pilny, Pr?judizienrecht im anglo-amerikanischen und im deutschen Recht, 1993, S.186.憲法并未表明憲法法院應受先例約束,其在憲法解釋方面的終局權威性意味著其不受任何第三方的約束。因此,立法者如果以普通法律即《德國聯邦憲法法院法》要求憲法法院遵循先例,就妨礙了憲法法院在憲法解釋中定于一尊的地位?!?0〕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70.憲法法院基于其認為更恰當、正確的見解來修正裁判,在本質上恰恰是對憲法的忠誠和尊崇。如果一方面賦予聯邦憲法法院以解釋憲法的重要任務,另一方面又排除了其獲得更優(yōu)認識的可能,進而阻止了憲法的正確解釋,那么就會非常矛盾?!?1〕Vgl.Thomas Lundmark, Stare decisis vor dem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Rechtstheorie 28 (1997), S.315, 327.修正行為是為了更準確和客觀地釋清憲法,這也反映出只有憲法本身才是約束憲法法院的根本規(guī)范,凸顯了憲法規(guī)范的至上性。
作為我國唯一享有憲法解釋權的國家機關,全國人大常委會與德國聯邦憲法法院一樣,都具有由憲法明定的壟斷性憲法解釋機關地位,除此之外,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民主合法性基礎和政治商議功能還要強于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因此,其通過合憲性審查所作出的憲法解釋,不僅有極高的權威,也能夠實事求是、與時俱進。但憲法解釋仍然只是對憲法意涵的探究,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具化甚至續(xù)造了憲法,但仍舊受到憲法文本的射程限制,是憲法制約下的釋憲。因此,全國人大常委會在合憲性審查中的釋憲結論雖然應約束其普通立法活動,但不應約束其后來的釋憲,因為唯一能對之進行約束的是憲法本身。
全國人大常委會不受其在先合憲性審查決定的約束,一方面是要維護憲法作為國家根本法的最高法律效力,防止憲法解釋異化為不受控制的憲法創(chuàng)造;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證憲法解釋始終能夠富有彈性,可以保持一種最優(yōu)化解釋的可能。這種目的也反映在,合憲性審查決定中具有普遍約束性的內容應當有所限制。尤其是其中的諸多屬于憲法解釋的見解、理由等,雖然應當約束包括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在內的普通立法活動,但不應窒息涉憲性權力的活力,過早地排除可能因時代發(fā)展和社會變遷而產生的一系列觀念變化。
這樣的觀點也在德國學界有廣大的擁躉。例如,支持聯邦憲法法院裁判不受先例拘束的一個重要理由,是要防止憲法的僵化?!?2〕Vgl.Herbert Bethge, in: Theodor Maunz/Bruno Schmidt-Bleibtreu/Franz Klein/Herbert Bethge (Hrsg.),Bundesverfassungsgerichtsgesetz Kommentar, 60.EL Juli 2020,§31 Rn.118.憲法裁判不僅僅是類似普通司法程序進行定紛止爭的主觀訴訟過程,更是一個解釋憲法的客觀訴訟過程。〔53〕Vgl.Steあen Detterbeck, Streitgegenstand und Entscheidungswirkungen im ?あentlichen Recht, 1995, S.333.憲法訴訟對不斷出現的憲法疑義的處理,正是與時俱進、不斷發(fā)展的憲法解釋,這保證了憲法文本的活力和規(guī)范效果的可持續(xù)。憲法解釋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具備一定的“變動性”恰恰是憲法解釋的應有之義。不論是對國家機關還是普通公民,憲法裁判的潛在變動可能都應當落入其預期,因為憲法裁判的唯一依據是憲法規(guī)范本身,很有可能會因新的客觀事實或認知而對固定規(guī)范的解釋產生新的見解。
并且,通過解釋憲法進而保持憲法的發(fā)展與續(xù)造,是憲法法院的天然任務?!?4〕Vgl.Peter Badura, Staatsrecht, 7.Aufl., 2018, Teil H, Rn.50.通常而言,如果憲法法院的裁判發(fā)生了改變,不是以新判決創(chuàng)制了新的憲法規(guī)范,而仍然是對既有法的解釋,只不過是新的注解和補充?!?5〕Vgl.Hartmut Maurer, Kontinuit?tsgew?hr und Vertrauensschutz, in: Josef Isensee/Paul Kirchhof (Hrsg.), Handbuch des Staatsrechts, Band IV, 3.Aufl., 2006,§79, Rn.149.憲法法院的裁判除非具有持續(xù)重要的影響,并被廣泛接受、承認為習慣憲法,才能成為約束后續(xù)憲法裁判的憲法淵源,〔56〕Vgl.Hartmut Maurer, Kontinuit?tsgew?hr und Vertrauensschutz, in: Josef Isensee/Paul Kirchhof (Hrsg.), Handbuch des Staatsrechts, Band IV, 3.Aufl., 2006,§79, Rn.141.否則憲法裁判并不會基于所謂的信賴原則而受先例的約束?!?7〕Vgl.Herbert Bethge, in: Theodor Maunz/Bruno Schmidt-Bleibtreu/Franz Klein/Herbert Bethge (Hrsg.),Bundesverfassungsgerichtsgesetz Kommentar, 60.EL Juli 2020,§31 Rn.119.
通說還認為,僅對應著訴訟標的的裁判主文(裁判結論)具備既判力,服務于解釋主文的裁判說理和對先決問題的附帶裁判則不具備?!?8〕Vgl.BVerfGE 4, 31 (38 f.); BVerfGE 78, 320 (328); Herbert Bethge, in: Theodor Maunz/Bruno Schmidt-Bleibtreu/Franz Klein/Herbert Bethge (Hrsg.),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sgesetz Kommentar, 60.EL Juli 2020,§31 Rn.94 f.雖然聯邦憲法法院曾在一些裁判中表現出欲將其所有的裁判理由賦予普遍拘束力的傾向,〔59〕Vgl.BVerfGE 36, 1 (16); BVerfGE 72, 119 (121); BVerfGE 93, 121 (136).但學界普遍表示了懷疑與反對?!?0〕Vgl.Herbert Bethge, Zur Problematik von Grundrechtskollisionen, 1977, S.416, Fn.591; 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75 ff.; Josef Isensee, in: Bernd Wieser/Armin Stolz (Hrsg.), Verfassungsrecht und Verfassungsgerichtsbarkeit an der Schwelle zum 21.Jahrhundert, 2000, S.26, Fn.28.聯邦憲法法院認為,若證立裁判結論的重大理由包含憲法(而非僅是對普通法律的)解釋,則其亦具備普遍拘束性?!?1〕Vgl.BVerfGE 1, 14 (37); BVerfGE 19, 377 (392); BVerfGE 20, 56 (87); BVerfGE 40, 88 (93 f.); BVerfGE 112, 268 (277).這是因為聯邦憲法法院將自身視為“憲法的決定性解釋者和守護者”和“對憲法問題進行約束性裁斷的管轄法院”,〔62〕Vgl.BVerfGE 40, 88 (93 f).乃至有學者認為其參與進了憲法的制定。〔63〕Vgl.Ernst-Wolfgang B?ckenf?rde, Die Methoden der Verfassungsinterpretation: Bestandsaufnahme und Kritik, NJW 1976,2089, 2099.其固有職責在本質上是續(xù)造憲法并使相應內容形成約束,〔64〕Vgl.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74.而憲法爭訴只是一種純粹的誘因?!?5〕Vgl.Dieter Grimm, Verfassungsgerichtsbarkeit, in: W.Hoあmann-Riem (Hrsg.), Sozialwissenschaften im Studium des Rechts II,1977, S.94.因此聯邦憲法法院的具體憲法見解反而尤為重要。另外,憲法裁判中的論證技術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判決書在證立裁判結論時,往往先行列出憲法規(guī)定和審查的標尺,而后才結合具體事實予以考察分析,其結果是使抽象審查標尺逐漸典范化?!?6〕Vgl.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75.
反對重大理由具有拘束性的意見并未否認聯邦憲法法院解釋和發(fā)展憲法的任務,但由此并不能得出應將法院見解典范化的結論。第一,重大理由的范圍不清晰,聯邦憲法法院對此的描述極為形式化,即“那些不能忽視,否則按照裁判思路就無法得出具體結論的法律話語”。〔67〕Vgl.BVerfGE 96, 375 (404).這種非實質定義無法判定何為“重大”。聯邦最高行政法院認為,聯邦憲法法院的裁判主旨(Leits?tze der Entscheidung)非常關鍵,它表明了憲法法院的裁判核心和欲形成約束效果的內容?!?8〕Vgl.BVerwGE 73, 263 (268).但是裁判主旨往往是對判決論證中普遍重要內容的抽象概括,重大理由亦可以蘊藏在具體的個別判斷中,不論是總體論證還是個別論證都可以被法院認定為重大理由,裁判主旨并不能完全覆蓋?!?9〕Vgl.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76 f.第二,憲法解釋需要在憲法的開放性、動態(tài)性和憲法法院解釋的剛性約束(本質上是憲法的規(guī)范約束性)間取得平衡,妥善處理好兩者間的潛在張力。〔70〕Vgl.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77 f.因此,不能巨細靡遺地將憲法法院的憲法觀點徹底典范化和規(guī)范化,否則就窒息了憲法本身與時俱進的可能。第三,裁判理由的典范化會使聯邦憲法法院的裁判逐漸遠離具體的憲法條文,使裁判越來越依賴于一種“整全的法律立場”(übergreifende Rechtsvorstellungen),〔71〕Vgl.Peter Lerche, Grundrechtsverst?ndnis und Normenkontrolle in Deutschland, in: Klaus Vogel (Hrsg.), Grundrechtsverst?ndnis und Normenkontrolle, 1979, S.24, 33.如公平性、合比例性、禁止恣意等教義。一種整全性話語的表現就是,裁判主文中聯邦憲法法院不僅僅提及被侵犯的基本權利,還常常提及與相應基本權利緊密相連的社會國、法治國原則等等,甚至大而化之地以“與基本法不符”來表述。〔72〕Vgl.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77 f.第四,裁判理由的典范化也損害了聯邦憲法法院作為最高司法管轄的持久性,壓抑了下級法院的異議空間,損害了審級制度的彈性空間,剝奪了自身根據其他參與憲法生活的國家機關或司法機關之意見而自我檢視的可能?!?3〕Vgl.Joachim Burmeister, Vorlagen an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nach Art.100 III GG, in: Christian Starck/Klaus Stern(Hrsg.), Landesverfassungsgerichtsbarkeit, Teilband 2, 1983, S.399, 408.
總體而言,除了既判力產生約束的情形,聯邦憲法法院的裁判對于其自身在后來的相同或相似案件中的審理判決,并沒有強制性的法律約束力,相關在先裁判主要被認為是“先例友好型的智識淵源”(Pr?judizien willkommene Erkenntnisquellen),〔74〕Vgl.Dieter Wilke, Die rechtsprechende Gewalt, in: Josef Isensee/Paul Kirchhof (Hrsg.), Handbuch des Staatsrechts, Band V, 3.Aufl., 2005,§112, Rn.53.即憲法訴訟中的先例裁判對于后來裁判中相同或類似法律問題的剖解釋清提供了思路樣本和論證啟發(fā),但并不強制后來裁判必須蕭規(guī)曹隨。德國的經驗表明,不論是憲法訴訟還是合憲性審查,其核心任務在于憲法解釋,在于以此而展開憲法的至上法律效力,并將抽象、固定的憲法同豐富、變遷的社會生活進行調和。因此,憲法解釋不應是一成不變的僵死教條,有權的釋憲機關應有充分的自由在恰當時予以調整和修正。全國人大常委會既是立法機關又是釋憲機關,這種混合權力主體的身份決定其在行使釋憲權作出合憲性審查決定時,不應受到自身在先決定內容的約束,但在行使普通立法權時,應依循既有的合憲性審查結論和憲法解釋。
我國釋憲機關的混合權力主體性質,也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兩種釋憲場域,即專門的合憲性審查和通過民主立法而進行的建構性憲法解釋之間的張力。立法者通過創(chuàng)制具體的各類法律而表現出的關于憲法的認識,在本質上是對憲法的詮釋,而這種詮釋應是十分權威與值得尊重的,畢竟立法者是建構性的第一憲法解釋者。〔75〕Vgl.Paul Kirchhof, Verfassungsverst?ndnis, Rechtsprechungsaufgabe und Entlastung de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s, in: Harald Bogs (Hrsg.), Urteilsverfassungsbeschwerde zum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999, S.74.在德國,聯邦憲法法院作為專門處理憲法爭議的機關,在面對立法者時同樣會慎言違憲,并在相當程度上對立法機關的各類形成自由予以充分的尊重。其目的之一在于避免專任合憲性審查機關進行獨斷的憲法解釋,從而對民主原則造成沖擊。畢竟誰也無法保證,由若干法官所堅持的憲法見解就一定會優(yōu)于代表著全體人民的議會的見解,一定能經受住歷史的檢驗。
因此,德國聯邦憲法法院的兩個審判庭曾對“規(guī)范破棄裁判”(normverwerfender verfassungsgerichtlicher Entscheidungen)的拘束效果產生過較大的爭論。這類裁判否定了議會立法的合憲性,往往直接和立法者權威及民主原則發(fā)生碰撞?!兜聡摪顟椃ǚㄔ悍ā返?1 條第1 款規(guī)定憲法法院的裁判約束所有國家機關,故具體爭議在于,此類裁判作出后是否可以阻止立法者在之后重新制定相同的規(guī)范。第二庭就主張,對于被宣告無效的法規(guī)范應施以“規(guī)范重復禁止”(Normwiederholungsverbot)?!?6〕Vgl.BVerfGE 69, 112 (115); BVerfGE 1, 14 (37).因為聯邦憲法法院曾在具有奠基性的裁判中指出,〔77〕Vgl.BVerfGE 1, 14 (15).根據《德國聯邦憲法法院法》的規(guī)定,憲法法院宣告法律無效的判決不僅僅具有法律效力(Gesetzeskraft),還具有約束聯邦憲法機關的效力,立法者因此不得再重復制定已被認為是無效的法律。第一庭則認為,憲法法院的裁判不能阻止立法者再度制定內容相近或相同的新規(guī)定?!?8〕Vgl.BVerfGE 77, 84 (103 f).因為根據《德國基本法》第20 條第3 款,立法者區(qū)別于行政、司法兩權,僅受到合憲性秩序的約束,不受到普通法律秩序的約束,因為其自身便是普通法律秩序的締造者,這屬于其基于高度民主正當性的形成自由的范圍?!?9〕Vgl.BVerfGE 77, 84 (104).換言之,立法者不會也不能“作繭自縛”,其不會受自身立法所限。再者,憲法法院對于立法活動只能依據憲法進行審查判斷,而不能根據自身的先見,且憲法法院如果認為要修正自身判決,還必須有賴立法活動的觸發(fā),而不能自行動議修正?!?0〕Vgl.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72.允許立法者保留“再度挑戰(zhàn)”的可能,在本質上是為了預防法律發(fā)展進程的僵化。學界普遍認為第一庭的觀點更妥當?!?1〕Vgl.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72.誠然,這也不意味著立法者對于憲法法院的裁判可以置若罔聞,相反,立法者仍然要尊重憲法法院的裁判及其權威,并且在實踐中立法者也的確“狂熱”地遵守了憲法法院的裁判。〔82〕Vgl.Klaus Schlaich/Stefan Korioth, Da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11.Aufl., 2018, S.372.
民主代議機關在詮釋憲法時同樣具有極強的優(yōu)位性,對其具有建構性釋憲作用的立法進行合憲性審查時,應當把握好審查密度,避免輕言違憲。即便對某項立法宣告違憲,也不應完全排除再度立法的空間。德國的這種做法,主要就是為了緩解兩種釋憲場域間的矛盾,保持憲法的活力,同時也是為了避免造成兩個重要國家機構間的捍格,釀成憲法危機。但在我國,由于全國人大常委會同時也是立法機關,并同時行使立法權和釋憲權,因此由其作出的合憲性審查決定中所蘊含的憲法解釋,應當被認為是綜合了建構性詮釋和審查性詮釋的結果。換言之,不論從內部工作機制還是外部的權責分配看,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的憲法解釋都不存在自身分裂和與其他機關分歧的可能。因此,合憲性審查決定也應當普遍約束全國人大常委會自身的普通立法工作。若因社會變遷等因素而需要調整憲法解釋,則全國人大常委會可通過行使釋憲權而自行修正,例如,可通過對有關法律案的事前審查改變先前的憲法解釋,從而為通過之前被認為是不合憲的法律掃清障礙。同理,全國人大的立法也應受到約束,除非全國人大與和其在意志上高度統(tǒng)一的常委會產生例外性的分歧,并以修憲權的方式進行憲法監(jiān)督進而糾正審查決定。
需要說明的是,在實踐中德國聯邦憲法法院的裁判常常援引、重復先前裁判的要旨或法律見解,〔83〕在20 世紀末曾有學者進行過統(tǒng)計,高達97%的聯邦憲法法院裁判曾援引先例,對此參見Robert Alexy & Ralf Dreier,“Precedent in the Federal Republic of Germany”, in D.Neil MacCormick, Robert S.Summers & Arthur L.Goodhart eds., Interpreting Precedents: A Comparative Study, Ashgate Publishing, 1997, p.23.并以此提升當下判決的說服力,很少發(fā)生裁判修正。其目的一方面是尊重先前裁判的公信力(而非約束力),〔84〕Vgl.Thomas Lundmark, Stare Decisis vor dem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Rechtstheorie 28 (1997), S.315, 330.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給其他憲法機關盡可能提供穩(wěn)定、可靠的憲法解釋?!?5〕Vgl.Michael Sachs, Die Bindung des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s an seine Entscheidungen, 1977, S.187.因此偏離先例的裁判很少,到20 世紀末也只有約14 件,〔86〕關于這些裁判的介紹和梳理,參見Thomas Lundmark, Stare Decisis vor dem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Rechtstheorie 28(1997), S.315, 331-337.而在這期間共有約78 人擔任聯邦憲法法院大法官,更可見偏離數量之少。聯邦憲法法院認為要有“新的認識”出現,〔87〕Vgl.BVerfGE 2, 79 (92).也就是當“發(fā)生事實關系的改變而使規(guī)范解釋發(fā)生變遷”,〔88〕Vgl.BVerfGE 39, 169 (181 あ).出現所謂的“本質性變化”(wesentliche Ver?nderungen),〔89〕Vgl.BVerfGE 82, 198 (205).或者發(fā)生“生活關系或普遍的法律見解的根本性變遷”時,〔90〕Vgl.BVerfGE 20, 56 (87).才能考慮修正先例?!?1〕但聯邦憲法法院僅僅是對于是否可著手進行先例修正,給出了一些具有普遍性的前提限定,并未對修正的程度、方式和邊界等問題作出抽象解釋,仍借助個案進行具體確定。對此參見Thomas Lundmark, Stare decisis vor dem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Rechtstheorie 28 (1997), S.315, 340.極少修正先例的另一個原因或許是聯邦憲法法院運作的時間還較短,社會變遷的幅度尚沒有非常巨大,所處理過的一些基礎性法律問題大多沒有重新檢視的必要?!?2〕Vgl.Thomas Lundmark, Stare Decisis vor dem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Rechtstheorie 28 (1997), S.315, 341.社會同質性和很高的受教育水平,也導致了法官群體價值觀的相近?!?3〕Vgl.Thomas Lundmark, Stare Decisis vor dem Bundesverfassungsgericht, Rechtstheorie 28 (1997), S.315, 341.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對平等原則、〔94〕See Kay Hailbronner & Hans-Peter Hummel, “Constitutional Law”, in Werner F.Ebke & Matthew W.Finkin eds., Introduction to German Law,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1996, pp.43, 69.信賴保護原則〔95〕Vgl.BVerfGE 84, 212.及分權原則等的堅守,雖然允許一定程度上的先例修正,但仍要盡可能地尊重聯邦憲法法院的裁判機制。法官要盡可能地摒棄以個人的政治或社會價值觀來主導裁判乃至與先前裁判對立的做法,避免朝令夕改、昨是今非,從而維護法治的穩(wěn)定和一貫,維護聯邦憲法法院的權威和存在價值。這也警示我們,全國人大常委會在行使釋憲權時一方面應精耕細作、論證翔實,使每一次的審查結論都能經受住一定歷史時期的考驗;另一方面也要謹慎穩(wěn)妥、縱觀全局,使合憲性審查工作承繼有序地向前發(fā)展。
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的合憲性審查決定,是行使憲法賦予的釋憲權對憲法進行解釋的結果,其結論應當拘束包括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的立法活動在內的各級國家公權力機關的活動,尤其是法規(guī)范的制定。但決定不約束全國人大行使修憲權進行憲法監(jiān)督,也不約束常委會因應社會變遷而修正自身作出的先前的憲法解釋。合憲性審查決定的這種有一定限度的普遍約束性,有利于高效、全面地推進憲法實施,糾正規(guī)范不法,維護法制統(tǒng)一,并有利于保持憲法活力。
目前,合憲性審查工作尚處在內部的溝通和意見傳達階段,雖然具有相當的實效性,但由于實定法缺失,相關審查結論與憲法見解無法擁有明確的法律效力。這很有可能導致備案審查工作必須逐一處理、反復篩查,甚至還會出現“新瓶裝舊酒”的現象,極大地增加了備案審查工作的負擔,浪費審查資源。未來應積極探索豐富合憲性審查決定的類型,減少作出正式決定的顧慮和障礙,通過決定的普遍約束性而更好地實現憲法監(jiān)督、推動憲法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