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暉 周麗秋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當代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是2011 年英國布克獎和2021 年耶路撒冷文學獎獲得者。 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巴恩斯陸續(xù)發(fā)表了12 部長篇小說、三部短篇小說集、四部偵探小說、三部散文集、一部回憶錄以及眾多的新聞和評論。 巴恩斯的創(chuàng)作在當代英國作家中獨具特色,自成一格,其代表作《福樓拜的鸚鵡》(Flaubert’sParrot,1984)曾引起文壇的轟動,引發(fā)學術界“對小說界限的質疑”(Peter, 2011:47)。 他對小說形式的大膽創(chuàng)新不但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范式,而且開創(chuàng)了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本人也因標新立異的形式實驗而成為“英國文學界的變色龍”(Dominic et al., 2011:2)。 巴恩斯極高的寫作天賦贏得了當代文壇小說家、批評家和讀者的贊賞,對同時代以及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是當代英語小說界名副其實的先鋒作家。 1998 年出版的《英格蘭,英格蘭》是巴恩斯在千禧年之交獻給英國的一部長篇小說,被認為是“一部關于英格蘭的小說”(Peter, 2011:108),甚至被認為是一部“略帶卡通色彩,感人至深的諷刺小說”(James, 2007: 64)。 小說講述了個體和國家因無法協(xié)調記憶、歷史與自我身份認同的矛盾沖突而走向墮落的故事,對后現(xiàn)代社會下國家文化記憶和身份形成機制進行批判性探索。
對于這部小說,學者們主要從三個層面進行解讀:一是從后現(xiàn)代理論視角對消費社會進行分析,對遺產和企業(yè)之間的合作進行批判,認為巴恩斯將“英國遺產產業(yè)的崛起推向諷刺的極端”(Kim, 2017:587);二是從“英國性”和民族認同的關系出發(fā),認為“盡管英國文化遺產非常宏偉,但集體自我意識卻在混亂的海洋中消失了”(Corina, 2019:128);三是在國家身份建構的視角下“關注旅游報道和風景如畫的概念,以及當代旅游業(yè)、廣告業(yè)和遺產業(yè)為創(chuàng)造一種適銷對路的國家認同感所做的努力”(Berberich, 2008:167)。 這些研究成果對于理解《英格蘭,英格蘭》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本文聚焦主人公瑪莎,沿著瑪莎重返老英格蘭時代這條倫理線,分析記憶碎片化的后現(xiàn)代倫理環(huán)境下個體和國家面臨的身份認同危機與倫理困境,并通過個體和民族國家在面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問題時,如何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并重構自我倫理身份,來探索巴恩斯在“記憶”主題上的倫理關懷。
文學倫理學批評注重從人物倫理身份的建構和身份認同的危機分析作品中的倫理問題。 在文學文本中,“所有倫理問題的產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有關”,倫理身份是“一個人在社會中存在的標識”(聶珍釗,2014:263)。 個體的倫理身份是對民族國家身份的重要感知方式,同時國家身份也反映在個人自我身份建構之中。 《英格蘭,英格蘭》中的瑪莎通過追尋完美的個人記憶和完整連貫的民族記憶來發(fā)展自己的倫理身份,但記憶的不可靠性卻讓瑪莎陷入倫理身份認同的危機。
首先,瑪莎始終銘記著有關英格蘭拼圖游戲的家庭記憶,而這段不可靠的記憶使得瑪莎無法完成對自身性格的塑造,影響其對倫理身份的認同。 小說開篇便提出一個關于記憶的難題:“你最初的記憶是什么?”,瑪莎坦誠道“不記得啦”(2)。 關于記憶對身份的影響,馬克·柯里(Mark Currie)曾表明“解釋我們是誰的唯一方法是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選擇具有我們特征的關鍵事件,并根據(jù)敘事的形式原則組織它們”(Catana,2020:11)。 一個人的倫理身份由記憶塑造和揭示。 為了追尋完美的個人記憶和對自我身份的塑造,瑪莎編造了關于英格蘭拼圖游戲的“最初記憶”:“她最初的記憶是坐在廚房地板上……她的英格蘭諸郡拼圖攤開著?!?3)她試圖通過組裝英格蘭諸郡的游戲,在民族國家身份中拼接自我的意識和身份。 在瑪莎的回憶中,童年的小瑪莎喜歡玩英格蘭拼圖游戲,卻常常找不到“諾丁漢郡”拼圖,而那缺失的一塊總會出現(xiàn)在父親的口袋里。 因此,父親口袋中的“諾丁漢郡”拼圖既意味著國家的完整性,也意味著瑪莎身份的完整和建構。 后來,父親離開母親和她,瑪莎想象著父親也帶走了“諾丁漢郡”。 瑪莎的英格蘭拼圖從始至終沒有完成。 時光流逝,當這對父女再次相見時,瑪莎向父親索要缺失的“諾丁漢郡”拼圖,父親卻完全沒有了印象。 這段虛假記憶不僅讓父女關系更疏遠,同時也使瑪莎個人和國家身份的故事充滿了不確定性。 可見,只屬于瑪莎自己的不可靠記憶無法塑造其自身的性格和身份。
其次,瑪莎的個體記憶與他人、集體記憶的交匯融合,即通過回憶高中階段所接受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熏陶,從集體記憶角度塑造個體的倫理身份。 然而,瑪莎以反抗學校規(guī)訓來拒絕集體記憶對自身倫理身份的塑造。 歷史與宗教是學校教育中的重要一環(huán),也是民族精神和國家文化的象征性表達。 瑪莎卻以篡改禱告詞的方式抵抗學校對她的規(guī)訓。 表面上她與同學們一起地哼唱贊美詩,但背地里她卻念著“我們大大的三明治”“給肝和象鼻蟲涂上黃油”(14) 等另類的禱告文。 瑪莎不虔誠的禱告行為很快被老師和同學發(fā)現(xiàn),她被迫在全校師生面前公開祈禱,但是她卻沒有真心悔改。她假模假式地大聲禱告,故作熱切虔誠的姿態(tài),讓老師和同學們誤以為她已經痛改前非了。 其實她只是蒙騙老師,看到“梅森小姐越是狐疑,瑪莎就越是得意”(15)。 由此可見,學校通過歷史、宗教向學生們注入熱切的信仰,以期完成對英國學生的身份塑造。 而瑪莎以特立獨行的方式反抗學校的規(guī)訓,拒絕了學校重塑其倫理身份的可能性,體現(xiàn)出其倫理身份的不完整性。
再者,關于英格蘭鄉(xiāng)村的社會記憶與瑪莎的個人記憶、家庭記憶、社區(qū)的集體記憶相互呼應,標志著文化記憶在身份建構過程中的發(fā)展、融合與轉變。 盡管瑪莎一直對自身記憶書寫的真實性充滿懷疑,但是瑪莎堅稱關于英格蘭鄉(xiāng)村的記憶是“清晰而難忘”(7)的。 鄉(xiāng)村“通常被認為是形成英國民族身份的關鍵因素”(Christine, 2008:169)。 瑪莎在記憶中展現(xiàn)了英格蘭鄉(xiāng)村的田園魅力。 年幼的瑪莎在媽媽的幫助下開荒,獨立自主地“把豆粒埋下地,澆水,等待,除草,澆水……”(22),并收獲了79 粒圓蔓生菜豆。 在農產品比賽上,瓊斯先生憑借形狀扁滑、顏色通體碧綠的豆子摘下了桂冠,輸了比賽的瑪莎十分傷心,瑪莎的媽媽耐心地開解她:“它們天生就是這樣。 它們就是這樣塑造了自己的性格?!?22)媽媽的話成為了瑪莎對其性格塑造和身份建構的隱喻,也揭示著瑪莎從自然的主體向建構自我倫理身份轉變的過程。 巴恩斯繼承了英國傳統(tǒng)文學中對英格蘭鄉(xiāng)村的書寫傳統(tǒng),英格蘭鄉(xiāng)村成為了文化記憶的象征。 通過對英格蘭鄉(xiāng)村文化記憶的再現(xiàn),尤其是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復現(xiàn),瑪莎試圖以此建構自身和民族的身份。 可見,個體的記憶只有被放置到群體的環(huán)境中考慮才有意義。 身份認同不是一種憑空想象,而是“處于社會關系網格中、相互依存而且善變易變的個性”(趙靜蓉,2015:2),是最本真的個性與社會建構的結果。
瑪莎在敘述中承認:“過去絕不僅僅是過去而已,而是使得當下得以自洽之物”(6),表明了記憶和主體身份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揭示了記憶的倫理關懷。 正如阿萊達·阿曼所說,“歷史成為可以提供關于自己來歷和身份認同的工具,在過去之中尋找當下的根源”(阿萊達,2016:45)。 而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視角上說,歷史書寫需要關注的首要問題就是研究文本中有關家庭記憶、集體記憶和文化記憶等記憶書寫背后的“倫理身份”,回答“我是誰,我們是誰”的問題,從而探究記憶對于文化認同和身份的建構。 巴恩斯將記憶引入瑪莎的身份認同之中,瑪莎的身份塑造和認同與國家的身份建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瑪莎的身份危機儼然成了英格蘭國家身份危機的隱喻。 由此可知,巴恩斯通過瑪莎的不可靠的記憶書寫,揭示了后現(xiàn)代語境下個體和國家缺乏歸屬感的身份認同焦慮。
安德森(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體》中將“民族”定義為“一種想象的共同體”,因為“在政治表現(xiàn)上為民族國家的‘民族’的身影,總是浮現(xiàn)在遙遠不復記憶的過去之中。 而且,更重要的是,也同時延伸到無限的未來之中,正是民族主義的魔法,將偶然化成命運”(2003:13)。 民族的文化記憶是共同體內成員聯(lián)結的紐帶和想象方式。 民族通過文化記憶保存一代又一代的集體知識來確保文化的連續(xù)性,從而使后代重建他們的文化身份。 因此,群體的文化記憶在想象和建構民族身份方面發(fā)揮著關鍵性作用。 作為后現(xiàn)代社會國家文化記憶和身份形成機制的典型探索,《英格蘭,英格蘭》不僅講述了近代以來英國民族國家認同的倫理困境和訴求,還展示了群體通過對文化記憶的傳承,對英國民族身份進行的想象與建構。 這主要是通過一個“英格蘭,英格蘭”旅游項目建設的中心故事來實現(xiàn),旅游項目將具有代表性的英國民族特征的文化記憶像拼圖一樣組裝在懷特島上,從而打造英國民族身份的商業(yè)化版本。
商業(yè)巨頭杰克·皮特曼爵士敏銳地洞察到了英國作為世界強國的衰落:“你得面對現(xiàn)實呦……我們不再是老大了?!?45)杰克爵士對英格蘭民族有清醒的認識,意識到“帝國的終結”使得英國出現(xiàn)空前的民族身份焦慮和危機。 因此,杰克爵士致力于以傳統(tǒng)文化與企業(yè)相結合的方式,打造“英格蘭,英格蘭”旅游項目建設,通過對文化記憶的宣傳并試圖提供一個重塑民族認同的模式。
首先,文化記憶“附著在一些客觀外化物”(阿曼斯,2015:54)上,空間化是文化記憶常用的媒介手段,因而皮曼特公司在懷特島上建造了一些典型英國建筑、遺址、紀念碑的復制品,如大本鐘、白金漢宮、多佛爾白崖、簡·奧斯汀的舊居等。 其中,“白金漢宮”是英格蘭民族認同的縮影和核心象征,是民族身份的傳統(tǒng)文化符號。 旅游項目在自然的空間中加入符號,使得整個自然場景成為了文化記憶的場域。 在這里,皮曼特公司將一種社會意義上的認同歸入實實在在的建筑群形式,文化記憶成了具有特殊意義的可見性符號。 民族意義上的文化認同,被外化在眾多的建筑物上。 這樣既方便游客進行游覽,又能進行文化交流,促進集體認同的建構。
除了復制紀念性的歷史建筑、遺址等藝術形式外,皮曼特公司還“復活”了歷史文化名人。 其實,悼念亡者是文化記憶的重要形式,是一種“典型的對‘集體起到促進作用’的記憶”(阿曼斯,2015:58)。 皮曼特公司對柴郡奶酪酒吧游戲情節(jié)的設定十分獨特,他們精心雇傭了相貌高度相似的演員扮演文壇巨匠約翰遜博士。 “復活”的約翰遜博士不僅上演具有“中世紀英格蘭圣人”(244)情懷的獨角戲,還能與現(xiàn)代客人一邊吃午餐,一邊就小島的旅游項目展開跨世紀的交流。 游客們在懷特島上與歷史名人進行隔空對話,在記憶中重新建立了與亡者的聯(lián)系,從而確認自己對民族的認同。 可見,“塞繆爾·約翰遜博士”名字背后隱藏的是一種社會意義上的集體認同。
其次,對存在于集體的民族記憶中的神話、傳奇進行改造在文化記憶中同樣占據(jù)了重要角色。其中對羅賓漢的改寫就是典型一例。 羅賓漢傳奇是一個古老的英國傳說,傳遞了中世紀英國人民的階級壓迫反抗史,是英國人民集體的共同記憶。 然而,這個深入人心的傳奇故事,遭到了當代歷史學家馬克斯博士的質疑和解構。 第一,傳奇中存在著根深蒂固的階級沖突。 博士認為這是一群被“信奉機會平等主義的雇主率領著的邊緣人”(178)。 第二,傳奇人物存在性別含糊的問題。 依據(jù)幸存的歷史資料,羅賓漢當中的“瑪麗安小姐”是一位確定無疑的女性。 同時,“羅賓”二字其實源自不列顛的啞劇傳統(tǒng),啞劇中亡命之徒總是由一名女性扮演,所以領導者本人的性別是模棱兩可的。第三,他判定這極大可能是一個同性戀團隊,強調其社會邊緣人的身份。 在博士的研究基礎之上,“英格蘭,英格蘭”公開招聘了同性戀和少數(shù)族裔,對羅賓漢傳奇故事進行改造。 為了同時吸引同性戀和少數(shù)民族旅游業(yè),“英格蘭,英格蘭”最終采取了兩個不同的團隊,一個是由羅賓漢率領的純男性團體,成員由少數(shù)族裔組成;另一個則是由瑪麗安小姐率領的獨立派女性團體。 可見,羅賓漢傳奇并沒有照搬和忠實于歷史文化傳統(tǒng),而是“重新定位傳奇”(175),創(chuàng)新性地在經典故事的呈現(xiàn)上大膽地融入了現(xiàn)代的思維。
如果說羅賓漢傳奇的改造是對傳統(tǒng)文化記憶的改寫,那么“妮爾·格溫”的故事則是對傳奇故事的重組。 考慮到現(xiàn)代旅游業(yè)對性的需求,項目經理提議從歷史名人中尋找出一位代表人物。 最后杰克爵士想到了英格蘭的活化身——“妮爾·格溫”,認為她“贏得了整個民族的心”(113)。 歷史上的格溫從一個街邊小販到專業(yè)戲劇演員,再到查理二世兩個私生子的母親。 格溫的成長演繹了從平民到皇室貴族的逆襲故事,被認為是英格蘭王朝復辟時代民族精神的生動體現(xiàn)。 在英國人的集體記憶中妮爾·格溫是民間女英雄,是英格蘭民族身份認同的強有力象征和情感來源。 鑒于此,皮曼特公司對妮爾·格溫的故事進行重寫,他們將歷史人物格溫的實際年齡調整的年長一些,粉飾其作為國王雛妓的事實,將她的階級出身由貧窮的無產者改為中產階級,抹去其道德方面的污點,避開私生子問題,同時“去掉社會和宗教背景”(114),將她打造成為游客們心目中的“英國卡門”形象:“烏黑的頭發(fā),明媚的雙眸,穿著一件剪裁特別的白色荷葉邊襯衫……全身散發(fā)著活力”(218)。 此處皮曼特公司對傳統(tǒng)的妮爾·格溫故事進行擴充、刪減和改編,實際上是對現(xiàn)實世界中文化記憶和身份認同之間矛盾性的投射,是為了建構和強化完美的民族身份而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再創(chuàng)造和美化的過程。 小說寫的是現(xiàn)實世界中英雄文化記憶的隱喻與象征,事實上也是發(fā)揮作為民間傳奇的文化記憶對民族認同的重要作用。
再者,小說不僅表現(xiàn)了文化記憶在歷史傳承中的重復、改寫和重組,還存在大量以虛構為主題的文化記憶。 其中“英格蘭,英格蘭”的商標設計便立足于馬克斯博士杜撰故事中的人物:19 世紀中期,一個來自海邊的女人拎著一籃雞蛋去集市,她像往常一樣走在懸崖邊上的小路,突然一陣海風把她吹下了萬丈懸崖。 正當大家絕望的時候,女士手中的傘在下落過程中撐開了,裙撐也鼓了起來,就像兩頂降落傘一上一下地支撐著氣流,保護她完好無損地降落在海灘上。 盡管情節(jié)漏洞百出,但是這個充滿魔幻色彩的故事還是贏得了杰克爵士的青睞,故事的核心元素“傘、帽子和撐開的裙子”最終被設計成了復古的摩登形象:一個楊柳細腰和身穿大襯裙的曼妙女士在風中飄落的圖景,她一手撐著傘,一只胳膊挎著一籃雞蛋,大擺長裙高高蓬起。 從文化記憶的角度看,“英格蘭,英格蘭”團隊肯定了英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有意將故事情節(jié)置于英國傳統(tǒng)文化的空間中,以故事中的虛幻意境描寫了舊時代女士的生活,表現(xiàn)出民族文化特色。 故事女主人公的服裝也呈現(xiàn)出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服飾的標志性元素,具體表現(xiàn)為通過束身胸衣和碩大的裙撐塑造細腰、大裙擺的X造型。 大襯裙象征著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純潔、端莊和被馴服的女性氣質和理想。 這些服裝造型承載了深厚的歷史使命,并成為了歷史經典。 皮特曼公司借助魔幻的手法來再現(xiàn)歷史生活,對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精神進行新的價值選擇和藝術創(chuàng)造。 “英格蘭,英格蘭”商標作為國家身份的標識被賦予了身份屬性,凸顯了文化記憶民族認同的主旨性。
不僅如此,小說中真實人物英國國王和王后等出現(xiàn)在“英格蘭,英格蘭”主題公園之中,并與虛構的人物、場景產生關聯(lián),在真實與虛構之間構建起對英國民族的想象與認同。 皮特曼公司以豐厚的待遇向國王和王后拋出橄欖枝,邀請他們出席懷特島“英格蘭,英格蘭”旅游項目的開幕儀式。 這是一場交織著真實與虛構、傳統(tǒng)和創(chuàng)新的文化盛宴:國王和王后先是乘坐直升機對整個小島進行游覽,暗含著皇室對“英格蘭,英格蘭”的官方認可;接著真實人物和虛構人物同時登場,皇室接見了莎士比亞、弗朗西斯·德雷克、塞繆爾·約翰遜博士這些英國歷史名人的替身演員。 其次,國王在白金漢宮的復制品外對皇家禁衛(wèi)軍和騎兵衛(wèi)隊進行檢閱和敬禮。 其實閱兵典禮在現(xiàn)代英國中,是最為經典的象征性儀式,也是樹立民族信心和自豪感的重要形式。 此外,英國皇家大賽、倫敦出租車、戈黛娃夫人騎馬出場等各種歷史、傳奇故事紛紛再現(xiàn),彰顯了文化元素和時代脈搏的交匯和融合,譜寫著古老而莊重的樂章。 顯然,“英格蘭,英格蘭”開幕式的順利舉辦無疑是證明了文化記憶對于民族認同以及國家身份想象與建構的成功。
阿萊達·阿曼斯認為“回憶的進行從根本上來說是重構性……它被召回的那一刻會發(fā)生位移、變形、扭曲、重新評價和更新”(2016:22)。 皮曼特公司對文化記憶復制、改寫與虛構的詳細描述,揭示了文化記憶重構的過程。 傳統(tǒng)的文化形式和內涵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以創(chuàng)新性的姿態(tài)展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之美,彰顯記憶對民族國家身份建構生成的影響。 正如學者評論“這部小說融合了許多英國文化過去的不同痕跡,包括許多神話和傳說,并探索了任何關于一個國家文化記憶和身份的敘述的復雜性”(Nünning, 2001:59)。 可見,巴恩斯從文化記憶中提取靈感,以商業(yè)對文化記憶的官方宣傳強化英國民族認同來映射當下大英帝國的衰落,對建立在文化記憶基礎上的民族認同進行深刻反思,其意在以商業(yè)化的形式來塑造當下英國人民對民族身份的想象與建構。 那么該如何警惕文化消費給民族國家?guī)淼臑碾y甚至是文明的倒退呢? 巴恩斯沒有給出明確的可行方案,但是通過小說中企業(yè)項目的演變以及老英格蘭的倫理選擇,我們可以一窺其義。
巴恩斯驚人地行走在荒謬和高度嚴肅之間,對后現(xiàn)代歷史文化和民族身份觀念進行批判性的探索,從而巧妙地提出了它的中心問題:記憶即身份。 當國家傳統(tǒng)的文化和歷史被利益所操控時,國家應該如何重構自身的身份? 記憶對于身份認同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以紀念碑、神話傳說、儀式等文化形式作為媒介的文化記憶“不僅有助于‘身份凝結’,而且具有‘重構的能力’”(陳俊松,2016:164)。 文化記憶的文學表現(xiàn)為以集體的形式反思自身歷史的同時,非常清晰地體現(xiàn)了文化記憶的當下性。 文本對文化記憶的回溯,其目的是指向當下個體和國家身份的重塑。 因此,小說《英格蘭,英格蘭》的第三部分聚焦個體和國家面對記憶、歷史與自我身份認同的矛盾沖突而作出了重構各自倫理身份的倫理選擇,對文化記憶進行反思,探究文化記憶批判性改寫的現(xiàn)實意義。
文化記憶對于懷特島身份的重構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懷特島因為文化記憶作出了脫離英格蘭成為獨立國家的身份選擇。 文化記憶儲存著傳統(tǒng)和社會交往信息,只有書寫這些記憶才能解釋社會文明中斷層、沖突、革新等現(xiàn)象,尤其是那些內容涉及“被壓抑的內容回歸”(Bentley, 2007:14)。 首先,杰克爵士還原了歷史上被壓抑、被操控的英國王室搶奪懷特島土地的文化記憶,并向國際法庭提交“購買小島的協(xié)議無效”(203)的請愿書。 事實上,這一切都是為了懷特島脫離威斯敏斯特宮的統(tǒng)治作準備。 緊接著島國議會正式宣布“懷特島”獨立,改國名為“英格蘭,英格蘭”,市議會升級為國家議會,并賜予杰克·皮曼特爵士島國總督的稱號。 皮曼特公司對全世界媒體宣布“英格蘭,英格蘭”申請加入歐盟。 這樣,皮曼特公司在懷特島上精心打造的“英格蘭,英格蘭”企業(yè)旅游項目演變成了獨立的國家。 懷特島上原始的文化記憶與復制品之間的商業(yè)游戲,復制品“英格蘭,英格蘭”取代原件英格蘭,獲得了最終自主權,成功建構了獨立國家的身份。
懷特島和英格蘭因為文化記憶重構了各自的身份,前者由英國小島變成了獨立的國家,后者則從當代英國歷史倒退回了懷舊鄉(xiāng)村的時代。 巴恩斯在小說中嚴肅談到記憶與身份的關系,批判“老英格蘭已經失去了它的歷史,因此——既然回憶就是身份——也就是失去了他一切的存在感”(293)。 大量的復制品取代了老英格蘭的獨一無二,復制品取代了原件,也就造成了老英格蘭的滅亡。 一方面受懷特島旅游業(yè)影響,基于旅游業(yè)的老英格蘭整個體系以驚人的速度陷入崩潰之中;另一方面,列強的瘋狂掠奪,使得老英格蘭的民族矛盾愈加突出。 老英格蘭危機四伏,內憂外患導致政府的統(tǒng)治地位搖搖欲墜,最終作出了重新回到前工業(yè)化的盎格魯時代的抉擇。 老英格蘭依據(jù)盎格魯時代的諸國設省,并將國家名稱改為“英吉利亞”,宣稱與世界徹底隔絕,重新回到過去。 對一個國家而言,回到盎格魯時代是否是一種回到過去的方式? 依據(jù)巴恩斯的說法,小說最后一部分是“關于一個國家能夠在多大程度上重新開始的問題,以及重新開始意味著什么? 答案和以前一樣嗎?”(Vanessa,2009:61)巴恩斯沒有對老英格蘭的現(xiàn)實選擇做出正面評判,而是聚焦十幾年后,年老的瑪莎離開皮曼特公司重返英吉利亞,回到了老英格蘭的前工業(yè)時代,以人物瑪莎的視角對老英格蘭重返懷舊鄉(xiāng)村的純粹的可能性進行了分析。
小說中瑪莎對英吉利亞鄉(xiāng)村的聚焦是巴恩斯對“老英格蘭”理想化、懷舊的投射,試圖從文化記憶上恢復一種超歷史的英格蘭鄉(xiāng)村神話。 瑪莎回到英吉利亞,所見的英格蘭鄉(xiāng)村田園生活與往日的繁華喧囂時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英吉利亞的國家背景設定在沒有電線、公共交通、路燈和大廣告牌等等的舊式鄉(xiāng)村。 在這里,一個國家運轉的重要生命線已經消失殆盡,城市萎縮了,大型交通系統(tǒng)也被拋棄了,只有夷為平地的郊區(qū)。 村舍被重新鋪上了蘆葦和茅草,鄉(xiāng)村里野生動物自由自在地繁衍、野兔數(shù)量倍增、鹿和野豬重歸樹林,樹籬再次筑起,蝴蝶飛舞,重現(xiàn)了老英格蘭古老蝴蝶圖譜的景象。 由此可見,傳統(tǒng)英格蘭鄉(xiāng)村是一種民族認同信念,植根于每一個英國人的心目中。 英吉利亞以其浪漫主義的情調對老英格蘭進行追憶,即通過復刻老英格蘭時代鄉(xiāng)村元素,將傳統(tǒng)的英格蘭文化記憶熔鑄在英吉利亞鄉(xiāng)村中,從而確立英吉利亞的民族身份。 除了鄉(xiāng)村自然景觀替代了原來城市的工業(yè)化配置,英吉利亞也回歸了傳統(tǒng)的經濟和農業(yè)模式。 這里,巴恩斯對鄉(xiāng)村英格蘭自然生態(tài)和人文經濟的再現(xiàn),反映了對老英格蘭文化的強烈懷舊之情。 英吉利亞這種帶有濃厚懷舊色彩的意識形態(tài)將國家建設成為一個象征田園挽歌的烏托邦空間,以作為當代墮落民族的最后希望和精神上的避難所。 然而,“英格蘭,英格蘭”的《倫敦泰晤士報》諷刺英吉利亞是“昔日貴婦人,今日落魄女”(293),對英吉利亞試圖拯救或恢復已逝世界的努力進行公開嘲諷。
回歸懷舊鄉(xiāng)村的英吉利亞面臨著染上古怪的色彩和衰退失敗形象的危險。 英吉利亞并非想象中的美好與寧靜,瑪莎還指出了英吉利亞鄉(xiāng)村生活的消極方面,如盜竊、近親婚姻和仇外心理等問題。 面對鄉(xiāng)村存在社會混亂、犯罪猖獗、治安惡化等問題,政府不得不啟用手足枷鎖等措施來控制社會治安和恢復秩序,然而治安狀況卻沒有明確的改善。 同時,部落為了維護內部團結和防止外人占有本部落的利益,加上農村交通不便、文化水平低以及生活條件落后的因素影響,英吉利亞仍保留近親結婚的舊習,因而鄉(xiāng)村隨處可見智力低下、精神分裂、先天性耳聾等鄉(xiāng)村傻瓜。 島國“英格蘭,英格蘭”為了打探老英格蘭的現(xiàn)狀,秘密派遣飛機到韋塞克斯上空進行巡視,并看到了意想不到的落后與衰敗境況。 他們甚至將英吉利亞刻畫為一個酩酊大醉的鄉(xiāng)巴佬頹廢地“躺在手動泵邊任水澆淋”(297)。 在瑪莎和外面世界看來,英吉利亞是一個落后的、神秘的、被排斥的、慣犯的國家。作為回歸故鄉(xiāng)的候鳥,瑪莎不禁質疑“英吉利亞做得對不對,不知道一個國家能否逆轉其進程和習慣。 這僅僅只是一意孤行的返古嗎? ……還是說是一次勇敢的新嘗試、一種精神復興和道德的自足呢”(300)。
巴恩斯在小說第三部分以瑪莎為主要視角再現(xiàn)英格蘭田園挽歌的經典場景,表面上是為了老英格蘭的逝去而寫,但他的真正目的是對鄉(xiāng)村神話進行解構,揭示英吉利亞背后虛構和幻象的本質。 在英吉利亞,有一位“最地道、最投入的村民”(305)——馬蹄鐵匠杰茲·哈里斯,這位村民是美國人,本名杰克·奧辛斯基,是美國電氣公司在老英格蘭的法律顧問。 現(xiàn)在,他在英吉利亞換上了古老的名字和技術,假扮鐵匠和鄉(xiāng)下人,宣傳“捏造出來的民間傳說”(285)。 極具諷刺的是,老英格蘭的《民間傳說大全》在英吉利亞無人問津,反而是哈里斯虛構的傳說受到了當?shù)鼐用竦臒崃易放?。哈里斯的故事折射出了英吉利亞人相信他們的歷史根基孕育在英格蘭傳統(tǒng)之中,這種傳統(tǒng)引領著他們?yōu)樽约旱纳矸輰じ?從而構成了書寫英吉利亞國家歷史至關重要的來源。 然而,真假民間傳說的鮮明對比不僅暴露了英吉利亞缺乏共同歷史文化記憶的現(xiàn)實,而且虛假的民間傳說從根本上否定了英吉利亞這種懷舊鄉(xiāng)村的真實性。 正如巴恩斯所總結的那樣,“除了瑪莎,每個人都改了位置、職業(yè)和名字……這是一個虛構的村莊”(Vanessa,2009:65)。 巴恩斯借英吉利亞居民的身份認同意識投射其背后“英吉利亞”這個共同的國家身份,刻畫出對國家身份的深刻思考。
同樣,小說結尾對鄉(xiāng)村慶典的再現(xiàn)進一步證明了英吉利亞回歸田園世界的不現(xiàn)實性。 英吉利亞決定恢復傳統(tǒng)農業(yè)展的鄉(xiāng)村慶典,并成立代表團向真正在英格蘭鄉(xiāng)下長大的瑪莎請教。 瑪莎依據(jù)童年農業(yè)展的經歷和留存下來的官方小冊子“《地區(qū)農業(yè)和園藝協(xié)會參賽規(guī)則手冊》”(289),向代表團提供了真實的意見,然而卻未能被代表團采納。 村民們選擇“從零開始”(289),重新打造融合了英格蘭鄉(xiāng)村元素的民間傳統(tǒng)項目,如“檸檬水和姜汁啤酒售賣攤、九柱戲、用保齡球贏豬……化妝比賽”(307)。 從文化記憶的表征上看,英吉利亞以村莊的鄉(xiāng)村慶典呼應了小說第一部分的農業(yè)展,似乎是復制了國家文化中的節(jié)日慶典。 實際上,虛構的民間項目揭示了英吉利亞和傳統(tǒng)英國鄉(xiāng)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聯(lián),歷史連續(xù)性所依賴的人與懷舊鄉(xiāng)村之間聯(lián)系也已經被斬斷。 其中農業(yè)展會上關于“真實人物”標準的辯論對英吉利亞鄉(xiāng)村的解構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化妝比賽中,村民們扮演的角色分別有維多利亞女王、白雪公主、羅賓漢等等,其中杰茲·哈里斯扮演的艾德娜·哈雷被認為沒資格評獎,理由是艾德娜·哈雷不符合真實人物的比賽要求。 面對質疑者的反對,哈里斯反駁道:“白雪公主和羅賓漢也不一定真有”(308),從而引發(fā)了關于“什么是真實人物”的思考,最后村民們卻得出了“只要別人相信有你,你就是真人”(308)的荒謬結論。 小說反諷性的闡釋可以說指出了巴恩斯探索英國鄉(xiāng)村與身份重構關系之間的復雜性。 任何身份在英吉利亞都會面臨崩潰,而當?shù)鼐用窈陀⒓麃喯胍貥嬜陨砩矸莸脑竿恢背掷m(xù)到小說結尾也沒有達成。 可見,在英吉利亞的現(xiàn)實世界中重返田園挽歌時代純粹是一種浪漫主義的幻想,正如學者所說:“巴恩斯對英吉利亞田園詩般的描繪解構了老英格蘭懷舊的生活方式……想要重新體驗或重溫舊時代是不可能的?!?Nünning, 2001:71)
巴恩斯在小說中對文化記憶的書寫突出了后現(xiàn)代英國文學中備受關注的主題:記憶即身份。懷特島因為對文化記憶的復制,旅游項目“英格蘭,英格蘭”代替了英格蘭,成功構建了自身的國家身份,而老英格蘭因為失去其歷史傳統(tǒng)文化而倒退回英國鄉(xiāng)村時代,企圖在過去的復古懷舊中重塑個體和民族國家身份。 英國的田園鄉(xiāng)村成為召喚英國符號的一個重要歷史文化象征,因此在小說的結尾懷舊鄉(xiāng)村重新登上了歷史的舞臺。 英吉利亞企圖將國家建設成為一個象征田園挽歌的烏托邦空間,以作為當代墮落民族的最后希望和精神上的避難所。 然而,巴恩斯在小說中對這種懷舊模式和民族國家身份建構的關系進行了強烈的批判,對建立在虛構和幻想田園鄉(xiāng)村、戀古情懷背后的個體、民族國家身份進行解構,在后現(xiàn)代的語境下對英國鄉(xiāng)村神話進行徹底祛魅。
巴恩斯在《英格蘭,英格蘭》中以記憶為關鍵詞,通過書寫大英帝國衰落后個人和國家的生存境遇來反思當下。 他聚焦主人公瑪莎,并沿著瑪莎重返老英格蘭時代這條倫理線,分析個體和國家面臨的身份認同危機與倫理選擇的困境,展示了個體和國家背后記憶與身份之間的沖突和博弈,揭示了記憶對民族國家身份建構生成的影響,蘊含了深刻的倫理意義。 由此,虛構的小說成為歷史的鏡子,歷史在當代語境中被重新建構,當下在歷史的關照中對現(xiàn)實展開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