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容豐
(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四川成都 610041)
厚,本義指“山陵之厚”[1]106,是一個用來形容物體廣大而有厚度的自然概念。但在古人類比思維的作用下,“厚”與人的品格產(chǎn)生關聯(lián),如“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2]12“含德之厚,比于赤子”[3]274等,逐漸發(fā)展為品評人物的重要術語。同樣,與大多數(shù)文論術語的生發(fā)過程相似,“厚”也經(jīng)歷了從人物品評到文學批評的衍變,直至明清時期,大量出現(xiàn)在文論作品中,成為中國古代文論的重要范疇之一。是故,“厚”這一文論術語必然受到學術界的關注,管見所及,學術界對“厚”的研究主要包括宏觀與微觀兩個方面:就前者而言,主要表現(xiàn)為對“厚”的美學意蘊進行闡釋等;就后者而言,集中于對明清竟陵派詩論“厚”與“靈”之關系進行討論、對賀孫怡《詩筏》中有關“厚”之詩論進行闡發(fā)等。其中,蔣寅教授《論中國古典詩學中的“厚”》一文最具代表性,文章從“厚”的概念史角度出發(fā),對古典詩學中“厚”的詩歌表現(xiàn)、成為文論概念的淵源、在清代的豐富與發(fā)展、妨礙“厚”的藝術要素等方面展開論述,為研究“厚”這一理論范疇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方法。
本文以竟陵派詩論中的“厚”為研究對象,與前人討論“靈”與“厚”的關系不同,本文將從竟陵派論“厚”之淵源、“厚”之具體內(nèi)涵以及竟陵派“厚”論之弊端三方面展開論述,以期能在特定時空背景下,發(fā)掘竟陵派詩學“厚”論之獨特面貌。
竟陵派詩論“厚”的形成與內(nèi)涵有著特定的時代特征,與其詩論“幽深孤峭”在明末清初形成的廣泛影響不同,除了賀孫怡在《詩筏》中對竟陵派詩論“厚”有所闡發(fā)之外,鮮少有詩論著作涉及于此。故而想要了解竟陵派詩論“厚”的淵源與內(nèi)涵,應當回到明代詩歌發(fā)展的歷史語境中去探尋。
與明代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的整體聲名不顯相比,明代的詩學理論卻頗有建樹。許學夷在《詩源辯體》中對此有過闡發(fā):“古今詩賦文章,代日益降,而識見議論,則代日益精……滄浪號為卓識,而其說渾淪,至元美始為詳悉。逮乎元瑞,則發(fā)窾中竅,十得其七。繼元瑞而起,合古今而一貫之,當必有在也。蓋風氣日衰,故代日益降,研究日深,故代日益精,亦理勢之自然耳?!盵4]348可以看出,許學夷論述的“識見議論”,實則是論詩的體系性和精細程度。其論嚴羽詩論為“渾淪”,而王世貞(字元美)詩論則“詳悉”,直到胡應麟(字元瑞)《詩藪》,詩論方為深刻,這是因為理論成就是在一代又一代的積累之上呈現(xiàn)的,所以他會認為明代的“識見議論”高于之前的任何一個朝代。當然,許學夷的此番論述也可認為是他對本朝詩學理論發(fā)展的肯定。
總體而言,有明一代詩學理論的發(fā)展基本與詩歌流派的發(fā)展保持一致,以復古為傾向,同時伴隨著反復古的論爭。陳良運先生在《中國詩學批評史》中將明代的詩學分為以“格調(diào)”為核心的復古詩論和以“性靈”為核心的文學解放思潮兩大陣營[5]429-473,從這一宏觀角度可以大致把握明代詩學的總體風貌。復古詩論陣營所追求的“格調(diào)”,其內(nèi)涵由李東陽的以“聲”論詩,到李夢陽以“情”論詩,再到王世貞將“格調(diào)”升華為“神與境合”的最佳審美狀態(tài)。無論對“格調(diào)”作如何闡發(fā),都離不開師古與學古這一路徑,正因此,前后七子的擬古、泥古弊端在末學旁支中愈加嚴重,以致詩無本色,亦無真我。正如徐謂所言:“人為學為鳥語者,其音則鳥也,而性則人也。鳥有學為人言者,其音則人也,其性則鳥也。此可以定人與鳥之衡哉。今之為詩者,何以異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獨竊于人之所嘗言,曰某篇是某體,某篇則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則否。此雖極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鳥之人言矣?!盵6]519誠然,當作詩如鸚鵡學舌,詩歌則廢。為糾此弊,以“性靈”為核心的文學解放思潮相伴而生,其中有如徐謂提倡的“真情”與“本我”,李贄發(fā)揚的“童心說”,湯顯祖高舉“情致”為詩歌生命之源等。最具代表意義的則是公安派的“獨抒性靈”。“中郎之論出,王、李之云霧一掃,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舒瀹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涂澤之病,其功偉矣?!盵7]567可以說,錢謙益對公安派一掃“七子”復古派理論與詩風的成就給予了很大的肯定。但是,“性靈”的弊端依然十分明顯,袁中道也曾言:“其意以發(fā)抒性靈為主,始大暢其意所欲言,極其韻致,窮其變化,謝華啟秀,耳目為之一新。及其后也,學之者稍入俚易,境無不收,情無不寫,未免沖口而發(fā),不復檢括,而詩道又將病矣?!盵8]462袁中道發(fā)現(xiàn)的弊端不僅僅出現(xiàn)在公安派追隨者身上,在三袁的創(chuàng)作中已見端倪,只是公安末流以俗以俚為詩的情況愈加嚴重,使詩歌失卻雅正之音。錢謙益也對此作出評價:“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故滅列,風華掃地。”[7]567由此“竟陵代起,以凄清幽獨矯之,而海內(nèi)之風氣復大變”[7]567。
按錢謙益的觀點,竟陵派興起的原因是為了矯正公安派詩學的流弊,而矯正的方法為“凄清幽獨”。當然,這一詩論的弊端不言自明,致使明末清初各家對竟陵派的批判尤為激烈,特別是錢謙益、王夫之等人,直以“詩妖”“亡國之音”看待之。但我們應該認識到竟陵派能夠在明末文壇屹立幾十年不倒,絕對不僅僅只以“凄清幽獨”行世,其過人之處應當值得關注與思考。
竟陵派以鐘惺、譚元春二人為代表。與錢謙益所論不同的是,竟陵派的興起不單單只針對公安末流的率意詩風,也針對“后七子”的擬古風氣。從鐘、譚的詩學觀念中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備受后人指摘的幽深孤峭之外,他們對真性情也多有論述。
鐘、譚主張性情是在“后七子”擬古的時代潮流中提出的,這一主張當歸之于前文所述的“性靈”陣營。在鐘惺的文集中,多處對“性情”的闡發(fā)值得注意。
如:“夫詩,道性情者也?!盵9]275(《陪郎草序》)
“古詩人曰風人。風之為言,無意也,性情所至,作者不自知其工。”[9]263(《董崇相詩序》)
“世未有俗性情能做大文章者。”[9]571(《題馬士珍詩后》)等。
在譚元春的文集中,
如:“詩者,性情之物?!盵10]678(《樸草引》)
“詩以道性情也,則本末之路明,而今古之情見矣?!盵10]613(《王先生詩序》)等。
除了對“性情”的追求與闡發(fā),竟陵派對真詩的追尋也不應被忽視。在《詩歸序》中,鐘惺云:“今非無學古者,大要取古人極膚、極狹、極熟,便于口手者,以為古人在是。使捷者矯之,比于古人外自為一人之詩以為異。要其異,又皆同乎古人之險且僻者,不則其俚者也,則何以服學古者之心?無以服其心,而堅其說以告人曰:‘千變?nèi)f化,不出古人’。問其所為古人,則又向之極膚、極狹、極熟者也。世真不知有古人矣?!盵9]236鐘惺認為,世人學古卻未學得“真古”,只是多摹擬“七子”所作。且“后七子”標舉的復古詩論,在延續(xù)“前七子”的詩論同時,又將其推向極端。所謂“夫詩莫盛于唐,自唐以后,寖以弱靡極矣?!盵11]582雖然王世貞曾認為“骨格既定,宋詩也不妨參看”[12]98,將學習對象擴大到宋詩,但其弊端仍不可自救,尤其是在大量追隨者出現(xiàn)后,于創(chuàng)作上一味模仿,缺乏創(chuàng)造力,以至剽竊成風,使得文壇風氣大壞。即便“前七子”中的李夢陽曾提出“格調(diào)”的核心為“情”,但“前后七子的詩學理論及詩歌創(chuàng)作在當時所產(chǎn)生的實際效應,卻出現(xiàn)了所謂‘格調(diào)優(yōu)先’而非‘性情優(yōu)先’的偏差”[13]319,所以在公安派高舉“獨抒性靈”的大旗時,鐘、譚也將“性情”拈出,并主張要以真古詩之面目示人,以彰顯真詩之面貌。
與此同時,針對公安派論詩的弊端,鐘譚想要以“厚”矯之,而非前文錢謙益所言僅以“凄清幽獨”矯之,這一點將在下文中詳細論述。此處我們應當注意的是,“厚”非竟陵獨創(chuàng),其實在格調(diào)派的詩論中,“厚”已然是其一部分。如高棅在《唐詩品匯》總序中言:“誠使吟詠性情之士,觀詩以求其人,因人以知其時,因時以辨其文章之高下,詞氣之盛衰,本乎始以達乎終,審其變而歸于正,則優(yōu)游敦厚之教,未必無小補云。”[14]9又李夢陽在給何景明的信中言及詩當“柔淡、沉著、含蓄、典厚”[15]567等?!皽厝岫睾瘛睔v來被看作詩教之正統(tǒng),明代“格調(diào)”派的整體創(chuàng)作趨向亦是在儒家詩教背景下進行的。而竟陵派一方面用以“情”為主導的詩學理論對儒家詩教背景下的“格調(diào)”派弊端進行反撥;另一方面又吸取“格調(diào)”派詩論內(nèi)涵之一的“厚”,對公安末學俚俗的現(xiàn)象進行批判。以此看來,或可認為竟陵派詩論在當時其實是具有調(diào)和作用和中和意義的。
故而,從客觀的文學史進程看,竟陵派的崛起與發(fā)展是文學代興之必然;從主觀的文學發(fā)展角度看,竟陵派能夠綜合“性情”與“厚”這兩種分屬于性靈陣營與格調(diào)陣營的詩學主張,并以此對當時詩壇普遍存在的泥古與空疏不學問題進行糾正,在一定程度上為竟陵派長期屹立于晚明詩壇提供了內(nèi)在支撐機制。要之,竟陵派論詩以“厚”,不僅是對當時詩壇弊病的糾偏,而且也是在明末詩壇鼎革之際尋求的通變之術。是故筆者將從《詩歸》入手,著重探討竟陵派詩論“厚”的具體內(nèi)涵。
當下對竟陵派詩論“厚”的研究多從鐘惺《與高孩之觀察》入手,探討“靈”與“厚”之關系,但是,鐘、譚以“厚”論詩集中出現(xiàn)在《詩歸》之中。鐘惺作《與高孩之觀察》說道:“向捧讀回示,辱論以惺所評《詩歸》,反復于‘厚’之一字,而下筆多有未厚者,此洞見深中之言,然而有說?!盵9]474即高孩之觀察針對《詩歸》中雖多用“厚”來品評詩歌,但選詩與評詩卻沒有達到“厚”之標準的問題,向鐘惺提出意見,鐘惺對此作出闡釋,從而引出“厚”論。是故,探討鐘、譚所論之“厚”,更應當在以“厚”論詩的《詩歸》之中尋覓真相。
據(jù)筆者考證,《詩歸》中以“厚”評詩者多達115處,正如賀孫怡所言:“嚴滄浪《詩話》,大旨不出‘悟’字,鐘、譚《詩歸》,大旨不出‘厚’字。”[16]141而這些“厚”字的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五個方面:
鐘、譚主要指用虛字。如評張九齡《望月懷遠》,鐘云“虛者難于厚,此及上作(《初發(fā)曲江溪中》)得之,渾是一片元氣,莫作清(輕)松看”①(《唐詩歸》卷五)。評劉昚虛《寄閻防》,鐘云:“看他首首下虛字,皆有力?!庇衷?“入虛甚深厚,莫只作輕微看?!?《唐詩歸》卷六)關于虛字的用法,賀孫怡在《詩筏》中也做了相應的解釋:“下虛字難在有力,下實字難在無跡。然力能透出紙背者,不論虛實,自然渾化。彼用實而有跡者,皆力不足也?!盵16]140賀孫怡所言之“力”,與鐘惺所評之“厚”應具有相似的內(nèi)涵。虛字的使用在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重要地位,除了能夠“托精神而傳語氣”[24]11,更是促使詩歌形成一個完整有機體的粘合劑。而虛字的濫用又極易造成詩歌語言直白、聲勢暗弱的缺陷,故不論是鐘還是賀,二人所說的虛字使用法則,實則是指能夠準確傳達情理,并能使整首詩渾然一體,遒勁有力,這一要求最終指向詩人廣博的學識和深厚的文字功底。
評蔡伯玉妻《盤中詩》“山樹高,鳥鳴悲。泉水深,鯉魚肥??諅}鵲,??囵嚒痹?“六語比興之體,最厚,最遠。”(《古詩歸》卷四)比興作為傳統(tǒng)的詩歌表現(xiàn)手法,以不直言其事為特征,鐘、譚認為比興為遠為厚,便是對這種含蓄表達手法的推崇。又如評選《疾邪詩》云“此詩有二首,前者太露,故刪之”(《古詩歸》卷四),正是此意。曹學佺曾說鐘、譚《詩歸》“和盤托出,未免有好盡之累。夫所謂有痕與好盡,正不厚之說也”[8]474,“好盡”便是直露而無韻味,需矯之以“厚”。鐘、譚認為初唐之詩為厚,卻未做具體解釋,參看張謙誼之觀點或許可了解一二,其言:“初唐人作詩,先不作態(tài),所急者筆勢飛動,通體勻圓,意不求暴露,故味厚?!盵17]791即初唐詩厚在蘊藉,所以鐘、譚對此大加推許。除此之外,鐘、譚對怨而不怒的表達方式也十分推崇,評陶淵明《乞食》云:“妙在無悲憤,亦不是嘲戲,只作尋常素位事,便高便厚便深?!?《古詩歸》卷九)評李白《贈柳圓》云:“悲調(diào)而厚,最難?!?《唐詩歸》卷十六)這一追求,更接近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旨。
如評高適云:“五言律只如說話,其極煉、極厚、極潤、極活,往往從欹側歷落中出,人不得以整求之,又不得學其不整?!?《唐詩歸》卷十二)又評岑參云:“高岑五言律只如說話,本極真、極老、極厚?!?《唐詩歸》卷十三)“只如說話”,即不事雕琢。鐘譚以“煉”“厚”“潤”“真”“老”來形容這種自然渾成的詩風,而“厚”是由“‘老’的成熟、穩(wěn)重的意味引申而來”[18]64,這些與“厚”相關聯(lián)的概念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示成熟與穩(wěn)妥,似有與“清新”對立之意?!扒逍挛疵庥泻邸?便是不厚,則“須由清新入厚以救之”,故詩歌風格的渾然一體當有成熟穩(wěn)健之技巧與渾厚深沉之氣度。
評儲光羲《同王十三維偶然作》云:“寄興、入想皆高一層、厚一層、遠一層。田家諸詩皆然,有此心手,方許擬陶,方許作王、孟,莫為淺薄一路人便門?!?《唐詩歸》卷七)在鐘、譚眼中,儲光羲是深得陶詩真諦的,他的詩習得了陶詩深厚的特征,此深厚則指內(nèi)容層面。鐘、譚曾言:“人知王、孟出于陶,不知細讀儲光羲、及王昌齡詩,深厚處蓋見于陶詩淵源脈絡,善學陶者,寧從二公入,莫從王、孟入?!?《詩歸》卷十一)當然,學陶從儲、王入這一認知受到了后人不少指摘,但僅從鐘、譚對儲、王學陶而得其“厚”來看,這一“厚”便是指思想立意的深刻與豐富。
詩人之氣韻往往通過文字行諸作品,而讀書養(yǎng)氣是作品得以深厚的必要途徑。鐘惺在為周伯孔所作的詩序中曾勸誡他“多讀書,厚養(yǎng)氣,暇日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文行君子,其未可量”[9]254。指出不僅要通過讀書使氣厚,更要通過踐行儒家的君子教養(yǎng)來達到“文行君子”。同樣,鐘、譚評韋應物,認為世人只知其詩“清”,卻不知,此“清”之一字并不好學,“不讀書,不深思人,僥幸假借不得?!?《唐詩歸》卷二十六)是故,氣厚而能詩厚,即便是書寫俚俗瑣碎之語,亦能有渾厚之感,如杜甫《舍弟占歸草堂檢校聊示此詩》,鐘、譚認為此詩雖寫得細碎,但卻不覺其俚,只因杜甫“筆老氣厚?!?《唐詩歸》卷二十)又如評杜甫《旅次丹陽郡遇康侍御宣慰召募兼別岑單復》云:“詩中論時事語露矣,而不傷其厚,其氣完也?!?《唐詩歸》卷二十五)以鐘、譚之意觀之,表達太露則為不厚,但杜甫能夠在直言其事的情況下做到厚,亦是詩人自身渾厚之氣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
綜合上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鐘、譚論“厚”的內(nèi)涵,不論是用詞用字、表現(xiàn)手法、風格、還是內(nèi)容立意,最終都指向人之氣韻修養(yǎng)。而人之氣韻修養(yǎng)可通過讀書來獲得,除了前文所舉之例,鐘、譚在《詩歸》中還常常使用反證法來說明讀書與養(yǎng)“厚”之氣兩者的關系。如評仲長統(tǒng)《述志詩》“大道雖夷,見機則寡”云:“‘見機’二字,是學道之根,淺人說不出。”(《古詩歸》卷四)“見機”通“見幾”,語出《易經(jīng)·系辭下》:“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2]250表示從事物細微之處預見其先兆。仲長統(tǒng)此詩所要表達的便是對能夠識見出大道之奧妙的至人達士的仰慕。故鐘、譚云“淺人說不出”,便是不讀書之人說不出。又評孟浩然云:“浩然詩當于清淺中尋其靜遠之趣,豈可故作清態(tài),飾其寒窘?為不讀書、不深思人便門?!?《唐詩歸》卷十)即后人學孟浩然,只著眼于其清淡,卻全然不知孟浩然之詩自有“溫厚”處,不讀書不深思之人因自身沒有淵永之氣,故只能得其皮毛。諸如此類不學則淺的論說還有多處,此處不再一一舉例。
當詩文之“厚”指向人之“厚”時,便需要加強對個人氣質(zhì)的培養(yǎng),這在某種程度上也顯示了鐘、譚之論其實是忠于個體的“性靈”派陣營。故而在面對嘉、隆間詩人所學為“取古人極膚、極狹、極熟,便于口手者”的問題時,鐘、譚一方面提出詩當抒發(fā)性情,另一方面提出“約為古學,冥心放懷”,以“期在必厚?!盵9]593(《譚友夏詩歸序》)但與同樣身為“獨抒性靈”陣營之內(nèi)的公安派相比,在對“學”的態(tài)度上二者有著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袁宏道認為:“夫趣得之自然則深,得之學問則淺?!盵19]463而鐘、譚則提出“靈慧而氣不厚,則膚且佻矣,”(《唐詩歸》卷十二)解決方式便是鐘惺對周伯孔的勸戒“多讀書,厚養(yǎng)氣”??梢?與公安派只注重個人情感的抒發(fā)不同,竟陵詩論在一定程度上也重視人之精神與涵養(yǎng),故而以“學”補之,以“厚”出之。
由此看來,當竟陵以“厚”論詩時,它的陣營其實已經(jīng)在擺動了。標舉“性靈”,是由內(nèi)而外自主發(fā)動,是個體對世界的自然感知。而養(yǎng)“厚”,則需要依靠學與識來對個體心性進行修持,這便是與任性自然的對立。正因此,有學者指出“竟陵的這種心性修持的要求,已始偏于儒學功夫論,并在抽象的意義上與宋儒中朱熹的‘格物致知’說有一致的傾向”[20]80。是故,竟陵所論“厚”,既是一種文學實踐原則,也是種指向個體涵養(yǎng)的修煉目的。但即便如此,明末清初詩論家對竟陵派詩論的評價仍然只從其幽深孤峭處入手,卻鮮少關注竟陵派詩論“厚”,這一現(xiàn)象與時代背景有關,當然主要原因也在于竟陵派論“厚”存在缺陷。
有學者認為鐘、譚提倡的讀書學道,厚養(yǎng)其氣對于“狂飆突進的晚明新思潮已經(jīng)成就的發(fā)展進程來說,無論如何,是一種極大的倒退”[13]351。這是就文學思想發(fā)展的歷史進程而言,是后人對前人思想的總結與評價,而如果立身于明末清初時代背景之下,鐘、譚的讀書養(yǎng)氣之論應當是符合絕大多數(shù)文人價值觀的。但是在明末清初,文人對竟陵派的評價無不充斥著譏諷甚至認為詩道亡于此。除了賀孫怡對竟陵派有較為客觀的評價,并在竟陵論“厚”的基礎上又對“厚”這一概念進行完善闡述外,其他詆毀竟陵者卻只字不言竟陵所論之“厚”,這一點確實值得思考。這里從鐘、譚論“厚”的出發(fā)點談起。
鐘惺曾指出:“明詩無真初盛,而有真中晚、真宋元。”[9]522這一論述針對復古派而發(fā)。竟陵對復古派的抨擊,與當時的公安派不謀而合,且二者均主性情,于是,后世往往以“楚聲”指代公安與竟陵。如葉燮在總結明末文學風氣嬗變時說:“于是楚風懲其弊,起而矯之。抹倒體裁、聲調(diào)、氣象、格力諸說,獨辟蹊徑,而栩栩然自是也。夫必主乎體裁諸說者或失,則固盡抹倒之,而入于瑣屑滑稽、隱怪荊棘之境,以矜其新異,其過殆又甚矣。”[21]591其中,“體裁”云云指“后七子”陣營,“瑣屑滑稽、隱怪荊棘”顯然是指公安與竟陵。葉燮以“楚風”共稱之,可以認為這兩家論詩有著相似之處。
據(jù)陳廣弘教授的《鐘惺年譜》考證,萬歷三十七年(1609),鐘惺與袁中道在金陵相見。也正是這一年,二人結識周伯孔,袁中道作《花雪賦引》,曰:“友人竟陵鐘伯敬意與予合,其為詩清綺邃逸,每推中郎,人多竊訾之。自伯敬之好尚出,而推中郎者愈眾。湘中周伯孔,意又與伯敬及予合。伯孔與伯敬為同調(diào),皆有絕世之才,出塵之韻,故其胸中無一應酬俗語,意詩道其張于楚乎?!盵22]卷六可以看出袁中道引鐘惺為同調(diào),對鐘惺頗加稱贊。又,錢伯城先生認為,袁中道對袁宏道的主張沒有信從到底,且“中年以后,小修(袁中道字)的詩風就開始轉變了,有意識地轉向了幽深奇崛。寫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的一首《雨變詩》,就是小修詩風轉向奇崛的具體代表性的作品”[8]10。如此可知,袁中道已經(jīng)認識到公安派詩論存在的缺陷,想要引入幽深奇崛來救其弊,而此時鐘惺的詩學主張在發(fā)揚性情的同時也推崇幽深奇崛之風,只有這樣,袁中道才會稱鐘惺“意與予合”,也才會說“予三人誓相與宗中郎之所長,而去其短”[22]卷六。但也在這一年,鐘惺在為周伯孔所作的詩序中告誡他“多讀書,厚養(yǎng)氣”,以此來擺脫其詩的“袁石公”語,表明鐘惺想以讀書養(yǎng)氣來補救公安派的俚俗之弊。因此,鐘惺的轉向為鐘、袁二人由同道走向?qū)α⒙裣路P。
再看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袁中道條:“小修又嘗告余:‘杜之《秋興》,白之《長恨歌》,元之《連昌宮詞》,皆千古絕調(diào),文章之元氣也。楚人何知,妄加評竄,吾與子當昌言擊排,點出手眼,無令后生墮彼云霧?!盵7]569這里的“楚人”則單指鐘、譚,也可以看出袁中道對鐘惺的態(tài)度與前文所引《花雪賦引》中的描述大相徑庭。不僅如此,《雪花賦引》僅存于《柯雪齋近集》,據(jù)陳廣弘教授考證,在《柯雪齋前集》中,該文有關鐘惺的內(nèi)容已完全被改,《柯雪齋集選》與《前集》同。而《前集》刊刻時間為萬歷四十六年(1618),“《近集》與《前集》的刊刻時間不會超過一年”[13]172。又考譚元春《退谷先生墓志銘》:“甲寅、乙卯間,取古人詩,與元春商定,分朱藍筆,各以意棄取,鋤莠除礫,笑哭由我,雖古人之不顧,世所傳《詩歸》是也?!盵10]681即,鐘、譚編選《詩歸》在萬歷四十二年(1614)、四十三年(1615)間,而鐘惺《詩歸序》作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故結合《列朝詩集小傳》中袁中道就選詩對竟陵進行抨擊這一內(nèi)容,可以認為,袁中道是在《詩歸》刊行后,尤其是鐘惺《詩歸序》流傳后,對鐘惺的看法發(fā)生巨大轉變,由同道轉為敵對,并毫不留情地將《柯雪齋近集》對鐘惺的贊美之詞刪去。
由此可以理解為袁中道對鐘惺的抨擊實不在“幽深”,而是另有他處。《詩歸》的刊刻風行對袁中道造成的沖擊,筆者認為有兩個方面:學古為其一,以“厚”論詩為其二。學古是復古派的核心,鐘、譚宣揚學古便是對性靈的背叛;以“厚”養(yǎng)氣是儒家詩教的要求,鐘、譚論“厚”是對袁宏道標舉“趣”的背叛。進而袁中道從《詩歸》內(nèi)容出發(fā),對鐘、譚大加擊排。
同時,“厚”的提出,也是鐘、譚對自身詩論弊端的彌補。蔡復之在閱覽《詩歸》時發(fā)現(xiàn)鐘、譚選詩論詩之弊,于是寄書與譚元春說道“《詩歸》中有太尖而欠雅厚者,宜刪去一二”[9]758,鐘、譚對此做出了回復“確哉茲語”[9]758,對其弊病毫不避諱。且鐘惺在為譚元春《簡遠堂近詩》所作的序中言“近乃頗從事汎愛容眾之旨,欲以居厚而免于忌”[9]249,即鐘惺認為譚元春近來詩作有走向浮淺平庸的傾向,應當以“厚”補救。
“厚”作為古典詩學中關于詩美的概念之一,蔣寅教授將其歸為絕對正價概念[18]60。試看與“厚”相關的詞語,如“深厚”“溫厚”“敦厚”“柔厚”“端厚”等,都是充滿正氣的,但在《詩歸》中,卻時常出現(xiàn)這樣一個詞——“幽厚”。如評《歸園田居》云:“幽厚之氣,有似樂府?!?《古詩歸》卷九)評沈約《別范安成》云:“字字幽,字字厚,字字遠,字字真,非漢人不能?!?《古詩歸》卷十三)評周弘讓《留贈山中隱士》云:“陳隋靡靡中,忽有此古韻幽厚者,亦是元氣不斷于詩文之中?!?《古詩歸》卷十五)評虎丘鬼《大歷十三年虎丘寺石壁鬼詩》云:“此詩出于大歷,其語氣幽厚,決是唐以前高手?!?《唐詩歸》卷三十二)從這些評價中可以發(fā)現(xiàn),“幽厚”多是鐘、譚對唐以前詩歌的評價,在鐘、譚心目中應當是一個極高的評詩標準。
此外在《詩歸》中,與“幽”相關的評語如“細”“奧”“遠”“奇”等也大量存在,這些詞語都可看作是對“幽”的闡發(fā)。如評李白《尋紫陽極宮感秋作》“靜坐觀眾妙,浩然媚幽獨”云:“取太白詩,貴以幽細之語補其輕快有余之失,如此等句,即妙矣。”(《唐詩歸》卷十五)“輕快”是不沉穩(wěn),一般而言,要沉穩(wěn)則須養(yǎng)“厚”,鐘、譚卻認為當以“幽細”補輕快之失。結合上文,可以認為“幽”與“厚”在鐘、譚詩論中有著相通與相似之處,如此,“幽厚”方可連字成詞。但是“幽”與“厚”在鐘、譚心目中的地位卻并不平等。
重看《詩歸》的評選,鐘、譚選古詩,極力舍棄“古人極膚、極狹、極熟,便于口手者”,所謂“極熟,便于口手”即世人爭相傳頌學習的名篇,也是傳統(tǒng)意義上被認定的經(jīng)典。鐘、譚舍此而另辟蹊徑,選古詩以奇以新,有寧奇毋平之傾向,意在向世人展示所謂的真古與真詩并非前“后七子”模仿古人之作,而應越過“七子”向唐前直尋。這一出發(fā)點是好的,但由于鐘、譚傾心于對古詩之“幽”的探尋,認為“真詩者,精神所為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于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游于寥廓之外?!?《詩歸序》)即真詩的獲得途徑便是通過體察蘊含在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幽情,再加上鐘、譚有意識地對幽隱風格詩文進行搜尋,如鐘惺“平生好搜剔幽隱詩文”[9]488,譚元春“每有搜集古今詩文之意,蓋專在幽潛”[10]750,使得《詩歸》所選,無可避免地具有幽深尖新的風格特征。
如此看來,鐘、譚提出的“厚”雖以多讀書,厚養(yǎng)氣為要義,但最終仍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通過多讀書,探求古人古詩幽奇之處的道路,表明“幽”才是鐘、譚論詩之旨歸。所以,即便鐘、譚對“厚”有所闡發(fā),也對復古派強調(diào)詩歌之“厚”有所借鑒,更期望通過“厚”來救己之弊,但由于他們的最終追求和目的并不是使詩歌走向復古派所謂的溫柔敦厚,而是求新求異,求幽遠之境和幽邃之情。故而,僅就竟陵派自身而言,“厚”是在以追求“幽”為目的的基礎上提出的,它不可能改變竟陵論詩之核心。也因此,竟陵派自身對“厚”的實踐并沒有真正地落在實處。
竟陵派中其他人,如商家梅,“從伯敬游,一變而為幽閑蕭寂,不多讀書,亦不事汲古”[7]589??梢妼W竟陵者只學到其“幽”,卻沒有學到“厚”。又如林古度,王士禛為其編選詩集作序曰:“翁少與曹氏游,發(fā)三山,來建康,上匡廬觀瀑布,游陽羨探善權、玉女之奇,其詩清華省凈,具江左,初唐之體。逮壬子以還,一變而為幽隱鈎棘之詞,如明妃遠嫁后,無復漢宮豐容靚飾,顧影裴回,光照殿中之態(tài)?!盵23]1993也是說林古度學竟陵,詩風轉向幽隱,失卻詩歌原本之“厚”。
綜上所述,鐘、譚作為竟陵派的領導人物,由于沒有從根本上做到以“厚”救“幽深孤峭”,反而有以“厚”尋“幽”的傾向,致使其“厚”論不僅沒有從根本上糾正公安派詩歌創(chuàng)作的俚俗之弊,也使自身創(chuàng)作陷于幽深孤峭不可自拔,竟陵后學也因此形成愈加尖新幽深的詩歌風格,由此造成論詩家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竟陵派詩論之“厚”,雖然存在缺陷,但是卻在一定程度上把“厚”這一文學批評范疇提到了世人眼前。賀孫怡《詩筏》在此基礎上對“厚”的闡發(fā),更使得“厚”的理論價值逐漸浮出水面,對此,有學者認為:“《詩筏》對‘厚’的密集討論,不要說在歷代詩話中絕無僅有,在古代詩學文獻中也罕見其儔,不能不讓我們感覺到其中隱藏著一個較大的理論抱負”[18]65。由此可見,“厚”在古代文學與文論中的重要性。本文通過對竟陵派詩論“厚”的分析,認為,竟陵詩論“厚”在針對不同對象時,有不同的意義。當鐘、譚想要以“厚”矯公安之弊時,“厚”便有了復古派所倡導的溫柔敦厚的詩學內(nèi)涵。但當竟陵派想要以“厚”救己之失時,因竟陵派對求新、求奇、求幽的追求,致使他們追求的“厚”相對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厚”有所偏離,且有了以“厚”尋“幽”的傾向,這就成為了竟陵詩論為人詬病的原因之一,也是其詩論的獨特之處,值得深究。
注釋:
① 鐘惺、譚元春《詩歸》五十一卷,明刻本,為《古詩歸》與《唐詩歸》合刻本。文中所引《詩歸》均出自此處,不再一一注釋,僅在文中標注卷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