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情人》《烏發(fā)碧眼》為例看杜拉斯寫作中愛的源動力

【摘要】愛，同死亡一樣，是文學(xué)作品中亙古不變的主題。本文以《情人》和《烏發(fā)碧眼》為例，試以感性的方式探討杜拉斯作品背后的愛的源動力。分別從為愛守候、大膽追求、害怕失去和懷念等幾個角度分析，正是因為愛而促使杜拉斯進(jìn)行永不停止的寫作。

【關(guān)鍵詞】愛；守候；追求；不舍；記錄

【中圖分類號】I106.4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6-0028-04

一、引言

不記得誰說過：有愛，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杜拉斯作為極具女性魅力的作家之一，愛，似乎填充了她的一生。從熱帶樹林里一起冒險的小哥哥，到六十六歲時出現(xiàn)并伴她終老的揚，杜拉斯用其作品展示了她在愛情海洋中徜徉的一生。由此，筆者期待透過《情人》和《烏發(fā)碧眼》這兩部作品去還原杜拉斯愛的蹤跡，去追尋她寫作中愛的源動力。

二、為愛守候

杜拉斯在寄給一個男人（可能是她的情人）的信中這樣寫過：“我總想保留一個地方，讓我獨自待在那兒，讓我可以在那里愛。不知道愛什么，既不知道愛誰，也不知道怎么愛，愛多久，但要自己心中保留一個等待的地方，別人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等待愛，也許不知道愛誰，但等的是它，愛。我想對你說，你就是這種等待?！盵1]杜拉斯始終像少女一般，希冀愛的降臨，不管是渡船上十五歲的少女，還是歷盡滄桑的花甲老人，她始終相信愛是真實存在、是永恒，因此她也始終守護著孩子般純凈的心靈，用力地去等待愛。

十五歲半的杜拉斯擁有早熟的魅力，吸引了一位中國男人。起初礙于種族和家庭，她只是作為愛的接受者，只有當(dāng)她一人站在回法國的渡船上感受著眼睛的干澀時，只有當(dāng)她在余生不斷地用回憶這一段過往時，她才確認(rèn)自己曾認(rèn)認(rèn)真真地愛著。

六十六歲的杜拉斯本該看透了愛的種種模樣，卻在安德烈亞·揚突然停止來信時感到了失落。這不單純是杜拉斯習(xí)慣了揚的追求與關(guān)注，而是因為她請求與揚見面，期待與他進(jìn)一步交往。這樣的勇敢不正顯示著年逾古稀的她也保持著對愛的憧憬、執(zhí)著與信任嗎？

傳統(tǒng)意義的觀念認(rèn)為愛就是愛一個人，愛到永恒。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借唐璜之口反問我們：“只有愛得少，才是愛得深嗎？”對愛的追求與向往是貫穿我們?nèi)祟愂冀K的存在，將其鎖定于一個人身上固然崇高，但卻也在很多時刻下違反了人性。而愛，在杜拉斯的作品中不再是傳統(tǒng)的意義，她并未為愛下一個“應(yīng)該怎樣去愛”或者“怎樣才可以去愛”的標(biāo)準(zhǔn)。而是在用熱烈的一生踐行著對“愛”這個存在的守護，而非局限于對一個人或是一些人。她讓我們相信愛的存在，然后在愛來臨的時候勇敢地去接受，去感受與付出。這或許不符合傳統(tǒng)意義上的崇高，卻真實地解除了加在人類，尤其是女性身上的道德枷鎖。

愛是一個過程，人是這個過程的中介，而愛一個人其實也是求證愛情的過程。在杜拉斯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她深刻地愛著愛情，在她寫給情人的信中我們又看到她等待著付出愛情。這樣的為愛守候，這樣的等待讓杜拉斯的內(nèi)心世界始終鮮活，激情與憧憬促使她更加敏于感受外界的點滴。再加上文學(xué)家固有的感性讓杜拉斯在內(nèi)心世界為外部世界的經(jīng)歷勾畫出一幅幅豐富的圖景。外界與內(nèi)心，由此和諧地統(tǒng)一于作者的作品中，呈現(xiàn)給讀者的便是一部部流淌著生命節(jié)奏與鮮活色彩的作品，我們無法不驚嘆它的美麗，更無法不驚嘆于這份美麗的創(chuàng)造者——愛的源動力。

三、大膽追求

如赤子般對愛執(zhí)著的杜拉斯，在愛情降臨時勇敢地追求愛、接受愛以及感受來自愛的痛苦。

（一）《情人》中的表現(xiàn)

十五歲半的杜拉斯毅然決然地上了那位中國人的私家車，是接受他的愛的開始，也開始了這份看似離經(jīng)叛道的愛情。首先是年齡問題。只有十五歲半的杜拉斯不管從生理還是心理來說都只是一個孩子，然而早熟的她卻一直冷眼旁觀那位中國人對她的好奇、迷戀甚至是痛苦。不管是《情人》還是《中國北方的情人》，杜拉斯始終沒有直面描寫過對她情人的迷戀或是不舍，卻正是這一種被動，讓她身上多了一份神秘，讓她的中國情人為之傾倒、為之折服。如果說這是少女的杜拉斯有意地使用心機征服中國情人，未免太過牽強。她只是以一個原生態(tài)的少女形態(tài)出現(xiàn)，懵懂而決絕地感受愛、回應(yīng)愛。然而急切地與情人發(fā)生關(guān)系，持久地保持情人間的肉體關(guān)系，這似乎更加突破了道德的限制，但是從愛情本身來看這不更加昭示了杜拉斯在追求愛和感受愛時的大膽決絕嗎？孩子樣的杜拉斯不會僅僅因為感官刺激而貪戀這種關(guān)系。因此這暗藏的主動和表面的被動其實更展示出杜拉斯那一顆追逐并掌控愛的心。

其次是種族障礙。膚色在杜拉斯時代是評斷地位高低的決定因素，也是交往中難以逾越的鴻溝。她與中國人的相愛從開始便不被允許?？墒嵌爬箾]有放棄，一方面她在與中國情人的交往中感到惴惴不安，甚至些許恥辱；另一方面卻又無法自拔，乖巧而大膽地出入他們的藍(lán)房子，接受中國情人的付出并給予回應(yīng)。如果說傳統(tǒng)情侶間全身心的回報是大膽追求愛情的表現(xiàn)，那么像杜拉斯這種在心理重壓下的回應(yīng)不是更加令人心疼嗎？愛是盲目，是瘋狂，亦是沉重，所以人說愛需要不管不顧、大腦空白，如若在愛的同時肩上背負(fù)著沉重的負(fù)擔(dān)，無法放縱地去愛，亦無法停止去愛，那將又是怎樣的悲哀。我們難以知道杜拉斯在愛的時候心里到底是怎樣的矛盾與掙扎，只知道當(dāng)她面對母親的打罵斥責(zé)，面對學(xué)校的禁令時所做出的所有決絕的行為背后藏著對這份愛怎樣堅定的執(zhí)著和追求！

最后，家庭的阻礙與膚色問題相伴而生。母親不允許杜拉斯與那位中國情人相愛，于是杜拉斯欺騙母親說與他在一起是為了錢；哥哥們不屑承認(rèn)杜拉斯的愛情，于是她一方面看似高傲地讓情人滿足哥哥們的所有物質(zhì)要求，一方面在心底里深深愧疚，并細(xì)語安慰情人……如果說不是因為愛，杜拉斯完全可以對情人的難過置之不理，事實上她心里的不忍與難過，正是來自對他的愛。這表面的冰霜與心底的柔情恰好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讓我們一邊看到她肩上承擔(dān)的壓力，一邊感受到年幼的她心底的隱忍與愛。聰明的杜拉斯在這里選擇用客觀而淡然的敘述，而不是直白的心理揭示，恰好與主人公的矛盾無奈形成呼應(yīng)，讓讀者切實感受到那種欲說還休的掙扎與隱忍。少了大篇幅的顧影自憐，卻多了留白的惆悵與哀傷。這便是彌漫在這部作品中的基調(diào)吧，淡淡的愁緒，講述著如水平靜的故事，翻涌著的卻是如火的執(zhí)著與追求。

回觀作品，我們看到了一個備受煎熬的女孩子。這份煎熬是對愛的決絕，而對愛的決絕則是杜拉斯生命的源動力，她的生命為愛而綻放，也是感知到愛的存在和對愛的追求滋潤了她的生命，使之更加美麗和充滿魅惑。并在此中，因為愛而體驗到的種種，為愛而經(jīng)受的種種，不管是煎熬，還是快樂，甚至是痛苦，都更加令她的內(nèi)心充盈，令她的文字充盈。在這個層面上，大膽地追求愛，是她這些充滿誘惑的文字的源動力。

（二）《烏發(fā)碧眼》中的表現(xiàn)

如果說《情人》中對愛的大膽追求讓讀者充滿了痛心，那么杜拉斯對與安德烈亞·揚的這段感情的追求則直白火熱了許多。

年齡同樣是橫亙在杜拉斯與揚之間的一個問題。她66歲，他27歲，近四十歲的差距令杜拉斯身邊的朋友都難以接受，杜拉斯卻說：“很奇怪你會考慮年齡。我從來不想它。年齡不重要。”[2]這更符合一位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重視的是靈魂與情感的交流。杜拉斯突破年齡的束縛，響應(yīng)的是心底對愛的渴望，忠誠的是內(nèi)心對愛的大膽追求。

當(dāng)然，與揚靈魂的交匯是杜拉斯渴望愛情的先決條件。揚看過了杜拉斯的每一部作品，從文字中了解了杜拉斯的整個人生軌跡和思想波動。之后幾年如一日的信件傳遞了他的思慕。如同一汪清水，緩慢而有力地融入杜拉斯的生命中，她開始盼望他的來信，將信件妥善地保存在盒子中，并且邀請他來她家……當(dāng)揚突然中斷來信、失去音訊的時候，杜拉斯感到焦急煎熬，一天天的等待，一封封信的寄出是她邁出了追求這份愛情的第一步。當(dāng)揚終于出現(xiàn)，杜拉斯像少女一般沖上去擁抱他的時候，對愛的追求終于有了更激烈的展現(xiàn)；而當(dāng)兩人最終突破肉體禁區(qū)時，杜拉斯對愛的追求有了最原始的結(jié)果展現(xiàn)。其后杜拉斯對與揚肉體交流的欲望，對揚時刻陪在身邊的渴望，以及揚消失后的焦急惶恐都能說明杜拉斯在這一場愛情中大膽地追求著、接受著、并且回應(yīng)著。

《情人》中那少女的追求是重壓下的“冷漠”而平淡，那么《烏發(fā)碧眼》中杜拉斯的追求則是激烈而直白?？墒遣还芷降埠茫ち乙擦T，跳動在杜拉斯心中對愛的激情總是不變的。因為相信愛，她大膽追求，因為追求，生命變得更加多姿多彩，因為多姿多彩，她用心記錄。這一部部的文字，正是她血液里愛的激情，透過這一顆顆文字，我們也看到了她對于愛的執(zhí)著與信任?！疤ぶ淖阚E，就是走在她所開辟的水稻和沙礫之路上，就是走在沒有任何描繪，沒有任何標(biāo)記的邊緣。她的領(lǐng)地總是變幻不定，偶然的停泊不是為了歇息，而是為了更好的出發(fā)。”[3]即使總在經(jīng)歷失去的痛苦，杜拉斯也從未停留過，她不斷地出發(fā)，不斷地追尋愛的曙光，不斷地使生命更加多彩。

四、害怕失去與懷念

害怕失去與懷念，這兩種情緒雖然分屬于兩個截然不同的時態(tài)，一個是在愛情中的惶恐，另一個則是愛消散之后彌漫在內(nèi)心的純個人的思念，可是卻同時反映了杜拉斯對愛的念念不忘。

“我看見了日光下所發(fā)生的一切……我看見了。我看見一切都是虛空，一切都是捕風(fēng)。我看見那些彎曲得不能再直起來。我看見那些缺少的不能被填滿?！边@段《圣經(jīng)·舊約》中的文字反復(fù)出現(xiàn)在杜拉斯的作品和傳記中，略帶消極的語言，是濃濃的悲哀。不管是怎樣的刻骨銘心，不管是怎樣的美麗瞬間，總會消失在時間的洪流里，那些相似的場景，那些熟悉的味道再次出現(xiàn)時，竟成了蝕骨噬心之痛。渴望愛、執(zhí)著于愛的杜拉斯始終懷抱著少女般純凈的心，她緊緊抓住愛是因為害怕失去的痛苦，她不斷地追尋愛，是因為她無時無刻不在懷念愛的味道。少女時代的愛情并沒有隨著離開中國而消散，更沒有因為時間地流逝而變淡，它在杜拉斯的記憶中始終保持著最初的模樣，甚至因為記憶的永恒而更加珍貴和美麗。海邊藍(lán)房子，與中國情人在一起的每一個細(xì)小點滴……活生生地跳動在杜拉斯的記憶中，她用破碎的文字記載，亦是在重復(fù)和惦念?！按蜷_的每一部作品都好像是一個漫漫長夜?！盵4]杜拉斯這樣定義自己的文字，因為她害怕在時間的流逝中那些珍貴的記憶、珍貴的過往都消失不見，因為她不舍得過去消逝，所以她試圖用一顆顆文字恢復(fù)曾經(jīng)；試圖在舊日重來中獲得滿足。其實我們都曾試過對無法釋懷的情境用力回憶，希冀在此中讓一切美好更多一點，更長久一點，那么我們閱讀杜拉斯的記載不恰好是在追尋她曾經(jīng)的足跡，不恰好就是在感受她對愛的執(zhí)著嗎？細(xì)膩敏感的杜拉斯讓生命的每時每刻都在身體里刻下印記，用力地抓住過往，也便抓住了絕望的感覺。酗酒、黑夜、記憶……文字是杜拉斯的釋放，亦是拖拽她走向曾經(jīng)的毒藥。

杜拉斯的記憶破碎而零落，于是文字便也破碎而本真?！肚槿恕分兄袊槿说男蜗笫悄莻€記憶中孱弱單薄的男子；《烏發(fā)碧眼》中男子憂郁的神情是陪伴在自己病榻前的揚憐惜的眼神；還有那跳動在文字間歇的小小身軀是奔跑在熱帶樹林里的小哥哥的身影……杜拉斯始終不曾忘記，亦不愿忘記，于是她固守著過去的點點印象，重生在自己的文字中，也便得到了永恒。永恒失去，杜拉斯可以永遠(yuǎn)借此懷念。杜拉斯是堅強的，她在文字中重現(xiàn)過去的甜蜜，亦是重復(fù)著過去的悲傷；杜拉斯也是脆弱的，無法卸除記憶的包袱輕松生活，選擇銘記以獲永恒。這樣的女子，如何不令人心疼。

也許是厭棄了純粹的文字，后期的杜拉斯開始喜歡上光影流動的感覺，她選擇用畫面、鏡頭和語言對自己腦海中的記憶，對心里的小小感覺進(jìn)行記錄。她說：“現(xiàn)在，我的電影就是我的書?！盵5]少了破碎的文字帶來的回味，卻多了更直觀的顯現(xiàn)。不管是《廣島之戀》中在樹林里奔跑的一幕幕場景，還是《卡車》中一輛輛卡車的出現(xiàn)又消失，杜拉斯想表達(dá)的都是出現(xiàn)在心底或者記憶中的那一幅幅畫面，或者說是由那一幅幅畫面引起的一絲絲感覺。杜拉斯的經(jīng)歷也是很多人的相似經(jīng)歷，一幅畫面、一陣旋律、一縷氣息會讓那些有相似經(jīng)歷的人產(chǎn)生別樣熟悉的感覺，猛然間走向曾經(jīng)的某個瞬間。只不過，很多人會在剎那之后走回現(xiàn)實，杜拉斯卻不同，她執(zhí)念于過去，不單是過往的種種經(jīng)歷，還有更多的是細(xì)小的情景，因為不舍，因為執(zhí)著，她選擇用鏡頭的定格來重現(xiàn)曾經(jīng)、描繪內(nèi)心。通過屏幕上那些定格的影像，縱然破碎和凌亂，卻可以讓人們真切感受到她對于過去的留戀，對于曾經(jīng)感情的不舍。從這層意義上來講，習(xí)慣于徜徉在自己世界中的杜拉斯并非生性孤獨，而是她對于過去有太多的放不下，深究其原因，不也正是因為她對于過去的事、過去的人，愛得認(rèn)真愛得深刻嗎？因為這些愛，她反復(fù)回憶，割舍不下；因為這些愛，她用畫面還原，為記憶、為靈魂找尋一個出口?？梢哉f那些文字、那些畫面是她在愛著的證明，而愛，亦是這些文字和畫面誕生的源泉。

五、結(jié)語

愛，同死亡一樣，是文學(xué)作品中亙古不變的主題。有多少人為愛而動筆，又有多少人去記錄有關(guān)于愛的點點滴滴。一生敏感而孤獨的杜拉斯從未停止去愛，就好像她從未停止寫作一樣。同樣身為女人，杜拉斯為愛生、為愛死，她在為后人留下巨大的精神饗宴的同時更以她本身的人格魅力震撼了筆者。基于此，筆者愿拋棄客觀而冷漠的作品分析，希冀以感性的方式探究杜拉斯一部部作品背后的盛大的愛，還原她一個有血有肉的身軀和靈動豐富的精神世界。

參考文獻(xiàn)：

[1]瑪格麗特·杜拉斯.杜拉斯文集——物質(zhì)生活[M].許鈞，主編.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0.

[2]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M].王道乾，南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3]瑪格麗特·杜拉斯.烏發(fā)碧眼[M].王道乾，南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4]阿蘭·維貢德萊.追尋杜拉斯的足跡[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7.

[5]瑪格麗特·杜拉斯.杜拉斯文集——廣島之戀[M].許鈞，主編.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0.

[6]米榭勒·芒梭.女友杜拉斯[M].胡小躍，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作者簡介：

許晶晶（1987.5-），女，漢族，遼寧鐵嶺人，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中西方文學(xué)文化比較、美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