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瀟
摘 要:文章從學術史角度探討陳夢家甲骨斷代學研究的始末、淵源、成就及缺憾。陳氏的甲骨斷代學研究工作集中在20世紀40年代末及50年代初的幾年時間中。在董作賓工作的基礎上,陳氏對師組卜辭及部分非王卜辭的時代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其關于出組、何組等卜辭的研究對后來的研究者具有啟示意義。更為重要的是,陳氏確立了“貞人組斷代法”的研究范式。
關鍵詞:陳夢家 甲骨斷代 貞人組
陳夢家(1911—1966)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考古學家、歷史學家、詩人。陳氏在文學、文獻學、古文字學、考古學等領域都卓有建樹,為學界推重,本文專談陳氏甲骨學研究中的甲骨斷代研究。
甲骨是殷商史研究的基本史料,其分期斷代研究是甲骨學最基礎、最核心的一部分,同時也是最復雜、最精深的一部分,這是甲骨學者的共識。陳氏的甲骨斷代研究成果,在該領域的研究史上處于重要位置,具有特殊意義。以往學界對于陳氏的甲骨斷代學研究有過一些評論性文章,但尚未深入系統(tǒng)地分析過陳氏甲骨斷代學的淵源和影響。當下學界對于陳氏的甲骨斷代學也存在一些誤解,頗有廓清之必要。正確看待陳氏的學術遺產(chǎn),總結其成就與遺憾,對今天的研究是有所助益的。
一、陳夢家甲骨斷代學研究始末
在陳氏的學術生涯中,甲骨研究占據(jù)較大比重,若認為陳氏對于甲骨的研究是集中的,持續(xù)時間并不長,則是一種誤解。依陳氏自述,其古文字研究始于1932年。是年3月,從淞滬抗戰(zhàn)前線回到上海的陳夢家,接到聞一多的邀請,赴國立青島大學做聞一多的助教。陳氏在青島生活的四個月中,聞一多正致力于唐代文化的研究,這段經(jīng)歷使陳氏萌生了走向?qū)W術之路的想法。1934年9月,陳氏結束了他在安徽的中學國文教師時光,負笈北平,入燕京大學讀研,師從容庚。此后,陳夢家開始了系統(tǒng)的甲骨學習,于1936年以《古文字中的商周祭祀》一文獲燕大碩士學位。
畢業(yè)后的陳氏留燕大中文系任助教,在之后歲月中,陳氏又先后在西南聯(lián)大、芝加哥大學、清華大學以及社科院考古所任職,直到1956年《殷虛卜辭綜述》出版前,陳氏一直都有甲骨論述發(fā)表。不僅如此,他還做過許多與甲骨有關的工作,比如他曾在1937年隨聞一多參觀考察史語所對殷墟遺址的最后一次發(fā)掘,也曾在1946年留美期間赴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參觀甲骨,還曾于1948年為新籌辦的清華大學文物室收購甲骨事務奔波。50年代初期他還廣泛搜集甲骨拓本,為日后《甲骨文合集》的編纂提供了很好的資料儲備。
那么陳氏是從何時開始關注甲骨斷代學問題的呢?我們發(fā)現(xiàn),在二十多年的甲骨學研究中,陳氏治學旨趣發(fā)生過一些轉變。陳氏最初是在聞一多的熏陶之下開始接觸神話、歷史研究的。眾所周知,聞一多最重要的身分是文學家和神話學家,甲骨文并不是他的主要治學陣地。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決定了剛剛踏上古文字學之路的陳氏會對文字、禮俗、宗教等問題更加感興趣,這是不難想見的。至于陳氏的導師容庚先生,其甲骨領域最重要的代表作《殷契卜辭》在1933年已經(jīng)付梓。從近年刊布的《容庚北平日記》來看,在陳氏求學燕大期間,容氏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銅器研究方面。僅以甲骨研究而論,容氏的興趣也不在斷代上?!兑笃醪忿o·釋文篇》中錄有多家按語,其中容氏的按語多為具體字詞的考釋及人名、地名的考證,少涉斷代事,與董作賓按語的關注點有明顯不同。陳氏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聞、容二位的治學風格與旨趣對于早年的他產(chǎn)生了多少影響。自董作賓1933年寫定《甲骨文斷代研究例》之后,斷代問題已經(jīng)成為甲骨研究的核心,而陳氏在這方面的代表作《甲骨斷代學》四篇,最早到1951年方才發(fā)表。難怪陳氏自己也說他“曾經(jīng)片面的注重于文字的分析與尋求卜辭中的禮俗。后來因為作完了銅器斷代的工作,才覺得應從斷代著手,全面研究卜辭,遂于1949年起寫了《甲骨斷代學》四篇”。
順著陳氏的自述,我們可以推測他開始關注甲骨斷代的時間和原因。陳氏所言的“作完了銅器斷代的工作”,當然不可能是指他從1955年開始在《考古學報》上連載的《西周銅器斷代》六篇,而應該是說他完成了《美國所藏中國銅器集錄》中銅器的斷代。1944年到1947年間,陳氏先后受到洛克菲勒基金會、哈佛大學燕京學社和芝加哥大學資助,在美國搜集流散的中國青銅器。1947年回國前,陳氏的《美藏》基本編纂完成。該書雖按照器類著錄銅器,但陳氏在每件銅器下都給出了他的斷代意見。由銅器斷代出發(fā)開始思考甲骨斷代,是很自然的學術興趣轉移。但我們認為,陳氏思想深處的動力還不止于此。這一點從陳氏與友人的信札中可以窺知一二:
……這五年以來,我埋首于甲骨輯錄和古籍之中,知道了清代人的考據(jù)和如何應用古文字以窺探古代的歷史、社會、制度、宗教。我的興趣在古代,而尤集中于宗教和歷史制度,因古文字的研究,常常把經(jīng)歷中所埋沉的發(fā)掘出來。……但是雖然從事國學,我自己往往感到許多缺欠,而尤其是國學,不但盡量整理舊典籍新材料,更重要的是新方法以及別國材料方法的借鏡。最近看增訂的《金文編》,材料加多了,編制考釋一仍吳大澂之舊,而清代古文字學,自吳大澂、孫仲容、羅氏、王氏、容氏,或精于文字剖析,或博于典籍,然而由我們今日看,某一字可釋而不釋,某一字釋而有誤,其原因,(1)但釋字,而不管某字在一句中之地位,即不管□□;(2)但釋字,而不管此字所代表之制度,蓋往往由研究一制度而發(fā)現(xiàn)某文字的新注釋;(3)雖然注重歷史,援用典籍,而不能由比較材料得征信。所以,我常時時警惕自己,我們生于吳、孫、羅、王之后,我們所從事者為古史學、古文字學、考古學、考據(jù)學的匯合,有前人為我們準備道路的(如清代的注疏,二王之學),但我們今日則不但是繼承之,而是發(fā)展為新的。我們讀先生的《胡適文存》,覺其最大的價值在承清儒之后而開新學之端,而我看近今的學者,承此制度而發(fā)揚的固多,仍然覆蹈清儒故轍而不改者還是不少,則是這類學問不是不增加價值,而是不變新不創(chuàng)造。我嘗想及此,總想對于典籍材料稍以涉獵后,要注意訓練自己的新方法新態(tài)度,而研究古代文化,西洋的考古學、人類學,尤為急需,因此老愿意有機會出國一次。……
陳夢家 敬上
二十七年十月卅日 昆明
以上是陳夢家在1938年與胡適的通信節(jié)錄,去信的主要目的是想請胡適援助其赴美深造的愿望。對于陳氏的請求,因我們沒看到胡適的回信,故不知后續(xù)如何。從節(jié)引的這一段文字來看,當時的陳氏已經(jīng)不滿足于舊式的學問,急欲拓展自己的學術視野。他想要找到一套理論方法來做新式的研究。他認定,從前讀書治學的經(jīng)歷無法滿足這個需求,所以他必須要從現(xiàn)代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理論中汲取。陳氏彼時所思所想,已經(jīng)超越了很多同輩學者,就算放在當下仍然不過時。幾年之后,陳氏如愿以償來到芝加哥大學進修。他在芝大學習了哪些考古學、人類學的知識已不可考,我們也無法確定他是如何完善了自己的知識結構。但在美的三年確實是陳氏學術生涯的一個轉折期,因為到美之后,他很快就對當時國內(nèi)甲骨學界的治學現(xiàn)狀表示出不滿:
……漸漸感覺,我們這□導國學的前頭還有不少危機,就是在有些方面走回清代考據(jù)家的舊徑,并且更走在較狹隘的路上。而西洋的漢學家在有些方面超過我們了。在我們中間有兩種相反而并存的趨向,一種是守舊的傾向,一種是新奇的探險,而對于所謂科學方法以及西方學者治學的方法和精神沒有充分的利用。在昆明時我常常翻讀先生的總集,發(fā)現(xiàn)有許多地方我們正在討論的,先生早已看到,又由現(xiàn)在過重分析,而忽略普遍而廣博的發(fā)現(xiàn)與綜合的研究?!?/p>
我現(xiàn)在覺得我們要援引很零星的甲骨材料來治史,治文字學都嫌早,一則因為甲骨本身的技術問題(如定時代、配合天文等等),待解決的還多;其次,我們對于商代的語言系統(tǒng)和文法例還不大明了……
夢家 敬上
二月十七日
這是1945年初陳氏寫給胡適的另一封信。內(nèi)容顯示,在陳氏的心目中,“定時代”已經(jīng)是甲骨學最為基礎和迫切的問題。另外,陳氏認為被忽略的“綜合的研究”,則可視作其《殷虛卜辭綜述》的寫作初衷之一。當然,一位學者研究方向的確立和轉變,必定是多種因素共同促成的,我們很難將這些因素窮盡列出。
1949年初,在清華大學工作的陳氏因戰(zhàn)事而有了閑暇,開始整理他為清華文物室購買的1500余片甲骨,這件事促使陳氏真正開始進行甲骨斷代研究。之后幾年中,陳氏集中發(fā)表了四篇甲骨斷代學的專門論文,后將它們稍事刪改匯入《殷虛卜辭綜述》。在1952年12月致王獻唐的信中陳氏說:“甲骨之事非?,嵥?,而明年需作一總結報告,甚盼一氣作成,以后不再做它,以了結此緣法?!笔聦嵶C明《殷虛卜辭綜述》出版之后,陳氏確實再也沒有集中從事過甲骨研究。
因此,陳氏研究甲骨斷代問題,應該集中在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的幾年時間里。明確這個時間段是有意義的,它能提示我們應該從何種角度入手,探尋陳氏斷代體系的淵源;也會指引我們,應該將陳氏的斷代體系與哪個時間段的研究者進行橫向或者縱向的比對。
二、有關《甲骨斷代學》四篇與《殷虛卜辭綜述》差異的考察
就我們所知,陳氏對于甲骨斷代學有兩次集中的研究,主要成果為1951年至1954年發(fā)表的《甲骨斷代學》四篇和1956年出版的《殷虛卜辭綜述》(后文簡稱“《綜述》”)中有關斷代的部分。這兩次研究的時間間隔并不長,結論也大體相同,但若細心閱讀的話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存在不少差異。在正式討論之前,有必要將二者進行一番比對,才能確定以哪一種論述作為本文考察的出發(fā)點。
先來看四篇論文和《綜述》的對應關系。在《甲骨斷代學·甲篇》(以下簡稱“《甲篇》”,其他三篇亦同)的第一章中,陳氏做了一些有關斷代問題學術史和方法論層面的宏觀闡述,并且劃定了殷墟以及甲骨文的使用年代。后來陳氏將這些內(nèi)容放在了《綜述》的第四章與第一章中。以上內(nèi)容都是斷代研究的必要前提,陳氏將它們放在邏輯鏈的起始部分是合理的。需要注意的是,《甲篇》中論述的主要問題并不是甲骨斷代,而是斷代研究經(jīng)常需要參考的標準——商王世系,還有與世系有關的歷法、周祭問題。這兩部分內(nèi)容出現(xiàn)在《綜述》第七章和第十一章,與集中探討斷代問題的第四章和第五章相距較遠?!兑移吠ㄆ疾焐檀鷱R號問題,對應《綜述》的第十二章。陳氏自謂“名號在甲骨學的斷代上是一個很重要的標準,但名號本身必須斷代以后才有作為斷代的價值”。可見《甲篇》《乙篇》中有關世系、周祭、歷法和廟號的論述,都是陳氏在為正式進行斷代研究掃清障礙。相較之下,研究貞人問題的《丙篇》和研究甲骨坑位問題的《丁篇》,才是比較純正的斷代研究,它們分別對應《綜述》第五章和第四章。
四篇論文在匯入《綜述》時的改動可分為幾個不同的層面,由于這些改動比較瑣碎,以下我們僅選取若干有代表性的例子簡要總結。在論據(jù)層面,有一些屬于增加論據(jù)者。《綜述》33—34頁較《甲篇》中相應部分增補了兩種論據(jù),其一是否定董作賓《新獲卜辭寫本》中提出的盤庚、小辛、小乙三王卜辭,其二是陳氏自己找到的帝辛卜辭存在之證據(jù),如此即可將殷墟甲骨包含的年代更好地卡定在武丁帝辛時期;《綜述》390頁所引的《哲庵》279、《存》1.1513、《合》399不見于《甲篇》;《綜述》183—185頁補充了一些《丙篇》中遺漏的賓組貞人;《綜述》164—165頁引用的《乙》5455、5394等片,不見于《丁篇》。凡此都屬于不涉及觀點改易的論據(jù)補充,同類情況尚多,不繁引。還有若干例可視為優(yōu)化論據(jù):
上表中的改動,都是一些數(shù)字和釋文方面的細節(jié),表明陳氏在寫定四篇論文之后,依舊思考相關問題,并在《綜述》中記錄了自己的新得。
論據(jù)修補多屬枝節(jié),不太容易被讀者發(fā)現(xiàn)?!毒C述》中也有一些表述與四篇論文差異很大。這些改動涉及修正舛誤、更改論述和補充論述等層面,請看以下幾例:
1.修改技術失誤?!都灼返谒墓?jié)在討論商王世系時,曾將《史記·殷本紀》的世系分為三系。對于第三系,也就是上甲微至帝辛一段,陳氏在《甲篇》和《綜述》中都列出了表格。留意此表可以發(fā)現(xiàn),《甲篇》中陳氏定為祖乙之父的仲丁,在《綜述》中調(diào)整為河亶甲。核對《殷本紀》可知這處修改是正確的。陳氏之所以會在《甲篇》中排錯,大概是因為他混淆了《殷本紀》的記載和自己的新見。
2.刪除不當論述?!抖∑?05頁在列舉賓組卜辭的稱謂時提到了一位叫“咸”的祖先,并且認為此人“在上甲之后,大丁之前”,“可能是與湯同時的一個重臣”。但陳氏在《綜述》中刪去了相關文句,因為他此時覺得“咸”是指巫咸,為大戊之臣。關于卜辭中“咸”與“成”的釋讀和它們作為稱謂時的所指,是比較復雜的問題,陳氏所謂的“咸”實際上也是指大乙,這是我們要保持清醒的方面。同樣的,《丁篇》216—217頁中討論了《乙》4677,認為它屬于一個獨立的卜辭組類(與同出于YH127坑的賓組、子組、午組卜辭無關)。今查《乙》4677即《合集》22301,從字體和文例來看,還是劃為陳氏所定的午組卜辭比較妥當,《綜述》中刪除了相關內(nèi)容,大抵是基于這方面的考慮。
3.刪除不能確定的論述?!都灼分杏幸淮蠖握撌?,試圖解釋在周祭卜辭中為何某些商王有多位配偶受祭,這段內(nèi)容在《綜述》384頁里被刪除了。陳氏原本認為,商王受祭配偶的數(shù)量跟他有幾位親子繼承王位有關。根據(jù)這個猜測,他調(diào)整了《殷本紀》中記載的一些商王與他們父輩和子輩的親子關系。我們認為這些親子關系的修改不確定因素太多,還不能視作定論。商人稱呼兄弟,不限于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商人稱父也不好區(qū)分是生父還是叔父。在沒有強力的傳世文獻證據(jù)時,僅依據(jù)現(xiàn)有材料,我們很難確定商王在傳位時究竟是傳親弟還是傳從弟,同理,傳己子還是傳兄子也是筆糊涂賬。再深一步講,從前以有無親子即位作為區(qū)分商王屬直系還是旁系的標準之一,也不見得是條鐵律。就《甲篇》中的論述來說,陳氏在周祭譜中只找到了大戊的一位配妣,與《殷本紀》中記載的大戊有仲丁、外壬、河亶甲三子即位的數(shù)量不合,所以他認為大戊其實只有仲丁一位親子即位,外壬當為大戊的兄弟之子。至于河亶甲,陳氏結合《漢書·古今人表》的證據(jù)把他調(diào)整為仲丁之子了。這樣的安排確實能讓陳氏在《甲篇》中自圓其說,但大戊只有一配入祀譜,也可能是因載有其他配妣的卜辭還沒有發(fā)現(xiàn)。如果依照陳氏在《甲篇》中的意見大面積修改商王世系,就會出現(xiàn)不少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從而使該問題陷入顧此失彼的困境。陳氏在《綜述》中刪除這一部分的動機,應該就是來自對以上問題的思考。我們的推測并不是沒有根據(jù)的,《綜述》388頁較《甲篇》44頁有另一處細微改動,即刪去“祖辛只可有一法定配偶”,加入“我們相信,尚有極少數(shù)的先妣,將來有了新材料的出現(xiàn),可能補入”的表述,這處修改表明陳氏的擔憂和我們的推測是一致的。當然,刪除自己不能確定的論述,也是完善論文的一種形式。
4.補充論述?!都灼返谒墓?jié)分出《殷本紀》中商王世系的第一系為帝嚳至振的八世父子相傳。由于陳氏認為這一系均非信史,故在《甲篇》中只是述而不論。而在《綜述》第十章中,陳氏對于這八位先公都有一番梳理和討論,這種增補可以視作在原論述邏輯之內(nèi)的補充研究。還有一種以《綜述》第一章的第五節(jié)情況為代表的增補,屬于完善原有的論述邏輯鏈條?!毒C述》此節(jié)對應《甲篇》第三節(jié),二者差異著實不小,比較重要。《甲篇》第三節(jié)的目的是確定殷墟甲骨總體的使用年代,其論述邏輯為:首先肯定殷墟為商代晚期遺址,進而肯定《史記索隱》和《竹書紀年》關于殷墟使用時間為盤庚至帝辛的記載。之后陳氏根據(jù)殷墟遺址的使用時間,推定甲骨文是武丁至帝辛時代的遺物。至于盤庚小乙卜辭的不能確定以及帝辛卜辭的存在,則需要單獨論述。最后陳氏把殷墟甲骨卜辭分為七世九王的九期。仔細推敲以上邏輯,是有漏洞存在的,因為陳氏沒有交代甲骨的使用時代與殷墟遺址的使用年代是大體相符的。換言之,陳氏將殷墟遺址的使用年代套在甲骨上得出的結論,缺乏甲骨自證。很多我們在今天視為理所當然的結論,在學科發(fā)展之初并不為大家所公認,“殷墟甲骨文是商代晚期遺物”就是其中一個。若我們生活在陳氏的時代而只看到他在《甲篇》中的介紹,我們完全有理由懷疑出土在殷墟的眾多甲骨并非商代遺物。如果這個質(zhì)疑成立的話,之后的研究也就失去了意義。在《綜述》第一章第五節(jié)開篇,陳氏為彌補這個邏輯缺陷費了不少筆墨,他先將甲骨是殷商遺物的認定史詳細介紹了一番,邏輯鏈方才圓滿。陳氏的這種考慮是撰寫一部綜論性著作所必須具備的,這也展現(xiàn)了他思維嚴謹?shù)囊幻妗?/p>
5.其他。有些修改不是很好歸類,但也比較重要。比如《綜述》167頁較《丁篇》增加的“第十五次發(fā)掘出土的《乙》8691—9052字體近子、師、午組的,內(nèi)容多述婦人之事,可能是嬪妃所作”一句,對后來學者進行卜辭分類和定性工作非常有啟發(fā)性(詳后)?!毒C述》203頁中,陳氏提到他新近閱讀了貝塚茂樹的新說(將師組、子組卜辭的時代定在武丁時期)。貝塚氏的文章發(fā)表于1953年,與《綜述》這部分內(nèi)容相應的《丙篇》在此時已經(jīng)寫定,這提示我們陳氏和貝塚氏是在各自獨立研究的前提下,近乎同時得出相關結論的。
凡此我們舉出了一些《綜述》與《甲骨斷代學》四篇所見之異同例。陳氏對于文章的改動,有宏觀層面的,也有微觀層面的。有對于論據(jù)的修補,也有對于論述體例的調(diào)整和論述邏輯的完善。總的來看,《綜述》中的論述更加準確、完整,可以看作陳氏甲骨斷代學的最終成果。甲骨斷代作為一項基礎性研究,涉及甲骨學的各個領域,《綜述》中討論文例、地理、職官、宗教等問題的章節(jié),也常常摻雜陳氏的斷代意見,同樣是本文需要照顧到的。因此,下文的討論將以《綜述》為基本依據(jù),必要時輔以《甲骨斷代學》四篇。
三、陳氏甲骨斷代研究的基礎
陳氏在甲骨斷代的方法和結論上,較前人有長足進展。在徹底總結陳氏取得的突破之前,我們應該對在他之前的斷代研究水平有總體的把握,以確定陳氏工作的起點。在20世紀20年代末至40年代末這段時間里,董作賓是甲骨斷代學的奠基人,也是最重要的研究者。翻閱《綜述》的“斷代”章節(jié)不難發(fā)現(xiàn),陳氏很多的論述都是在董氏意見的基礎上進行的補充、修改與反駁。因此,我們從董氏的研究入手去評估陳氏以前的甲骨斷代水平是恰當?shù)摹?/p>
董氏是甲骨斷代學的奠基人,但斷代的嘗試并不始于董氏。早在1923年,王國維就根據(jù)《后上》25.9的稱謂,考證其為武丁卜辭。后來明義士等人也都有過一些零星的斷代意見。這些意見大多是正確的,可惜針對性太強,無法推而廣之到全部甲骨材料上??茖W的斷代研究,除了要考察甲骨本身所具有的特征之外,還需要結合甲骨出土時的考古學背景,董氏的分期斷代體系就是在參加了殷墟科學發(fā)掘之后逐漸確立的。
1929年,主持完第一次殷墟發(fā)掘的董氏撰寫了《新獲卜辭寫本》。以今視之,此文的許多意見是粗疏甚至錯誤的,但文中所懷疑的“甲骨材料有前世卜室舊檔,時代當比作為都城的時間長,絕非一時一世之產(chǎn)物”,確乎可以視作董氏分期斷代想法的最早起源。不僅如此,董氏還注意到甲骨在用料、書體、行款等方面存在差別,這些差別后來都成為董氏的分期標準。董氏撰寫《新獲》時認為殷墟是武乙至帝乙之都,到了1930年的《甲骨文研究的擴大》中他將殷墟時代的上限調(diào)至盤庚。盤庚至帝乙有七世十一王,時間跨度要遠遠大于武乙至帝乙三世三王,這又進一步激發(fā)了他思考斷代問題的興趣。終于在1931年的《大龜四版考釋》中,董氏明確提出了斷代的八項標準。董氏在這篇文章里僅對后來稱為“賓組卜辭”中的幾位貞人做了同版關系的考察,并且認定他們的時代大致在武丁、祖庚之世,至于如此斷代的根據(jù)董氏則未詳論。因此,董氏在此文中的斷代工作只能視為一個案例和剖面。真正標示董氏斷代體系走向成熟的文章是他在殷墟第五次發(fā)掘后寫定的《甲骨文斷代研究例》,在此文中,董氏依考古發(fā)掘的啟示認識到殷墟的使用年代是盤庚至帝辛時期,并將《大龜四版考釋》中提出的八項斷代標準修改為十項。這些標準中,除去已經(jīng)為學界認識到的世系、稱謂、方國、事類等,最要緊的還要數(shù)董氏首倡的貞人和坑位。根據(jù)貞人的線索,董氏將殷墟甲骨分為五期,分別對應商代晚期的一個或者兩個王世,這已是眾所周知的結論。學界今天對于甲骨斷代的研究,已經(jīng)和“五期說”使用的方法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然而我們并不能因此否定董氏的全部結論,因為他所構建的分期斷代框架,客觀上依舊可以大致描述甲骨材料在商末近300年間所發(fā)生的變化。在對專業(yè)性要求相對寬松的情況下,使用“五期說”仍是一種便宜之選。但該說有若干比較明顯的硬傷,是后來學者不可不察的,也是陳氏斷代工作的著力點。
問題集中在董氏所謂的第四期卜辭里。他在《研究例》中所劃定的“第四期(武乙、文?。┎忿o”,包含我們今天所謂的師類卜辭、歷類卜辭和無名類卜辭。無名類卜辭的時代包括但不限于董氏所言的第四期,董氏關于它們的安排還算不得全誤,但師類和歷類卜辭是無論如何不能晚到武乙、文丁時期的。董氏的錯誤始于他對甲骨坑位的思考,在《研究例》的“坑位”一節(jié)中,董氏按照發(fā)掘工作的人為分區(qū),將殷墟甲骨出土地點劃為五區(qū),并且認為第三區(qū)出土的甲骨,除了少部分屬于三期之外,均為武乙、文丁的四期卜辭。其所舉例片2.2.0358屬歷組二類,辭中記載的世系順序為大乙、大丁、大甲、祖乙、小乙、父丁。如果按照一般的邏輯思考,任何人都會將“父丁”視為武丁,進而判定此片屬于庚甲時期。實際上董氏自己也意識到了這種可能性,但由于先接受了自己“村中無一二期卜辭”的預設,所以他只好說此片的世系是簡略的,小乙之后省略了武丁、祖甲,直接刻下了父?。刀。?,故而這是一片武乙時期的甲骨。如果我們通讀70年代以來關于歷組卜辭時代爭論的文章,就會發(fā)現(xiàn)堅持“歷組晚期說”學者們的想法與九十年前的董氏是何其相似。甲骨分期斷代工作,以一期武丁的賓組卜辭確定為基點,在彼時董氏的思維中,卜辭是單線發(fā)展的,一期和二期卜辭都有特定的面貌,和村中所出的材料不相類,這是他將二者嚴格區(qū)分開的原因。文中所舉的《寫本》31是師組肥筆類,董氏基于同樣的原因?qū)⑵涠槲亩〔忿o。
1936年史語所在殷墟發(fā)掘了著名的YH127坑,材料的極大豐富促使董氏更加深入地思考四期卜辭問題。于是董氏在《殷虛文字乙編》的序言中認為,已經(jīng)明確了武乙卜辭內(nèi)涵的他,現(xiàn)在可以“揭穿文武丁卜辭之謎”了。此文中所舉的文丁卜辭例片內(nèi)涵比較復雜,包括了今天的師類、子組、午組等組類。董氏所謂的證據(jù)有三個:第一個是《甲》2356和《甲》2907中所見的“大乙”稱謂;第二個是“三代一癸”;第三個是“五世四戊”。在為甲骨斷代時,特定稱謂不能貿(mào)然作為斷代的依據(jù)已是毋庸贅言的原則,所謂的“三代一癸”是董氏從所得結論出發(fā)反推得出的,不能算作“證據(jù)”。至于“五世四戊”,雖然和“三代一癸”的情況一樣,但問題更多,即使依照董氏的邏輯來排譜,也無法自圓其說,此不詳述。總之,董氏將師類、子組、午組卜辭定為“文武丁卜辭”的證據(jù),都是靠不住的。
無論如何,1948年出版的《殷虛文字乙編》序言標志董氏的斷代體系基本完成。依前文所述,陳氏也在此前后開始了他的斷代研究工作。至于董氏在《殷歷譜》等其他論著中所提出的“新派”“舊派”“文武丁復古”等論斷,則是對于他“五期說”的豐富和補充。我們在這里較為詳細地介紹了董氏的得失,意在說明陳氏的研究基礎是豐厚的,研究前景是可觀的。
四、陳氏甲骨斷代的成就
這一部分將借助陳氏斷代研究的具體內(nèi)容,談談陳氏的成就。所謂的“成就”,一方面是指陳氏在董氏的基礎上取得的突破;另一方面是指陳氏的整個斷代體系或者零散意見,對后來學者的啟示,在整個甲骨斷代研究史上所處的位置。在此全面羅列陳氏的研究成果是不現(xiàn)實的,也沒有必要。因此我們擬從理論方法和主要結論兩個維度入手,選取若干實例,探討以上問題。
董氏在《研究例》中提出的十項標準并不是都能獨立出來為甲骨斷代的。由于具體卜辭中所包含的內(nèi)容千差萬別,所以董氏在具體操作的時候,常常需要幾項標準一起使用才能確定一片甲骨的時代。不過,十項標準之間的關系是交互且曖昧的,董氏并未明確給出它們之間的邏輯關系。簡單來說,董氏斷代的最核心流程是先依據(jù)貞人的同版關系劃定一個貞人集團,再根據(jù)該集團內(nèi)卜辭的內(nèi)容(世系、稱謂)確定其時代。當時代確定之后,董氏方可描述這一時期的其他標準,比如此期卜辭中常常出現(xiàn)的方國、人物、事類、字體以及甲骨出土坑位等,進而依靠它們找出這一時期不刻貞人名的其他甲骨,這一系列步驟是不能倒置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董氏提出的后幾項標準也可以視作依貞人、世系和稱謂所得出的“結論”,它們并不能直接作為斷代研究的起點。如果我們與董氏處在同一時期,在我們新獲一版甲骨后想要直接使用坑位、方國、人物、字體等標準來決定其時代,需要有一個前提,就是學界已經(jīng)對各期甲骨中的這些要素有了正確而充分的認識,然而當時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這正是董氏在師類、歷類等卜辭的斷代上走了偏路的原因。
陳氏在這個問題上是清醒的。他在《綜述》第四章將斷代的標準分為三個層次,第一標準包括世系、稱謂、占卜者,第二標準包括字體、詞匯、文例,第三標準包括某一時期的祀典、歷法、史實以及其他制度,并說:
上述的三種標準,必須要依照先后次序逐步進行,必須要根據(jù)了材料歸納的工作,必須要在嚴格的管制下尋求條例。
陳氏確定的方法流程,增強了斷代研究的科學性和可操作性。不過,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董氏提出的“坑位”一項沒有出現(xiàn)在上述標準中,陳氏選擇在后文將它獨立出來詳細研究。這樣的安排有一定道理,因為“坑位”與董氏提出的其他九項有明顯不同,它是一種甲骨的外在屬性,與甲骨的內(nèi)容、書體等內(nèi)在屬性不在一個范疇。我們也可以說“坑位”屬于甲骨的“考古屬性”,而其他九項屬于“文獻屬性”。使用“坑位”斷代所要注意的問題,以及董氏根據(jù)“坑位”得出的若干結論都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陳氏在這方面的論述更加周詳、更加準確,代表了當時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
在理論方法落實之后,陳氏《綜述》第四章后半部分開始了實際的斷代操作。殷墟甲骨年代的起點在武丁時期,斷代的核心也在于武丁卜辭,陳氏第一件事自然是確定何為武丁卜辭。本章最終劃定了四組主要的武丁卜辭:師組、賓組、子組、午組,并討論了它們之間相對的早晚關系。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陳氏并沒有始終如一地貫徹自己的研究方法,因為“午組卜辭”的劃定依據(jù)了字體和稱謂,而不是可以系聯(lián)的貞人組。裘錫圭評價陳氏“對應該先按字體等標準來給卜辭分類這一點,并非毫無認識”,是非常恰切的。陳氏對字體的重視不僅表現(xiàn)在“武丁卜辭”的研究上,他之所以把董氏的“三期卜辭”分為“廩辛卜辭”和“康丁卜辭”兩類,也是考慮到了它們在字體方面的差別。雖然陳氏自己沒有意識到,但他實際上已經(jīng)在相當大的范圍里使用了學界目前主張的先分類后斷代的方法,意義非凡。
《綜述》第四章和第五章一共給出了六個“貞人組”,它們一直被學界視為陳氏的重要貢獻。其實詳細比對陳氏所謂的“貞人組”和董氏所謂的“貞人集團”兩個概念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們并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因為二者的內(nèi)涵是相同的,為二者斷代的方法也是相似的。陳氏的進步,在于初步認識到了“貞人組”和王世的“不對等性”。在董氏的體系中,一期和二期的貞人集團是涇渭分明的,這種看法比較機械,也不符合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舉例來講,《綜述》182頁提到了賓組貞人有延伸到庚甲之世者,190頁又列舉了出組貞人中可能上及武丁晚期的“兄”和“出”。再來看陳氏在437頁關于“武丁卜辭”“庚甲卜辭”“武乙卜辭”中“丁”的一段重要討論。陳氏以為這些卜辭中的“丁”可能是指武丁的“兄丁”,也稱為“帝丁”。但實際上這些卜辭中的“丁”大部分是祖庚、祖甲稱其父武丁。比如在《粹》250中“丁”與祖乙、祖丁、羌甲、祖辛等先王并稱為“五示”,若依照陳氏的解釋把他看作庚甲的伯父“兄丁”,是很別扭的。陳氏所舉的含有“丁”的武丁卜辭,多屬賓三、賓出類,在賓組中時代比較靠后。而所謂的含有“丁”的庚甲卜辭,又多是出一類,在出組中時代比較靠前。二者字體相類,較難分辨,如《鄴初》38.4從辭例來看(“丁至于兄庚”)就明顯應屬祖甲世,而非陳氏所定的武丁,但若依字體來分,說它屬于賓組卜辭也未嘗不可。這種矛盾側面反映出武丁晚期至祖甲早期(《鄴初》38.4)的卜辭面貌是很相似的,所以將一期卜辭的晚界移到祖甲初年是符合實際的。陳氏關于“丁”之身分的結論雖然不對,但他把“武丁卜辭”和“庚甲卜辭”中的“丁”視作一人,則是很犀利的觀點,因為這樣做會拉近一、二期卜辭的距離。裘錫圭在《論歷組卜辭時代》中認為,從前以武丁祖庚之交作為賓組出組、一期二期的分界線是不妥當?shù)?。賓組晚期的一些卜辭,其面貌和出組早期卜辭殊難分辨,如果從甲骨本身出發(fā),將一、二期的界線調(diào)至祖甲早中期會更為合適。裘先生的考慮經(jīng)過黃天樹等人詳細的闡發(fā),已經(jīng)為學界廣泛接受。如果我們追本溯源,陳氏這種彌合賓組與出組關系的嘗試,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啟發(fā)了后來學者呢?
陳氏對于子卜辭(非王卜辭)的研究在學術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我們現(xiàn)在通常將殷墟常見的子卜辭分為婦女卜辭、午組卜辭、子組卜辭、圓體類卜辭和劣體類卜辭等幾種,這幾種卜辭的首次識別、命名、定性與斷代,幾乎都與陳氏有關?!白硬忿o”是相對于“王卜辭”而言的概念,經(jīng)過林沄、黃天樹、蔣玉斌等人的研究,現(xiàn)在可以明確不同種類的“子卜辭”是商代社會中多個父權家族內(nèi)的占卜遺物。陳氏在《綜述》中認為武丁時期存在著“王室正統(tǒng)卜辭”,同時也存在“嬪妃、王室貴官卜辭”,這種猜測雖然略顯粗糙,但方向總是正確的。
對出組、何組卜辭內(nèi)部分群的研究是陳氏另一項重要成果,我們以“出組卜辭”為例略加考察。陳氏所謂的“出組卜辭”大致相當于董氏在《研究例》中分出的二期卜辭。至于這部分卜辭內(nèi)部的再分期,董氏在《殷歷譜》中有過一些模糊的嘗試,但陳氏的研究更加細致周密一些。他將出組內(nèi)部的貞人依親疏關系分成了兄、大、尹及附屬三群。根據(jù)卜辭中有無“兄庚”“歲祭”“周祭”等內(nèi)容出現(xiàn),可以確定三組之間的早晚關系,并且探討祖庚、祖甲二王卜辭的區(qū)別。陳氏將“兄庚”“歲祭”“周祭”等作為斷代依據(jù),多少有些問題,但三個貞人群的劃分無疑在董氏基礎上跨出了一大步。李學勤、彭裕商依照字體將出組卜辭分為出組一類、出組二A類、出組二B類三類,每一類卜辭常見的貞人和陳氏所分的三群貞人對比如下:
應當承認,在第二欄和第四欄中,貞人的變化更替雖不能說完全同步,但也是非常相似的。換句話說,盡管今天我們使用的斷代方法與陳氏已經(jīng)有本質(zhì)區(qū)別,但他對于出組卜辭內(nèi)部的分期斷代意見仍然值得參考。這并不是一種巧合,因為貞人團體的更迭是具有時代意義的,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卜辭的變化。
陳氏的何組卜辭斷代工作,問題比較多,我們稍后介紹。這里想介紹一個因陳氏不經(jīng)意的論述所造成的積極影響?!毒C述》184頁把“貞人何”歸入了武丁時期,并說:
我們不問廩辛時代的卜人何是否在武丁時代已經(jīng)存在,在此暫先分別為兩個時代的卜辭;因為武丁卜人何的卜辭,其字體是賓組的(比較明125爭的卜辭),和廩辛時代的文體不同。
依照傳統(tǒng)看法,“何”是三期卜辭中的關鍵貞人。陳氏從字體考慮將他放在一期是正確的,但這個結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沒有得到學界的認可。許進雄1972年發(fā)表的《談貞人荷的年代》以及《略談貞人的在職年代》兩篇文章,從不同角度論證了貞人何存在于一期的事實,這就使得學界不得不重新考慮何組的斷代問題?;谠S氏文中列舉的證據(jù),今天我們已經(jīng)認識到事何類卜辭是何組卜辭中時代最早的一類,其時代上限起碼能到達祖庚之世,并且很有可能上及武丁晚年,不得不說陳氏在這個問題上是有卓越貢獻的。貞人何署名的卜辭,集中出現(xiàn)在黃天樹分出的事何類以及何組一類中,若加上賓組的材料,則何的任職期起碼跨越了武丁至康丁的三世五王,這是不太可能的。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何”是國族名而非私名,陳氏“不問廩辛時代的卜人何是否在武丁時代已經(jīng)存在”似乎也是有深意的。
以上我們選取的例子盡量兼顧了整體與局部,方法與結論,以期簡要說明陳氏在甲骨斷代學上所取得的突破。
五、陳氏斷代的不足與遺憾
在《綜述》出版至今的六十七年里,甲骨斷代學沒有停止進步。因此,我們現(xiàn)在學習陳氏的著述,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的某些觀點是我們不能同意的。這些“錯誤”的觀點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我們稱之為“不足”,是指在當時的研究水平下,依照陳氏的方法,本不應該得出的錯誤結論,這些“不足”說到底是因陳氏自身原因?qū)е碌?,理論上是可以?guī)避的;一種我們稱之為“遺憾”,指陳氏受制于當時的學科發(fā)展水平,對甲骨斷代產(chǎn)生的誤解,這是我們不能苛求陳氏的方面。明確“不足”與“遺憾”的區(qū)別,可以幫助我們更加客觀地評價陳氏的工作。
陳氏最明顯的不足,是他對于“武乙文丁卜辭”(即今天的歷組卜辭)的斷代意見。上文我們提到過陳氏對武丁卜辭的處理,他之所以能將武丁卜辭分出更多的組類(較董氏而言),并且正確地將董氏原定為四期的師類、子組卜辭放回一期,在于他此時大體遵循自己所制定的“三級標準斷代法”,并且較董氏更加全面地考察了甲骨材料。不過這種堅持到了他研究武乙文丁卜辭時就被放棄了。董氏的“四期卜辭”包括今天所謂的師類、子組、午組、歷類和部分無名類卜辭,五者中的前三者已經(jīng)被陳氏摘出還給了武丁,但是對于歷類卜辭陳氏保留了和董氏一樣的觀點,這讓人非常不解。陳氏發(fā)現(xiàn)的“貞人歷”原本可以為他下一步研究提供契機,因此我們想還原一次陳氏沒有進行的正確操作,來揭示陳氏與“歷組卜辭”時代真相失之交臂的原因。
在《綜述》202頁中,陳氏找到了“卜人歷”的例片,如《合集》32826、32825、32824、41663、32025和《金》396等,此六片依今天的字體分類標準應屬歷組一類或歷組二類。歷組卜辭的字體特征非常鮮明,容易辨認,所以他應該能很快地找到與上述例片字體相同的其他卜辭,然后將它們劃為一組,鑒于這些卜辭中未見除“歷”之外的其他貞人,陳氏甚至可能將它們命名為“歷組卜辭”。陳氏找到的卜辭中會包括《南明》477(《合集》32087部分,歷一)、《甲編》884(《合集》32182,歷一)、《鄴三·下》42.3(《合集》27435,歷一)、《鄴三·下》43.8(《合集》32762,歷一)、《南明》621(《合集》32287,歷二)、《摭續(xù)》223(《合集》32766,歷一)、《戩》4.8(《合集》32573,歷二),等等,根據(jù)《南明》477記錄的商王世系以及其他片中“父乙”“父庚”“父丁”“婦好”“兄丁”“母庚”等稱謂,將它們定為武丁與武丁子輩時期的卜辭是不難的。不僅如此,陳氏還會留意到他所分出的歷組卜辭在內(nèi)容上常常與賓組卜辭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也會提示他應該把歷組的時代提前。如此,陳氏會得到歷組卜辭屬于一二期的結論。至于陳氏會如何安排歷組與賓組、師組、出組卜辭之間的前后關系則是另一個話題,但參考陳氏對于師組的研究,我們認為他大概不會放棄已經(jīng)得出的“歷組屬于早期”的看法。
目前所能見到的歷類甲骨有5000片左右,其中有不少是1973年小屯南地發(fā)掘所獲,陳氏無緣得見。不過,回想明義士早在1928年就對一坑小屯村中的私掘甲骨進行過斷代研究,將其中的歷類卜辭正確地判定為一二期之物,可見材料的多寡并不是研究歷類時代的主要影響因素。陳氏在《綜述》第四章伊始斷言明義士的看法“不免全錯了”,根源在于他沒有貫徹自己的方法論,直接使用“坑位”為歷類卜辭斷代。我們在《綜述》中發(fā)現(xiàn)一些比較有趣的現(xiàn)象與此有關,比如陳氏雖然在宏觀上將歷類的時代定在了武乙文丁時期,但在引征甲骨時卻常常將歷類卜辭視為早期材料,如185頁所引的《輔仁》37(《合集》33917,歷一)、187頁的《粹》290(《合集》32621,歷二)、191頁的《明續(xù)》356(《合集》32458,歷無)、269頁的《后上》13.5(《合集》33040,歷二)、324頁的《后下》24.1(《合集》32277,歷二)等。不過,他有時也會將歷類卜辭放在三期中,如268頁的《粹》73(《合集》34220,歷二)、286頁的《鄴初》40.2(《合集》33019,歷二)等。還有492頁所引的《掇一》444、《寧滬》1.491、《鄴三》43.8三片均屬歷類,陳氏將它們定為武乙卜辭后又標注了一個問號,大概是因為三片中出現(xiàn)的“婦好”辭例使他對時代難以抉擇。凡此都說明他對于歷類卜辭時代的看法是游移不定的。
所以,無論是早期學者們堅持的“貞人分組斷代法”也好,還是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字體分類斷代法”也好,只要按照恰當?shù)牟襟E來使用,都能得出歷類卜辭時代的正確結論。我們今天使用后者,是因為“字體”能夠更加精確地反映卜辭變化以及導致這些變化的原因,但這并不代表前者的結論都是錯誤的、沒有意義的,前文提到陳氏對于出組分群的研究就是很好的證明。
陳氏對于坑位問題比較熱衷,在《綜述》第四章的前半部分,他花了很大力氣為董氏的坑位研究做修正和補充,目的是論證他所謂的“村中只出康武文卜辭”。這些討論在客觀上提升了“坑位”對于甲骨斷代的重要性。從另一個方面來看,甲骨既然屬于一種發(fā)掘所獲的遺物,那么按照一般的考古學斷代準則,其出土單位的地層和伴出物應該可以為其斷代提供參考。但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們已經(jīng)不能機械地抱持這樣的信念。因為董氏和陳氏所提到的“坑位”是指發(fā)掘坑所在的平層位置,與地層是不相干的概念;而且在殷墟考古研究的實際工作中,甲骨本身就常常作為斷代標尺,很多遺物、遺跡的年代,甚至殷墟考古的整體分期,都是參考甲骨分期得來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若再用出土單位的時代綁定甲骨的時代,不免有循環(huán)論證之嫌。當然,這是80年代以后才被學者們逐漸意識到的問題。
陳氏將從前屬于四期的師組、子組、午組卜辭放回武丁時代,并且認為午組略早于賓組,師組、子組晚于賓組,這樣的看法今天來看只能說是對錯參半。師、子、午三組的正確時代以及陳氏論述的不當之處,讀過林沄和黃天樹等人文章的讀者自可明白,我們想借此談一談導致陳氏認知偏差的深層原因。李學勤在《評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中說:
同一王世不見得只有一類卜辭,同一類卜辭也不見得屬于一個王世?!毒C述》沒有分別這兩個步驟,就造成一些錯誤。
這段話前半部分所表達的含義是正確的,這是被學界反復證明的事實。但若是針對陳氏的評價,我們覺得改為“同一王世不見得只有一類王卜辭,同一類王卜辭也不見得屬于一個王世?!毒C述》沒有分別這兩個步驟,就造成一些錯誤”,會更加貼切一些。陳氏將武丁卜辭分為師、賓、子、午等組,可見他并不反對同一王世有不同種類卜辭。不過,作為“正統(tǒng)王室卜辭”的師組和賓組,其性質(zhì)面貌與代表“嬪妃、王室貴官卜辭”的子、午組是不同的。在陳氏的觀念中,“王室正統(tǒng)卜辭”可以和“嬪妃、王室貴官卜辭”共存,但不同組類的王卜辭一定是此消彼長、單系發(fā)展的關系。一旦將師組時代提前,陳氏勢必要安排它與賓組、出組之間的相對關系。這種思維不僅影響了他對師組的斷代,也影響了他對三期卜辭的認識。
在董氏的體系中,“三期卜辭”包含了后來所謂的何組卜辭和無名組卜辭的一部分,但二者是混而不辨的。我們當然不能同意陳氏將何組定為廩辛卜辭、無名組定為康丁卜辭,但他首次將何組卜辭和無名組卜辭區(qū)分開還是非常有意義的。今天的我們對何組與無名組卜辭的真正面貌已經(jīng)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簡單來講,它們是延續(xù)了很長時段,分屬卜辭北系和南系,并且有相當一段并行期的兩種王卜辭。能得到這樣的認識是非常不易的,因為我們首先要從字體出發(fā)進行排譜和梳理,才能意識到歷組無名組、出組何組是兩條獨立發(fā)展的序列,與此同時我們還要兼顧兩個序列之間的相互交融與影響,這對于頭腦中默認“王卜辭單系發(fā)展”的陳氏來說,完全是另一個層級的問題。
六七十年代后,甲骨分期斷代的手段逐漸增多,除碳14測年等自然科學方法外,還可以使用鉆鑿形態(tài)、卜辭行款、字排等要素,這些手段陳氏是沒有來得及關注和使用的。以上是陳氏斷代體系中比較明顯的缺憾,《綜述》有關斷代的章節(jié)中,尚待完善的觀點和值得商榷的論述還有不少。比如陳氏排定的卜辭貞人表中共有貞人名120個,島邦男、饒宗頤、孟世凱、殷滌非等人都對此數(shù)字進行過修訂。再比如陳氏認為“同一版甲骨上出現(xiàn)的卜人必定是同時代的,就是沒有一版甲骨刻著兩個世代的卜辭”,林沄、周忠兵等人已辨其非。為節(jié)省篇幅,凡此類只關乎細節(jié)的問題從略。
結語
如果從宏觀層面比較董氏和陳氏的斷代工作,我們認為后者可以算是一種豐富,一種修正,但并沒有實現(xiàn)徹底的、理論層面的突破。
前文中經(jīng)常提到的“貞人分組斷代法”和“字體分類斷代法”是甲骨學學術史上相繼而起的兩種分期斷代理論。后者確立和推行的時間比較晚,但對于二者的更替,我們似乎難以給出一個明確的時間點。使用字體為甲骨分類的實際工作,李學勤在50年代末就已經(jīng)有意識地著手進行了。但“科學分類的唯一標準是字體”這一基本原則,直到1986年才被林沄明確提出。此中將近三十年時間里,貞人和字體在斷代研究中到底孰輕孰重,一直是含糊不清的。比如李學勤在1981年將所有卜辭劃分為九組,較陳氏新增歷組、無名組、黃組三種,其中的無名組就是完全依據(jù)字體而不是貞人分出的。陳氏的卜辭分組工作并不徹底,因他只對武丁至廩辛的卜辭做了分組處理,而康丁至帝辛的卜辭則直接使用了王名進行斷代。比照陳、李二人的意見可知,陳氏所謂的“康丁卜辭”即李氏的“無名組卜辭”,而陳氏的“武乙、文丁”“帝乙、帝辛”卜辭則分別對應了李氏的“歷組”“黃組”卜辭。1996年李氏又在九組之外加入了“非王無名組”,這十組卜辭標志著董氏和陳氏所倡導的分組體系的最終完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將陳氏的甲骨斷代工作定位在“貞人分組斷代”走向完善的關鍵一環(huán),是比較恰當?shù)摹?/p>
引書簡稱對照表
《哲庵》《哲庵甲骨文存》
《存》《甲骨續(xù)存》
《合》《殷虛文字綴合》
《乙》《殷虛文字乙編》
《掇一》《殷契拾掇》
《粹》《萃》《殷契粹編》
《明續(xù)》《殷虛卜辭續(xù)編》《合集》《甲骨文合集》
《后上》《殷虛書契后編·上》
《甲》《殷虛文字甲編》
《寫本》《新獲卜辭寫本》
《戩》《戩壽堂所藏殷虛文字》
《后下》《殷虛書契后編·下》
《前》《殷虛書契》
《南明》《戰(zhàn)后南北所見甲骨錄·明義士舊藏甲骨文字》
《鄴三》《鄴中片羽·三集》
《摭續(xù)》《殷契摭佚續(xù)編》
《輔仁》《戰(zhàn)后南北所見甲骨錄·輔仁大學所藏甲骨文字》
2020年2月25日初稿
2021年6月10日改定
(責任編輯:徐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