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禮翔
杜德橋(Glen Dudbridge,1938—2017),1959年就讀于劍橋大學,獲博士學位,師從專治中國小說及戲劇史的學者張心滄(H.C.Chang,1923—2004)。a從杜德橋的回憶來看,引領(lǐng)他進入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神秘殿堂的導師還有:蒲立本(Edwin G.Pulleyblank,1922—2013)、龍彼得(Piet van der Loon,1920—2002)、杜希德(Denis C.Twitchett,1925—2006)。參見施曄:《杜德橋與漢學結(jié)緣的多彩人生》,《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 年6 月20 日,第8 版。1965 年開始在牛津大學漢學科任教二十年,1985—1989 年被劍橋大學聘為漢學講座教授,1989 年再度回到牛津大學,擔任第八任漢學講座教授,并于1994 年擔任牛津大學中國學研究所首任所長,后入選英國藝術(shù)院院士。由于他在漢學研究中取得的成就,中國科學院于1996 年授予他“名譽高級研究員”稱號,b參見杜德橋:《用歷史眼光看中國古典小說》,載《文學遺產(chǎn)》1997 年第3 期,第93 頁。不幸的是,杜德橋教授于2017 年故去,但他早已在世界漢學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關(guān)于杜德橋的學術(shù)背景,已經(jīng)有部分論著進行總結(jié),c如程章燦教授曾專門論述了杜德橋的學術(shù)經(jīng)歷和學術(shù)背景,參見程章燦:《杜德橋及其〈柳毅傳〉研究》,載《世界漢學》第8 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年,第91—93 頁。另外還有:楊國楨:《牛津大學中國學的變遷》,載《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95 年第8 期,第7—8 頁;胡志宏:《西方中國古代史研究導論》,鄭州:大象出版社,2002 年,第353—361 頁;宋莉華:《當代歐美漢學要著研讀》,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200—201 頁;董橋:《英華沉浮錄2》,北京:海豚出版社,2014 年,第252—255 頁;趙超:《雪泥鴻爪——中國古代文化漫談》,太原:三晉出版社,2015 年,第237—244 頁。杜德橋自己也有相關(guān)文章述及,d杜德橋:《用歷史眼光看中國古典小說》,第93—97 頁;杜德橋著,董曉萍譯:《唐代文獻中的宗教文化研究:問題與歷程(上下)》,載《文史知識》2003 年第3—4 期。故此不再贅述。而中國學術(shù)界關(guān)于杜德橋的研究,也取得可觀的成績。e期刊論文中,程章燦關(guān)注的是杜德橋的《柳毅傳》研究;賴瑞和、董曉萍、陳泳超等以杜德橋的《妙善傳說》研究為中心;楊為剛、許浩然把視野放到杜德橋的《廣異記》研究,另外許浩然還關(guān)注到杜德橋的《李娃傳》《西游記》研究。學位論文有唐雯的《論英國漢學家杜德橋之中國古代民間宗教研究》(碩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08 年)。由于杜德橋?qū)χ袊膶W、歷史和宗教文化的研究之精深,故我們需要更加全面地挖掘其研究內(nèi)涵。
英語世界中,關(guān)于《醒世姻緣傳》的翻譯和研究,大致有以下重要成果。就翻譯而言,北美的奈倫女士(Eve Alison Nyren)首次將《醒世姻緣傳》翻譯到英語世界,并于1995 年出版。aEve Alison Nyren, trans., The Bonds of Matrimony, Hsing-shih yin-yüan chuan: A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Novel.Lewiston,Queenston, Lampeter: The Edwin Mellen Press, 1995.由于奈倫女士的譯本未見,此轉(zhuǎn)引自何劍葉:《北美的明代小說翻譯與研究概述》,《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3 期,第50 頁。值得一提的是,杜倫大學漢學家伯格女士(Daria Berg)就奈倫女士的譯作,寫了一篇書評,發(fā)表在《通報》上,稱:“很高興終于看到有人著手處理一項早就應該完成的任務:把中國最偉大、但被低估之一的傳統(tǒng)小說翻譯成英文?!眀Daria Berg, “The Bonds of Matrimony, Hsing-shih yin-yüan chuan: A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Novel”(Book Review), Eve Alison Nyren, trans., T’oung Pao 85.1 (1999): 201.就研究而言,不得不提到三位漢學家。首先是浦安迪(Andrew H.Plaks)。他較早對《醒世姻緣傳》進行了研究。c浦安迪提及Chau Siewteen 有《〈醒世姻緣傳〉中的問題和它的文學地位》(慕尼黑大學論文集,慕尼黑,1966),該文早于浦安迪文,但今未見。詳參浦安迪:《逐出樂園之后:〈醒世姻緣傳〉與17 世紀中國小說》(After the Fall: Hsing-shih Yin-yüan Chuan and the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Novel),馬曉冬譯,樂黛云、陳玨編:《北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 年,第338 頁。1985 年,浦安迪將《逐出樂園之后:〈醒世姻緣傳〉與17 世紀中國小說》一文發(fā)表在《哈佛亞洲研究》上。該文從小說文類特征的視角出發(fā),將《醒世姻緣傳》與1600 年以前四部沒有爭議的明代古典小說杰作相比較,探討了十七世紀的中國小說。d浦安迪:《逐出樂園之后:〈醒世姻緣傳〉與17 世紀中國小說》,第311—347 頁。其次是吳燕娜(Wu Yenna)。1986 年,吳燕娜的《醒世姻緣:對〈醒世姻緣傳〉的文學研究》(Marriage Destines to Awaken the World: a Literary Study ofXingshi Yinyuan Zhuan)出版。e吳燕娜:《醒世姻緣:對〈醒世姻緣傳〉的文學研究》,波士頓:美國哈佛大學出版社,1986 年。該書脫胎于吳燕娜的哈佛大學博士論文,是英語世界里最早關(guān)于《醒世姻緣傳》研究的專著。在1999 年,吳燕娜又出版了一部《諷刺與十七世紀小說〈醒世姻緣傳〉》(Ameliorative Satire and the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Novel,Xingshi Yinyuan Zhuan—Marriage as Retribution, A Wakening the World)。f是書未見,轉(zhuǎn)引自李國慶:《美國明清小說的研究和翻譯近況》,載《明清小說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261 頁。最后是杜德橋。他的《17 世紀小說中的一次進香之旅:泰山與〈醒世姻緣傳〉》一文,“最初提交于美國學術(shù)協(xié)會委員會所舉辦的‘中國的香客與圣地’研討會,該會議于1989 年1 月在加利福尼亞的波德伽海灣召開”,g杜德橋:《17 世紀小說中的一次進香之旅:泰山與〈醒世姻緣傳〉》,吳曉黎譯,樂黛云、陳玨、龔剛編:《歐洲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305 頁。并于1991 年發(fā)表在《通報》上。后該文被作者收入2005 年出版的論文集《典籍、傳說與民間文化》(Books, Tales and Vernacular Culture: Selected Papers on China)。與前面二位學者不同的是,杜德橋以歷史的眼光,將文學性、敘事性較強的《醒世姻緣傳》上升為歷史文獻,結(jié)合宗教史、社會史、經(jīng)濟史,探討《醒世姻緣傳》背后折射的明代泰山進香史實、明代山東地方經(jīng)濟、明代女性宗教組織和傳統(tǒng)家庭的解構(gòu)等具有價值的議題。這些議題的探討,啟迪了國內(nèi)學者對《醒世姻緣傳》社會史、宗教史方面的挖掘,可以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研究的他山之石。
杜德橋?qū)χ袊诺湫≌f的研究,有一個重要的方法論指導:運用歷史的眼光,將小說作品看作歷史文獻,從而挖掘小說文本富有價值的內(nèi)涵。關(guān)于這一方法論,其在《用歷史眼光看中國古典小說》一文中有過系統(tǒng)論述:“要是把那些著名的通俗白話文學加以嚴格的分析,可以得出很有意思的新知識,那么,其他沒有那么重要的作品也可以做同樣的研究分析,來增加我們的知識。其實,過去的任何文獻記載和文物,無論看來多么不重要,多么微小,都可能蘊藏著重要的知識,等著現(xiàn)代的讀者去發(fā)掘。”h杜德橋:《用歷史眼光看中國古典小說》,第94 頁。就傳統(tǒng)觀念而言,《醒世姻緣傳》相較于《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金瓶梅》等,其重要性并沒那么高,但是在杜德橋的眼中,《醒世姻緣傳》依然具備與其他小說一樣的文獻價值,我們所缺失的,只是嚴格仔細的研究。杜德橋又稱:“讀一個作品而要了解作者的教育和寫作的社會背景,那等于是把那作品看作歷史文獻。從某一個角度來看,每一篇留傳下來的文字記錄都是歷史文獻?!盿杜德橋:《用歷史眼光看中國古典小說》,第95 頁。只有如此,我們對小說所講述的故事才會有更加立體、全面的了解。
當然,這種歷史的眼光,并不是杜德橋個人的發(fā)明,他也是受到中國學者的熏陶和影響,b杜德橋稱“現(xiàn)在看回去,關(guān)于研究文學,我從那些中國學者那里主要學到了兩點”,其中一點就是歷史的眼光。同上,第93—94 頁。其中就包括胡適。胡適曾在《〈醒世姻緣傳〉考證》一文談道:“讀這部大書的人,應該這樣讀,才可算是用歷史的眼光去讀古書。有了歷史的眼光,我們自然會承認這部百萬字的小說不但是志摩說的‘五名內(nèi)的一部大小說’,并且是一部最豐富的文化史料?!眂胡適:《〈醒世姻緣傳〉考證》,載西周生:《醒世姻緣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第1494 頁?,F(xiàn)在,我們讀杜德橋《17 世紀小說中的一次進香之旅:泰山與〈醒世姻緣傳〉》一文,可以發(fā)現(xiàn),杜德橋充分吸收和借鑒了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尤其是胡適、孫楷第。因此,杜德橋?qū)m等學者的研究方法是較為熟稔的,故杜德橋向中國學者習得歷史眼光來研究小說,是可以想見的。
如果說,胡適首先提到要以歷史的眼光去研究《醒世姻緣傳》,那么將這種方法貫徹在《醒世姻緣傳》研究中的就是杜德橋了?!缎咽酪鼍墏鳌芬悦鞔y(tǒng)至成化年間的社會為背景,寫了一個兩世姻緣、輪回報應的故事。全書一百回,前二十三回寫前世姻緣,晁源攜妓女珍哥打獵,射死仙狐,后娶珍哥為妾,虐待妻子計氏。二十三回后,寫后世姻緣,晁源托世為狄希陳,仙狐托世為狄希陳妻薛素姐,計氏托世為其妾童寄姐,狄希陳在后世受到妻、妾折磨的業(yè)報。在中國古典小說研究領(lǐng)域,《醒世姻緣傳》大多被當作世情小說,其所體現(xiàn)的文學性往往大于歷史性。學者多關(guān)注小說塑造的人物、書寫的故事、運用的手法等文本性的內(nèi)容。不可否認的是,將文學性文本作為社會史信息的來源,存在著一定的困難。d參 見Peter Laslett, “The Wrong Way through the Telescope: a Note on Literary Evidence in Sociology and in Historical Sociology,”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27.3 (1976): 319 – 342.如“This is an imperfect metaphor, but it will serve to indicate what is meant by calling the use of literary evidence by social scientists, and especially historical sociologists, looking the wrong way through the telescope,”p.319.不過,浦安迪認為《醒世姻緣傳》在很多地方是“一種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幾乎達到了照相般的細節(jié)化——在對考試過程、官府的管理和法律程序,當鋪和放債,財產(chǎn)的購買和出租,地方上的游歷,災難救濟,特別是監(jiān)獄生活的描述中這種寫實主義特別突出”。e浦安迪:《逐出樂園之后:〈醒世姻緣傳〉與17 世紀中國小說》,第324 頁。
杜德橋?qū)ⅰ缎咽酪鼍墏鳌樊斪鳉v史文獻,展開社會史、宗教史的研究。首先,杜德橋廣征文獻,注重考訂。如圍繞薛素姐等人到泰山碧霞宮進香,繳納“香稅”議題,杜德橋嚴格分析、仔細爬梳,廣泛運用筆記文獻、正史文獻、宗教文獻,考訂出“從1516 年開始,所有朝拜碧霞宮的香客都要向政府交稅”,f杜德橋:《17 世紀小說中的一次進香之旅:泰山與〈醒世姻緣傳〉》,第285 頁。繼而析厘出“從香客的布施和稅收中得到的收入,春季總達10000 兩,冬季12000—13000 兩。它們應用于多方面,包括地方津貼、官員開銷,維持城防及廟宇建設(shè)、公共開支”。g同上。杜德橋還考訂出,“香稅最終被新繼位的乾隆皇帝廢除,他在1735—1736(譯文誤作1135—1736,筆者徑改)年頒布的法令對神和謙卑的信徒一視同仁”。h同上。其次,杜德橋注重對小說中所出現(xiàn)事物的溯源。如,薛素姐、老張、老侯所拜謁的“碧霞靈應宮”,杜德橋依據(jù)史料文獻,認為在宋真宗時期,泰山頂端玉女池出現(xiàn)一個石像,其后真宗用玉像來取代,到了十三世紀,這個玉像受到了大量香客的祭拜,到十五世紀,一座新的廟宇在玉女池旁建立,才宣告“碧霞靈應宮”的真正到來。a杜德橋:《17 世紀小說中的一次進香之旅:泰山與〈醒世姻緣傳〉》,第285 頁。總之,杜德橋選取了《醒世姻緣傳》中的“泰山進香”活動,以歷史眼光,深入考察,力圖接近當時的社會、宗教、家庭等歷史語境。
如果我們仔細回顧杜德橋?qū)χ袊诺湫≌f的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杜德橋十分注重并且善于挖掘小說的重點回目。b如杜德橋曾對《西游記》的第九回“陳光蕊故事”進行探討,明代所有百回本《西游記》俱不載此故事,而此故事最早載于明刻朱本,由此引發(fā)了《西游記》版本考,并上升到文學批評的高度??蓞⒁奊len Dudbridge, The His-yu Chi: A Study of Antecedents to the Sixteenth-century Chinese Novel.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0.
回到《醒世姻緣傳》本身,杜德橋的貢獻在于,對《醒世姻緣傳》中“泰山進香”這一活動做了全面且有力的分析。杜德橋曾對他這一研究方法進行論述,稱“針對文本中的某個問題,進行自由的重點閱讀,就其與內(nèi)部社會或外部文化的種種可能的聯(lián)系,做不同層次的分析和綜合研究。歷史文獻的研究者大概應該選擇這樣的工作”。c杜德橋:《唐代文獻中的宗教文化研究:問題與歷程》(下),第16—17 頁。杜德橋認為《醒世姻緣傳》的作者通過“泰山進香”活動,讓文本內(nèi)部發(fā)出對當時社會看法的聲音,如其在文中論述到:“我們真切地聽見一個上層男性的聲音在憤怒地聲討婦女宗教活動的影響——它滲透進體面家庭并干擾了它的正常秩序。作者讓素姐家族中的成熟男性為他們自己發(fā)言,同時自己也充分發(fā)表意見。”d杜德橋:《17 世紀小說中的一次進香之旅:泰山與〈醒世姻緣傳〉》,第301 頁。同樣,杜德橋認為走進文本內(nèi)部,探求內(nèi)部聲音的同時,也需要做遠距離的外在觀察,正如他在文中強調(diào)的“在此我將采取兩種角度,外在的和內(nèi)在的:虛構(gòu)的進香旅途的事件必須與來自外部的材料相比較,作者毫不掩飾的價值判斷必須在敘述中系統(tǒng)地加以甄別,然后看看還剩下什么”。e同上,第287 頁。杜德橋有著敏銳的視角,他認為作者在《醒世姻緣傳》文本中虛構(gòu)的進香事件,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與人類歷史的生活經(jīng)驗緊密相關(guān),為此必須進行外在觀察。于是,“為了研究這一點(文本中一些與我們自身社會經(jīng)驗相呼應的事實),我們必須確立并揭示他敘事修辭的不同層面,以便發(fā)現(xiàn)作者之外的其他聲音”。f同上,第302 頁。慶幸的是,杜德橋在碧霞元君宗教文獻(如明殘本《靈應泰山娘娘寶卷》和《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真經(jīng)》)中發(fā)現(xiàn)了這些聲音。
《醒世姻緣傳》的“泰山進香”回目,指的是第六十八回《侯道婆伙倡邪教 狄監(jiān)生自控妻驢》和六十九回《招商店素姐投師 蒿里山希陳哭母》,這兩回在小說中構(gòu)成了一個獨立的故事情節(jié),但它們深深植根于小說的整個文本結(jié)構(gòu)之中。杜德橋兼顧文本內(nèi)部聲音和外在觀察,對“泰山進香”回目作了五個方面的考察,依次是:泰山進香史、宗教組織、財務與后勤、游山、個人動機與家庭緊張。
泰山進香史是杜德橋關(guān)注的中心。杜德橋以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的視角,結(jié)合宗教史、正史、筆記等材料,詳細考察了香稅的征收與取消時間點、香稅的用途和碧霞靈應宮的建立等史實,然后引出一系列的問題,如:香客具體都由什么群體組成?他們到底為什么而來?他們?nèi)绾斡媱澓桶才盘┥竭M香之旅?龐大的進香隊伍是如何在山上安排自己的食物、住宿和器物運輸?shù)??他們又是如何納稅的?進香活動中有什么樣的宗教活動?這段經(jīng)歷對他們又有何意義?杜德橋認為“要找到一份可以從中透視一般香客的個人世界的原始材料恐怕是一件令人絕望的事情,而本論文將考察17 世紀的一篇敘事作品(《醒世姻緣傳》),它恰好能滿足所需”。g同上,第286 頁。
宗教組織是“泰山進香”背后的主要推手。杜德橋詳細考察了以道婆老張和老侯為首的民間女性宗教組織,揭示了二人拉攏薛素姐入會的本質(zhì),就是騙取錢財,所以這些“道婆”也就等同于“盜婆”。杜德橋認為這樣的民間女性宗教組織者,其實就是宗教商人。杜德橋稽考相關(guān)宗教文獻,詳細比對薛素姐入教和現(xiàn)實中道士入會,前者以二十兩銀子取得入會資格,而后者需要經(jīng)過一系列具有儀式感的手續(xù),從而凸顯出當時社會的扭曲。
財務與后勤是杜德橋論述比較嚴謹?shù)牟糠?。因為在小說文本中,對這一部分的描述也是模糊而難以提取關(guān)鍵信息的,所以,杜德橋考察了薛素姐在進香之前燒信香演社所花、進香入會所花、置辦進香物什所花等。杜德橋認為老張和老侯在進香途中與沿途旅舍、酒家的關(guān)系,就像今日導游與商家的關(guān)系。
杜德橋認為薛素姐等人的游山,與其說是一種進香朝拜,不如說是一種旅行,所以杜德橋?qū)⑵錃w納為“泰山之旅”。杜德橋從文本中提煉出關(guān)鍵內(nèi)容,如薛素姐旅行前的衣、食準備;出發(fā)前受到的來自傳統(tǒng)家庭的阻撓;旅行的路線(即由明水到濟南府,再到泰安州,再入泰山);途中懲治丈夫狄希陳等。杜德橋在論述中,充分挖掘了小說文本內(nèi)部的聲音,如將熱孝中薛素姐的艷服與狄希陳的方巾儒服進行對比,凸顯扭曲的現(xiàn)實狀態(tài)等。
個人動機與家庭緊張這部分的論述,是杜德橋?qū)懙米罡挥懈星榈牟糠?。杜德橋認為薛素姐“進香故事”和其他的故事一樣,都是在古怪的婚姻關(guān)系和宗教關(guān)系中,一個女人反抗士紳禮儀規(guī)范的斗爭。于是乎,杜德橋用冷靜的眼光和溫熱的心腸,寫下對薛素姐的評語,“所有意象中,泰山娘娘面前踩在丈夫肩上的素姐形象最具有敘事復雜性”。a杜德橋:《17 世紀小說中的一次進香之旅:泰山與〈醒世姻緣傳〉》,第305 頁。杜德橋認為在《醒世姻緣傳》中“進香、婚姻、社會反抗、厭惡的士紳以及作者內(nèi)心的愛憎,都留給我們最大膽、最令人難忘的沖擊”。故而,杜德橋也對小說的作者發(fā)出了禮贊,“他的藝術(shù)就在于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衣無縫的有機文本,其中社會生活細節(jié)持續(xù)不斷地提供既是表面的真實又是一個惡夢般的意象”。b同上。
不得不承認,杜德橋?qū)Α缎咽酪鼍墏鳌返难芯柯窂?,迥異于國?nèi)學者的相關(guān)研究。杜德橋開啟了《醒世姻緣傳》研究思路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簡單來說就是由文本指向到社會指向。如果對此存在質(zhì)疑,可試著對雙方的研究做一個對比。首先,國內(nèi)的學者關(guān)于《醒世姻緣傳》的研究,主要分布在三個方面:即考證(包括作者、版本、成書年代等)、思想藝術(shù)、語言。c《醒世姻緣傳》的專書研究者段江麗和夏薇對大陸關(guān)于《醒世姻緣傳》的研究狀況做了大致梳理,統(tǒng)計出自1980 年到2004 年間,相關(guān)論文內(nèi)容分為考證、思想藝術(shù)和語言三大類。詳參段江麗:《〈醒世姻緣傳〉研究》,長沙:岳麓書社,2003 年,第7 頁;夏薇:《〈醒世姻緣傳〉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3 頁。這種文學本位的研究既反映了《醒世姻緣傳》研究的熱度,又彰顯了《醒世姻緣傳》文本研究的深度。其次,來看杜德橋的研究,他在論述的最后總結(jié)到“進香的敘事就是與奇異的婚配、婦女地方組織的宗教關(guān)系、單個婦女對上流階層秩序的反叛這些敘事并行的,……不過文本自身不會接受這種簡單的層次劃分,相應的證據(jù)已經(jīng)在我們的討論中出現(xiàn)過。當作者把香會的組織者描述成一個經(jīng)營者‘道婆’時,他在‘燒香’敘事的語境下提供了一個看起來確鑿可信的社會細節(jié)”。d杜德橋:《17 世紀小說中的一次進香之旅:泰山與〈醒世姻緣傳〉》,第304—305 頁。杜德橋認為小說文本不再局限于“進香敘事”,而是在敘事語境下臨摹了真實的社會細節(jié),而且這種社會細節(jié)是有證據(jù)的。試摘出杜德橋給出的兩條證據(jù):其一,《醒世姻緣傳》在敘述兩個道婆拉素姐入會投資時,稱“起初隨會是三兩銀子的本兒,這整三年,支出本利夠十兩了。”e西周生:《醒世姻緣傳》,第975 頁。杜德橋運用來華傳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1845—1932)的《中國鄉(xiāng)村生活之社會學研究》(此書中譯本書名一般作《中國鄉(xiāng)村生活》,Village Life in China:a Study in Sociology)成果,認為“她們(道婆)預期三年內(nèi)將三兩銀子升值為十兩,是假定了一個月高達3.4%的復合利息。這比史密斯的數(shù)值(2%—3%)要高,但并不高得離譜,可能恰恰反映了當時當?shù)氐恼鎸嵡闆r”。a杜德橋:《17 世紀小說中的一次進香之旅:泰山與〈醒世姻緣傳〉》,第294—295 頁。其二,杜德橋針對《醒世姻緣傳》所敘述的泰山進香路線,稱“香客們從明水鎮(zhèn)蜿蜒西行至首府濟南,然后南行至山腳泰安,現(xiàn)代游客也恰好乘火車途經(jīng)這一路線”。b同上,第298 頁。故由對比可知,差異十分明顯,前者重點指向文本,后者著重引向社會,無優(yōu)劣之別,不過,杜德橋的研究為國內(nèi)外研究《醒世姻緣傳》的學者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并取得一定的反響。
就國內(nèi)學者的研究而言,對杜德橋這一研究方法的借鑒主要有以下四種。一是段江麗的《〈醒世姻緣傳〉研究》。段文提到:“在我們看來,西方漢學家的兩篇論文更具有啟發(fā)性,一篇是美國浦安迪的《逐出樂園之后:〈醒世姻緣傳〉與17世紀中國小說》,……另一篇是英國杜德橋的《17世紀小說中的一次進香之旅:泰山與〈醒世姻緣傳〉》,主要從社會學的角度,結(jié)合一些史料,對小說第六十八、六十九兩回描寫的‘泰山之旅’作了深入的探討。”c段江麗:《〈醒世姻緣傳〉研究》,第9 頁。段文在論述家庭禮儀的社會規(guī)范、泰山進香神圣性的否定等方面對杜德橋的研究多有借鑒。二是劉倩的《通俗小說與大眾文化精神》。劉文在探討民間信仰與通俗文學時,受到杜德橋的啟發(fā),稱“通俗作品承載著民眾的宗教感情,……尤其是重視細節(jié)的小說作品,意外地為民俗學、人類學、宗教學的研究提供了歷史資料”。d劉倩:《通俗小說與大眾文化精神》,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 年,第81 頁。三是李萌昀的《旅行故事:空間經(jīng)驗與文學表達》。李文在論述行旅文化與通俗文學時,也借鑒杜德橋的研究成果,論述了古代特定人群中婦女的宗教之旅。e李萌昀:《旅行故事:空間經(jīng)驗與文學表達》,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年,第15 頁。四是周郢的《碧霞信仰與泰山文化》。周文在研究明清之際的泰山香社時,同樣借鑒了杜德橋的成果。f周郢:《碧霞信仰與泰山文化》,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357 頁。
西方漢學界對杜德橋此文的研究,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是對杜德橋研究成果的吸收借鑒;其二是將杜德橋的研究成果納入宗教研究尤其是道教研究的書目中。前者的代表是法國著名的漢學家高萬桑(Vincent Goossaert),他的“Irrepressible Female Piety: Late Imperial Bans on Women Visiting Temples”一文,以晚期帝國禁止女性參觀寺廟為主題,在論述“行政實踐與執(zhí)法的挑戰(zhàn)”時,吸收了杜德橋的研究成果,論述了女性突破禁令,參觀寺廟并且進香的史實。gVincent Goossaert, “Irrepressible Female Piety: Late imperial Bans on Women Visiting temples,”Nan Nü 10.2 (2008): 226.后者的代表是美國著名漢學家管佩達(Beata Grant),她是研究中國宗教、文學和女性文化的著名學者,她在編輯《中國古代婦女、性別和宗教中西參考書目》時,將杜德橋該文編入其中。hBeata Grant, “Women, Gender, and Religion in Premodern China: A Selected Bibliography of Secondary Sources in Chinese and Western Languages,”Nan Nü 10.1 (2008): 156.很明顯,管佩達認為杜德橋此文是關(guān)于宗教學而非文學的研究。
當今的學術(shù)研究早已是融通性研究,中西融通是其中一個重要方面。西方漢學家以異域之眼,審視和研究中國文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學習和借鑒的參照。以杜德橋為例,其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不止于古典小說,還涉及書目學、文獻學等,所以,我們需要保持對西方漢學研究的敏感,系統(tǒng)了解西方漢學家的研究成果。這也是西方漢學家所希冀的,正如杜德橋自己所說:“不管怎樣,我還是期待中國學者能把我的研究成果系統(tǒng)地介紹給中國學術(shù)界?!眎施曄:《杜德橋與漢學結(jié)緣的多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