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國強[長治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山西 長治 046000]
陶淵明的組詩創(chuàng)作可謂不少,如《歸園田居》《擬古》《雜詩》《飲酒》等。從體制上看,《飲酒》的篇幅最多。從內容上看,這一大型組詩直接以“飲酒”命名,在陶淵明的詩中占有重要地位。正如有學者所言,陶淵明大概在歸隱田園之后遭遇過最大的自我懷疑,《飲酒》正是這一時期的作品,表現(xiàn)了作者“不屈的意志和堅卓奮發(fā)的生命力”①。
縱觀陶淵明的一生,可見其是經歷了徘徊之后才最終歸隱。依其中年時所作《榮木》 看來,當時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非常明顯。詩人在詩中不僅自詡為孔子的弟子,而且全詩基調仍然是昂揚的。但其晚年辭世前所作《自祭文》則明顯平和了許多,可謂哀而不傷。詩人不否認對生命的眷戀,但也表明了自己絕不同流合污,傲然自立于田園之中酣飲賦詩的自覺選擇與人生立場。
在詩人思想認識的這一轉變中,歸隱之后的《飲酒》這一組詩就顯得尤為重要?!讹嬀啤沸蛑小邦櫽蔼毐M”等表述明確排斥了他者的在場,其藝術指向耐人尋味。依序,《飲酒》當是詩人獨飲之后自娛之作,在旁人眼里或許也只是“歡笑”罷了。但毫無疑問的,這一表述也充分說明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
具體而言,詩人通過組詩《飲酒》,意在確立其自覺追求的“隱者”“飲者”“吟者”形象,以實現(xiàn)了其現(xiàn)實人生與藝術人生的完美統(tǒng)一。
蕭統(tǒng)所撰《陶淵明傳》中把周續(xù)之、劉遺民、陶淵明并稱為“潯陽三隱”②。這個史料可以看作是當時社會對陶淵明的認識。而詩人在《飲酒》中要確立的自我形象,也首先是隱者形象。
歸與不歸,曾經是陶淵明反復自問的命題。詩人最終歸隱田園直至終老,也對這一人生命題給出了明確答案。認識陶淵明,理解陶淵明的《飲酒》詩,首先應充分認識詩人自覺追求并確立的隱者形象。
《飲酒》首先對歸隱的緣由做了充分解釋。如其二(指《飲酒》其二,下同),先是借伯夷、叔齊在首陽山餓死的典故,揭露了“善惡茍不應”的現(xiàn)實。又借榮啟期雖固守節(jié)操卻一生饑寒困窮,表達了對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其三更是開門見山直言“道喪向千載”,既然如此,“世間名”(即功名)恐怕是難有所成的??鬃釉f“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陶淵明最終棄官歸隱,主要還是對時代的絕望。據蕭統(tǒng)《陶淵明傳》,檀道濟勸他:“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淵明說:“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面對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詩人以“何敢望賢”表示婉拒,其真正原因,恐怕是對檀道濟所言“文明之世”的懷疑和拒絕。
《飲酒》也真實地再現(xiàn)了詩人的隱居生活。如其五云:“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避囻R不只是交通工具,更包含著官場迎來送往的場面上的熱鬧。正如《歸園田居》其二所言:“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奔热荒芡顺龉賵觯瑲w耕田畝,官場中的世俗喧鬧也就自然而然地遠了。但這種遠,不僅指空間距離,更強調一種內心的遠離。因為在政治動蕩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隱居本身有時候也是充滿兇險的。因為隱居意味著與當權者的不合作,這種不合作極易被曲解為叛逆。就陶淵明本身而言,其退隱之后仍多次受到當權者的叨擾。所以要真正與世隔絕,其實難以做到。能與世界保持清醒的距離,保持一種疏離狀態(tài),才是陶淵明的最終選擇。有學者把這種隱居類型總結為疏世之隱,筆者也深以為然。但這種疏世之隱與“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的待世之隱顯然并不矛盾。只是詩人自嘆“黃唐莫逮”,又覺人生短暫,“有道”無望罷了。
其八云:“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可以看作是詩人隱者形象的自況。詩人自比那生在東園眾草中的青松,雖被眾草淹沒了其姿態(tài),但隨著歲月的雕琢,青松的孤高最終會卓然顯現(xiàn)?!斑B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二句,似乎可以看作詩人對自己隱居狀態(tài)的清醒認識。既然不能選擇“連林”,必然成為一顆“獨樹”,那么人眾的覺與不覺、奇與不奇,自己當然也就不在意了。
而且還需指出的是,陶淵明筆下的隱者形象與現(xiàn)實中的隱者形象是完全統(tǒng)一的,精神上的自由與物質上的匱乏,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困惑和矛盾,詩人從來就沒有回避,而是在詩歌中真切地反映了出來。但是詩人最終超越了這些矛盾,這是陶淵明的真誠所在,也是陶淵明的偉大之處。后世追隨陶淵明者雖多,但未必能從這種矛盾中超越出來。而能像陶淵明一樣親自躬耕,以農民的辛苦勞作來維持自己的隱居生活直至辭世,恐怕就更沒有了。這仍然是陶淵明作為隱者的偉大之處。
在潯陽三隱中,陶淵明與其他二人均有交往。《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有云:“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憋@然在勸說周續(xù)之等人和自己一起歸隱。而劉遺民即曾經的柴??h令劉程之,后在廬山隱居。陶淵明既沒有追隨劉遺民歸隱廬山,也沒有像后來的周續(xù)之那樣追隨慧遠,是有其現(xiàn)實原因的。
陶淵明有《和劉柴?!芬皇?,詩云:“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笔乖娙瞬荒芨钌岬?,首先是親人和舊友,其次恐怕就是因為酒了?!肮蕊L轉凄薄,春醪解饑劬。弱女雖非男,慰情良勝無。”在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正好有新釀的春酒可以消解饑渴與疲倦。薄酒雖比不上佳釀,但有酒總勝過無酒。這個原因恐怕才是重點。離群索居遁跡廬山,酒是難以保障的,而入沙門更不得飲酒。那么歸隱田園自給自足就是最好的途徑。顯然,陶淵明的求隱與嗜酒是密切相關的。求隱而不能無酒,但又絕不能因為酒而改變自己歸隱之志。這也就不難解釋其為什么要拒絕檀道濟所贈了。
而陶淵明寫作的大量酒詩,也足以證明其對酒的喜愛?!讹嬀啤分苯右跃泼跃迫朐?,更是以詩來確立自己的飲者形象。序中所云的“無夕不飲……忽焉復醉”,已把一個飲者形象凸顯出來了。
除了序,《飲酒》詩中亦有大量內容描摹飲者形象。如其一起筆即指出“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接著又指出“寒暑有代謝”,既然衰敗繁榮沒有定數(shù),寒暑代謝中人生又更顯其短,那還不如“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這是飲者的追求。其七又云:“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本萍饶苁谷送鼞n,在朦朧醉意中,詩人的遺世之情更顯悠遠。雖然詩人只是一個人獨飲,但只要酒杯一空,酒壺就傾過身來給它斟滿了。這是詩人的醉言,但如此醉言恐怕也只能出于飲者之口。飲者往往是醉者,但所醉未必在酒,而在于心。
其八云:“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為。”在強調了自己的“卓然”“獨樹”的隱者身份之后,詩人更在意的,是能夠在這東園之中,撫著這一棵孤松,一邊飲酒一邊遠望?!拔嵘鷫艋瞄g,何事紲塵羈?!奔热晃疑趬艋弥g,人生又實在短暫,何必為塵世間的俗事所羈絆呢?甚至,就連世人懂不懂詩人的歸園隱居都不必在意,只要有酒相伴,足矣。由此,詩人自我認同的飲者形象也就自然而然地在詩中確立起來了。
其二十云:“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币部梢钥醋魇墙M詩的結尾。如前所述,濁酒足以讓人陶醉,漉酒而飲只為快飲。在詩人看來,人生能否適意,主要在于有酒還是無酒,能不能致醉。至于是濁酒還是佳釀并無多大不同。這并不是說詩人對酒的優(yōu)劣沒有品味,而是詩人常年躬耕田園,早已在固窮之中超越了這一層意味。
依《飲酒》序所言,這二十首詩是詩人“既醉之后”“自娛”的產物。歷來論家在此頗多疑惑:既是自娛,為何要“聊命故人書之”?既有故人,何不共飲,而要“顧影獨盡”?
其實,詩人之所以在序中這樣表述甚至強調,其意圖還是比較明確的。其一,組詩雖以飲酒為名,其意并不在酒,而是借酒發(fā)揮,所以“忽焉復醉”到底醉到了什么程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還能寫詩,還能言說。否則,此飲將沒有意義;其二,之所以故人不在場共飲,而是事后書之。其重點也不在于有沒有這樣一個故人。既然是酒醒之后抄錄,詩人自己完全能夠做到,無須故人代勞。詩人所要強調的,還是“獨”這種狀態(tài)。不僅是獨飲,也是獨吟。而為什么要獨吟,其本質還是詩人的內省和自我獨白。在這個層面上,詩歌所強烈顯現(xiàn)出來的,正是詩人自我形象中的吟者形象。
作為吟者的陶淵明,在詩中也時時在苦吟。只不過這種苦吟不同于后世詩人那種“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的雕琢,而是在詩的結構、內容及形式上的苦心經營。
縱觀《飲酒》二十首加上序言,可以看出詩人營構的是一個十分完整的藝術文本。這樣的結構在當時已十分可貴。從內容來看,詩歌所涉十分龐雜,有對世道澆離的慨嘆,有對人生苦短的體悟,有對悖謬歷史的懷疑,有對功名利祿的否定,等等,雖不一而足,但核心要義還是對隱與飲的追求。正是通過對這些內容的反復吟詠,詩人在矛盾中走向了自然,從困惑中走向了澄明,在藝術之境中再一次明確了自我形象。
組詩在形式上亦呈現(xiàn)苦心經營的色彩。通過序言,詩人強調了自己的獨飲,也進入了飲后獨吟的狀態(tài)。正是在這種獨處的狀態(tài)中,詩人能夠直接面對自己的內心世界,內心獨白抑或自我詰難,都是詩人復雜內心世界的主動流露與大膽表達。由此觀之,詩人何其誠也!
所以,《飲酒》的本質雖是獨語,但其采用的形式卻是豐富多樣的。有反詰,有問答,有敘述,有獨白,通過這些不同的形式,詩人不僅反復闡明了自己歸隱田園之志,也反復吟詠了飲酒以及由酒帶來的對矛盾與痛苦的消解,更在這種反復吟詠之中確立了自己吟者的形象。而詩中的飲者形象,正是現(xiàn)實中的詩人形象。這是一種藝術的自覺,無疑也是陶淵明的自覺選擇。
其九云:“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襤縷茅檐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痹娙私杼锔钢?,道出了世人對自己的不解?!吧罡懈咐涎裕A氣寡所諧。”而詩人面對這種不解,也深知田父的一番好意,所以感動之余并不言辯。只在“顧影獨盡”的夜晚,端起酒杯吟道:“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p>
其十三的形式更有意味,歷來爭論也較多。首句“有客常同止”本身就值得推敲。什么樣的“客”能與人“常同止”呢?恐怕只有自己的影子?!叭∩徨惝惥场笔钦f二者志趣不同,似乎是想表達詩人無法調和的內心矛盾?!耙皇俊遍L年獨醉,而“一夫”終年清醒。一醒一醉還能相視而笑,說的話卻又互不領會。一個顯得是多么愚鈍,一個又顯得多么聰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奔难哉哂质钦l呢?當然是詩人自我。他向“一士”“一夫”寄言:日落之時應當秉燭了。拋開醉與醒、愚與穎的矛盾,秉燭而飲才是詩人活在當下的現(xiàn)實追求。《歸園田居》其五曰:“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所表達的也是對秉燭歡飲的肯定與追求,明顯帶有及時行樂的意味?!稓w園田居》其五是詩人對田園生活的場景與事件的自然復述,而《飲酒》的不同之處在于,詩人無意去復述生活本身,而是在強調一種生活的方式,這是一種能使詩人“詩意地棲居”在田園之中的方式。正是在這種反復而巧妙的吟詠之中,詩人也完成了自我詠者形象的確立。
綜上所述,陶淵明通過組詩《飲酒》及其序,在藝術上確立了其自我形象——隱者、飲者與吟者。這三個形象互相佐證、互相融合,完美地統(tǒng)一在一起。詩人通過飲與吟完成了隱,而隱與飲又成為詩人吟的重要內容。隱、飲、吟在組詩中共同構成了詩人的自我形象——即隱者、飲者、吟者的統(tǒng)一。
詩人之所以在組詩《飲酒》中確立隱者、飲者、吟者同一的自我形象,既是詩人形而下的現(xiàn)實生活中自我形象的真實反映,也是詩人形而上的精神世界的自覺追求。正所謂“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詩人對于“自然”的回歸,是經歷了一番艱難而曲折的心路歷程的。在這一過程中,詩人對自我形象的反復確認與肯定就顯得尤為重要。而組詩《飲酒》,正是詩人對自己這一重要人生歷程的反映與書寫。
經過一番猶疑,詩人終于通過對自我形象的確認,從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雙重矛盾中走了出來,平和地接納了自我以及這個自我所做出的人生選擇。
① 劉奕:《誠與真:陶淵明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200頁。
②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