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紅萍
2018年6 月25 日,民俗學家烏丙安在德國柏林用手機在微信圈發(fā)出了一條微信:
柏林的“冷夏天”!自從中國的夏至那天起到今天一周了,柏林的氣溫下降到了每天10℃—19℃的低溫,人們都穿上厚衣服取暖(我穿了薄羽絨服),見圖二、圖四;在夏至前這里氣溫都在每天17℃—26℃左右的涼爽!見圖六、圖八,于是我就把柏林的夏至節(jié)氣改成“冷夏”或“夏秋”!可以認定二十四節(jié)氣確實是中國的自然節(jié)氣 ,套在德國的氣候上是不適用不科學的!這,正是中國二十四節(jié)氣認知的重要特質!……不過,這里的“冷夏”總比“酷夏”好得多!
烏丙安這次赴柏林本是去治病,他說不久即歸,將參加11 月在廣州召開的中國民俗學會。然而,這條頗有民俗學意味的微信,竟成為其在朋友圈最后的發(fā)聲。2018年7 月11 日,烏丙安先生在柏林逝世。
讓我們把時光回溯到年初。2018年1 月,第十三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頒獎盛典在廣州舉行。在此次盛會上,烏丙安獲得“中國文聯(lián)終身成就獎”,頒獎詞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需要文化的先覺者。他們關注文化現(xiàn)實,洞見文化規(guī)律,以最深沉的情懷、最堅定的行動、最執(zhí)著的使命投身文化實踐,喚醒世人對文化傳統(tǒng)的關切,呼吁全社會對民間文化的保護……”①潘魯生:《懷念烏丙安先生》,《民藝》,2018年第6 期。
誠如頒獎詞所言,烏丙安以高度的理論自覺與學術自覺,致力于民間文化的保護、傳承與發(fā)展,是“文化的先覺者”。六十多年來,烏丙安一直致力于中國民俗學學科體系化建設,他守土有責、拓土有方,在開展民俗學專業(yè)教學、構建民俗學基礎理論等本格研究的同時,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等方面也做出了重要貢獻,其學術歷程體現(xiàn)了中國民俗學者賡續(xù)傳統(tǒng)、從實求是的學術品質,其學術思想與學術成果在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人是環(huán)境的產物,同時人的生存、發(fā)展也深深地影響了環(huán)境。烏丙安對民俗學事業(yè)的熱愛根植于他耳濡目染的生活環(huán)境之中。1929年,他出生于內蒙古呼和浩特市的蒙古族家庭。少年時代,他就讀于呼和浩特市模范第二小學,因為口才好,小學四年級第一次參加演講比賽,就獲得全市第一名的好成績。在這里,他學習了四書五經等國學知識,并對民族歷史文化和民俗風情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為他的民俗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國學基礎。1946年8 月到1949年6 月,他在國立綏遠中學高中部學習,為了給家里減輕負擔,他勤奮學習,以優(yōu)異的成績連續(xù)三年獲得獎學金。在此期間,他開始在期刊雜志發(fā)表作品。因為才能出眾,他被選為學生會主席。畢業(yè)時,由于參加大罷課活動而被國民黨政府追捕,他就去了解放區(qū)的北平。到達北平后,他一邊打工一邊考大學。1949年,烏丙安考入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成為新中國第一批大學生。他多才多藝,不僅會拉二胡、京胡,還會小提琴、手風琴等。正是因其出色的才能,他被選為學生會主席和文藝部長。1953年1月,由于成績優(yōu)秀,他提前半年修完了本科課程,之后留校成為了一名中文系的助教。①被訪談人:烏丙安;訪談人:謝紅萍等;訪談時間:2017年5 月29 日;訪談地點:北京中協(xié)賓館。
1953年,他到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學習,師從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的奠基者鐘敬文教授,成為新中國第一代研究生。談及當時選擇民俗學的初衷,他說:“我最喜歡的是鐘敬文老師的民俗學。我有民間文學的根基,我的家鄉(xiāng)內蒙古,高中的時候,內蒙(古)草原,鄂爾多斯,這些地方我都去過。蒙古地區(qū)的風俗習慣我都懂,我就想考我們國家民俗學的奠基人、創(chuàng)始者鐘敬文教授的研究生。”②同上。面試的時候,烏丙安演唱了蒙古長調、漢族漫瀚調、陜北民歌信天游,還用不同方言講述了各地的民間故事。在進入北師大學習后,他更加熱愛民俗學專業(yè),他說:“一個專業(yè),如果你喜歡,他就不僅僅是一個職業(yè),而是一番事業(yè)。事業(yè)和職業(yè)的區(qū)別在于,職業(yè)是我如果不喜歡,就可以換。而事業(yè)是我日日夜夜都喜歡,要堅持一輩子?!雹弁?。當時,民俗學還屬于冷門專業(yè),但是他卻態(tài)度堅決,認為“祖國要興旺昌盛,傳統(tǒng)文化一定會受重視?!雹軓垖帲骸稙醣玻翰皇恰盀醣病睙崃耍敲袼讓W科熱了》,《沈陽晚報》2018年1 月28 日,第10 版。1955年,他畢業(yè)于北師大首屆民間文學專業(yè)碩士班。在北師大接受了系統(tǒng)的專業(yè)訓練后,他賡續(xù)、繼承鐘先生的學術衣缽,秉承從實求是的學術理念,將民俗學的興趣轉化為學理思考,這為之后的學術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55年,烏丙安到沈陽師范學院從事民間文學教學工作。從此,他將對民俗學的熱情投入到教育事業(yè)中。在他的倡導下,學生社團創(chuàng)辦了民間民俗刊物——《青苗》。1956年,他在講授民間文學概論課的基礎上編寫了《人民口頭文學概論》⑤烏丙安:《民間口頭傳承》(1980年版序),長春:長春出版社,2014年,第1 頁。,該書19 萬字,在高校交流教材的內部鉛印出版發(fā)行,雖然印數不多,但是被高教部確定為新中國第一部民間文學大學教材。該書借鑒蘇聯(lián)“人民口頭文學”的概念,結合中國實際情況,一方面探究了民間文學的人民性,另一方面注重從中國民間文學作品出發(fā)提煉民間文學各文類的理論知識。
1958年,烏丙安在遼寧大學中文系任教,這個階段是他學術生涯的第一個春天。然而隨著運動的介入,他被迫停止教學。1969年,烏丙安全家被遣送到遼北昌圖農村接受勞動改造。他卻化苦難為動力,將枯燥乏味的農村生活當成了田野工作地點。在此期間,他走村串戶,結識了農民、工匠、民間藝人、巫醫(yī)神漢等各種人物,收集了大量民俗學、民間文藝學的一手資料,對民間生活有了更為真切的體悟。在此基礎上,他整理了四百多萬字的調查資料,這成為改革開放后他開展研究最為珍貴的學術資料。他扎根鄉(xiāng)土、眼光向下,強調“文藝工作者傳承傳統(tǒng)文化,一定要腳踏實地融入民間,不能高高在上脫離民間?!雹薷呋郾螅骸稙醣玻河秒p腳走出來的民俗學家》,《遼寧日報》2016年7 月12 日,第10 版。正是民間文化這股源頭活水,不斷滋養(yǎng)他、溫暖他,成為他從事民俗學研究的不竭動力。
烏丙安立足民俗學學科本位,在六十多年的學術生涯中,堅守民俗學的本格研究,在民俗學專業(yè)教學、人才培養(yǎng)、民俗學基礎理論建設與國內外民俗文化交流等方面有著卓越的貢獻。他賡續(xù)鐘先生的學術思想,將理論知識與行動實踐結合起來,不斷推進中國民俗學的發(fā)展。他說:
我這64年的民俗學的進展,是從基礎知識開始的。鐘老教給我基礎知識,我將我的田野實踐融進去。我視野很廣,從古到今,從文獻到實踐,從北京到廣州,從內蒙(古)到世界11 個國家,我把它全融進去,形成了我的民俗學體系。所以,民俗學也是實踐的學科。①被訪談人:烏丙安;訪談人:謝紅萍等;訪談時間:2017年5 月29 日;訪談地點:北京中協(xié)賓館。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處于“蟄伏”狀態(tài)的民俗學開始復蘇,烏丙安這個有準備的學者馬上就“復活”了。“那段日子,我還自學了外語?;謴徒虒W工作后,我立即開始寫文章,出專著。我的文章一直連續(xù)發(fā)表,我的著作也在陸續(xù)出版,直到今天?!雹谕?。他決心“為我國復興起來的民俗科學事業(yè)做一名馬前小卒”。③江帆:《烏丙安在民俗學研究上的突出貢獻》,《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 期。
1978年,他從遼北農村返回遼寧大學后,撰寫了《重建中國民俗學的新課題》一文,提出了一系列建設民俗學的重要建議,12 月30 日發(fā)給中國社會科學院后,被刊發(fā)在該院規(guī)劃聯(lián)絡局編印的《情況與建議》(1979年4 月20 日第96 期)上,在全國各高校和科研機構影響廣泛,這篇文章是中國民俗學史上的重要文獻。④孫慶忠:《烏丙安教授:民俗學理論建設與學術實踐》,《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 期。它也標志著烏丙安學術生涯第二個春天的到來。
1980年,烏丙安在遼寧大學開設“民俗學講座班”,吸引了大批國內外學生。他指導的第一個留學生班由14 個國家的25 個學生組成,其中美國的兩名,法國的兩名,另外,還有越南、俄羅斯、比利時、意大利等國的學生。⑤被訪談人:烏丙安;訪談人:謝紅萍等;訪談時間:2017年5 月29 日;訪談地點:北京中協(xié)賓館。1981年,在學校的支持下,烏丙安在大學本科生中首開《民俗學概論》課程,這是全校文、理、工科均可以跨系學習的公共選修課。此后,《民俗學概論》又成為必修課,遼寧大學也成為全國第一個開設民俗學必選課的高校。他說:“民俗學這個學科,我認為它在全世界應該是一個通識教育課。有公共的馬列主義課,就應該有公共的民俗學課。因為馬列主義專家,著名政治家也離不開民間生活?!雹尥?。
在教學實踐中,他主張將“民間文化課堂化與課堂化民間文化融起來”⑦同上。,認為既要有課堂教學,也要進行課堂實踐。要求學生不僅要有扎實的民俗學、民間文學、文獻學基礎,還要進行風俗習慣的調查,因此他的課堂具有立體感,非常活潑生動。據學生孫慶忠回憶,烏丙安教授的課堂“簡直就是藝術的殿堂,說唱就唱,說跳就跳,平淡的日常生活在他的講述中浸透著滿滿的人生智慧?!雹鄬O慶忠:《人的培養(yǎng)與研究生教育的期待——三位導師對我的影響》,《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20年第2 期。
烏丙安在遼寧大學授課時,還吸引了許多校外的青年學子和民間文藝工作者前來旁聽,所以他上課的309 教室常常被擠滿。然而,由于20 世紀50年代的學科調整中,民俗學等學科被認為是資產階級學科,經歷了二十多年的歷史斷層后,面臨著加強民俗學學科體系建設、重建民俗學、培養(yǎng)民俗學后備人才等重任。在諸多任務中,民俗學理論建設和人才培養(yǎng)緊密相關,沒有理論體系的學科難以培育出好的人才,人才的培養(yǎng)反過來又在推動著民俗學學科理論建設。要培養(yǎng)人才,面臨的最大困境就是教材的匱乏。在這樣的背景下,烏丙安投入了極大的精力去撰寫教材與學術著作。1979年,他接受教育部的調函,參加統(tǒng)編教材《民間文學概論》①鐘敬文主編:《民間文學概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的編寫工作,為該教材的編寫、出版做出了重要貢獻。從20 世紀50年代的《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概論》到1980年的《民間文學概論》②烏丙安:《民間文學概論》,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0年。,再到2014年的《民間口頭傳承》③烏丙安:《民間口頭傳承》,長春:長春出版社,2014年。,同一本書,內容不變,書名卻有了些許變化,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中國學者隨著時代的變化,在歷史發(fā)展的不同時期對“民”和“民間文藝學”不同的理解。1983年出版的《民俗學叢話》按照國際通行的民俗分類框架,深入淺出地分析介紹我國各種民俗事象。④徐華龍:《介紹〈民俗學叢話〉》,《人民日報》1983年7 月11 日,第8 版。1985年出版的《中國民俗學》是“一部具有開拓性的學術著作”⑤柯楊:《一部具有開拓性的學術著作——簡評烏丙安的〈中國民俗學〉》,《中國圖書評論》,1987年第1 期。。2001年出版的《民俗學原理》是“民俗學基礎理論研究的一次重大突破”⑥王文寶:《民俗學理論的新里程碑——評著名民俗學家烏丙安的新著〈民俗學原理〉》,《廣東民俗》,2000年第3 期。。這后三部著作不僅僅是烏丙安個人的學術成長史,同時也展現(xiàn)了新時期中國民俗學的探索軌跡與發(fā)展歷程,也正是這“理論建樹的三級跳”⑦江帆:《烏丙安在民俗學研究上的突出貢獻》,《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 期。,奠定了他在中國民俗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在精心編撰教材的同時,烏丙安十分注重校內人才的培養(yǎng)與校外人才的培訓。在校內,開設民俗學及其相關課程,培養(yǎng)人才;在校外,奔赴各地開展學術培訓。1981年8 月,我國改革開放后第一個省級民俗學會——遼寧省民俗學會成立,這比中國民俗學會的成立早了兩年。1982年秋季,遼寧大學民間文學專業(yè)開始招收民俗學方向碩士研究生。在此情況下,烏丙安不僅承擔了本科生、碩士研究生以及留學生的教學任務,作為學科帶頭人的他還籌劃了學科的發(fā)展。1990年3 月10 日,遼寧大學民俗研究中心成立。除了注重高校的人才培養(yǎng)外,他還在基層培養(yǎng)了一大批實踐人才。例如,1982年7 月,吉林省委宣傳部在省宣教干部學校舉辦各市、地區(qū)、縣委宣傳部部長培訓班,集中半個月時間系統(tǒng)學習民俗學概論課程,由烏丙安主講。同年9 月5 日至12 日,吉林省民俗學會、吉林省群眾藝術館、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吉林分會,在長春市聯(lián)合舉辦了吉林省首屆民俗學講習班,由楊公驥、烏丙安等講授。⑧王文寶:《中國民俗學史》,成都:巴蜀書社,1995年,第381 頁。不僅僅在東北三省,烏丙安的足跡遍布全國。此外,在對外交流方面,他既是國際民俗學家協(xié)會(F·F)78 名最高資格會員之一,⑨江帆、周耀明:《民俗學家烏丙安教授》,《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 期。也是國際民間敘事研究會(ISFNR)會員,還是德國民族學會會員和日本口承文藝學會會員。他經常應邀去國外從事講學,從1984年到1999年連續(xù)16年的國際交流中,他在日本講學7 次,德國講學7 次,匈牙利和韓國等國各講學1 次,還主持并參加了16 次國際學術會議⑩1999年以后,鑒于年事已高,烏丙安一般不再參加國外學術交流。,積極促進了國內外民俗文化的交流與實踐。
烏丙安的民俗學成就來源于多年的田野實踐與刻苦鉆研,其理論創(chuàng)新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是2001年出版的《民俗學原理》。民俗學者王文寶認為,“通過《民俗學原理》這部著作,使讀者看到他對民俗科學事業(yè)的高度責任心和使命感。《民俗學原理》和它的作者烏丙安,將在中國民俗學史和世界民俗學史上占有極為光輝的一頁?!?王文寶:《民俗學理論的新里程碑——評著名民俗學家烏丙安的新著〈民俗學原理〉》,《廣東民俗》,2000年第3 期。除民俗學的理論貢獻外,烏丙安也對民俗學與其他學科的理論與方法進行了自己特有的闡釋,例如在談及民俗學與人類學的關系時,他說,民俗學要有獨立的學科意識,要明晰民俗學和人類學以及其他學科的關系,“從而推動民俗學進行本體、主體或本格的研究”。?烏丙安:《民俗學理論創(chuàng)新的必由之路——民俗學百年反思》,《江蘇社會科學》,2001年第1 期??梢?,烏丙安具有清醒的學科意識,他一直堅持民俗學本體和本格的研究,這是一個民俗學者理論自覺、學科自覺的重要體現(xiàn)。
在賡續(xù)傳承鐘先生學術思想的基礎上,烏丙安形成了自己的民俗學體系。他守土有責,認為“一個民俗學者,要堅守自己的學科本位,要將理論與實踐統(tǒng)一起來,形成系列。同時,也要借鑒其他學科方法,有人說民俗學范圍擴大了、越界了,實際上并不是。很多人文學科、社會學學科的學生常常離開了自己專業(yè),去指手畫腳別的學科,這常常會出錯?!雹俦辉L談人:烏丙安;訪談人:謝紅萍等;訪談時間:2017年5 月29 日;訪談地點:北京中協(xié)賓館。烏丙安的學術成果主要體現(xiàn)在八卷本的《烏丙安民俗研究文集》②2014年由長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烏丙安民俗研究文集》八卷本分別為《中國民俗學》《民俗學原理》《民俗學叢話》《民間口頭傳承》《中國民間信仰》《薩滿信仰研究》《民俗文化綜論》《民俗遺產評論》。以及150 多篇論文中。從文集和論文可以看出,他視野開闊,不斷強化民俗學的基礎理論,在生態(tài)民俗學、經濟民俗學、區(qū)域民俗學、信仰民俗學、都市民俗學的一些前沿問題上均有較為獨特的認識。③謝紅萍:《理論民俗學與公共民俗學:以民俗學者的學術自覺為中心》,《湖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 期。在研究視角方面,他將微觀視角和宏觀視角相結合,尤其注重民眾主體性的呈現(xiàn),比如他常常以小見大地從語言民俗去觀照不同民族與國家的民俗心理。他以民俗學為本位,在研究路徑上將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相結合、國內與國外相結合,真正將民俗學這門“小學科”做成了大學問。
烏丙安具有高度的學術自覺,他將滿腔熱忱投身于民俗學事業(yè),形成了自己的學術風格:心系民眾、守土有責,關注社會、拓土有方,以此回應民俗學的學科建設與國家、社會的重大關切。他說:
真沒想到,我這一生還有第三次的精神煥發(fā)。如果說1978年我重新開始中國民俗學研究,是開始了第二個學術春天,那么,退休后的這18年,我為中國民族民間文化遺產保護所做的工作,就是我學術研究的第三次高峰。這一點我很欣慰,我對自己是滿意的。④高慧斌:《烏丙安:用雙腳走出來的民俗學家》,《遼寧日報》2016年7 月16 日,第10 版。
“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的前身是“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保護”。在國內,烏丙安是較早介入該領域的學者。2003年10 月17 日,在巴黎舉行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大會上,《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獲得通過。那一天,烏丙安正在貴州參加中國民族民間文化遺產保護工程的會議。該《公約》公布后,非遺保護有了依據。烏丙安不僅多次對非遺的發(fā)展歷程進行了闡釋,而且還對其概念進行了詳細界定。非遺保護中,他強調了三個關鍵:一是對“非物質”有正確的理解;二是在中國學術體系中找到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相對應的術語;三是在保護工作中要理清非物質文化遺產和物質文化遺產之間的復雜關系,既要看到聯(lián)系,也要看到區(qū)別,在此基礎上確認非物質文化保護的具體對象⑤烏丙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界定和認定的若干理論與實踐問題》,《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 期。,這三個關鍵是開展非遺保護的認識論基礎。
從2004年開始,許多民俗學者參與非遺保護這項文化工程,并做出重要的實績,同時也使得民俗學學科逐漸被社會各界所認知。在此情況下,學界將民俗學的發(fā)展寄希望于非遺保護。在政府的主導以及社會動員下,非遺保護工作已經形成熱潮。令學界意外的是,非遺保護的熱潮激活了中國民俗學,使得民俗學逐漸成為熱門學科。面對中華文化復興和民俗學振興的時代要求,應進行全面深入的思考,理出一條民俗學發(fā)展的新思路,用以推動中國民俗學的發(fā)展。面對這樣的局面,烏丙安異常冷靜,在進行客觀分析后,他指出,非遺從概念與定義,以及分類與實施,都是國家或國際組織有政策策略指導的工作,這與民俗學的學術研究存在很大的區(qū)別。①烏丙安:《21 世紀的民俗學開端: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結緣》,《河南社會科學》,2009年第3 期。他強調,中國學者參與了非遺保護工作,但是民俗學有其本格研究,非遺不可能取代民俗文化。換言之,對于民俗學者來說,民俗學是其本格研究。非遺的保護是國家的頂層設計,非遺工作不是民俗學自身的學科要求,因此不能用非遺保護取代民俗學學科的研究。
如果說認真辨析、準確理解、加強闡釋是做好非遺保護工作的前提,那么構建相關的理論就成為非遺保護的重要基礎。非遺概念是“舶來品”,在中國非遺保護中,既要借鑒國際人類文化遺產保護的多種經驗,也要看到中國自身的國情,就是在建立有效的搶救和保護機制時,要堅持國際化與本土化并重的方針。同時,非遺保護還需要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有針對性的科學理論和方法,非遺實踐才會成為可能。早在2005年,烏丙安就提出,文化圈理論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具有重要價值。同時,他還說,在非遺的認定、鑒別、普查、篩選中,以及文化保護措施的制定中,要以民族文化圈理論和方法作為重要依據。②烏丙安:《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文化圈理論的應用》,《江西社會科學》,2005年第1 期。烏丙安在非遺保護中借鑒了多學科的理論與方法,文化圈的理論直接來源于人類學、民族學。
在烏丙安學術歷程與人生經歷中,每一個時期,他都積極向上,在他身上真正實現(xiàn)了民俗學的本格研究與社會責任的有機結合。上述非遺保護就是其中的重要方面。烏丙安在從民俗學擴展到非遺的同時,對非遺發(fā)展也有許多高屋建瓴的認識。
第一,頂層設計與底層視角的結合。非遺的工作機制是“政府主導、社會參與”,注重的是頂層設計。烏丙安心系民間,邁向社會,一直眼光向下,注重的是底層視角。在非遺保護中,他提倡將頂層設計與底層視角結合起來。
第二,注重文化空間的保護。改革開放以來,隨著鄉(xiāng)村都市化的快速發(fā)展,許多非遺項目面臨困境。針對這種狀況,通過國家主導,社會各界參與,最終形成了搶救和保護非遺的熱潮。然而,非遺保護工作中存在的問題也很明顯。其中主要問題之一是文化空間項目在非遺名錄中所占比例小。烏丙安發(fā)現(xiàn),2006年6 月公布的第一批國家級非遺名錄中文化空間類項目僅占總數的9.65%,而藝術類的文化表現(xiàn)形式占到了總數的64.29%。藝術類項目遠遠多于空間類項目,這與我國民俗文化遺產的真實國情并不相符。針對上述情況,他提出,民俗文化空間緊密聯(lián)系民眾生活以及心理愿望,在第二批非遺代表作名錄的申報和審批工作中,應當極為重視民俗文化空間保護。③烏丙安:《民俗文化空間: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重中之重》,《民間文化論壇》,2007年第1 期。其實對文化空間的保護也是對“文化主體的文化記憶的修復”。④烏丙安:《關于節(jié)日民俗的文化記億、文化修復和文化主體地位》,《節(jié)日研究》,2010年第1 期。他認為在非遺保護中,要尊重并維護文化傳承者的廣大社會民眾在節(jié)日中的主體地位,也就是“要把節(jié)日還給百姓”。⑤同上。
第三,注重整體性保護。烏丙安特別注重文化空間的保護,而文化空間的重要特征是整體性,這在文化生態(tài)保護區(qū)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從2007年到2017年,全國共獲批21 個文化生態(tài)保護實驗區(qū)。烏丙安見證了文化生態(tài)保護實驗區(qū)發(fā)展的歷程,他說,“在開始的時候,下邊有很多工作人員就把它理解為單一的一種方法,說非遺保護有好幾種,一是項目保護,二是生產性保護,三是整體性保護,這種說法是不對的。整體性保護是包括了所有的保護,是基本原則。文化生態(tài)保護的目的在于創(chuàng)造一個有利于文化健康而又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雹俦辉L談人:烏丙安,訪談人:謝紅萍等,訪談時間:2017年5 月29 日;訪談地點:北京中協(xié)賓館。這就要有科學思路。文化生態(tài)保護區(qū)屬于中國創(chuàng)造,可資借鑒的國內外經驗很少,需要逐步摸索前行。劉魁立指出,構建文化生態(tài)保護區(qū)的主要目的就是對非遺實行區(qū)域性整體保護②劉魁立:《文化生態(tài)保護區(qū)問題芻議》,《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 期。,生態(tài)保護區(qū)要堅持開放性原則、主體性原則、發(fā)展性原則。基于此,文化生態(tài)保護區(qū)主要是公益性而非營利性。而一些地方所開展的,以建設文化生態(tài)保護區(qū)名義所進行的“非遺旅游開發(fā)區(qū)”實際上違背了非遺保護的主旨。所以,烏丙安提出文化生態(tài)保護實驗區(qū)的建設要有清晰明確的科學思路是非常重要的。而在文化生態(tài)保護區(qū)這個空間內,對于人,尤其是非遺傳承人的保護又是最主要的。實際上,“保護非遺就是保護人的需求,其背后真正的內涵是信仰、道德、精神。沒有傳承人就沒有非遺,要把遺產繼承下來,就需要有人接,就需要有人傳,同時還得有人接續(xù)下來,這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③被訪談人:烏丙安;訪談人:謝紅萍等;訪談時間:2017年5 月29 日;訪談地點:北京中協(xié)賓館。這就是烏丙安強調的“保護傳承人永遠是第一位”的理念。
第四,拓展、澄清了一些概念。在非遺保護中,烏丙安對一些概念進行了拓展。例如,民間信仰是民俗學主要研究內容之一。然而晚清以來,民間信仰經常被認為是“落后的”“封建的”“迷信的”象征,這對非遺實踐極為不利。在開展比較民俗學、借鑒日本學界研究的基礎上,烏丙安提出了“俗信”這樣一個在中國語境中比較接近科學的、能替代“迷信”的概念。“俗信”的轉化運用促成了“媽祖信俗”等民間信仰項目的成功申遺,同時也強調了“非遺”保護中“社區(qū)”的主體作用,這對其他民間信俗類非遺項目的保護也產生了重要和積極的影響。④烏丙安、胡玉福:《“俗信”概念的確立與“媽祖信俗”申遺——烏丙安教授訪談錄》,《文化遺產》,2018年第2 期。當下,“后非遺時代”這樣的話語盛行于網絡。對于“后非遺”,烏丙安有著自己的思考。他說,“非遺將會一直延續(xù)下去,而不是說,到了‘后時代’就是利用與開發(fā)。保護是永久、永恒性的。我一直主張就是根據現(xiàn)在保護的情況,讓非遺逐步融入生活,這是最終的目的?!雹荼辉L談人:烏丙安;訪談人:謝紅萍等;訪談時間:2017年5 月29 日;訪談地點:北京中協(xié)賓館。非遺源于民間,發(fā)展于民間,服務于民間,在互聯(lián)網時代,如何實現(xiàn)非遺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烏丙安有很多富有智慧的洞見,例如,要進行文化修復;傳承的意思是上傳下接,良性循環(huán);真正傳承的不是形式,而是具有內涵的信仰與道德;非遺保護最終成功與否,就在于它能不能進入生活。
如果說扎根鄉(xiāng)土、眼光向下體現(xiàn)了烏丙安的鄉(xiāng)土情懷,那么,對非遺保護以及對農業(yè)文化遺產的思考則顯示了其全球性的視野。2011年,烏丙安在中國農業(yè)大學就“農業(yè)文化研究和農業(yè)文化遺產保護”接受過專訪。2014年,同樣在中國農業(yè)大學,他以自己的人生經歷為線,就“社會轉型中傳統(tǒng)村落問題”和廣大師生分享,這是今天見到的烏丙安最后一次以自己的人生經歷為線索的講座。在2011年的專訪中,他就“自然遺產保護、世界遺產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世界文化記憶保護和全球農業(yè)文化遺產保護”五種遺產保護類型的關聯(lián)以及怎樣“用更為公益的全球的眼光來面對這幾種遺產”進行了闡述。他說,在遺產保護中當務之急需要做好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如何加大政府主導、社會參與、組織動員和廣泛宣傳的力度;二是如何營造出全社會、全民自覺保護農業(yè)文化遺產的良好氛圍;三是如何建立起一支保護、研究農業(yè)文化遺產的高素質、高水平的多學科專家組成的專業(yè)隊伍;四是如何按照國家的總體規(guī)劃,實施有計劃、有步驟依法保護、科學保護的工作?!雹逓醣?、孫慶忠:《農業(yè)文化研究與農業(yè)文化遺產保護——烏丙安教授訪談錄》,《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 期。在農業(yè)文化遺產保護中,必須將上述這些方面的工作井然有序地鏈接、推動起來。中國的農業(yè)文化遺產保護的相關經驗,可以成為世界農業(yè)文化遺產保護的典范,這是中國對全人類作出的重要貢獻。在2014年的講座中,烏丙安以轉型為主題,以寧夏山區(qū)的生態(tài)移民村、千年瑤寨的旅游開發(fā)、民俗文化遺產搶救示范的山西后溝村、人口流動而急劇衰落的遼寧昌圖這四種類型的村莊為個案,探討傳統(tǒng)村落的文化根基。①烏丙安:《中國社會轉型中傳統(tǒng)村落的文化根基分析》,《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 期。烏丙安對傳統(tǒng)村落的保護、對農業(yè)文化遺產的深入思考,目的在于為現(xiàn)代化進程中村落文化找尋出路,以此促進農業(yè)文化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這可以說是一個民俗學家對漸趨衰落的農業(yè)文化所進行的終極關懷。
烏丙安說他并非“大家烏丙安”,而是“大家的烏丙安”。②楊秀:《“大家烏丙安”與“大家的烏丙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1 月19 日,第B03 版。而實際上,他既是“大家烏丙安”,也是“大家的烏丙安”。他是“大家烏丙安”,因為他在中國民俗學界,乃至人文社科界的聲譽有目共睹。同時,他與時俱進,用多元的方式與大家共享民俗智慧,是名副其實的“大家的烏丙安”。2008年9 月20 日,他開通微博,名為“丙安小屋——愛屋及烏、愛烏及屋都好”,欄目包括民俗學之旅、民俗檔案、民俗隨筆等,訪問量達到770368 人次③數據更新至2023年2 月8 日。詳見https://www.chinesefolklore.org.cn/blog/index.php?uid-20-noframe-1。,內容涵蓋了報紙報道、講座摘要、民歌民謠、遼寧非遺概覽等。
烏丙安在學術上自稱:“沒有智慧,只有閱歷,只有經驗。”④烏丙安:《中國社會轉型中傳統(tǒng)村落的文化根基分析》,《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 期。實際上,“沒有智慧”背后是大智慧,其“閱歷”與“經驗”背后是理論自覺與行動實踐,是對于土地和民眾的無限深情與熱愛。這是一個長期奔波于祖國各地的世紀老人在晚年留給我們的智慧箴言與豐厚遺產。他在民俗學領域辛勤耕耘六十余年,從大草原走向全國,從遼河走向世界。他守土有責,拓土有方,從實踐出發(fā),扎根鄉(xiāng)土,心系民眾,以自己卓有成效的教學和研究成果,為中國民俗學的發(fā)展做出了卓越貢獻。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著名專家,他將國家在這一領域的頂層設計與底層實踐結合起來,為民俗學在當下的學科拓展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提供了諸多富有智慧的洞見。2017年,烏丙安入選“中國非遺年度人物”。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潘魯生在一篇懷念文章中曾說:“烏丙安先生一系列具有標志意義的專著,實現(xiàn)了我國民俗學基礎理論研究的重大突破……烏丙安先生是我國當代民俗界、民間文藝界的代表人物?!雹菖唆斏骸稇涯顬醣蚕壬?,《民藝》,2018年第6 期。誠如斯言,烏丙安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都奮斗在學術的第一線,他眼光向下,腳踏實地,走向基層,走入民眾,對于民俗學知識普及起到了重要作用。烏丙安是民間文化的守望者與守護者,但不是守舊者;烏丙安是頂層設計的規(guī)劃者,同時也是底層設計的踐行者。無論是其晚年出版的“天龍八卷”⑥烏丙安自稱2014年由長春出版社出版的《烏丙安民俗研究文集》八卷本是“天龍八卷”。詳見該叢書“總序”第5 頁。這一厚重的民俗學理論成果,還是進入21 世紀后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與行動實踐,都展現(xiàn)了中國民俗學者開放的學術視野和自覺的學術踐行意識,他從實求是的學術品質,知行合一的學術追求,眼光向下的行動實踐必將在中國人文社科研究領域留下深深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