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雪
面對中國陷入的軍事、政治、社會與文化多重危機,作為“從傳統(tǒng)王朝轉型為現(xiàn)代國家”①祝鵬程:《作為社會主義文藝生產機制的采風》,《文學評論》,2022年第5 期。過程中的過渡一代,身處波瀾壯闊斗爭激烈的20 世紀,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身上不可避免地延續(xù)著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心胸志向與使命追求。他們關注中華民族命運,焦急民族發(fā)展困境,苦苦思索改革的出路。在西學東漸、重塑知識體系的過程中,他們一手整理國故,一手評介新知,一手傳承經典,一手開啟民智。學術立場與重造國家、社會的運動立場始終處在互相激蕩的狀態(tài)中。
在這個陣營中,以歌謠運動為開端的“到民間去”“眼光向下的革命”成為一個重要的奮斗方向和時代潮流。新話語體系中,民為主體、俗為正流的浪漫主義思潮已經席卷五四時期的新知識界,無論文學重建還是民史重述都離不開民間、民眾這個新的維度。民間文學這一學術領地也因此吸引了一眾文學家和史學家的眼光。他們對民間的研究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將民間文化轉化為國家文化、民族文化,二是通過文化運動來實現(xiàn)學術理想,達成對新文化的想象。②參見岳永逸:《風俗與民俗: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的史學根性和民族性》,《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22年第1 期;程夢稷:《從“新國風”到“歌謠學”——顧頡剛吳歌研究的回顧與思考》,《民俗研究》,2022年第1 期。
顧頡剛就是這個潮流中一位具有代表性的時代選手。他將民間置于研究視野更多是“為學術”③周作人:《〈歌謠周刊〉發(fā)刊詞》,《歌謠》周刊第1 號,1922年12 月17 日,第一版。,即出于史學家的追求。在福建創(chuàng)立閩學會時顧頡剛就曾明確闡釋:“國學的研究自受了新史學和科學的洗禮,一方面擴大了眼光,從舊有的經史子集中打出一條‘到民間去’的血路,一方面綿密其方法……新史學的眼光漸離了政治舞臺‘四庫’式的圖書館,而注力于實事求是之窮荒的探險或鄉(xiāng)土的研求?!雹荜愬a襄:《閩學會的經過》,《國立第一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第1 集第7 期,1927年12 月13 日。在顧頡剛看來,民俗學與民間文學研究是史學轉向的必然要求。
個人的學術興趣與追求之外,現(xiàn)代國家建構是五四知識分子極為投入關注的另一個領域,民間則是這個領域一個極其重要的維度。從新文化的角度來看,民間既是本土的、傳統(tǒng)的,也是西方的、啟蒙的。與民間文學中民族形式、民族心聲相伴存在的還有民間的內容,這里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落后的地帶,也是無知和丑惡的儲藏所。為了依照知識分子的眼光來改造他們,新文化運動理應負起研究民眾的責任。正如1921年愈之在《婦女雜志》上發(fā)表《論民間文學》一文中所提出的:“現(xiàn)在要建立我國國民文學,研究我國國民性,自然應該把各地的民間文學,大規(guī)模的采集下來,用科學方法整理一番才好呢?!雹儆骸墩撁耖g文學》,《婦女雜志》,第7 卷第1 號,1921年1 月。民俗研究的指向在于探討國民性,與改造和建構社會的宏大思想框架緊密相連。在啟蒙的旗幟下,知識分子在一定程度上占據了對民眾在文化上領導的話語權。
顧頡剛也不例外,他早期民俗學研究的三個課題,即以吳歌搜集開始的歌謠研究、孟姜女故事研究以及對東岳廟和妙峰山的考察,都關注到現(xiàn)代國家建構中民眾的角色、地位、身份以及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關系問題。在新文化運動的時代坐標中,顧頡剛民俗研究活動始終處于思想與實踐、學術與運動的交叉位置,并留下了逐漸從學術研究走向社會運動的軌跡。
中國作為現(xiàn)代國家的基本要件實際上在五四的時候還都不具備,作為民族認同的標志性的東西也不存在,民間成為建構的資源和素材。1925年于鎮(zhèn)西在《京報》副刊發(fā)表《到鄉(xiāng)間去》的文章,認為中國的希望不在城市,而在農村,在農村生活著億萬農民,農民才是建設新社會的主體。國家已經前途渺茫,知識分子的當務之急就是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向農村。②參見于鎮(zhèn)西:《到鄉(xiāng)間去》,《京報副刊》1925年10 月17 日,第8 頁。農村的重建也成為陶行知、晏陽初、梁漱溟等中國改革家最關注的話題之一。民俗學研究可以說是對這個“到民間去”思潮在學術領域的一種回應。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提出的“整理國故”,其要義在于加入民間的視角,“走向人民,將普通老百姓的感情作為衡量傳統(tǒng)文化形式的價值尺度。”③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王曉冰譯,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37 頁。從歷史中描繪出一個新面貌,推翻舊正統(tǒng)(將其命名為貴族文學),建構一個新傳統(tǒng)。這就需要搜集民間歌謠、重新整理古史,研究民的學問。
在整理國故、國史重述的框架中,歷史不再以個人或個人意識為主體,史學記載的應該是復數的人及社會內部所存在的有機的、錯綜交互的關系,并且發(fā)現(xiàn)其中的規(guī)律。國故不是君故,國學不是君學,國學要涵蓋全體國民,君學以外的部分要去民間尋找,去非正統(tǒng)的學者和民眾的創(chuàng)造中去尋找,歷代百姓的日用習聞成為新的學術增長點,民間的歌謠、戲劇、故事、風俗、宗教和高文典冊里的經學、史學平等,詩經與民歌地位相同,都是歷史學者建構國史的原料。到民間去,搜集的是民間的素材,為的是新的“國”的建構。
對于什么是國學,如果我們從近代學術發(fā)展的歷程來看,不難發(fā)現(xiàn)“國學”一詞與“中學”的概念十分接近,它包含著一種與“西學”相對的意義。在民初新文化運動時期,“國學”之名還曾一度與“國粹”相互混淆,而頗受新文化運動者的抨擊,直到胡適重新定義“國學”之后,其概念才獲厘清。他說:
“國學”在我們的心眼里,只是“國故學”的縮寫。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④胡適:《〈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國學季刊》第一卷第一號,1923年1 月,第7 頁。
1925年12 月下旬,顧頡剛為《國學門周刊》作《一九二六年始刊詞》,王文寶認為其“把民俗研究提高到學術研究的地位,這是值得稱贊的”①王文寶:《中國民俗學發(fā)展史》,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51 頁。。與《〈妙峰山進香專號〉引言》對讀,其調一,其律同,都是強調國學和民俗學是一樣的研究材料,強調“如果青年們要研究科學,那么,他在故紙堆中找材料和在自然界中找材料是沒有什么高下的分別的”“我們對于考古方面、史料方面、風俗歌謠方面,我們的眼光是一律平等的”“固然,在風俗物品和歌謠中有許多是荒謬的、穢褻的、殘忍的,但這些東西都從社會上采集來,社會上有這些事實乃是我們所不能隨心否認的。我們所要得到的是事實,我們自己愿意做的是研究”。②顧頡剛:《一九二六年始刊詞》,《國學門周刊》,第2 卷第13 期。正是在以俗證史的過程中,民俗學受到重視。
雖然民間與民眾實際上依然存在于知識分子的圈子外,研究也只是一種學術文化與思想層面的改良,但卻是主流知識分子第一次對民眾的文化表達積極肯定的態(tài)度。傳統(tǒng)經典的地位降低了,民間升高了,背后凝視的是學者的“科學”的眼光,也同時確立了學者的權力與位置。與此同時,民俗學者更多采用正視民間的姿態(tài),既不俯視也不仰視。從事實上說,到民間去,是去搜集學問的材料;從價值判斷上說,經過跟民眾的接觸發(fā)現(xiàn)民眾有很多地方是值得禮贊的,這些質素是他們可以轉化為現(xiàn)代國民的基礎。民眾身上也有阻礙他們成為現(xiàn)代國民的地方,那些則是知識分子要用社會運動啟蒙和教育的。將民眾的審美趣味呈現(xiàn),并提倡用民間文藝的標準而不是用作家文藝的標準來看待評價民眾文化,就是在肯定民眾文化,從而引入了平等的維度,大家的文化權利都應該被尊重。順著這條邏輯之線,后來,顧頡剛提出知識分子就是民眾也就很自然了。每一個民眾都有權利,那知識分子還要求什么特殊的權利嗎?沒有。每一個認同平等、認為特權不合理的人們都是民眾的一員。
為了國的建構,必須引入民的研究。民的研究令民眾文化得到彰顯,民眾主體也隨之浮出水面。顧頡剛的民眾觀,一方面對傳統(tǒng)社會和文化體系構成了挑戰(zhàn),另一方面依然臣服于科學和現(xiàn)代理性的意識形態(tài)。
黃仁宇曾以“梯度式反應”解釋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運動:“造船制械,力求爭取現(xiàn)代科技的改進既無實效,則企圖從法制方面革新,如修改憲法、編列預算。如此計劃可能動搖傳統(tǒng)皇權制度的根本,于是索性異于日本方式,而推翻兩千多年來的君主制度。如此再無實效,則發(fā)動五四運動,知識分子主張自身的革新,范圍及于生活習慣語言文字,只有法國大革命前的啟蒙運動和俄國革命前的民粹主義運動與之稍近似。”③黃仁宇:《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470 頁。思想文化和價值觀是更深層次的問題,民眾成為時代關注的中心以后,民間的形式轉為民族的形式,民間的內容還需知識分子去提升,民眾需要進一步啟蒙,以尋求國家出路為己任的知識分子在這一地帶找到了自己的社會角色和文化使命。
1919年底,羅家倫已明確表示,“文學革命不過是我們的工具,思想革命乃是我們的目的?!雹芰_家倫:《新潮通信:羅家倫復張繼》,《新潮》,第2 卷第2 號,1919年12 月。他認為,工農的運動需要有知識的人來指引一個方向,設計一個前途,知識分子應該趕快接濟他們知識的糧草。后來羅家倫修正和補充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學生們不可能忽而暴徒化,忽而策士化,因而主張兩分,一些人繼續(xù)街頭行動,另一些人轉而側重于文化運動。顧頡剛了解羅家倫的想法,但他已從自己少年時代參加社會黨的經歷中明確認識到,自己不適合做社會運動,只有學術最適合自己。1921年顧頡剛在給友人王伯祥的信中說:“我自知于哲學文學都是不近情的,我也不想做社會改造運動家,我只愿一生讀書,做一個科學的史學者?!雹兕欘R剛:《致王伯祥:自述整理中國歷史意見書》,《顧頡剛全集》第1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76 頁??茖W成為知識分子強大的精神信仰,它攜著歐風美雨,一時讓人感覺可以倚靠終身?!拔覀儾⒉灰笤绲媒Y果,只愿意耐著性子去收集材料,耐著性子去做整理和討論的工作?!雹陬欘R剛:《〈孟姜女專號〉的小結束》,《顧頡剛全集》第15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65 頁。只想收集材料、整理、討論,沒有想得到一個結果,洋溢著鮮明的非功利的求真的態(tài)度和明確的自由主義的非政治立場。羅加倫也認為顧頡剛可以在整理國故方面取得成績,故而寫信給胡適為他安排留在北大,他期望顧頡剛者有兩端,一是編輯《新潮》,一是治學問。前者未能完成,后者實現(xiàn)得很好,做到了“為中國的舊學找出一部分條理來?!雹哿_家倫:《1920年5 月31 日致胡適信》,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71 頁。
然而,從顧頡剛于1925年撰寫的《〈妙峰山進香專號〉引言》來看,顧頡剛從事妙峰山調查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實現(xiàn)社會運動上的抱負。
1925年的“五卅”運動成為刺激顧頡剛這樣的學院知識分子的一個巨大力量,“群體壓倒了個人,政治壓倒了文化,行動壓倒了言論?!雹芰_志田:《從新文化運動到北伐的文化與政治》,《社會科學研究》,2006年第4 期。一旦實干成為主導的傾向,思想和知識便都退居二線,甚至連知識本身的含義都要改變。這樣一種雙重的轉變可能意味著讀書人在整個社會中地位的下降,那些欲追趕時代的讀書人不得不進行某種程度的自我約束,甚至自我否定。
隨著政局的日趨動蕩,顧頡剛也試圖調和自己在“行”方面的欠缺,加之顧頡剛在學術領域日益得心應手,學術與運動對他來說不再成為二選一的單選題,民眾運動與民間研究互相助力,也有助于彌補學者的弱勢地位。還記得之前好友孫伏園因在《晨報副刊》上登載徐文長的故事而成為去職的導火索嗎?他不得不考慮自己北大同學羅家倫的思考和行為了。當羅家倫以一個現(xiàn)代的中國人的姿態(tài)發(fā)言時,他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學院精英知識分子。為了民俗學研究能打開更廣闊的空間,借助民眾運動的大勢成為多選題的重要備選項。
與之相對應的現(xiàn)實是,1931年顧頡剛訪古旅行時來到曲阜,參觀了衍圣公創(chuàng)辦的明德中學。他看到學生上課的作息不是用星期而是用旬來計算;每逢朔望學生還需穿中山裝到孔廟中行跪拜禮。細心的顧頡剛還發(fā)現(xiàn)孔廟中有“數年前縣黨部所粘之標語撕毀未盡者,其文則‘取消衍圣公’,‘打倒土豪’也”。⑤顧頡剛:《辛未訪古日記》,葉圣陶主編:《開明書店二十周年紀念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88 頁。這荒謬的“打倒——打而未倒——再打倒——再復興”的現(xiàn)實令顧頡剛唏噓不已??鬃?、孔廟、祭禮這一套不需要“打倒”,而是應該變成遺產,進行保存和研究,遺產化、國故化,而不是生活化,但現(xiàn)實顯然沒有按照他的設想發(fā)展。他本以為自己是有力的革命者,然而他那一套的影響力其實沒有躍出小小的學術圈,在實際生活中毫無作用。象牙塔里的熱鬧觸碰到現(xiàn)實的冰冷,一切變得那么軟弱無力。1935年顧頡剛明確表示為學問而學問的道路走不通:“社會上加在我的肩頭的工作已壓得我不能再度那時研究故事的生活?!雹揞欘R剛:《孟姜女故事材料目錄說明》,《顧頡剛全集》第15 冊,第287 頁。而1925年顧頡剛在妙峰山調查時發(fā)現(xiàn)的情況與此可以說大同小異,其以學術襄助社會運動的期望基本落空。正如孫伏園所說,在實際的民眾運動形勢前,妙峰山的調查研究其實“與國家大事無關”。⑦伏園:《請讀者在百忙中再讀我們的妙峰山專號》,《京報副刊-妙峰山進香專號(四)》,第一七一號,第1 頁。
這種失敗值得反思,涉及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設計的先完成自身的啟蒙然后去啟蒙民眾的路線。只聚焦于民俗—民間文學的經驗現(xiàn)象,通過偶然的民俗—民間文學經驗現(xiàn)象,民間文學—民俗學學者只能感性地直觀到普通民眾的各種混雜在一起的道德與非道德、不道德甚至反道德的經驗性實踐內容,這也是后來的學者陳思和觀察到的現(xiàn)象:民間產生的原因是國家權力控制相對薄弱的領域,因此民間相對官方來講更自由活潑。審美特征上,民間的最大特點是自由自在。民間這個實體也是藏污納垢的場所。①參見陳思和:《20 世紀文學史理論創(chuàng)新探索叢書總序》,王光東:《新文學的民間傳統(tǒng)——“五四”至抗戰(zhàn)前的文學與“民間”關系的一種思考》,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5—26 頁。對此,呂微表示,應通過民俗—民間文學的先驗實踐形式,來闡明進而確認普遍民眾的道德實踐能力,進而最終有助于確立每一個人的自由實踐權利。②呂微:《回答陳連山的問題:單向啟蒙還是相互啟蒙》,北京大學中文系民間文學教研室編:《從啟蒙民眾到對話民眾——紀念中國民間文學學科100 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8年,第91 頁。1931年,“著眼到大眾自己的力量”③丹仁(馮雪峰):《關于新的小說的誕生——評丁玲的〈水〉》,《北斗》,1932年第2 卷第1 期,第236 頁。的《水》已由丁玲創(chuàng)作出來。此時還將民眾設定為靜態(tài)的、均質的如植物一般的被啟蒙的對象,顯然與現(xiàn)實產生了差距。而差距產生的原因就在于對于民眾的實踐理性認識不足。顧頡剛后來投身社會運動,可以說是對這種不足的一個解決方案。
顧頡剛所處的時代是一個運動的時代,中國社會由傳統(tǒng)社會過渡到變遷劇烈的、異質的現(xiàn)代社會。他本想在學術的象牙塔里棲身從事專門的科學研究,不再像自己的先輩們那樣為社會提供共同意識和社會規(guī)范。然而他發(fā)現(xiàn)這個象牙塔也需要他用學術運動的方式去自造。在學術運動中習得的符號世界的盡善盡美讓他對現(xiàn)實生出諸多不滿,必須要進行第二步的社會運動。在這些運動中,他呈現(xiàn)出一種生龍活虎的先覺者姿態(tài)。
學術運動與社會運動的兩分在顧頡剛的思想脈絡中始終有跡可循。1920年,北大即將畢業(yè)的他為紀念五四一周年,就于4 月30 日應羅家倫邀請在《晨報·“五四”紀念號》上作了《我們最要緊著手的兩種運動》。這兩種運動,一是教育運動,要“自己投入農工的社會……交相融洽……隨了境遇去做傳布的事業(yè)”,二是學術運動,“拿世界學問大大的傳播到中國來,醫(yī)治數千年的積疾,開出此后進行的道路。同時,看著本國自古至今積存的性情、風俗、書籍、器物等,無數的心理和事實,一向沒有拿學問的眼光斟酌過的,正可就我們居處的方便,逐層逐層整理出來,供社會的應用。”④顧頡剛:《我們最要緊著手的兩種運動》,《顧頡剛全集》第35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4 頁。
在這篇文章中顧頡剛的總體論點是從下到上實現(xiàn)中國的現(xiàn)代轉型。他提出二元對立的雙方——“當局的幾個人”“在野的偉人”和“全國的國民”。由專制而民主的轉變對應的應該是急劇的權力下移,而民眾還沒有做好承擔責任的準備。因此改造中國首先在改造國民,讓其各自有自覺心,去承擔自己的責任。“他們”的責任是“我們”不能夠代勞的。“他們”現(xiàn)在的情況是“不但放棄責任,實在保持了許多惡勢力”,有這樣的國民,才有這樣愚狠的政府。那怎么樣才能讓民眾成為國民呢?顧頡剛也開出了社會教育運動的藥方。
新文化運動的缺陷是“只限于學界一部分人”,沒有推廣開去。知識分子在完成了自我啟蒙后應該“自己投入農工的社會,和他們共同生活”⑤同上,第12 頁。,在充分了解民眾之后,議定教育他們的方針。在這里,顧頡剛顯然把知識分子和農工區(qū)別開來,但他們又統(tǒng)一于國民。山峰和低谷平齊,才達到一個平等的現(xiàn)代社會。國民中知識分子的這一部分有喚醒和教育另一部分的責任。社會教育要想收到效果,知識分子首先應突破階級觀念的鐵壁,其次要用符合民眾情形和心理的教育方針,在這層關系中,知識分子是先覺醒的一群,是高于其他民眾的。
社會教育的具體方式,就知識分子而言,可以采取“小冊子、通俗圖書館、閱報處、平民教育講演團、平民夜校、勞動補習所、校役夜班、新劇場”等方式,以知識分子領銜的社會教育運動在中國達成一個“社會”,民眾轉變?yōu)閲?,有責任感,能夠組織起來監(jiān)督制衡政府,并有信仰,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這樣的想象也屬于新潮社同仁們共同的見解,傅斯年在《青年的兩件事業(yè)》文章中也談到了這些基本看法,在前一年的文章中他也曾總結:“凡相信改造是自上而下的,就是以政治的力量改社會,都不免有幾分專制的臭味;凡相信改造是自下而上的,就是以社會的培養(yǎng)促進政治,才算有徹底的覺悟了?!雹俑邓鼓辏骸稌r代與曙光與危機》,《中國文化》,1996年第2 期,第198 頁。
放到運動的視野中,學術研究就成為這種社會重建運動的有機部分。學術運動是基礎性的工作,之前中國的一切“性情、風俗、書籍、器物”全都沒有“拿學問的眼光斟酌”過。正因為如此,才要急迫地做這學術的運動。不能人人都喊革命,還要有人來做學問,跟上世界潮流,保持清明的腦筋,不斷鉆研,提出新的藥方。學術運動支援社會運動,社會運動的目的指向造成國民。
與此同時開展的民俗學領域的研究歷程與顧頡剛的這些觀念高度相關,并促進了這些觀念的具體化。1925年顧頡剛在為妙峰山進香專號撰寫的引言②顧頡剛:《〈妙峰山進香專號〉引言》,《顧頡剛全集》第15 冊,第324 頁。中將此次調查的意義分為社會運動與學術運動兩種并詳細論述。結合1920年的文章,顧頡剛所說的社會運動的意涵基本指教育運動,也就是他之后從事的民眾教育運動。此時,顧頡剛為兩種運動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對象和明確的指向——了解民眾。
第一,在社會運動上著想,應當知道民眾的生活狀況。
歷來讀書人和民眾的距離太遠了,讀書人自以為高雅、尊貴而視民眾為粗俗、下賤,二者格格不入。若要真正接近民眾,必須先有所了解,這就要求用種種方法去調查他們的生活。比如“朝山進香,是他們的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決不是可用迷信二字一筆抹殺的。我們在這上,……可以知道這是他們實現(xiàn)理想生活的一條大路?!雹弁?,第326 頁。決心做民眾教育,首先要做的是了解他們接受的方式,那么,去調查,也即學術的實驗化。
第二,在研究學問上著想,應當知道民眾的生活狀況。
知識分子在新時代中要想有所得,要想重新確立啟蒙者的位置,不了解民眾是不可能了。因為現(xiàn)在學問的對象“變?yōu)槿澜绲氖挛锪恕薄皩W問的材料,只要是一件事物,沒有不可用的,絕對沒有雅俗、貴賤、賢愚、善惡、美丑、凈染等等的界限……我們決不推崇《史記》中的《封禪書》為高雅而排斥《京報》中的‘妙峰山進香專號’為下俗,因為它們的性質相同,很可以作為系統(tǒng)的研究的材料。我們也決不能尊重耶穌圣誕節(jié)的圣誕樹是文明而譏笑從妙峰山下來的人戴的紅花為野蠻, 因為它們的性質也相同, 很可以作為比較的研究材料?!雹芡?,第327 頁。把眼光對準民眾,研究民眾,了解民眾,由學問而致理性,由理性而致進步。研究民間的目標指向的是新文化運動的理想。
通過早期的民俗學研究歷程,顧頡剛逐漸樹立起了解民眾的目標,消弭了象牙塔里的學問鉆研與走入民眾的社會運動之間的張力,并試圖以此方式來接近民眾內心深處,啟發(fā)他們獲得現(xiàn)代公民意識,創(chuàng)造和促進作為國家主體的新民的達成。
學術運動與社會運動的目的都指向新民,指向以積極的姿態(tài)參與社會整體文化建設。學術運動使得民眾作為理想的歷史主體浮出地表,在走近民眾的過程中,知識分子又發(fā)現(xiàn)民眾的實際狀態(tài)不能承擔起歷史主體的責任,需要引導、教育和提高。在不中斷地去了解民眾的反復循環(huán)中,知識分子也在依據民眾的主體地位不斷塑造和改變著自己身份,調整著應對民眾的方式。在這個奮斗方向上,顧頡剛還有許多戰(zhàn)友,他們在方式的探索上做出了更多的選擇。
與顧頡剛同樣出生于1893年的梁漱溟發(fā)動了鄉(xiāng)村建設運動,以儒家思想為導向,重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建,即“以中國固有精神為主而吸收西洋人的長處”①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梁漱溟全集》第2 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08 頁。,強調立足于創(chuàng)造,走中國自己的道路;在方式上是“社會中知識分子與鄉(xiāng)村居民打并在一起”②同上,第450 頁。,即知識分子回到鄉(xiāng)村,作為領導者與主要依靠對象鄉(xiāng)村居民結合在一起。
對于一直自認為出生于1893年(后來查晏氏家譜才訂正為1890年)的晏陽初來說,平民教育的實踐是他鄉(xiāng)村改革理想的抓手和途徑,他更多在傳統(tǒng)的民本思想和現(xiàn)代的人權、民主思想的影響下,采取知識分子與農民合作的方式,除了到民眾中間去,還要生活在人民中間,以達到促進鄉(xiāng)村農民的民族自覺與文化自覺、“養(yǎng)成有知識、有生產力,有公共心的整個人”③晏陽初編:《平民教育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28年,第41 頁。的目的。同時,晏陽初在豐富的平民教育經驗中,也充分認識到政治改造的極端重要性。
與他們相比,民眾教育對顧頡剛而言更多是其“史學革命”學術志業(yè)和興趣的延伸,他注重觀察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本身的運行模式,希望能真正認識民眾,他贊美民眾的組織力,認為知識分子是民眾的一員;他的行動基本未離開過學術文化領域,方式上他更多借助傳媒,以通俗讀物編刊社為陣地開展民眾運動。
概要來說,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始終以民族自覺和新民為目標,在現(xiàn)代化的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中,以非政治性與民間性的啟蒙運動和教育運動推動學術運動與社會運動。啟蒙意味著一種權力關系,民眾被定義為被動的受教育的對象,被符號化標簽化為“愚、窮、弱、私”的形象。知識分子到農村去的運動基本上是一個救濟運動,是外在于農民、為農民做事的模式,農民的覺醒、權利與組織的問題始終沒有解決,農民的主體地位始終沒有確立。盡管知識分子本身對于自己的主導地位很自信,但這個意識形態(tài)上的領導權還只是單向的、自封的,缺少民眾的主動性參與這一環(huán)。完成從啟蒙民眾到發(fā)動民眾的重要推進,則要等到共產黨領導的無產階級解放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