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金根 編輯/韓英彤
信用證因其付款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以及獨具魅力的融資功能,在國際貿(mào)易中發(fā)揮了重大作用。然而,信用證付款的迅捷機制以及融資功能等的發(fā)揮,是建立在信用證獨立性基礎之上的。盡管信用證是基于買賣合同與申請合同開立,但一經(jīng)開立,信用證便完全獨立于買賣合同和申請合同。開證行是否承付受益人,僅僅取決于受益人能否提交與信用證要求相符的單據(jù)。然而,頗有疑問的是,買賣合同獨立于信用證嗎?這涉及到對信用證獨立性原則的準確理解問題。
一個最基本的商業(yè)信用證交易涉及到三方當事人、三個交易。三方當事人是申請人(買方)、開證行與受益人(賣方),三個交易是買賣合同、申請合同與信用證。信用證是依據(jù)買賣合同與申請合同開立,但一經(jīng)開立,信用證便完全獨立于買賣合同與申請合同,不受它們的影響。此即信用證獨立性。信用證之所以能夠被譽為“國際貿(mào)易生命血液”,國際貿(mào)易各方當事人愿意選擇信用證付款,其根本原因即在于信用證獨立性原則能夠有效維護信用證受益人與開證行的利益。
從受益人角度而言,其之所以選擇信用證付款,看重的是信用證付款的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價值。而信用證獨立性原則是貫徹信用證付款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商業(yè)價值的重要保障。實務中,信用證據(jù)以開立的基礎交易五花八門,而開證行只是單純的單據(jù)專家,其對基礎交易往往知之甚少甚至一無所知。如果開證行在確認是否應承付賣方時必須審查基礎交易,則必然會影響開證行付款的迅捷性與高效率。況且,縱使開證行對基礎交易并非一無所知,法律一旦強制要求開證行審查基礎交易的履行情況,則賣方在信用證下所追求的付款迅捷性、確定性價值將蕩然無存,信用證的“等現(xiàn)金”效果也將徹底喪失。也正是因為開證行只需審查單據(jù)表面是否與信用證相符,使得開證行的審單工作變得相對簡單,錯判是否應承付賣方的風險也大大降低。如果要開證行透過單據(jù)表面審查基礎交易履約情況,則開證行的成本與風險必將增加。如此,開證行必將會提高信用證費用以規(guī)避風險,最終使得信用證付款機制喪失低成本優(yōu)勢。
從開證行角度來講,信用證獨立性原則有助于保護開證行利益,避免開證行卷入并不熟悉的基礎交易之中從而導致自身利益受損。畢竟,開證行只是單據(jù)專家,而非貨物專家,沒有能力對基礎交易進行審查以判定基礎合同履約情況,并據(jù)此確定是否應對賣方付款。事實上,正如Kozolchyk教授在其名著Commercial Letters of Credit in the Americas(馬修·本德1966,第457頁)中所言,包括開證行在內(nèi)的所有從事信用證交易的銀行都很早便意識到,“如要成功從事信用證業(yè)務,則必須嚴守銀行業(yè)務范圍,避免卷入基礎交易當中而成為基礎交易當事人”。信用證獨立性原則便是避免銀行卷入基礎交易的最佳保障。
從上述信用證獨立性根本原因來看,其僅僅旨在確保信用證獨立于買賣合同。我們據(jù)此無從得出結論認為買賣合同也完全獨立于信用證。事實上,買賣合同根本不可能獨立于信用證。相反,買賣合同必將會受到信用證條款的影響。信用證獨立具有單向性。
一方面,信用證開立本身具有中止買賣合同下買方付款義務的效果。一旦買方嚴格按照買賣合同規(guī)定開立相符信用證,賣方便應直接向開證行交單索款,在開證行審單相符并付款的情況下,意味著買方已全面履行了其在買賣合同下的付款義務,買方對賣方的付款義務徹底終止。當然,如果賣方交單相符,但開證行因破產(chǎn)或無合法理由不當拒付,則原本中止的買方付款義務便再度激活,畢竟買方默示擔保了其所申請的開證行應當是可靠的付款銀行。另一方面,如果賣方交單不符,則開證行依據(jù)UCP600第16條發(fā)出包含憑以拒付的每一不符點的拒付通知,也便構成買方在《聯(lián)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第39條所應承擔的單據(jù)不符通知。
當然,買賣合同根本不可能獨立于信用證的體現(xiàn)遠非前述兩點。在具體國際貿(mào)易中,買賣合同可能就賣方交單義務規(guī)定并不詳盡,例如賣方應何時、何地交付何種單據(jù)可能并未言明,此時賣方自然是應按照信用證所規(guī)定的交單時間、地點與類型要求交付相應單據(jù),即信用證有補充買賣合同條款的效力。即使買賣合同有規(guī)定,在信用證條款與買賣合同條款不一致時,通常意味著信用證條款修改了買賣合同條款,即信用證具有變更買賣合同的效力,除非買賣雙方另有約定。
具體而言,當買方開立的信用證與買賣合同原本條款不一致,賣方明知而消極不要求買方對信用證條款進行修改,此時便應認定買賣合同因信用證條款而變更。事后賣方便不得再以買賣合同原來之規(guī)定追究買方違約責任。正如徐冬根教授所言,“當信用證條款與合同條款矛盾時,受益人(賣方)應該把它看作是申請人(買方)私自更改了原國際貨物買賣合同條款。如果受益人(賣方)不接受這些變更的條款,就應該在收到信用證時立即通知開證申請人(買方)修改信用證;如果受益人(賣方)同意接受或默認這些變更的條款,則原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的條款就等于自動失效并同時變更為信用證的條款了”(《信用證法律與實務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8頁)。
例如,在WJ Alan & Co. Ltd.v. El Nasr Export & Import Co.[1972] 2 QB 189一案中,買方申請開立的信用證貨幣單位為英鎊先令而非買賣合同約定的肯尼亞先令時,賣方?jīng)]有表示異議,而是要求延長信用證付運期限。Megaw LJ便認為信用證下的英鎊先令已經(jīng)變更了買賣合同下的肯尼亞先令,賣方已經(jīng)獲得信用證項下英鎊先令后不得再在基礎合同下向買方主張英鎊先令和肯尼亞先令之間的匯率差損失。
信用證具有修改買賣合同條款的效力也為我國仲裁機構和法院所確認。例如,1998年1月20日水泥售貨合同爭議仲裁案(中國國際經(jīng)濟貿(mào)易仲裁委員會編:《中國國際經(jīng)濟貿(mào)易仲裁裁決書選編(1995-2002)——貨物買賣爭議卷》,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50頁)中,買方開立的信用證與合同約定有不符之處,但賣方在收到信用證后除對裝運期提出修改意見外未提出其他異議。仲裁庭認為,此“應視為雙方通過信用證確認了對合同有關條款的變更”。在中國西部礦業(yè)案〔(2010)滬高民二(商)終字第78號〕中,兩份《售貨確認書》約定的四批貨物的交貨時間分別為2006年12月、2007年1—3月,但買賣雙方通過信用證已將第一批貨物的交貨時間延遲至2007年1月6日。法院也是判決認為,“交易雙方通過信用證達成合意直接對《售貨確認書》中的交貨時間進行了修改”。
當然,應強調(diào)的是,并非所有信用證與買賣合同的條款沖突都可解釋為構成對買賣合同的變更。這里核心判定標準在于我們是否可以通過合同解釋規(guī)則得出結論認為買賣雙方具有通過信用證修改買賣合同的明示或默示意圖。如果解釋為變更理論顯然有違買賣合同雙方當事人所表達出來的本意,則不能認為信用證條款變更了買賣合同條款。例如,在德力西公司案〔(2017)最高法民申2704號;(2016)魯民終1891號〕中,涉案買賣合同就貨物價格明確規(guī)定,“貨物以新加坡普式現(xiàn)貨市場公布的‘HSFO180CST’2008年11月平均有效報價購買;如果支付到期并且不知道用于規(guī)定價格的全部報價,應按照上述價格條款對所有已知報價進行臨時支付”。因為涉案信用證開立時間是2008年10月17日,此時買賣合同所規(guī)定的2008年11月平均有效報價還未公布,買方于是根據(jù)2008年10月的有效報價開出信用證。此時便很難認為買方有意以信用證中所規(guī)定的價格修改買賣合同中的價格。
如果買賣合同就有關事項未做出規(guī)定,則信用證的相關規(guī)定能夠起到補充買賣合同條款的作用。例如,在Ask Re Ltd. v.Grain Mineral Resources Pte Ltd [2015] HKCU 1639一案中,買方所開立的信用證包含了若干買賣合同所未規(guī)定的單據(jù)條款。Recorder法官指出,賣方被告知了信用證條款,且并未對信用證條款表示反對。盡管賣方并未明示表示接受信用證條款,但其通過行為表示了接受。例如,在信用證開立后將貨物裝船并有意按信用證規(guī)定提交相符單據(jù)。此時信用證及其中未在買賣合同中約定的條款便對買賣雙方當事人具有法律拘束力。在1998年10月15日硫酸軟骨素買賣合同爭議仲裁案(中國國際經(jīng)濟貿(mào)易仲裁委員會編:《中國國際經(jīng)濟貿(mào)易仲裁裁決書選編(1995-2002)——貨物買賣爭議卷》,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187頁)中,買賣合同沒有關于硫酸軟骨素質(zhì)量標準的約定。1997年5月7日開證行對信用證做出第二次修訂,將原信用證對貨物的描述修改為:“500公斤硫酸軟骨素+95%……400公斤硫酸軟骨素+ 85%……成本加運費美國紐約(500 KGS CHONDROITIN SULFATE+ 9 5 P C T… 4 0 0 K G S CHONDROITIN SULFATE + 85 PCT … COST AND FREIGHT NEW YORK, USA)”。賣方接受了信用證及其修改。因此,仲裁庭認為,本案貨物應符合信用證規(guī)定的質(zhì)量標準。仲裁庭的裁決結論實際上就是確認,既然買賣合同沒有規(guī)定貨物質(zhì)量標準,信用證中的質(zhì)量要求就是買賣合同質(zhì)量標準。賣方應按信用證質(zhì)量要求交付貨物,否則便是構成對買賣合同的違反。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并非信用證中的所有條款都可以解釋為具有補充買賣合同條款的效力。因為信用證中有個別條款純粹是開證行基于自身利益而規(guī)定的,這類條款并非買方所要求,自然很難認為買方有意通過信用證將此類條款補充進買賣合同之中。然而Hefei Ziking Steel Pipe Co.v. Meever & Meever, 2021 US Dist. LEXIS 178406一案對此卻存在誤解。該案中,因賣方信用證下交單不符,開證行拒付。為此賣方在買賣合同下對買方提起訴訟。買方抗辯認為賣方信用證交單不符構成了對買賣合同的根本違約。但最終法院以信用證不符點扣費規(guī)定“強烈表明”買賣雙方并不認為單據(jù)不符本身會構成對基礎買賣合同的根本違約為由判決買方敗訴。法院判決的邏輯在于:首先,買賣合同并不獨立于信用證,相反,信用證中的規(guī)定將會構成買賣合同的有效組成部分;其次,基于上述邏輯,信用證中的不符點扣款規(guī)定已并入買賣合同并成為其條款;再次,基于合同自由原則,買賣雙方可以在合同明示或默示規(guī)定何種違約情形構成根本違約;最后,因為買賣合同中有不符點扣款規(guī)定,強烈暗示買賣雙方當事人有意將賣方的交單不符認定為輕微違約,而非根本違約。法院的判決缺陷在于其錯誤理解了信用證不符點扣費條款。因為信用證下不符點扣費是開證行的規(guī)定,而非買方的規(guī)定,是開證行收取,而非買方收取(ICC Official Opinions R307, R441,R741, TA795)。既然不符點扣費本質(zhì)上是維護開證行利益的條款,我們很難認為,開證行自行在信用證中規(guī)定的不符點扣費條款,將會自動并入到基礎買賣合同當中,而成為基礎買賣合同條款。自然,我們也就不能根據(jù)信用證不符點扣費規(guī)定認為,買賣雙方有意確認賣方交單不符不構成根本違約。
信用證獨立性原則是信用證法之基石,是貫徹信用證付款迅捷、確定與低成本商業(yè)價值的重要保障。一旦否定信用證獨立性原則,則整個信用證法律制定便將崩塌。但信用證獨立性具有單向性,買賣合同并不獨立于信用證,信用證原則上具有中止(終止)買方付款義務、補充或修改買賣合同的效力。從維護自身利益出發(fā),一旦賣方審查出買方所申請開立的信用證和買賣規(guī)定相沖突或存在買賣合同所未規(guī)定的條件,其應立即表示反對并要求買方修改信用證;當然,如其有意接受信用證條款,賣方也應及時告知買方其已確認信用證條款對買賣合同的修改或補充,以盡量避免將來不必要的爭議產(chǎn)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