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
在上期雜志中,筆者給大家?guī)砹艘蝗嚎蓯鄣膩碜詽h代的“喵星人”,當然也留下了一系列疑問:漆盤中的“貓龜”組合有什么寓意?為什么湖南博物院將這類形似貓的紋飾稱為“貍貓紋”?它們與野史“貍貓換太子”中所說的“貍貓”是一回事嗎?貓是什么時候進入人類生活中的?外國也有如此豐富的與貓相關的文化嗎?本期讓我們再一次進入“喵星人”的世界,尋找那些隱藏在歷史煙云中的答案。
在我國出土的先秦至漢代的漆器中,貓紋的確并不常見,即使算上其他類型的出土器物,貓的形象也屈指可數?;蛟S正是因為“稀缺”,才使得馬王堆的這群“喵星人”彌足珍貴,并且充滿神秘色彩。那么,它們到底是工匠一時興起之作,還是順應時代潮流之作?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們不妨先將目光投向馬王堆漢墓。馬王堆漢墓出土了30件帶有貍貓紋的漆器,它們工藝精湛,紋飾精美,器形優(yōu)雅。如果有且僅有幾件的話,尚能說它們是工匠隨意為之;但是一次性隨葬30件相似紋飾的漆器,說成涂鴉之作就有點牽強了。此外,馬王堆三號墓還出土了3件帶有貍貓紋的漆奩,由此看來,貓紋必然存在某種特殊的寓意。
貓除了能給人帶來歡樂之外,對人類最大的益處就是能捕鼠。先秦時期,隨著生產力的提升,農業(yè)生產效率越來越高,剩余的糧食也越來越多。為了抵御天災人禍,人們開始有意識地挖窖建倉囤積糧食。然而,糧食的增加也帶來了另一些煩惱,其中最令人頭痛的當屬鼠患。老鼠不僅偷吃糧食,還傳播鼠疫,給人類造成了巨大的損失。
憑借長久的生活經驗,人們發(fā)現貓是鼠的天敵,有鼠的地方自然會有貓。為了充分利用貓的捕鼠天分,人們開始為它們提供溫暖的居所與充足的食物,使其免受饑寒;貓為人類祛鼠除害,減少糧食損失與阻止鼠疫傳播。其實,自然界中的捕鼠能手不在少數,貓頭鷹、蛇、黃鼠狼都能捕鼠,但是容易馴化的絕對是貓。
“喵星人”若即若離的高傲個性,讓人類吃了不少苦頭。曾幾何時,古人也想換個捕鼠幫手,嘗試用更聽話的牛、馬、狗替代貓,結果可想而知?!兑淖印吩弧笆古2妒螅蝗缲偁踔荨?;《莊子》亦謂“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zhí)鼠”;《說苑》云“騏驥騄駬,足及千里,置之宮室,使之捕鼠,曾不如小貍”。古人要不是被貓逼急了,也不會“病急亂投醫(yī)”。
貓就是這樣讓人又愛又恨,人們討厭它又離不開它,甚至還要把它列為祭祀對象。《禮記》中記載:“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边@里描述的是天子“蠟(音zhà)祭”的情況,其中貓和虎被列為祭祀對象,這是因為貓食田鼠、虎食田豕(野豬),皆有利于田間作物。貓的捕鼠天性對人類的生產生活有所裨益,因而受到上層社會的重視,擢升其為祭祀對象而載入禮典。有唐一代,“迎貓捕鼠”依然深入人心?!杜f唐書》云:“然則貓之食鼠,載在禮典,以其除害利人,雖微必錄……貓能致功,鼠不為害。”
“蠟祭”是歲終對八位與農業(yè)相關的神靈的祭祀。在中國人心目中,農業(yè)是頭等大事?!抖Y記》中記載:“天子大蠟八?!睗h代經學家鄭玄釋為:“蠟有八者,先嗇一也,司嗇二也,農三也,郵表畷四也,貓虎五也,坊六也,水庸七也,昆蟲八也。”受“萬物有靈”思想的影響,人們對農田、水利、貓虎等有利于農業(yè)生產的事物都要祭祀報答。歲末的“蠟祭”在先秦時期非常流行,《禮記》中就曾兩次記載孔子與諸弟子參加這種禮儀?!抖Y運》篇云:“昔者仲尼與于蠟賓,事畢,出游于觀之上,喟然而嘆。”
在馬王堆漢墓中出土的貍貓紋漆器中,除一件妝奩(類似于今天的化妝包)外,全部為食器。貍貓紋主要出現在食器上,應該與食物有著密切的關系。這批食器出土的位置分別為馬王堆一號墓的東邊廂和三號墓的南邊廂,這兩處地方擺放的隨葬品均與食物和財富相關,出土了存放羊骨、牛骨、豬骨、鳥骨和魚骨等的竹器,存放豆類、瓜類、楊梅、豆豉姜、韭狀物和魚骨等的陶器。這么多食物,必然會吸引老鼠的光顧。如何才能讓墓主人在另一個世界里安穩(wěn)過日子呢?馬王堆漢墓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有兩種:一靠技術—用于存放食物的陶器造型獨特,不僅防潮通風,還增加了鼠類攀爬的難度,避免鼠類竊食;二靠震懾—在低矮且完全敞口無法密封的漆盤上畫貓為戒,權當警示,避免鼠類偷吃,完美再現了自先秦以來已經形成的“迎貓捕鼠”的習俗。
至于“貓龜”組合的寓意,目前還有很多疑問,大家可以展開想象的翅膀,想想為什么古人將它們組成一對?
前文我們一直將馬王堆漢墓中的這種似貓的紋飾稱為貍貓紋,不過翻閱所有動物手冊,卻找不到一種動物叫作貍貓。這不禁讓人產生疑惑,原來虛構的不止是“貍貓換太子”,就連換太子的貍貓也是虛構的。那古人所說的“貍貓”到底是什么呢?
從字面意思上看,“貍貓”似乎很有迷惑性,讓人感覺貍花貓、果子貍和狐貍都與它有幾分關系。如果對中國古代漢語有所了解,“貍貓”并不神秘。古人常使用單音節(jié)詞,以現代漢語中的“妻子”為例,今天是指男性的配偶;但在古代,“妻子”卻分別指代妻和孩子。同樣,“貍貓”最早分別指代貍和貓。
翻閱中國古代詞典類典籍,會發(fā)現其實古人也一直沒有弄清楚貍和貓的區(qū)別。古籍中釋“貓”的記載有:漢代許慎《說文解字》中載“貓,貍屬,從豸,苗聲,莫交切”;宋代陸佃《埤雅》中考“貓”之字形,認為“鼠害苗而貓捕之,故字從苗”;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中則記“貓有苗、茅二音,其名自呼”。而與“貍”相關的記載則有:《爾雅》中說“貙獌似貍”,《本草綱目》中載“貍,野貓也。有數種,大小如狐,毛雜黃黑,有斑如貓,而圓頭大尾者,為貓貍……文如豹而作麝香氣者為香貍,即靈貓也”。
通過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古人認為貍、貓同宗,而貍可能是野貓的一種。這種觀點在后世的文獻中也多次被提及:清代郝懿行認為“今呼家者貓,野者為貍,野貍即野貓也”;清代訓詁學家段玉裁注“貍”曰“謂善伏之獸,即俗所謂野貓”。那么我們是否就可以斷言貓是家養(yǎng)的、貍是野生的?
然而,反觀先秦兩漢文獻,貓和貍之間似乎并沒有嚴格的“家養(yǎng)”和“野生”之界限,二者存在混用的情況。如《詩經》中記載“有熊有羆,有貓有虎,慶既令居,韓姞燕譽”,描述了川澤遍布、物產豐饒的景象。詩中將“熊”“羆”“貓”“虎”并稱,由此可見,它們應有同樣的屬性,即都是山林野獸,因而此處的“貓”應為野貓。貍有時也指代家貓。如《韓非子》中記載“使雞司晨,令貍執(zhí)鼠,皆用其能”,這里將“貍”和“雞”并列,可能“貍”也被人馴化。無獨有偶,《呂氏春秋》謂“貍處堂而眾鼠散”,清人黃漢言“此貍即指貓也”。能堂而皇之且毫無忌憚地登堂入室,應該只有家貓才有這樣的權利吧。
類似的記載還有很多,由此可見,古人有時候也弄不清貍和貓?;蛟S正因如此,才有《韻府》中“貓,本貍屬,故名貍奴”的記載,才有湖南博物院的貍貓紋漆盤。既然分不清楚,那就一起混用吧。
不同于其他被人類馴化的動物,貓進入人類生活,或許源于“自我馴化”。澳大利亞學者盧克·亨特在《世界野生貓科動物》一書中認為,在人類聚落式農業(yè)發(fā)展過程中,儲存的糧食吸引了各種鼠類,出于生存的需求,貓的祖先開始自覺地接近人類,通過“自我馴化”的方式逐漸融入人類的生活。如今,家貓和它們的祖先—野貓在形態(tài)上的差距并不大,而且交配繁殖的后代仍然具有生殖能力。這說明人類在馴化貓的過程中,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未能有效干預貓的繁殖選育。
或許,這也解釋了貓與人之間若即若離的關系,貓可以自給自足,不需要看人的臉色,一不開心就來個離家出走。達爾文就有類似的感受:“比起大多數其他家養(yǎng)的動物,貓的生活更為自由。一旦脫離人的生活,貓會很快地野化,恢復其祖先的形狀和習性,重新成為野貓。它們長期保留著獨立生存的本領,而且習慣于來去自由,甚至夜行漫游,并很容易與野貓交配。”這可能也是貍與貓難有嚴格分野的原因之一吧。
關于貓和人類何時開始雙向奔赴的問題,動物學家和考古學家做了大量的調查和研究。通過對近千個品種的家貓及野貓亞種線粒體的對比分析,學者推斷出貓的馴化始于近東地區(qū)的農業(yè)發(fā)源地—新月沃地(西亞、北非地區(qū)兩河流域及附近一連串肥沃的土地),之后,這些貓的后代隨著人類的遷徙而傳播到世界各地。2004年,考古學家在地中海島國塞浦路斯南部發(fā)現了一座距今9500多年的墳墓,里面就有人貓合葬的現象。經過科技檢測發(fā)現,這是一只非洲野貓,但塞浦路斯并沒有非洲野貓的天然分布。學者們判斷這只貓可能來自近東,是由最早一批進入塞浦路斯的近東人帶過去的,這就說明貓與人之間的親密接觸至少可以追溯到9500年前。牛津大學動物學家卡洛斯結合研究數據,進一步指出人類馴化貓的歷史始于1.2萬年至1萬年前。
至于我國貓的馴化史,學界有著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中國家貓起源于歐洲;有人認為中國唐代以前無家貓,家貓由絲綢之路傳入中國;有人認為至晚到戰(zhàn)國時期,貓已經與人共居。實際上,早在新石器時期,我國先民就已經開始有意識地馴化野貓了。1997年,考古工作者在陜西泉護村一處廟底溝遺址中發(fā)現了貓的遺骸。通過測量,發(fā)現其尺寸小于歐洲野貓而與歐洲家貓相近。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對泉護村遺址中人、貓、鼠的碳、氮穩(wěn)定同位素進行分析,發(fā)現它們都攝取了一定量的C4類食物,這與當時廣泛種植的粟類作物密切相關。其中一只攝取肉食比例較低而粟類比例較高的貓,很可能主要在人類生活垃圾中覓食,抑或受到先民的長期飼喂。在其他新石器時期遺址中,也有貓骨的出現,種種跡象表明,中國先民與貓共處的歷史要比之前推斷的時間早得多。
經歷了萬余年的相處,貓和人類的故事仍在繼續(xù)。雖然它們的脾氣差了點,但是誰又忍心拒絕一只可愛靈動的貓咪呢?
在人類馴化貓的歷史上,古埃及人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古埃及人最早馴化貓是為了捕鼠。貓在人類狩獵鳥類過程中也起到了輔助作用,這一功能在許多古埃及壁畫中都有所體現。
在古埃及人馴化貓的過程中,宗教信仰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古埃及人很早就發(fā)現貓的瞳孔會隨著太陽升落發(fā)生規(guī)律性變化,因此將雄貓視為太陽神的一個化身,而雌貓就成為太陽神的女兒貝斯特女神的化身。在古埃及藝術中,貝斯特女神以兩種形象出現:一種是雌貓蹲坐的動物形象,另一種是貓頭女身站立的形象。
古埃及人對貓本身也十分關注,如果家養(yǎng)的貓死去,他們會為其舉辦隆重的葬禮。為表示哀悼,人們還會剃掉眉毛,而貓的尸體則會被精心制成木乃伊后再埋葬。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