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潔靈
內(nèi)容摘要:巴金《寒夜》中的汪文宣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個典型的悲劇人物,作者用冷靜的筆調(diào),悲憫的情懷刻畫出了一場關(guān)于好人的悲劇。汪文宣之所以最終走向了毀滅,不僅是因為那個不合理的舊社會制度,如戰(zhàn)亂,國民政府的腐敗,投機分子的橫行等,還因為他個人性格的缺陷與心理的畸形,這些來自于社會的和自身的原因共同促成了汪文宣悲劇命運的發(fā)生。
關(guān)鍵詞:巴金 《寒夜》 汪文宣 悲劇命運
《寒夜》里的人物盡管都是虛構(gòu)的,但事件,背景等等卻是有充分的依據(jù),其中描寫了三個人的死亡,分別是汪文宣的同事鐘又安,朋友唐柏青和汪文宣。他們都是老實本分的好人,不曾發(fā)國難財,坑害過別人。然而生活在戰(zhàn)爭年代的國統(tǒng)區(qū),好人卻沒有好報,巴金描寫這三個人的悲劇用他的話說就是在替小人物伸冤,其中汪文宣的悲劇命運構(gòu)成了《寒夜》中悲劇的核心。
一.巴金與《寒夜》
1.《寒夜》的創(chuàng)作與巴金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
《寒夜》中的故事發(fā)生時間是一九四四年冬到一九四五年年末,而巴金開始寫作這篇小說也是一九四四年冬,并且戰(zhàn)爭后期他就住在重慶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樓下一間小屋子里,小說里的社會環(huán)境,汪文宣一家周圍的生活環(huán)境都是巴金本人所親歷過的,所以小說里的每處細節(jié)都以高度的真實性打動讀者。而促使巴金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的是三個人的死,“第一位是我的老友范兄”“第二位是另一位老友彥兄”“第三位是我一個表弟”,他曾講道“我想擺脫這三張受苦人的臉,他們的故事不斷折磨著我”。①這三個人都與巴金有著非常深厚的情感,卻都患肺結(jié)核悲慘地死去,巴金本人也曾在一九二五年得過肺結(jié)核病,所以肺病與死亡的陰影一直在巴金的心里揮之不去,這些就成為他投入創(chuàng)作《寒夜》最初的情緒出發(fā)點。
2.《寒夜》及其文學史地位
《寒夜》是巴金創(chuàng)作后期的代表作品,是巴金小說中內(nèi)涵最豐厚、最富感染力的佳作。它之所以特別感人肺腑,是因為它真實。這是平民的史詩,是戰(zhàn)爭年代普通知識分子苦難生活的實錄,是發(fā)自小人物內(nèi)心帶血的憤慨。和巴金前期的激情創(chuàng)作相比,如激流三部曲,《寒夜》的風格更趨向于冷靜,很少由作者直接出來替主人公呼喊。小說的構(gòu)思匠心獨運,整部作品都圍繞“寒夜”這象征性的氛圍做文章,意境凄涼,增強了悲劇感染力,又使人很自然地延展開去,聯(lián)想到當時那個黑暗冷酷的社會,聯(lián)想到一些關(guān)于人性困境的話題。②
《寒夜》主要講述了抗戰(zhàn)后期生活在陪都重慶的一個小家庭的悲劇,丈夫汪文宣,妻子曾樹生和婆婆汪母三人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構(gòu)成了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戰(zhàn)時的恐慌,飛漲的物價,微薄的薪水讓原本就身患肺病的汪文宣變得更加怯懦膽小,難以主動承擔起調(diào)解家庭矛盾的責任,試圖在母親和妻子間尋求平衡卻過于順從依戀母親,使婆媳矛盾一步步升級。最終妻子出走,自己病死在抗戰(zhàn)勝利的夜晚。小說中巴金用了大量的筆墨刻畫汪文宣的局促不安,自卑懦弱的精神狀態(tài),在這些語言的背后能夠探索出更為深層的悲劇內(nèi)涵,找到他走向毀滅的真實原因。
二.《寒夜》中汪文宣的悲劇命運
汪文宣與曾樹生曾是上海某大學教育系的同學,他們都曾懷有共同的理想,要辦一所“鄉(xiāng)村化,家庭化的學堂”,共同為教育事業(yè)獻身。然而當他們來到國統(tǒng)區(qū)重慶,殘酷的現(xiàn)實給他們的理想和家庭生活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婆婆汪母加入汪文宣和曾樹生的生活,這個家再也沒有了寧靜與和諧。戰(zhàn)爭時代的特殊情況,讓兩個學教育的人找不到對口的工作,汪文宣在一家半官半商的出版公司拿著可憐的薪水,機械地做著校對工作,曾樹生憑借著靚麗的外表在大川銀行做“花瓶”有著相當可觀的收入,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但傳統(tǒng)的汪母看不上做“花瓶”的樹生,常諷刺她“穿的像去吃喜酒的”,她不滿曾樹生時髦的打扮,頻繁的社交,交男朋友,最不滿的是樹生把汪文宣迷住了,讓他牽掛,分走了原本全部屬于她的愛,對兒子的占有欲使得她難以與樹生和平相處。以至于到了樹生所說的“有她沒我,有我沒她”的地步。樹生作為典型的新時代女性,她“愛動,愛熱鬧,要過熱情的生活”,她不能忍受婆婆對她“你不過是我兒子的姘頭”的羞辱和婆婆那老舊的傳統(tǒng)觀念,也對丈夫的懦弱感到痛心,最終忍痛拋下家庭和陳主任去了蘭州??箲?zhàn)勝利后她回到重慶尋找汪文宣,卻發(fā)現(xiàn)物是人非,得知文宣在抗戰(zhàn)勝利的夜晚死去,婆婆帶著小宣離開了,她一個人走在寒冷的夜晚,不知道未來在何方。
作為丈夫的汪文宣一直在努力緩和妻子和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但他也只是一味地乞求妻子和服從母親,討好型與和稀泥式的解決辦法把樹生越推越遠。在處理矛盾的過程中將他的性格弱點完全地暴露在樹生面前,使樹生悔恨自己當初“瞎了眼睛”,也讓本就不和諧的四人小家庭逐步瓦解。汪文宣為何不肯花妻子的錢去醫(yī)治肺病,為何嫉妒陳經(jīng)理卻絲毫沒有改變自己的行動,為何在家庭矛盾的處置當中沒有起到主導作用,深愛妻子又為何屢次偏向固執(zhí)的母親,下文將探討汪文宣悲劇命運的深層內(nèi)核。
三.《寒夜》中汪文宣悲劇原因溯源
1.社會原因
文中雖沒有直接描寫正面戰(zhàn)場的殘酷,但文中所提到的戰(zhàn)爭給人們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帶來的災難卻清晰可感。開篇作者通過兩個小販的交流就道出經(jīng)濟上人們生存的困境“我賣掉五封云片糕、兩個蛋糕,就是這點生意”“我今晚上還沒有開張。如今真不比往年間,好些洞子都不讓我們進去了。在早我哪個洞子不去?”③雖然當時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加速了這座山城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步伐,使其一躍而成為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重要橋頭堡與東南亞戰(zhàn)場人力物資的唯一轉(zhuǎn)運港,但同時由于戰(zhàn)爭的特殊背景,也給當時社會的穩(wěn)定帶來不少負面影響。首先是人口的劇烈增長,1944年山城的人口突破百萬達103萬人,此后重慶市的人口一直維持在百萬以上,直至抗戰(zhàn)結(jié)束。戰(zhàn)時國民政府根本沒有能力為這百萬人提供生活保障,而山城本身的經(jīng)濟能力也已是“竭澤而漁”。彼時的國民政府不但負荷各種歷史沉疴和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且重慶每一角落的投機與腐?。ㄈ缧≌f中樹生與陳主任合伙做投機生意,汪文宣所在出版公司的高層賺得盆滿缽滿),戰(zhàn)爭造成的傳統(tǒng)價值觀顛覆,以及民眾對政府和政局的失望,使得這座城市“變成了一個肆無忌憚的悲觀厭世的城,骨髓里都是貪污腐化”。
在小說的敘述中,錢常常成為家庭矛盾爆發(fā)的來源。汪文宣勤勤懇懇地工作,賺的錢不足以支撐一家人的正常開支,就像樹生埋怨他“拿你那一點薪水,哪里能常到咖啡店啊”。④當他的肺病越來越嚴重時甚至舍不得花錢去看大夫,他把這叫做窮人偏偏得了富貴病,即使是連走路都困難也要強撐著去上班,生怕薪水克扣得太多。但公司并沒有給予這個帶病上班的老實員工應有的醫(yī)療上的支持。更諷刺的是那些公司高層干部年終一分紅就是好幾十萬,卻沒有錢支付給汪文宣看病。當汪文宣想預支一個月的工資時,卻被打折扣只讓預支半個月的,當察覺到汪文宣不中用時直接辭退了他,這無疑是直接切斷了這個小家庭的經(jīng)濟來源(汪母和文宣都不愿用樹生的錢),使家里頓時陷入窘境,更何況那還是個物價飛漲的年代。原本汪文宣的收入就沒有樹生的多,甚至需要樹生的收入來貼補家用,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這個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是妻子,所以面對樹生他總是自卑和愧疚,于這個小家庭他也不能承擔起相應的責任,解決矛盾只能依靠乞求妻子,順從母親。當他看到樹生和一個體面魁梧的男人有說有笑地走在一起時,他沒有勇氣上前和妻子說話,只能在心里妒忌;明明妻子可以支付他的醫(yī)藥費他也不肯主動治病,但即便已經(jīng)病入膏肓也要去上班;當妻子已經(jīng)決定留在這個家不去蘭州,他雖心里盼望著妻子留下,但想到自己比不上陳主任能給樹生穩(wěn)定的生活就忍痛勸妻子遠走蘭州。汪文宣在家庭中的不作為,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那個不和諧的社會環(huán)境。
因為人的生存條件和生存壓力面臨著一系列不穩(wěn)定與不和諧的因素,加之由此造成的社會生活問題,威脅著每個人的存在,小人物只能做痛苦的掙扎。戰(zhàn)亂使社會已無法保障社會成員的基本需求,汪文宣在百般勞碌之中得了肺結(jié)核,面對著奉為衣食之源的那些校樣,“‘我的血快要流盡了!他憤怒地想,他幾乎要撕碎那張校樣”。他凝視著自己咯出的血跡,終于以帶血的生命殘存“把這張校樣看完翻過去了”。但帶病工作的汪文宣并沒有受到公司的表彰或醫(yī)療上的支持,反而因病被公司辭退。由于他所處的社會與戰(zhàn)亂時代顛覆了社會對個人的保護,汪文宣不過是戰(zhàn)爭覆巢中必然要破碎的一粒弱卵而已。
2.自身原因
(1)性格缺陷。小說中曾樹生與汪文宣所展現(xiàn)出的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樹生常說“我愛動,愛熱鬧,要過熱情的生活”,她不能忍受刻板單調(diào)寂寞冷清的日子,“怕黑暗,怕冷靜,怕寂寞”。每天她都打扮得非常精致時髦,常常外出參加活動,比如赴宴,打牌,跳舞,和陳主任玩感情游戲,常常不著家。竭力抓住“青春最后的時刻”,抓住物質(zhì)享受和精神自由,抓住光和熱,渾身都充滿著青春與活力,這也讓汪文宣常常羨慕她那年輕的肉體與充沛的精力。而汪文宣雖然與樹生同歲,但卻是與樹生截然相反的生命狀態(tài),首先他就不具有健康的體魄,肺病纏身使他本就單薄的體格更加不堪一擊,與樹生樂天的精神不同,對待那份機械無意義且低薪的工作,他只會在心里咒罵,抱怨?,F(xiàn)實中他依然小心翼翼地工作以及對待領(lǐng)導。從不曾為改變現(xiàn)狀而起來奮斗過。汪文宣工作之外的生活就是圍繞著妻子和母親,在失去了教育事業(yè)的信仰后,他把精神追求轉(zhuǎn)化成了對妻子和母親的情感依戀,然而他卻沒有能力在動蕩時期提供給她們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維持不了一個小家庭基本的正常運轉(zhuǎn)。家庭經(jīng)濟來源的大半需要依靠樹生在銀行做花瓶的收入,盡管樹生對于做花瓶這件事也常??鄲?,“說實話,我真不想在大川做下去。可是不做又怎么生活呢?我一個學教育的人到銀行里去做個小職員,讓人家欺負,也夠可憐了!”⑤樹生本人并不是像汪母所說那般不堪,她甘心在銀行里做花瓶應酬,也是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并且她深知與其悲觀抱怨,不如抓住當下,追求自由與幸福,然而懦弱的汪文宣并不能為她提供一個幸福的家。
同為學教育的兩個人,當身陷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樹生選擇積極適應努力求生,既然不能實現(xiàn)年輕時的理想,那就抓住機會投入現(xiàn)實的生存與物質(zhì)享受。而汪文宣的性格弱點在這極端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暴露無疑,他怯懦軟弱,沒有男子漢的沖勁與魄力,思想多于行動,忍耐力強于意志力。上班時除了校對就是在揣度同事上司對自己的看法,別人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的心理活動,并為之焦慮不安。所有的不滿他只能在心里宣泄,面對現(xiàn)實仍是謹小慎微。他自認為沒有比周主任之流差,并且他能做得通文章,但他也僅僅是比這些大官更富有同情心憐憫心,在道德上比這些沒有人情味的大官更高尚,除此之外他沒有過人之處,至少在賺錢養(yǎng)家這一方面他就比樹生要弱很多。
樹生愛動愛熱鬧,可偏偏汪文宣到了重慶后就失去了活力,喪失了物質(zhì)和精神的欲望,他可以過毫無生趣的日子并已經(jīng)習慣。曾經(jīng)是共同的理想與青春的活力使他與樹生結(jié)合,現(xiàn)在這兩種條件都不滿足了,樹生自然是不能忍受這個沉悶疲倦的小家,選擇出走,對丈夫的舊情與憐憫也不能阻止她追求自由與幸福。
(2)心理畸形。汪文宣對汪母的依戀就像孩童那般強烈,而汪母也始終把汪文宣當小孩來對待?!八谀赣H面前還是一個溫順的孩子”,沒有意識到她的兒子也是一個快要步入中年的成年人。汪母對兒子的過度關(guān)照和強烈的占有欲卻使得兒子汪文宣難以獲得成長,也導致汪文宣把這種對母親的依戀轉(zhuǎn)化到了對妻子的感情中,作為丈夫,父親,兒子,他難以真正獨立成為這個家庭可靠的支柱。
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一個關(guān)鍵詞“小孩似的”,或“孩子似的”,這是汪文宣應付難題時的一種身體與情態(tài)語言,能收到一定效果。每當樹生看到他這樣便心生憐憫,暫時回到家里幾天。而這樣由憐憫產(chǎn)生的慈愛本不應該是夫妻間正常的感情,倒像是母親對兒子的愛。其實汪文宣于樹生而言早已沒有了可以吸引她的地方,樹生對他的愛更多是出于對他可憐處境的同情。每當樹生回到家照顧他,都看出他對樹生孩子似地順從,以此繼續(xù)博得樹生的憐憫。無論是在母親面前,享受著汪母對自己關(guān)懷備至的照顧,還是在與妻子的相處中像孩子一般地請求被愛,都表明了汪文宣有著強烈的戀母情結(jié)。雖然這種孩子似的依戀與服從讓汪母十分滿意,但于夫妻情感而言,這是致命的損傷。汪文宣難以成長,沒有擔當,懦弱無能,而樹生不僅成熟理智,且在物質(zhì)與精神上都相當獨立,所以她才會說當初“瞎了眼”和汪文宣結(jié)合。
汪母不能容忍樹生的根本原因是她對兒子極其霸道的占有欲,不能允許有其他女人來分走兒子的愛,早年喪夫的她一直以來在汪文宣面前都扮演著雙重角色:權(quán)威的父與慈愛的母。作為寡母其養(yǎng)育的艱難以及長久以來和兒子的相依為命,促使她在內(nèi)心就要求必須得到兒子全部的愛,所以即便汪文宣已娶妻生子,她也要與樹生競爭?!八龤獾脹]辦法,知道兒子不會聽她的話,又知道他仍然忘不了那個女人,甚至在這個時候她還是壓不倒那個女人”。⑥妒忌使她一次次將這種愛的失落感遷怒于樹生,樹生也就明白了,這個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汪母自私的愛不僅趕走了兒媳,也使兒子陷入愛的兩難,進而逐漸走向毀滅。
汪文宣在戰(zhàn)時困境所表現(xiàn)出的懦弱無能,謹小慎微和循規(guī)蹈矩,都充分地證明了他作為一個成年人不成熟,難以長大的依附型人格。在特殊時期丟失了他曾經(jīng)的教育事業(yè)理想后,他便什么都不想去追求,也能忍受單調(diào)刻板寂寞冷清的日子,只想著妻子和母親都留在自己的身邊。而面對妻子和母親的矛盾,他能做到的就是兩邊討好與懇求,從未想過正面解決,從根本上化解。
每當汪母在汪文宣面前數(shù)落樹生時,汪文宣總是站在母親這一邊。如答應母親“我不叫她回來就是了”;當樹生遠走蘭州時,他還寫信給樹生要求樹生給婆母道歉;即便是在夢境中,妻子也是一個愛發(fā)脾氣的潑婦形象,在戰(zhàn)亂逃難的緊急關(guān)頭,他要撇下妻子和小宣去尋找母親。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和實踐表明,夢的作用之一是表達人的愿望,夢中的文飾盡管千差萬別,撲朔迷離,但終究要回到愿望的滿足。顯然,與妻子相比,母親要重要得多。但他又同時想要妻子,夾在中間很痛苦,不過只要妻子和母親都留在家里,他再受氣也行,就像他和樹生講的“可是我寧愿自己吃苦啊”。⑦
汪文宣說寧愿自己吃苦,但這僅僅限于他默默忍受夾板氣,實則從未做出任何改善家庭生活的行動。于賺錢養(yǎng)家這一方面,他并未想過另謀出路,盡管他已經(jīng)在心里把領(lǐng)導咒罵了一萬遍,每當校對時就抱怨工作的機械呆板,但真正面對領(lǐng)導同事時唯唯諾諾,工作時也謹小慎微。并且汪文宣還有個典型的心理特征:總是不自覺地通過觀察別人的面部表情來揣測對自己的看法,就連喝碗雞湯,他都時刻注意著汪母的神情變化,因此,自卑又缺乏獨立人格的他在事業(yè)上很難有所成就。
于家庭情感這一方面,他習慣于被母親照顧,習慣于服從權(quán)威,不懂得主導自己的情感。汪母羞辱樹生,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幫樹生說點好話,一旦汪母指責他被樹生迷住了,他又立刻堅定地維護母親。當樹生面臨去與留的選擇時,盡管他舍不得妻子走,但也明白讓妻子留在這個寒冷的家只會繼續(xù)連累她,自己又沒有能力說服母親與樹生達成和解,索性讓妻子去奔更好的前程,可見,一個丈夫在危急時刻的擔當,在汪文宣身上完全體現(xiàn)不出來。
綜上,古今中外的許多悲劇作品所表達的主題無非是但丁所說的:“我們唯一的悲哀是生活于愿望之中而沒有希望。”和魯迅所說的:“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寒夜》所要表達的也正是這樣的主題。《寒夜》是一個悲劇,巴金自己稱之為“好人的悲劇”。他一如既往地把罪惡根源歸之于社會制度,認為:“要是換一個社會,換一個制度,他們會過得很好。使他們?nèi)绱耸芸嗟氖悄莻€不合理的舊社會制度?!雹嗟拇_,汪文宣的悲劇命運一部分要歸因于那個不讓好人生存且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社會環(huán)境,處處壓迫他這樣循規(guī)蹈矩的本分人,怯懦膽小的自卑性格也由此而生。同時肺病的入侵更是將他戰(zhàn)勝苦難的勇氣擊垮,弱不禁風的小知識分子就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掙扎,加之婆媳沖突又讓他心力交瘁,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打擊使本就沒有成熟的他陷入絕境,以至于失去了改造生活的愿望,始終不曾為改造生活而奮斗過。
汪文宣的悲劇是他個人的悲劇,同時也是那個戰(zhàn)亂時代的知識分子的悲劇,在這個虛構(gòu)的人物上發(fā)生的悲劇,具有特殊性的同時也具有某種普遍性?!逗埂分袥]有偉人,只有普通人,對于三個主要人物,巴金所持的是全同情的態(tài)度,他們都有缺點,當然也都有好處,“我要替那些小人物伸冤”,作者身邊有不少像汪文宣那樣慘死的朋友和親戚,他繪下他們的影像,留作紀念,不僅使自己永遠記住他們,也讓旁人不要學他們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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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③④⑤⑥⑦⑧巴金:《寒夜》,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233—234,2,22,23,28,115,237.
②錢理群:《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7月修訂,232.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