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五彩魚藻紋蓋罐紋樣成因考
——以故宮博物院藏品為例

邱一桐 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

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現(xiàn)存的明嘉靖朝（1522—1566）五彩魚藻紋蓋罐共十件。其中六件保存完整，分別藏于故宮博物院、中國國家博物館、天津博物館、日本MOA 美術(shù)館、法國吉美博物館（兩件）。另四件無蓋的五彩魚藻紋蓋罐分別藏于上海博物館、首都博物館、日照市博物館、日本福岡市美術(shù)館。

十件蓋罐裝飾大體相同。器型渾圓，由罐蓋和罐身組成。罐蓋蓋鈕為寶珠紐，蓋面繪有瓔珞紋，罐蓋側(cè)壁繪有四尾紅鯉。罐身肩部繪有蓮花花瓣圖案，中段繪有八條紅鯉，底部繪有蕉葉紋。在色彩工藝上，運用了五彩技法，使用礬紅釉、黃釉、綠釉、青花、黑釉五種釉料。該罐有一獨特施彩技法，即罐蓋和罐身繪制的紅鯉魚采用的是紅色、黃色疊加的效果，這種制作工藝被稱為“黃上紅”。［1］因“黃”與“皇”同音，有皇上洪福齊天的美好寓意。

宮廷定制的官窯瓷器具有紋樣相同、尺寸相同、器型相同的特點。［2］現(xiàn)存的明嘉靖五彩魚藻紋蓋罐通高集中在30～40 厘米和40～50 厘米兩種高度。①依據(jù)故宮博物院藏、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法國吉美博物館藏的明嘉靖五彩魚藻紋蓋罐罐身與罐蓋的比例，推算出無罐蓋的四件明嘉靖五彩魚藻紋瓷器的通高也符合30～40 厘米或者40～50 厘米兩種高度。同時在器型、紋樣、構(gòu)圖、配色上大體相同。本文以故宮博物院藏品明嘉靖五彩魚藻紋蓋罐為例，探究在明代宮廷官樣定制極為流行的背景下，這批由嘉靖宮廷集中定制的“五彩魚藻紋樣式”有何用意。

一、故宮博物院藏品明嘉靖五彩魚藻紋蓋罐紋樣辨識

（一）瓔珞紋

嘉靖五彩魚藻紋蓋罐中蓋面的瓔珞紋加以雜寶紋作為裝飾，整個蓋面共繪制十六條珠鏈，每隔一條珠鏈都繪制了代表祥瑞、寓意吉祥的雜寶紋，整體紋飾具有疏密有度、繁復(fù)華麗的特點。經(jīng)過辨識，筆者認(rèn)為是雙角、犀角、珊瑚、銅錢、金鋌、方勝紋、寶珠、銀錠八種雜寶紋。

瓔絡(luò)起初由印度傳入我國，是一種以絲線將珠玉編成多層次的裝飾物品。歷代瓔絡(luò)紋樣大多以串珠來表現(xiàn)其特征。早期的瓔珞紋多用于佛、菩薩等佛教人物身上，宗教特征明顯。明代瓔珞紋演變成了佛教與道教的象征紋飾，尤其嘉靖時期會在瓔珞紋中加花卉、雜寶紋等裝飾，成為瓷器的流行裝飾紋樣。［3］

（二）變形蓮瓣紋

蓋罐肩部的變形蓮瓣紋蓮瓣外輪廓簡單粗率，用直線勾勒，中心空白處繪有祥云紋飾。整體的變形蓮瓣紋以紅、黃、藍(lán)三種顏色繪制，三種顏色相互搭配出四組配色。每四個為一組形成圖案，顏色搭配明亮鮮艷，裝飾效果強(qiáng)烈。變形蓮瓣紋由蓮瓣紋演化而來，自唐代興起，元代開始流行，多作為瓷器上的輔助裝飾烘托主體紋樣，有時也作為主體紋飾。

（三）魚藻紋

嘉靖五彩魚藻紋蓋罐上的魚藻紋繪制了紅鯉魚、水草植物兩個部分。魚身上的鱗片、胸鰭、腹鰭通過線條被細(xì)致地刻畫出來。罐蓋處的四尾紅鯉魚以側(cè)面的角度，順時針進(jìn)行游動，罐身上繪制的紅鯉魚依照真實鯉魚模樣進(jìn)行描繪，八尾紅鯉魚大小不相同，基本遵循一大一小、小鯉魚偏上方、大鯉魚偏下方的布局，利用不同角度擺尾的狀態(tài)真實表現(xiàn)出了紅鯉魚在水中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罐蓋、罐身所繪的水藻，分別飾以紅、黃、藍(lán)、綠四種顏色，和諧明亮。筆者將五彩魚藻紋蓋罐上繪制的水藻特征與李時珍《本草綱目》［4］中的草部圖像以及真實生活中的草類進(jìn)行對比，認(rèn)為明代嘉靖五彩魚藻紋蓋罐上的魚藻紋為萍、水蘊(yùn)、水藻、水萍、莼菜、蒲草、蓮幾種水草。

“魚藻紋”一詞出自《詩經(jīng)·小雅·魚藻》［5］，“魚藻紋”樣式受到歷代“魚藻”繪畫的影響。宋代開始流行魚藻圖像，在《宣和畫譜》［6］中就有“龍魚”一類。宋代魚藻繪畫圖式影響到了瓷器中的“魚藻”紋樣，如宋青花魚藻蓮花紋罐、白釉刻劃花魚藻紋碗等，瓷器上魚的種類以及狀態(tài)、結(jié)構(gòu)布局與宋代魚藻繪畫相似，表達(dá)出濠梁之樂的意趣。到了明代，《魚藻圖》新圖式的出現(xiàn)，影響了明代魚藻紋樣式的變化，創(chuàng)造了五彩魚藻紋蓋罐這類魚藻紋新樣式。

（四）蕉葉紋

在蓋罐底部繪制有蕉葉紋，一大一小兩片蕉葉作為一個紋樣單位，以二方連續(xù)形式繪制而成。因蕉葉紋以二方連續(xù)形式繪制在脛部，又可以稱作“芭蕉腳”。此罐的蕉葉紋用青花繪制，每片蕉葉外輪廓粗壯，葉脈利用細(xì)線勾勒，主葉脈以雙線勾勒，葉肉則以留白處理，整體紋飾簡單明了。蕉葉紋是以芭蕉葉圖案組成的帶狀紋飾。因芭蕉的葉子大而闊，諧音“大業(yè)”，故有大業(yè)有成的吉祥美好寓意，是明代流行的一種裝飾紋樣。

二、重拾信仰：道教里的“赤鯉公”

鯉魚是淡水魚中種類最多、分布最廣，也是最早被人類養(yǎng)殖的魚類?！渡褶r(nóng)書》寫道：“鯉，最為魚之主。”［7］《爾雅》在“釋魚”一篇中，以鯉魚貫篇。［8］可見在中國古代魚文化當(dāng)中，鯉魚的地位很高。鯉魚自古以來也是象征吉祥的動物，衍生出了如鯉魚躍龍門、鯉魚化龍等傳說。鯉魚融入道教信仰當(dāng)中，則起源于“琴高騎鯉”“子英騎鯉”兩個故事。

琴高者，趙人也。……果乘赤鯉來出坐祠中。旦有萬人觀之，留一月余，復(fù)入水去。

子英者，舒鄉(xiāng)人也。善入水捕魚，得赤鯉……歲歲來歸故舍食飲，見妻子，魚復(fù)來迎之，如此七十年。故吳中門戶皆作神魚，遂立子英祠云。［9］

兩個故事中，琴高、子英都是通過乘赤鯉來得道成仙。道教徒深信龍為鯉魚轉(zhuǎn)化而來，乘騎鯉魚能夠得道成仙，鯉魚在道教文化中的地位漸漸提升。鯉魚作為具有濃厚道教色彩的皇室崇拜應(yīng)為唐朝的“赤鯉公”信仰。唐代統(tǒng)治者推崇道教，唐高宗追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唐玄宗則追加為“大圣祖玄元皇帝”。老子亦姓“李”，唐朝的統(tǒng)治者不斷將老子的地位提升，來達(dá)到鞏固李唐統(tǒng)治的目的。唐代統(tǒng)治者姓氏“李”又與“鯉”同音，因而唐律中就有禁食鯉魚的律法：“國朝律：取得鯉魚即宜放，仍不得吃，號赤鯉公，賣者杖六十，言鯉為李也。”［10］自唐朝之后，人們對于“赤鯉”的崇拜不斷增強(qiáng)，鯉魚漸漸延伸成了“赤鯉公”信仰。到明代，歷代統(tǒng)治者也推崇道教思想，現(xiàn)留存的明代宮廷畫家李在《琴高乘鯉圖》即根據(jù)“琴高騎鯉”這一神話傳說而畫。畫面中表現(xiàn)琴高騎紅鯉與眾弟子拜別的情景，眾人服飾隨風(fēng)飄逸，水面波濤洶涌，云霧彌漫，紅鯉神情堅定，有乘風(fēng)破浪之勢。作為明代院體繪畫，印證了當(dāng)時明代宮廷也認(rèn)同道教中騎魚成仙的信仰。與此同時，畫面中琴高乘騎的為一尾赤鯉，也同樣反映了當(dāng)時明代宮廷重拾對唐代“赤鯉公”信仰的追求。

《大明會典》載：“洪武二十六年定，凡燒造供用器皿等物，須要定奪樣制、計算人工物料?！保?1］明代對于官窯瓷器“官樣”的設(shè)計工作宣德年間之后交由宦官，包括瓷器的紋樣、規(guī)格、形制等。［12］嘉靖時期，朱厚熜更為推崇道教，他為自己加道教封號，曾自稱“天池釣叟”［13］?；鹿僭谥谱鞴俑G瓷器時，也迎合了嘉靖皇帝的趣味，燒造了眾多魚藻紋瓷器，如明早期魚藻紋樣式——“鯖、鲌、鰱、鱖”或者“鰱、鱖”①“鯖、鲌、鰱、鱖”諧音寓意“清白廉潔”，“鰱、鱖”諧音寓意“連年有貴”。的組合等。嘉靖五彩魚藻紋蓋罐正是對明代皇室重拾唐代赤鯉信仰與帝王趣味的迎合。

三、明慶成宴樂章的啟示：嘉靖以道教治國的政治理想

在《大明會典》卷七十三“禮部”三十一中，申時行記載的大宴樂中“慶成宴”就有關(guān)于《魚藻》的樂曲，第一處在“九獻(xiàn)酒爵”的“進(jìn)第二爵”中“進(jìn)湯曲”的部分：

太清歌：長至日，開黃道，喜乾坤隹氣，陽長陰消。奏鈞韶，音調(diào)風(fēng)軫，律協(xié)鸞簫。仰龍顏，天日表，如舜如堯。金爐煙暖御香飄，玉墀晴霽祥光繞。宮梅苑柳迎春好，燕樂蓬萊島。

上清歌：云捧宸居，五星光映三臺麗。仰日月，層霄霽；仰日月，層霄霽。中興重見唐虞際，太和元氣自陽回，兆姓歡愉。

開天門：九重霄，日轉(zhuǎn)皇州曉。宴天家，共歌《魚藻》。龍鱗雉尾高，祝圣壽，慶清朝。

第二處在“進(jìn)第八爵”的部分：

永皇圖之曲：鎬燕集天京，頌《魚藻》，歌《鹿鳴》。邊陲安堵萬國寧，重譯來庭四海清。咸池日曙，昧谷云征，帝座仰前星，豫大豐亨。［14］

在嵇璜《續(xù)文獻(xiàn)通考》卷一百一十六“樂考”中也講到與《大明會典》相同的《魚藻》的詞曲內(nèi)容，更詳細(xì)地明確了制定此慶成宴樂章的時間為“嘉靖九年續(xù)定大祀慶成宴樂章”［15］。 同時，在萬斯同《明史》卷六十八志四十二［16］中也提到了嘉靖時期慶成宴會上演奏上述相同的樂曲。通過對慶成宴宴會流程以及宴樂樂曲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兩首樂曲分別在慶成宴會樂章“九獻(xiàn)酒爵”的“進(jìn)第二爵”以及“進(jìn)第八爵”的部分演唱。

慶成宴多為古代皇帝祭祀、封禪禮畢慶賀成功的歡宴?！睹鲿肪硎涊d：“凡大祀天地，次日慶成；而元旦、冬至、圣節(jié)，都須置辦大宴?！保?7］明代的慶成宴應(yīng)是祭祀天地后第二天舉辦的大型宴會。

“九獻(xiàn)酒爵”的“進(jìn)第二爵”部分“進(jìn)湯曲”中，第一首《太清歌》的“太清”是指道家三清境之一，是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的住所。歌曲中唱到，在諸事皆宜的日子奏著優(yōu)美的樂曲，帝王同舜、堯般賢明。金爐煙霧繚繞，宮殿如雨過天晴后被祥光圍繞，梅花盛開，如在蓬萊島仙境舉行宴會。第二首《上清歌》的“上清”也為道家的三清境之一。歌曲中唱到，帝王住所祥云圍繞，三臺被吉光圍繞，仰望日月，國家轉(zhuǎn)危為安，重現(xiàn)太平盛世，百姓歡愉。第三首《開天門》即天上的大門打開，與天上的仙人共享《魚藻》歌舞太平之樂。三首樂曲層層遞進(jìn)，道教意味濃厚，意在向道教仙人敘述當(dāng)朝的太平盛世。有關(guān)《魚藻》的第二首樂曲《永皇圖之曲》在“九獻(xiàn)酒爵”的“進(jìn)第八爵”部分，整首樂曲以《魚藻》《鹿鳴》兩首詩歌引出，表達(dá)邊陲安定，朝野的賢臣眾多，盛世太平之意。

明朝奉行儒學(xué)，但明代皇帝多信奉道教。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 年），嘉靖皇帝公開推行了“神王二道裁理天下”這一治國思想：

近日人事愆違。天垂仁愛，雨后方禾茂民康。今雨下竟朝，夫丞弼之臣宜忠敬清亮者居之，故曰燮理調(diào)和之職也。朕承皇天寶命，以神王二道裁理天下，非求仙用夷荒昧之為……此身命是父母遺我者，崇禮帝、神，加志天下，不曾色荒聲迷于不省人事之地，無一時不思天下，付民上賴為人君之職所當(dāng)懼者?！?8］

手諭當(dāng)中的“王道”指的是儒教，“神道”則指的是道教。“神王二道”的含義是指嘉靖皇帝在治理國家時，除了沿用儒家思想的同時，同樣也借鑒道教中的某些思想。

由此看出，慶成宴宴樂中兩首與《魚藻》有關(guān)的樂曲皆影射出嘉靖皇帝想要依靠道教來達(dá)到治國清明、太平盛世之愿景，蘊(yùn)含了嘉靖皇帝的治國理想。而這種以樂曲《魚藻》表達(dá)歌舞升平的理想自然也會影響到皇帝其他方面，嘉靖皇帝身邊的宦官更會投其所好，創(chuàng)作出體現(xiàn)道教寓意的“赤鯉”瓷器，即五彩魚藻紋蓋罐來迎合嘉靖皇帝希望以道教治國的理想，以求得皇帝的嘉賞。

四、結(jié)論

作為嘉靖官窯代表瓷器，五彩魚藻紋蓋罐蘊(yùn)含了嘉靖皇帝本人的趣味以及理想。在嘉靖五彩魚藻紋蓋罐上利用“黃上紅”的技法繪制紅鯉魚，重拾了唐代帝王的赤鯉信仰，將魚藻中游魚的“濠梁之樂”與“赤鯉公”騎鯉成仙的信仰進(jìn)行巧妙結(jié)合。同時，申時行《大明會典》等文獻(xiàn)中，記載明嘉靖皇帝在慶成宴會上誦《魚藻》，嘉靖皇帝也推出了“神王二道裁理天下”的治國思想，因而該罐亦是體現(xiàn)了嘉靖皇帝想要以道教治國的政治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