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融
廣西師范大學法學院 ,廣西桂林,541004
可撤銷婚姻是指雙方當事人成立的婚姻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自愿條件,享有撤銷權利的非自愿方可以通過行使撤銷權,使已經(jīng)成立的婚姻關系失去法律效力的婚姻[1]?!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在可撤銷婚姻規(guī)定中新增設婚姻撤銷事由,即第一千零五十三條:隱瞞重大疾病時,婚姻可以被撤銷的條款(以下簡稱“隱瞞重大疾病撤銷婚姻條款”)。該條款進一步貫徹了婚姻自由原則,有助于被隱瞞方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然而,由于條款規(guī)定抽象,導致其在理解與適用中,產(chǎn)生了較大分歧。分歧主要集中在條款中“重大疾病”的認定上,即該條款所規(guī)定的“重大疾病”應當如何認定?
在學術界,對于重大疾病的認定,存在不同的觀點。醫(yī)學界一般從影響個人利益的視角認定重大疾病,如黃璐琦院士認為,重大疾病是指新發(fā)突發(fā)傳染病、心腦血管病、惡性腫瘤等嚴重危害健康的疾病[2]。高穎怡等認為,重大疾病是指醫(yī)治花費巨大,且在較長一段時間內嚴重影響患者及其家庭的正常工作和生活的疾病[3]。蔡輝等認為,可參照保險行業(yè)認定重大疾病的標準來具體認定[4]。法學界則主要從影響婚姻功能的視角認定重大疾病,如夏吟蘭認為,可參考《中華人民共和國母嬰保健法》(以下簡稱《母嬰保健法》)及原衛(wèi)生部關于不宜結婚或暫緩結婚疾病的相關規(guī)定進行判定[5]。郝晶晶認為,對于重大疾病的認定,應理解為會對未患病方結婚意愿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疾病,同時需結合該疾病是否會影響婚姻的功能來具體認定[6]。在不同的認定方法下,重大疾病呈現(xiàn)出不同的具體內容,這直接影響到法院對重大疾病的理解,由此進一步導致司法實踐的適用分歧。以不孕不育癥為例,在司法實踐中,有法院認為,不孕不育癥是《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三條所稱的重大疾病,因為該疾病足以影響另一方當事人決定結婚的自由意志,以及對雙方婚后生活造成重大影響[7]。有法院則認為,不孕不育癥不是《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三條所稱的重大疾病,因為其不符合《母嬰保健法》所規(guī)定的具體情形[8]。又如,在一些案件中,雖然一二審法院均認為某種疾病不屬于《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三條所稱的重大疾病,但是在裁判文書說理上卻存在差異,如在一起認為系統(tǒng)性紅斑狼瘡不屬于重大疾病的案件中,一審法院認為,《母嬰保健法》列明了不宜結婚的重大疾病類型,系統(tǒng)性紅斑狼瘡并不屬于其中的具體類型。二審法院則認為,對重大疾病要審查是否對雙方婚后生活造成重大影響,由于系統(tǒng)性紅斑狼瘡可以通過治療,讓患者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故不宜認定為重大疾病[7]。
綜上,學術界與司法界對重大疾病的理解均存在較大分歧。之所以會產(chǎn)生分歧,原因在于《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三條并未明確何為重大疾病,同時也沒有相關的司法解釋予以釋明,由此導致每個人對重大疾病作出了不同的解讀?;诖?本研究嘗試以立法價值理念為視角,去探尋重大疾病認定的基本方案。
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曾有建議指出,隱瞞重大疾病撤銷婚姻條款規(guī)定的抽象性,容易導致疾病認定種類寬泛,不利于婚姻的穩(wěn)定性,因此建議改為一方患有醫(yī)學上認為不宜生育或者共同生活的嚴重傳染病、精神病或者遺傳性疾病[8]。從立法資料來看,類似要求將重大疾病具體化的建議不少,即便如此,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最終仍是以抽象的方式規(guī)定重大疾病。將重大疾病具體化的做法,勢必可以消除理解分歧,那全國人大為什么不選擇此種做法?通過立法資料可以得知,全國人大之所以采取抽象的方式,主要是為了確保法的穩(wěn)定性,因為技術在進步,醫(yī)療水平在提高,故不同時期的重大疾病是不同的,立法不可能為此頻繁修訂[1]。
對重大疾病的認定,允許有不同的結果,但這種不同結果,限于不同的歷史時期,其原因是醫(yī)療水平的提高,這意味著在同一歷史時期,重大疾病的認定結果理應是基本相似的,但實踐的表現(xiàn)卻恰好相反,其中的原因是每個人理解的不同,勢必會帶有個人主觀性的判斷,理解分歧的出現(xiàn)也在預料之中[8]。若想消除此種分歧,那么必須要在理解中去除個人的主觀因素,提出客觀的標準,唯有如此,重大疾病的理解才不會因人而異。一般而言,任何一項立法,其背后都蘊含著立法價值理念。立法價值理念是規(guī)范法律關系的基本準則[9]。不同的立法價值理念,將會直接影響到法律具體條款的內容[10]。就此來看,通過立法的價值理念,可以消除條文理解因人而異的困局,因為每條法律的背后,都隱含著固定不變的立法價值理念。
從立法的歷史來看,隱瞞重大疾病撤銷婚姻條款的立法價值理念歷經(jīng)了從公共利益到個人利益的過程。具體來說,隱瞞重大疾病撤銷婚姻條款的“前世”是200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以下簡稱《婚姻法》)中無效婚姻疾病事由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疾病婚條款”),此次《民法典》將原無效婚姻事由調整到可撤銷婚姻規(guī)定中,凸顯了對婚姻當事人個人意愿的尊重。對此,全國人大也指出,結不結婚、和誰結婚是應由當事人自己決定的事情,如果當事人明知對方患病而仍愿意結婚,應當尊重當事人自己的意愿,故《民法典》將隱瞞重大疾病作為撤銷婚姻的條件[1]。
無效婚姻是指欠缺婚姻成立的法定條件而不發(fā)生法律效力的婚姻[11]。其與可撤銷婚姻所不同的是,無效婚姻主要關注公共利益的維護,并不關注個人的意愿,這意味著只要存在無效婚姻事由,那么婚姻便會被法院宣告為無效。而可撤銷婚姻主要關注的是婚姻當事人的個人意愿,在可撤銷婚姻中,被隱瞞方如果愿意與對方在一起,那么其可以放棄撤銷婚姻的權利,婚姻便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從某種程度來說,可撤銷婚姻蘊含著一種“個人自由”要素,這種個人自由,是個人決定和“誰”結婚的自由,“誰”包含了個人對符合自身意愿配偶的期待[12]。
《民法典》將隱瞞重大疾病撤銷婚姻條款從無效婚姻調整至可撤銷婚姻,意味著我們在重大疾病的認定上,更應關注個人的真實意愿,而非公共利益。具體來說,在無效婚姻中,重大疾病往往需要結合《母嬰保健法》等規(guī)范性文件進行認定[11]。在實行強制婚檢時期,婚檢是結婚的前置程序,是否患有不應當結婚的疾病,由醫(yī)療機構根據(jù)規(guī)范性文件直接下結論,對于提起訴訟的案件,法院可以以醫(yī)療機構的婚檢證明作為判定依據(jù)[13]。即便后來國家取消了強制婚檢,多數(shù)法院依舊以前述規(guī)范性文件作為認定是否屬于無效婚姻疾病的依據(jù)。在疾病歸屬于無效婚姻事由時期,這種做法是合理的,因為上述規(guī)范性文件的立法目的恰好與無效婚姻的目的相契合,即兩者均是為了維護公共利益。
《母嬰保健法》制定于上世紀90年代,與我國優(yōu)生政策密切相關。對此,當時有學者指出,制定相關的生育保健法,目的是以法律手段加強保健保證優(yōu)生,控制、減少乃至杜絕劣生,減輕國家經(jīng)濟負擔[14]。對于優(yōu)生,原衛(wèi)生部長錢信忠曾明確指出,優(yōu)生是人口政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規(guī)定某些疾病在治愈之前不準結婚,為優(yōu)生工作奠定了基礎,各地要設立優(yōu)生咨詢門診,咨詢門診要說服有相關疾病的夫婦不要生育,以免造成家庭和社會的負擔[15]??梢?優(yōu)生本質上與公共利益密切相關,若不提高出生人口的素質,勢必會給國家和社會帶來更加沉重的負擔。對此,有學者坦言,出生缺陷患兒的治療費用較高,有些疾病需要長期治療,這給社會和家庭帶來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16]。值得一提的是,在20世紀的美國,受優(yōu)生運動的影響,各州婚姻法律都規(guī)定了禁止患有某些疾病的人結婚,其目的是希望通過對婚姻的管控,避免社會利益遭致疾病的損害[17]。
在重大疾病的認定中,“重大”應理解為對被隱瞞方個人而言是“重大”的,是否意味著個人只要認為疾病對自己而言是“重大”的,那么便可以自由地撤銷婚姻?這并不完全符合立法價值理念。在“疾病婚”條款時期,由于無效婚姻的目的與《母嬰保健法》的目的具有一致性,即都是為了維護公共利益[13]。因此,實踐中適用《母嬰保健法》來認定無效婚姻疾病的做法是合理的。換句話說,對于何為影響公共利益的疾病,《母嬰保健法》等規(guī)范性文件已經(jīng)作出明確規(guī)定,法院在適用無效婚姻規(guī)定時,直接參照《母嬰保健法》是符合立法精神的。但在《民法典》時代,此種做法并不適用于重大疾病的認定中。因為《民法典》已經(jīng)將結婚疾病的相關規(guī)定調整至可撤銷婚姻中[9]。對此,應結合可撤銷婚姻的目的,從個人意愿的視角去理解重大疾病。在此語境下,某種疾病是否屬于重大疾病,應取決于一方疾病的存在,是否違背了另一方預期的配偶條件?若未違背,那么婚姻不屬于可撤銷婚姻。對此,有學者指出,《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三條并非為了體現(xiàn)國家對一方患有重大疾病的婚姻的管制,而是為了保護受欺詐的另一方締結婚姻的自由[18]。
可見,在婚姻可撤銷的語境下,重大疾病的理解應從個人的真實意愿出發(fā),即該疾病的存在,是否違背了一方當事人預設的理想配偶條件?若是違背,那婚姻即可撤銷,這是立法賦予被隱瞞方自由決定婚姻是否繼續(xù)存續(xù)的權利。由于重大疾病包含著“重大”,因此,在重大疾病的認定中,一方所患的疾病必須是導致了另一方理想配偶不可或缺條件的缺失,也即對被隱瞞方個人而言,該疾病是“重大”的[8]。
從法律發(fā)展的歷史來看,婚姻立法價值理念歷經(jīng)了“家族本位→個人本位→個人兼及社會本位”的過程。在家族本位時期,婚姻法律更多關注的是家族的利益,我國歷史上的封建婚姻制度即是家族本位的典型體現(xiàn)[13]。具體來說,在封建社會時期,婚姻以家族利益為中心,不符合家族利益的婚姻需要解除,故作為法定離婚理由的“七出”,基本上與家族利益相關?!皭杭病背蔀椤捌叱觥敝?是因為疾病的存在,會導致患病者不能參與家族的祭祀,不能履行家庭職責,因此婚姻必須要解除[19]。在家族本位語境下,對疾病類別的理解,應從家族利益出發(fā),看其是否會影響相關家庭職責的履行。在個人本位時期,婚姻法律更多關注個人利益,其主要出現(xiàn)在自由資本主義時期[20]。由于對個人利益的過分關注會導致強者更強、弱者更弱的局面,致使人類社會淪為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這種社會形態(tài)不利于人類的長遠發(fā)展,因此,個人本位理念逐步在婚姻法律中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個人兼及社會本位理念[12]。
個人兼及社會本位理念是現(xiàn)代婚姻立法的一般價值理念,體現(xiàn)了國家對社會利益的兼顧,一般表現(xiàn)為對弱者的保護和弱者權利的強化,避免其受個人自由濫用的侵害[20]。社會利益在此實質上對個人自由構成了限制,以防個人自由濫用導致社會的無序發(fā)展。該理念并非對個人利益的否認,而是在維護個人利益的同時,必須要兼顧弱勢群體的利益[8]。
個人兼及社會本位理念成為《民法典》的價值理念,并貫穿于制度設置的始終。對此,有學者指出,傳統(tǒng)民法強調以個人為主體,以自由為價值,現(xiàn)代民法在傳統(tǒng)民法的基礎上,融入扶助弱者的思想,具有特定身份的弱者被加以特別的保護,《民法典》正是現(xiàn)代民法的代表,其通過對特定主體自主決定加以限制,抑制強者以達到保護弱者的目的,這正是兼及社會利益的體現(xiàn)[21]。在婚姻家庭領域,對社會利益的兼及主要體現(xiàn)在對婦女、未成年人、老年人、殘疾人等弱勢群體的特別保護。此種保護的實質,是國家基于保護弱者的理念,依法介入家庭自治的范疇,對家庭關系中的弱勢者依法給予必要幫助[22]。
需要注意的是,個人兼及社會本位理念并不意味著兩種利益并重。在這兩種利益中,個人利益應處于優(yōu)先考慮的地位,因為從婚姻實踐來看,婚姻是由男女雙方締結而成,其后才衍生出各種身份關系,在締結的過程中,個人意愿起著決定作用,若無雙方當事人結婚的意愿,那么婚姻關系便無從談起[8]。事實上,從我國婚姻制度的設置也可以看出立法對個人利益的優(yōu)先考慮。例如,“保障離婚自由,反對輕率離婚”是我國離婚立法的指導思想,這正是個人兼及社會本位理念的體現(xiàn)[9]。在此之中,保障離婚自由是第一位的,當婚姻關系不可挽回的破裂時,就應當解除,而不能用法律來強行維護已經(jīng)破裂的婚姻關系[23]。作為限制個人離婚自由的離婚冷靜期規(guī)定,其目的是為了保護婚姻家庭中弱勢家庭成員的利益,體現(xiàn)出社會本位的理念[24]。但即便如此,離婚冷靜期規(guī)定無法改變立法對個人利益的優(yōu)先考慮,因為離婚冷靜期不過是給有挽救可能性的婚姻多一次挽救的機會,對于真正已經(jīng)喪失挽救可能性的婚姻,該判離的時候就應判離[25]。
對重大疾病的理解,也應圍繞個人兼及社會本位的理念展開。雖然重大疾病中的“重大”應理解為對被隱瞞方個人而言是“重大”的,但這一“重大”并不意味著個人完全可以自由決定撤銷婚姻疾病的類別,是不是真的屬于“重大”,還需要結合實際情況予以認定[8]。這里的實際情況即是對個人認定重大疾病自由的限制,此種限制的目的,實際上是為了保護家庭關系中弱勢群體的利益。若是沒有任何限制,那么只要被隱瞞方認為疾病對自己而言是“重大”的,而無論該疾病在醫(yī)學上是否輕微、是否可治愈,婚姻都必須被撤銷,如此只會導致婚姻更加容易解體,家庭關系中弱勢群體的利益也更加容易受到損害,長期以往,容易在婚姻家庭領域形成可以只顧自己、不顧他人的不良導向,最終使婚姻家庭淪為一個自私冷漠的地方[13]。
對個人認定重大疾病自由的限制,意味著法院在認定重大疾病時,不應以被隱瞞方個人意愿作為唯一依據(jù),而應考慮到婚姻家庭中弱勢群體的利益,根據(jù)實際情況來認定被隱瞞方所稱的疾病“重大”,是否真的對其構成了重大影響?如果確實對其構成了重大影響,那么法院就應當判決撤銷婚姻,而不能為了維護婚姻家庭中弱勢群體的利益而繼續(xù)維持這段婚姻[11]。
從醫(yī)學的角度來看,可治愈疾病可以分為兩種類型的疾病:第一種是疾病病癥較為輕微的疾病,如急性中耳炎等疾病[24];第二種是疾病病癥較重的疾病,如肺結核等疾病。對于第一種疾病病癥較為輕微的疾病而言,即便是被隱瞞方宣稱其為重大疾病,法院也不宜將其視為真正意義上的重大疾病。其中的原因在于,第一,此類疾病往往較為輕微,治愈周期較短,在《民法典》設定的一年撤銷權行使時間內,其基本上可以完全治愈,例如,在醫(yī)學上,急性中耳炎存在不同的治療方法,在不同的治療方法下,急性中耳炎的治愈周期普遍較短,如在曲安奈德輔助治療方法下,至多一個月便可治愈[26]。在頭孢哌酮鈉舒巴坦鈉治療方法下,甚至半個月時間便可治愈[27]。在此情境下,撤銷婚姻是完全以個人為中心的體現(xiàn),沒有兼及家庭關系中弱者的利益。事實上,為了保護家庭關系中弱者的利益,2001年《婚姻法》便明確規(guī)定,婚前患有醫(y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婚后如果已經(jīng)治愈,那么婚姻即不得再被宣告為無效。可見,將可治愈的輕微疾病排除在重大疾病之外,符合我國立法價值理念[8]。第二,此類疾病往往較為普遍,若將其視為重大疾病,那么將會導致可撤銷婚姻適用范圍的不當擴大,由此容易造成多數(shù)婚姻都可能會被撤銷的局面,致使婚姻家庭陷入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中[11]。第三,將此類疾病視為重大疾病,是不當擴大個人自由的體現(xiàn),容易在婚姻家庭中形成自私自利的局面,即只要對方有病,那么另一方就可以以此為理由“撒手不管”。此時即便是只要另一方稍微幫忙照顧隱瞞方,那么隱瞞方便可得到更快康復的情境下,亦是如此。這顯然不利于相互扶助局面的形成,有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12]。基于此,對于病癥較為輕微的疾病,一般不宜將其視為重大疾病。但有一種情形除外,即該疾病給被隱瞞方帶來嚴重的精神痛苦。因為嚴重精神痛苦的存在,足以表明與隱瞞方結婚是完全背離被隱瞞方真實意愿的,否則被隱瞞方?jīng)Q不會產(chǎn)生嚴重的精神痛苦,這可以說明該疾病對被隱瞞方而言是重大的。此外,嚴重的精神痛苦也可以通過客觀方式加以判定,如可以通過被隱瞞方的服藥情況、醫(yī)院證明等方式來判定,在此并不存在操作上的困難[8]。
而對于第二種疾病病癥較重的疾病而言,如果被隱瞞方在提起婚姻撤銷訴訟時,隱瞞方已經(jīng)康復,那么法院不宜以重大疾病為由撤銷婚姻。其中的原因在于,第一,隱瞞方已經(jīng)康復,說明違背被隱瞞方意愿的疾病阻礙已不存在,婚姻違背被隱瞞方真實意愿無從談起[9]。第二,在隱瞞方康復以后,被隱瞞方才提起婚姻撤銷訴訟,表明該疾病在其內心并非屬于真正意義上的“重大”,否則其決不會經(jīng)過如此長的時間才要求撤銷婚姻[20]。第三,即便是該疾病在治療過程中支出較多的費用,也不宜撤銷婚姻。因為如果隱瞞方用共同財產(chǎn)進行治療,那么被隱瞞方勢必會知道或應當知道治療費用的支出,在此種狀態(tài)下,被隱瞞方等到隱瞞方康復以后才提起訴訟,表明該疾病在其內心并非屬于真正意義上的“重大”,撤銷婚姻顯然不具有充分的理由。但如果被隱瞞方在提起婚姻撤銷訴訟時,隱瞞方的疾病尚未治愈,則需要結合具體情形再認定[13]。是否對被隱瞞方構成“重大”,主要看疾病的隱瞞是否會對其權益造成嚴重影響。此時的隱瞞方,實際上已經(jīng)侵犯他人的權益?!睹穹ǖ洹凡⒉怀姓J婚內侵權制度,故在可撤銷婚姻中,只有婚姻被撤銷,沒有過錯的被隱瞞方才可以提起損害賠償。若此時法院不依被隱瞞方的主張撤銷婚姻,那么其將得不到救濟,如此將會造成諸多不利后果[8]。
具體來說,這會導致《民法典》適用出現(xiàn)不公平的現(xiàn)象。即在遭受相同損害的情形下,受損害方卻因為身份的不同,而出現(xiàn)不同的適用結果[20]。另外,這會導致《民法典》可撤銷婚姻損害賠償條款形同虛設。具體來說,該條款的設置是遵循“有損害必有賠償”理論前提下,引導民眾誠信行事,保護無過錯方的利益,填補其因婚姻被撤銷所遭受的物質損害或精神損害[28]。在被隱瞞方有損害的情形下,若法院不撤銷婚姻,那么勢必會導致其所受的損害無法得到彌補,而隱瞞方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如此顯然無助于誠信社會的構建,可撤銷婚姻損害賠償條款所欲達到的目的全部落空[22]。因此,在被隱瞞方利益遭致疾病嚴重損害時,可以認為該疾病對被隱瞞方而言是重大的,此時法院可以撤銷婚姻。在隱瞞方疾病尚未治愈的情形中,尚存在一種特殊情況,即被隱瞞方的利益未受到任何損害時,那么該疾病對其而言是否還可以稱為“重大”?該疾病在醫(yī)學上是可治愈的,同時也沒有對被隱瞞方造成任何損害。男女雙方可以通過共同努力,消除疾病阻礙因素。從法律適用的效果來看,這有助于在社會中形成相互扶助的良好氛圍,避免在婚姻家庭領域出現(xiàn)自私自利的現(xiàn)象[23]。因此,不宜將此種情形視為重大疾病。
與可治愈疾病不同的是,不可治愈疾病是在現(xiàn)有醫(yī)學條件下難以治愈的疾病,患者通過藥物可以減輕此種疾病帶來的不良反應。如艾滋病雖不可治愈,但是卻可以通過中藥提高患者免疫重建、改善患者癥狀體征、減輕不良反應[29]。不可治愈疾病一般可以被認定為是重大疾病,其中的原因在于以下幾點。第一,被隱瞞方提起婚姻撤銷訴訟,可以表明隱瞞方因為該疾病的存在,并非其所期待的配偶,與隱瞞方結婚違背其真實意愿??沙蜂N婚姻設置的目的即在于維護個人結婚的真實意愿,準予撤銷婚姻,符合可撤銷婚姻目的[8]。第二,由于此種疾病是不可治愈的疾病,故無論男女雙方如何共同努力,隱瞞方成為被隱瞞方理想配偶的疾病阻礙因素均不會消除,也即即便男女雙方共同努力,也不會出現(xiàn)圓滿的結果,此時維持婚姻的社會效果并不存在,維持婚姻意義不大[19]。第三,相比于可治愈疾病,不可治愈疾病對人傷害的程度更深,一個人患上不可治愈疾病所產(chǎn)生的痛苦,顯然要比患上可治愈疾病時要多[23]。例如,據(jù)研究表明,大多數(shù)艾滋病患者抑郁和焦慮都比普通人要多,抑郁癥是世界上第二種精神疾病,在艾滋病患者中普遍存在[30]。從Meta統(tǒng)計結果來看,中國艾滋病患者合并抑郁癥患病率為53.8%[31]。相比而言,雖然肺結核是病癥較重的疾病,但由于其可治愈,因肺結核產(chǎn)生抑郁癥的概率非常低,如某地醫(yī)院對住院的肺結核患者進行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患較為嚴重抑郁癥的患者僅為4.6%[32]。在部分不可治愈疾病存在傳染可能的情況下,若是強行維持婚姻,那么勢必會增加被隱瞞方感染不可治愈疾病的風險。就此來看,被隱瞞方不僅其個人意愿沒有得到尊重,而且還讓其生命健康權遭到威脅,這顯然與立法價值理念相背離。第四,即便是不可治愈的疾病不存在傳染的可能,被隱瞞方也需要花費較多的個人精力和金錢去照顧隱瞞方,以癌癥為例,據(jù)一份對山東省5 縣癌癥患者治療費用的調查報告表明,當?shù)匕┌Y治療的平均費用是當?shù)鼐用窦彝ト司兪杖氲?倍,不少家庭因為高昂的醫(yī)療費用而放棄治療[33]。如隱瞞方患上癌癥,那么在夫妻扶助義務和共同財產(chǎn)制的情境下,被隱瞞方勢必要花費較多的精力和財產(chǎn)去照顧隱瞞方,若不將其視為重大疾病,那么隱瞞方背離誠信原則反而獲益,而被隱瞞方被欺騙反而利益受損,如此被隱瞞方個人利益如何維護?正是基于此,無論被隱瞞方是否實際受有損害,不可治愈疾病均應被視為撤銷婚姻的重大疾病。當然,隨著醫(yī)學技術的不斷進步,不可治愈疾病也有可能轉變?yōu)榭芍斡膊?。若被隱瞞方在提起婚姻撤銷訴訟時,此種轉變已經(jīng)發(fā)生,那么法院可參照可治愈疾病認定的方法,確定該疾病是否屬于撤銷婚姻的重大疾病。
《民法典》增設隱瞞重大疾病撤銷婚姻條款,體現(xiàn)出立法的進步。該條款未明確重大疾病的類別,主要是考慮到醫(yī)學在不斷進步,不同時期的重大疾病可能是不同的,為了確保法的穩(wěn)定性,才以抽象的方式規(guī)定可撤銷婚姻的重大疾病。從立法本意來看,對重大疾病的認定允許縱向(不同時期)的不同,但是,橫向(同一時期)的認定理應是基本一致的,故即便立法以抽象的方式規(guī)定重大疾病,但是我們依舊可以通過相對固定的立法價值理念,推導出同一時期的重大疾病類別[8]。
從立法歷史來看,隱瞞重大疾病撤銷婚姻條款的立法價值理念歷經(jīng)了從公共利益到個人利益的過程。立法將重大疾病置于可撤銷婚姻規(guī)定,凸顯了對個人結婚真實意愿的重視[11]?;诖?在重大疾病的認定上,應更側重從個人意愿去理解,即對被隱瞞方來說,該疾病的存在是否嚴重背離其所設定的理想配偶條件?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法院即可認定為是重大疾病。側重從個人的意愿去認定重大疾病,并非意味著個人的意愿是認定重大疾病的唯一依據(jù),是否構成重大疾病,尚需要法院結合實際情況加以認定,這實質上是通過對個人自由的適度限制,維護婚姻家庭關系中弱者的利益。依實際情況,重大疾病的類別包括了不可治愈疾病、嚴重影響被隱瞞方權益的可治愈疾病[23]。但是,如果被隱瞞方在提起婚姻撤銷訴訟時,隱瞞方的疾病已經(jīng)治愈,那么法院則不應再對婚姻進行撤銷。當然,重大疾病認定分歧的出現(xiàn),主要是因為法條規(guī)定過于抽象,所以要從根本上解決該問題,未來仍需出臺相應的司法解釋釋明重大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