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伯君
[提要]文章梳理了存世西夏文文獻的情況,特別對近年陸續(xù)出土與出現(xiàn)在拍賣行的西夏文獻及其研究情況進行了介紹,并就西夏文獻研究在理論與方法上的創(chuàng)新趨勢進行了歸納與總結,指出了今后西夏文獻研究應注重“四行對譯”和語法標注,并貫徹“因聲求義”等訓詁學方法,使西夏文獻解讀成果與歷史語言學、文獻語言學研究接軌,為藏緬語、古代漢語通語和方言的研究提供素材;西夏文獻的闡釋應服務于敦煌學、“大國學”研究,著力強調了黑水城出土文獻是中國各民族共同書寫的,是中華民族寶貴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
西夏遺存文獻主要發(fā)現(xiàn)于河西故地,最大宗的出土于內蒙古額濟納旗的黑水城遺址。1909年,科茲洛夫(П.К.Козлов)率領的俄國皇家蒙古四川地理考察隊在黑水城發(fā)掘了一座藏經(jīng)塔,獲得了大量文獻,現(xiàn)存圣彼得堡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據(jù)初步估計,黑水城出土文獻有9000多件,其中約374種佛經(jīng),60余種世俗文獻,1500件文書。1914年,斯坦因(A.Stein)又在黑水城進行了搜集,構成了現(xiàn)在英國國家圖書館西夏文特藏的主體部分,大概有7000個編號。之后,內蒙古考古隊也對黑水城進行了發(fā)掘,獲得了一些文獻。
1917年,寧夏靈武縣修城墻時,發(fā)現(xiàn)了五個瓦壇,里面裝滿了西夏文佛經(jīng)。這批佛經(jīng)的主要部分后來入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概有9000余折的西夏文文獻,佛經(jīng)124卷。其余經(jīng)卷有些落入國內收藏家之手,比較大宗的有張思溫舊藏西夏文《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五卷(卷11-15),現(xiàn)藏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檔案館;羅雪樵舊藏西夏文《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三卷(卷26、57、76),現(xiàn)藏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博物館;有些經(jīng)卷被倒賣到了日本,如日本天理大學圖書館藏西夏文《大乘無量壽宗要經(jīng)》,后附八思巴所撰頌贊《出有壞無量壽智蓮華鬘贊嘆》,款署“癸巳年(1293)神足月十五日”,譯自藏文本①[4](P.206-207)。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圖書館藏有西夏文《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卷77。靈武出土的有些佛經(jīng)卷首存有元代皇帝刊經(jīng)祝贊,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說一切有部阿毗達磨順正理論》《悲華經(jīng)》《經(jīng)律異相》等卷首存西夏文祝贊4面,款題可譯作[5](P.2852-2854):“1.當今皇帝圣壽萬歲。奉大元國天下一統(tǒng)現(xiàn)世獨尊福智名德集聚(皇帝)詔,總大藏經(jīng)刻印傳行。2.當今皇帝圣壽萬歲。3.太后皇后睿算齊年。4.皇太子長壽千秋。奉詔于大德十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印大藏經(jīng)五十部傳行?!笨芍@些佛經(jīng)大部分是元代大德十一年(1307)印施的《河西藏》零本。
20世紀60年代以后,人們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一些西夏文碑銘文獻,主要有以下幾種:
(1)1962年9月在河北保定韓莊出土兩座刻于明弘治十五年(1502)的西夏文經(jīng)幢《勝相幢》,后移至保定市內蓮池公園[6]。
(2)60年代,北京故宮博物院發(fā)現(xiàn)西夏文刻本《高王觀世音經(jīng)》[6],刊刻于“大明朝壬子宣德五年(1430)正月十五日”,曾為近代著名的書畫家和鑒藏家周肇祥(1880-1945)所收藏,是目前所知刊刻時間最晚的西夏文文獻。
(3)西夏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寫本殘片,80年代初發(fā)現(xiàn)于西安市文管處[7]。
(4)1989年武威新華鄉(xiāng)亥母洞石窟出土的泥活字版《維摩詰所說經(jīng)》等佛經(jīng),現(xiàn)藏武威市博物館。
(5)1991年內蒙古額濟納旗綠城發(fā)現(xiàn)的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頂尊相勝總持功德依經(jīng)錄》《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德依經(jīng)錄》《佛說消除一切疾病陀羅尼經(jīng)》《慈悲道場懺罪法》《佛頂放無垢光明入普門觀察一切如來心陀羅尼經(jīng)》等,現(xiàn)分藏于內蒙古博物院、額濟納旗文物保管所等處。
(6)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和本續(xù)》等西夏文文獻,1991年寧夏回族自治區(qū)考古所在賀蘭山拜寺溝方塔廢墟上發(fā)掘所得。
21世紀以來,西夏文文獻又有新發(fā)現(xiàn),主要有以下幾種:
(2)2013年在河北省邯鄲大名縣出土小李鈐部墓志,現(xiàn)藏大名縣文化廣電新聞出版體育旅游局文物陳列室[9]。該碑鐫刻時間是1278年,正面用西夏文記錄了墓主人夫婦的名字,背面用漢文記錄了墓主人的生平事跡和家族情況,首行題“宣差大名路達魯花赤小李鈐部公墓志”。墓主人小李鈐部(1189-1258)即《元史》卷122記載的大名路總管“昔里鈐部”,是元代西夏遺民里最著名的人物之一⑤。
(3)西夏文《擇要常傳同名雜字》[10]、[11],首見于2014年12月北京第四季度德寶拍賣會,卷首有“序言”,并附兩葉草書與楷書偏旁對照表。正文為西夏文“雜字”,每一字下并附同音字,是服務于西夏文佛經(jīng)閱讀與校勘的《龍龕手鏡》類字典。
(4)寧夏銀川佑啟堂收藏的一批西夏文文獻,目前已知的有《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瑜伽集要焰口施食儀》《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金剛經(jīng)》《三才雜字》《賢智集》等殘片[12]。
(5)西夏文《喜金剛現(xiàn)證如意寶》上卷,2017年6月4日泰和嘉成春季藝術品拍賣會“古籍善本·金石碑版”專場拍品,編號2368。元刊本,卷子裝,為元帝師八思巴同名著作的西夏文譯本[13]。
(6)西夏文《佛說圣曜母陀羅尼經(jīng)》《佛說熾盛光大威德消災吉祥陀羅尼經(jīng)》《佛說金輪佛頂熾盛光大威德如來陀羅尼經(jīng)》三種佛經(jīng)合刊本,2019年7月存泰和嘉成拍賣有限公司,款署大朝國庚午年(1270)十月二十五日梁慧安管勾雕版,訛播法師發(fā)愿印施。卷首有佛說法圖扉畫,卷尾有蘭山一行沙門慧覺所撰《熾盛光圣曜母等經(jīng)弘傳序》[14]。
(7)西夏文《五公經(jīng)》,2019年4月存泰和嘉成拍賣有限公司。譯自已佚漢文本,正文是一篇歌謠,以“七言+五言”組成一句。開頭敘述經(jīng)文的緣起,抱怨當今的世道不好,并預言在寅年和卯年會有圣明的君主出現(xiàn)。正文后附有分別代表那五個圣公的五道符箓。大概譯于13世紀中葉,比存世漢文本早出500余年[15]。
(8)西夏文《佛說閻羅王預修十王經(jīng)》,2021年9月存泰和嘉成拍賣有限公司。元刊本,經(jīng)折裝,譯自藏文本。首有版畫2折、序言5折。序言述死者還陽故事及抄經(jīng)利益,其間經(jīng)題另作“[閻羅王]成佛授記經(jīng)”。尾有款題“番本譯者座主衣緋迷寧慧海造”。正文可與俄藏Инв.№ 819號勘同。
西夏遺存文獻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漢文、藏文書籍翻譯過去的,內容涵蓋中原典籍的經(jīng)、史、子、集各個部類,以及大量藏傳佛教后弘期早期的密法儀軌,其豐富程度為中古少數(shù)民族文字文獻之最。其中譯自中原的大量的儒家經(jīng)典和參考漢文編寫的蒙書曾被廣泛地用來教化百姓。此外,還有一些模仿漢文、藏文的詩文作品。一直以來,西夏文獻研究的重點、熱點是文獻的考釋解讀、文獻所反映的民族語特點與漢語方言特點研究、文獻所蘊含的歷史文化闡釋等。特別是21世紀以來,中國藏、英藏、法藏、日本藏、瑞典藏西夏文獻得以陸續(xù)刊布,截止2022年,《俄藏黑水城文獻》已經(jīng)出版到第31冊,俄藏黑水城文獻中的漢傳和藏傳佛經(jīng)的代表性種類基本得到刊布。這些資料對于西夏歷史和文明的重建、對于宋、遼、金、元歷史文化的研究、對于吐蕃和回鶻佛教的傳播研究、對于包括敦煌文化在內的“絲綢之路”古代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研究等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逐漸顯現(xiàn)。學界借助這些源源不斷的研究養(yǎng)料,不僅產(chǎn)出了層出不窮的釋讀和研究成果,而且培養(yǎng)了為數(shù)不少的碩、博士生,西夏學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繁榮發(fā)展的大好局面。正因如此,本世紀的20多年也被學界戲稱為“西夏學的大航海時代”。
在理論與方法的創(chuàng)新上,西夏文獻研究主要呈現(xiàn)以下幾個方面的進展和創(chuàng)新趨勢。
1.借鑒清儒的考據(jù)學方法,考釋西夏文獻,系統(tǒng)梳理百年來西夏文獻的研究成果,總結研究理論與方法。十年來,聶鴻音先生先后出版了《西夏文獻論稿》[16]《打開西夏文字之門》[17]《西夏佛經(jīng)序跋譯注》[18]《西夏文字和語言研究導論》[19]等,釋讀了西夏文佛經(jīng)的序跋和諸多零本佛經(jīng),深入討論了文獻中所蘊含的西夏語文問題,系統(tǒng)梳理了西夏文獻的發(fā)現(xiàn)、保存、刊布、整理等過程。在《西夏文字和語言研究導論》一書中,系統(tǒng)介紹了西夏文字的構成、文字的應用、文獻的解讀、西夏語語音、詞匯、詞法和句法,以及語言的類型和系屬等。在這一系列堪稱西夏語文研究的教科書中,聶先生始終如一地借鑒清儒的考據(jù)學方法,為把西夏文字文獻納入傳統(tǒng)“古典文獻學”和“中國語言文學”大系提供了方法論指導。此外,孫穎新把傳統(tǒng)訓詁學“因聲求義”方法運用到西夏文獻的研究中,重點闡釋了西夏文獻中的“通假”現(xiàn)象,指出西夏文獻中的通假不僅有基于西夏語內部音同、音近字的通假,還有譯自漢文的西夏文獻中出現(xiàn)的基于漢語讀音相同而造成的兩個讀音、詞義均不同的西夏字之間的通假[20]。
2.廣泛搜集整理西夏文字文獻所記錄的語言事實,為分析漢語的通語與方言的語音變化提供實證。20世紀20年代開始,羅常培等學者著意把日譯漢音、越南譯音、藏-漢對音等材料匯入古漢語語音研究,80年代以來,王靜如、龔煌城、聶鴻音、沈鐘偉、孫伯君、傅林、王為民等學者又進一步把夏-漢對音、回鶻-漢對音、契丹-漢對音、八思巴-漢對音、滿-漢對音等材料匯入,使得唐五代以來漢語西北方音與北方話的諸多聲韻規(guī)律和音值更加明確。隨著研究的深入,人們認識到古代漢語的通語和方言也是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相互影響而形成的,中古時期的番漢對音資料對漢語西北方音和宋元時期北方話的研究尤為珍貴。利用西夏文獻材料研究西北方音的代表性論文有聶鴻音《12世紀黨項方音考略》[21],該文在全面整理西夏文獻中的漢語譯音資料的基礎上,運用“譯音系聯(lián)法”,歸納了西夏境內通行漢語口語的聲韻規(guī)律,并對前人在黨項語聲韻格局框架下構擬的宋代西北方音進行了系統(tǒng)檢討,充分再現(xiàn)了黨項式漢語口語的實情。理論與方法上的主要創(chuàng)新有:(1)運用“譯音系聯(lián)法”,拋開西夏語聲韻構擬的干擾,完全從譯音資料內部歸納了黨項方言的聲韻系統(tǒng)。(2)西夏時期在黨項音韻系統(tǒng)制約下的漢語,是一種出現(xiàn)了若干變異的特殊“方言”,這種方言內部也呈現(xiàn)了口語和書面語的區(qū)別。(3)此前,學界已經(jīng)認識到黨項方音的主要特征反映了晉語的早期面貌,但缺乏具體實例,該文所整理的譯音字例及相關分析,為這一觀點提供了實證,并進一步證明黨項方言與現(xiàn)代晉方言的關系要比學界此前預期的密切得多。
3.文獻釋讀注重“四行對譯”、語法標注和語言學研究,西夏文獻釋讀朝著為歷史語言學研究提供語料、為大國學研究提供素材這一方向發(fā)展。近百年來,西夏文獻釋讀經(jīng)過了由識字到服務于語言學研究的發(fā)展歷程。初期階段,學者解讀文獻的目標主要是“識字”,基本格式和方法是利用《番漢合時掌中珠》查出每個字的漢義,同時參照漢文原本調整語序和補充字義,以羅福成對《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等西夏文佛經(jīng)的解讀為代表[22]。第二階段,李范文《夏漢字典》的出版,為理解西夏字義提供了的重要參考,極大地推進了西夏文獻的釋讀,學者或在原件照片之下直接給出漢文譯文,或標定西夏字在《夏漢字典》中的序號代替文字給出釋義,以史金波、黃振華、聶鴻音《類林研究》為代表[23]。第三階段,索夫洛諾夫(M.V.Sofronov)、西田龍雄、龔煌城等對西夏字讀音的系統(tǒng)擬定成果發(fā)表,以及西夏文電腦字庫的出現(xiàn),使得學界可以使用錄文來代替原件照片,并進行逐字對譯、標音,形成了典型的“四行對譯”格式。不過,由于學界對西夏語助詞的語法意義還不甚明晰,這一階段對漢語中沒有的西夏語助詞還用△來標記,對其具體用法則在注釋中加以描述,以林英津《西夏語譯〈真實名經(jīng)〉釋文研究》為代表[24]。第四階段,借助與藏語、羌語支語言的對比,學界對西夏語語法的認識有很大進步,聶鴻音、林英津、荒川慎太郎、張珮琪、向柏霖(Guillaume Jacques)等在西田龍雄、索夫洛諾夫(M.V.Sofronov)、克平(K.B.Keping)、龔煌城、馬忠建、孫宏開研究的基礎上,對西夏語助詞、黏著成分與曲折形式所表達的語法意義均有系統(tǒng)地發(fā)現(xiàn)與闡釋;根據(jù)譯自藏文文獻的例句,段玉泉、胡進杉等也對這些成分的用法做了許多考釋。這些研究成果的發(fā)表使得過去用△標記的西夏語助詞的語法作用越來越明晰,向柏霖、荒川慎太郎等遂倡導運用“語法標注”體例揭示文獻中的西夏語信息。早在《新集慈孝記》一書中,向柏霖就借用“萊比錫標注法”,對西夏文《新集慈孝記》進行了語法標注,他把西夏語語法標記設定為以下11個⑥[25]:
在《黨項語歷史音韻和形態(tài)論綱》第三章“形態(tài)比較”中[26],向柏霖還進一步論述了西夏語的名詞變格、動詞變位、動詞派生、連讀音變以及復合動詞的結構,第四章“分類”中,更是從詞匯和形態(tài)兩方面對黨項語所屬的語支進行了綜合論證。荒川慎太郎在《西夏文〈金剛經(jīng)〉的研究》“研究編”中[27],不僅對學界此前有關西夏語語法形式的研究成果進行了系統(tǒng)的歸納、提出了自己的新看法,還用“語法標注”體例對所舉西夏語例句進行了語法分析,把對西夏語法的系統(tǒng)詮釋在所舉例證中加以呈現(xiàn)。最近,麻曉芳《西夏文佛典文獻語法研究》[28]、段玉泉《西夏語言志》[29]等在向柏霖的基礎上,又進一步豐富了西夏的語法標記體例。
4.西夏學界發(fā)現(xiàn)了諸多白云宗祖師和元代帝師八思巴著作的西夏文譯刊本,為學界了解西夏后裔在推動漢文《大藏經(jīng)》的編刊,以及藏傳佛教,尤其是薩迦派教義向河西地區(qū)與中原傳播所起的作用提供了重要參考。從21世紀初開始,索羅寧、孫伯君等學者陸續(xù)在黑水城出土文獻中發(fā)現(xiàn)了西夏文《正行集》《三代相照文集》《三觀九門樞鑰》和《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中所附“承襲圖”等與白云宗祖師清覺及其作品的種種關聯(lián),進而把西夏文資料放在中國佛教史框架下加以綜合分析,考證了《河西藏》的編訂過程、慧照大師和管主八的身份,梳理了存世《河西藏》的文本,厘清了西夏后裔發(fā)起刊刻《普寧藏》,并融通“河西走廊”與內地佛教,把西夏遺僧新譯的一些經(jīng)典纂集刊入《河西藏》的過程[30]。這為證明西夏語文在元代仍有旺盛的活力,認識西夏后裔在漢文《大藏經(jīng)》的編刊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明確黑水城文獻的性質等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5.藏傳佛教文本注重藏-夏文本對勘與闡釋,考釋西夏語助詞的語法功能,總結出一批本專業(yè)特有詞語的夏-漢-藏對當關系,摸清西夏人對這些文獻的理解方式和翻譯手法,并結合藏文史料,揭示12世紀西夏所傳各種修法與西藏本土各個宗派的關聯(lián),認識早期藏傳佛教的總體面貌,彌補藏文佛教史料記載的缺失。屬于這一系列的論著有段玉泉《西夏〈功德寶集偈〉跨語言對勘研究》[34],該書全文釋讀了《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并運用藏-夏文本的對勘,考釋了很多西夏語助詞的語法功能,總結出一批本專業(yè)特有詞語的夏-漢-藏對當關系。胡進杉《西夏佛典探微》[35],該書主要探討了幾種西夏譯漢文、西夏文佛典與藏文原典的對應關系,并運用藏-夏文本的對勘以及藏傳佛教義理,考釋了很多西夏語詞語,探討了七十余幅西夏佛經(jīng)扉畫。孫昌盛《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整理研究》[36],該書借助藏文本《真實相應大本續(xù)》,對拜寺溝方塔出土的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合本續(xù)》進行了全文釋讀,總結了一批藏傳佛教專有詞語的夏-漢-藏對應關系。索羅寧《大鵬展翅:藏傳新舊密咒在西夏的傳播》[37],該書在釋讀藏傳佛教諸文本的基礎上,對藏傳新舊密教經(jīng)典在西夏的傳播情況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呈現(xiàn)了西夏藏傳佛教的總體面貌。
除了這些研究著作,近五年索羅寧培養(yǎng)的博士撰寫的畢業(yè)論文也值得關注,如李夢溪《西夏文〈顯明圣金剛能斷至勝慧彼岸大經(jīng)義·燈炬記〉研究》[38],該文對照藏、漢文本,對西夏文《金剛經(jīng)》注疏本《燈炬記》進行了釋讀,并進一步探討了文本背后的佛教義理和西夏的宗教面貌。同時,該文結合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的《金剛經(jīng)》注疏諸本,認為《燈炬記》受到八、九世紀敦煌流行的藏譯印度蓮花戒《金剛經(jīng)廣釋》和漢文曇曠《金剛般若經(jīng)旨贊》的較大影響,從而進一步認為敦煌到黑水城的宗教信仰具有延續(xù)性。謝皓玥《黑水城出土之“發(fā)菩提心”系列文本及其思想源流分析》[39],該文在全面搜集黑水城出土“發(fā)菩提心”漢、夏文本的基礎上,對文獻中所呈現(xiàn)的西夏“發(fā)菩提心”儀軌及其信仰背景進行了綜合分析,結合對漢文和藏文原本的對照研究,指出譯自藏文的核心文本與藏傳佛教中的寧瑪、噶當有所關聯(lián)。同時聯(lián)系敦煌文獻所呈現(xiàn)的河西地區(qū)的民間傳承,認為西夏的藏傳佛教文本體現(xiàn)了漢、藏佛教的融通。喻曉剛《光明甚深:俄藏黑水城漢藏佛教與俄藏黑水城那若六法(nā ro chos drug)類文獻》[40],該文通過對俄藏黑水城文獻所見西夏文“那若六法”與《大乘要道密集》漢文本、存世藏文本的對勘比較,認為西夏時期所傳“大手印”文本,可能屬于藏傳“大手印(phyag rgya chen po)、大圓滿(rdzogschen)、道果法(lam ’bras)”新、舊譯系列修法文本。西夏所傳“那若六法”分屬喇嘛祥與帕竹系統(tǒng),而西夏文《究竟道要門》與《六法自體要門》同屬于由岡波巴系衍生出來的“喇嘛祥六法-大手印”文本系統(tǒng)。張永富《文本傳譯與文化交流——夏、藏、漢文〈真實名經(jīng)〉對勘與研究》[41],該文通過對《真實名經(jīng)》夏、漢、藏諸文本的對勘,討論了存世西夏文諸文本與漢、藏諸本之間的傳譯關系,認為兩個西夏文本(Инв.№0728和Инв.№7578)直接譯自不同的藏文本,與敦煌藏文本較為接近。同時,在對勘中,作者還識別出40余處通假字,明確了諸多西夏語詞語的具體意義。
此外,李雷博士論文《西夏文〈解釋道果語錄金剛句記·卷一〉整理與研究》[42],運用“四行對譯法”,首次對俄藏黑水城出土藏傳佛教早期法本《解釋道果語錄金剛句記》卷一進行了錄文、標音和??保⑴c《大乘要道密集》所收漢文本進行對照釋讀,系統(tǒng)整理了該文本所涉詞語的藏、夏對譯關系,為進一步說明元代中原所傳藏傳佛教“道果”法早期法本與西夏的淵源關系提供了有力的佐證。該論文獲得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優(yōu)秀博士論文獎。
6.西夏文獻與敦煌莫高窟、榆林窟等壁畫相結合,深入考察西夏文化與敦煌文化的關聯(lián),為深入闡釋西夏文化與唐五代以來“河西走廊”歷史文化的繼承關系提供了實證。如素有“小藏經(jīng)洞”之稱的莫高窟第464窟壁畫的研究。該窟由前、后兩室構成,前室南北壁和后室窟頂與壁面繪有精美的壁畫,多幅壁畫題有回鶻文榜題。前室南北壁39幅屏風式方格連環(huán)畫表現(xiàn)的是《華嚴經(jīng)·入法界品》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的內容;后室壁畫主要表現(xiàn)的是觀音現(xiàn)身說法的內容,其中南面東起下排第一格繪有一幅蓮花冠上師像。謝繼勝曾在《莫高窟第465窟壁畫繪于西夏考》一文中通過對上師所戴冠帽樣式與文殊山萬佛洞、榆林窟第27窟、第29窟、東千佛洞第4窟、第5窟、黑水城唐卡、拜寺溝方塔等上師所戴冠帽的對比分析,確認上師所戴冠帽是西夏上師的典型冠帽,為藏傳佛教寧瑪派的蓮花帽,從而確認了該壁畫繪制于西夏前期[43]。最近沙武田在綜合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西夏繪畫風格,進一步認為后室壁畫繪制于西夏,前室為元代所重繪[44][45]。楊富學則認為該窟后室壁畫繪制于元代早期,而前室則為元代末期豳王家族所重繪[46]。筆者則結合黑水城出土文獻認為后室蓮花冠上師及其隨從的服飾的整體風格基本還是漢地的,可據(jù)以推測這位上師可能出自西夏本土。而據(jù)藏文史籍和西夏文獻記載,從西夏仁宗皇帝(1139-1193在位)即位開始,藏傳佛教始盛行于西夏境內,早期被封為國師的多為西夏本土僧人,后期多為來自西藏的喇嘛。仁宗皇帝早期最著名的僧人非鮮卑寶源莫屬。存世鮮卑寶源翻譯的漢文本《圣觀自在大悲心總持功能依經(jīng)錄》是西夏藏傳佛教觀音信仰最重要的經(jīng)典,其“心咒”即“六字真言”,符合第464窟壁畫觀音菩薩信仰主題。而寶源文集《賢智集》卷首木刻版畫的裝束和構圖風格也與第464窟所繪蓮花冠上師、諸沙彌像與傘蓋非常相像。種種跡象表明,莫高窟第464窟中的蓮花冠上師為西夏國師鮮卑寶源,他就是該窟壁畫所展現(xiàn)藏傳佛教觀音信仰內容的傳譯者、功德主[47]。
近年來,學界在敦煌莫高窟、榆林窟和張掖、酒泉、武威周邊的石窟繪畫與塑像中發(fā)現(xiàn)了多處西夏文題記和西夏元素,如2021年5月至9月,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張掖市文物保護研究所組建聯(lián)合考古隊,對張掖金塔寺石窟進行調查時,發(fā)現(xiàn)東窟塔柱正面殘存多處西夏文墨書題記。這些題記題寫于早期塑像旁側,內容為阿彌陀佛的十種化身名號。這一發(fā)現(xiàn)不僅補證了西夏時期曾對原初塑像裝鑾施彩,而且說明西夏還曾將原有十方諸佛塑像名稱改為阿彌陀佛各種化身名號,重新建構了塔柱原有造像布局,進一步佐證了凈土信仰曾盛行于西夏境內[48]。這些包含在“河西走廊”文物遺存中的西夏文題記和西夏元素,是揭示敦煌文化、宋元時期“絲綢之路”社會經(jīng)濟文化特質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內涵需要結合西夏文獻加以闡釋。
盡管經(jīng)過百余年的歷程,西夏文獻的整理與研究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但綜合來看,西夏文獻研究目前還存在很多問題。今后西夏文獻研究應重點推進以下幾方面工作:
1.推進西夏文字文獻研究進一步向縱深發(fā)展。今后的西夏文獻研究方向應該朝著為歷史語言學研究提供語料這一方向發(fā)展,注重“四行對譯”和語法標注,避免低水平的重復解讀。從前,漢語與民族文字研究之間壁壘森嚴,民族文字研究者很少借鑒清儒考據(jù)學方法,漢語研究者很少重視民族文字和民族語資料,近些年來有所改觀。今后的西夏文獻研究,應該著力貫徹“因聲求義”等訓詁學方法,使文獻解讀成果與文獻語言學接軌,促進西夏語與同語族語言的比較,促進漢藏語歷史語言學研究。同時,利用西夏文獻來補充漢語資料的不足,為古代漢語通語和方言的研究提供素材,使西夏文獻真正服務于“大國學”研究。
2.推進多文種文獻資料的關聯(lián)研究,構建大文獻、大歷史的學科視野。少數(shù)民族文字文獻與漢文文獻的互證代表了當前學術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趨勢?!岸迨贰笔怯脻h文書寫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民族古文字文獻則是用民族文字書寫的中華民族歷史。民族文字文獻可以與漢文史料互證,從“他者”的視角呈現(xiàn)少數(shù)民族融入中華民族的過程。西夏文獻大多譯自漢文,內容廣涉經(jīng)、史、子、集各個部類,有的典籍為中原已經(jīng)佚失的孤本。西夏文獻的內容不僅能夠為構建本民族的歷史文化提供參考,而且能夠為研究唐五代以后中原、“河西走廊”多民族共建的經(jīng)濟歷史文化提供重要的參考。今后的研究應著力強調黑水城出土文獻是中華各民族共同書寫的,是中華民族寶貴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
3.把西夏文獻與“河西走廊”的文物遺存結合起來,進一步深入闡釋西夏文化如何上承敦煌、下啟元代,西夏如何吸收中原文化,建章立制,并借助藏傳佛教把青藏高原、河湟地區(qū)與“河西走廊”、賀蘭山一帶連成一體,使各民族最終融入中華一體。眾多文獻證明,西夏全面吸收唐宋以來的典章制度,繼承唐五代以來“河西走廊”流行的民間信仰,仁宗中后期又進一步崇尚西藏本土盛行的藏傳佛教。西夏時期和元代西夏遺民曾經(jīng)對莫高窟、榆林窟和張掖、武威等石窟進行了多次大規(guī)模的修復與營建,可以說西夏文化是敦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今后,學界應該著力借助西夏文獻進一步深入闡釋“河西走廊”文物遺存的內涵,進而分析宋元時期“絲綢之路”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特質,為敦煌文化和古代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歷史研究提供支撐。
4.利用西夏文本與藏文本的對勘,進一步釋讀西夏翻譯的藏傳佛教文本,揭示12世紀西夏所傳各種密法與西藏本土各個宗派的關聯(lián),彌補藏文佛教史料記載的缺失,并深入闡釋蒙元時期流行的藏傳佛教與西夏的關聯(lián),揭示西夏遺僧在元代為推動敦煌文化向中原內地傳播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注釋:
①藏文本獨立于經(jīng)文,款署’phags-pa zhes bya bas sa pho:stag gi(《zha》《lu》rtaí)lo dbyu guí zla baí tshes brgyad la sbyar baó,可譯作“八思巴于陽土馬年(1258)婁宿月(藏歷9月)八日造”。
⑤關于“鈐部”的語源歷來爭議頗多,屠寄在《蒙兀兒史記》卷四七認為“鈐部”來自藏語的btsan-po(君主),還推測來自蒙古語的baatur(勇士)。墓志中對譯“鈐部”的兩個西夏字見于《番漢合時掌中珠》,讀作“遏暮”(ga-mbu),漢譯為“統(tǒng)軍”,可確定“鈐部”實為西夏語“統(tǒng)軍”的音譯,解決了《元史》學界這一懸而未決的問題。
⑥在文獻的實際解讀中,向柏霖還使用了“Plurie”(名詞復數(shù)詞綴)、“Suffixe”(動詞后綴)等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