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炳文,張 磊
(1.廊坊師范學院 社會發(fā)展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2.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張明鑒、張鑒是元明之際的兩個歷史人物,在歷史文獻中或有抑揚不當?shù)恼`讀,或有誤記二人為一人之差錯。對這兩人的有關記載進行研究,不僅有助于澄清基本事實,而且對于后人接受其誤記的教訓更有啟發(fā)意義。
張明鑒的人生經歷在《明太祖實錄》中有明確的記載。
1.《明太祖實錄》卷五丁酉年(元至正十七年)十月甲申日(1357年11月25日)記載:“初,乙未歲(元至正十五年,1355),(張)明鑒聚眾淮西,以青布為號,名青軍,人呼為一片瓦。其黨張鑒(鑒,原誤作監(jiān),茲據(jù)《明太祖實錄》??庇浉恼?驍勇善用槍,又號長槍軍。黨眾暴悍,專事剽劫,由含山、全椒轉掠六合、天長,至揚州,人皆苦之。時元鎮(zhèn)南王孛羅普化鎮(zhèn)揚州,招降明鑒等,以為濠泗義兵元帥,俾駐揚州,分屯守御?!?1)《明太祖實錄》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影印本,第57頁。這段文字記明:1355年即至正十五年,張明鑒起事于淮西,后至揚州,為鎮(zhèn)守揚州之元鎮(zhèn)南王孛羅普化招降。
2.《明太祖實錄》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日記載:“丙申(元至正十六年,1356)三月,明鑒等以食盡,復謀作亂,說鎮(zhèn)南王曰:‘朝廷遠隔,事勢未可知,今城中糧乏,眾無所托命。殿下世祖孫,當正大位,為我輩主,出兵南攻,以通糧道,救饑窘。不然,人心必變,禍將不測?!?zhèn)南王仰天大哭曰:‘汝等何不知大義!若如汝言,我何面目見世祖于宗廟耶?’麾其眾使退。明鑒等不從,呼噪而起,因逐鎮(zhèn)南王而據(jù)其城。鎮(zhèn)南王出走至淮安,為趙均用所殺?!?2)《明太祖實錄》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第57-58頁。這段文字記明:1356年張明鑒因揚州缺糧,曾勸說為元守衛(wèi)揚州之鎮(zhèn)南王從眾脫元,遭拒后起而奪權反元。
3.《明太祖實錄》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日記載:“至是(元至正十七年十月甲申日),(元帥繆)大亨攻之,明鑒等不支,乃出降。得其眾數(shù)萬,戰(zhàn)馬二千余匹。報至,上命悉送其將校妻子至建康,賑給之?!?3)《明太祖實錄》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第58頁。這段文字記明:1357年即至正十七年十月,乃張明鑒被朱元璋所建政權打敗之時。
由上面的引述可知,張明鑒在元至正十五年至十七年兩年多的時間內,從開始造反,到中間被元招降而復叛,最后又因朱元璋勢力的鎮(zhèn)壓而出降,時間不可謂不長。其活動的地區(qū)涉及今安徽與江蘇兩省,地域不能不謂相當之大。其占領長達近二十月的地點是揚州,此一城市的規(guī)模起碼當稱之為中等。在這里,“張明鑒”被清清楚楚地記載下來。如所周知,明朝的“實錄”皆是某一皇帝死后由專門寫作班子利用該皇帝在位時期形成的國家檔案等寫出的,真實可靠之程度極高?!睹魈鎸嶄洝芳词敲魈嬷煸叭ナ篮蟛痪茫蓪iT的寫作班子利用明太祖朱元璋生前從政時期形成的有關檔案,摘要寫成的,其準確度自當非??煽俊亩捎芍鞔_,“張明鑒”當為元明之交時不容否認的一個實實在在的歷史人物。
關于張明鑒其人的事跡,還有許多其他史籍予以記載。如清光緒時刊刻的《增修甘泉縣志》卷五載:“元鎮(zhèn)南王孛羅普化鎮(zhèn)揚州,至正十六年丙申三月,(張)明鑒等以食盡,謀作亂,逐鎮(zhèn)南王而據(jù)其城,鎮(zhèn)南王出走至淮安,為趙君用所殺。(引《國初群雄事略》文)”(4)光緒《增修甘泉縣志》卷五《世紀》,《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3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2頁。
黃金撰《泗國公耿武莊傳》載:“丁酉(至正十七年)十月,克揚州,降其元帥張明鑒,得眾數(shù)百(百當做萬——引者注)、戰(zhàn)馬二千余匹。置淮海翼元帥府,命(耿)再成守之?!?5)光緒《五河縣志》卷十七《藝文》,《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二二三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74年,第960-961頁。
黃金撰《皇明開國功臣錄》卷一五《繆大亨》載:“丁酉(至正十七年)十月,上(指朱元璋——引者注)閱軍于大通江,遂命大亨率師取揚州,一鼓克之,降其統(tǒng)帥張明鑒,得其眾數(shù)萬、戰(zhàn)馬二千余匹?!?6)黃金:《皇明開國功臣錄》卷十五《繆大亨》,周駿富主編:《明代傳記叢刊》第24冊,臺北:明文書局,1991年,第7-8頁。
萬歷《應天府志》卷三載:“丁酉(至正十七年)十月,太祖閱軍于大通江,青軍元帥張明鑒降,命悉送其將校妻子至應天,賑給之?!?7)萬歷《應天府志》卷三,國家圖書館藏萬歷刻增修本,第3頁。
《罪惟錄》載:“擢(繆大亨為)大元帥,率師取揚州,一鼓克之,擒其統(tǒng)軍元帥張明鑒,得兵萬、馬二千,升同僉樞密院事?!?8)査繼佐:《罪惟錄》列傳卷八中《繆大亨》,周駿富主編:《明代傳記叢刊》第85冊,第349頁。
康熙《新修五河縣志》卷四載:“丁酉(至正十七年)十月,(朱元璋部將耿再成等)克揚州,降其元帥張明鑒,得眾數(shù)百,戰(zhàn)馬二千余匹,置淮海翼元帥府,命再成守之?!?9)康熙《新修五河縣志》卷四,康熙二十五年(1686)刻本,第4頁。
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九九載:“(至正十七年)九月,青軍元帥張明鑒據(jù)揚州,繆大亨攻下之。改揚州路為淮海府?!?10)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九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2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879頁。
在如此多的史籍中,都記錄有張明鑒的生平事跡,而且內容互相吻合,再一次有力地證明:張明鑒在元明之交時確實為一個不容置疑的、實實在在的歷史人物,自元至正十五年至十七年,其活動軌跡被清晰地記錄下來。
上一節(jié)所引《明太祖實錄》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一段引文中,記載乙未歲張明鑒聚眾淮西時,其有一個同黨名為張鑒,其為人“驍勇善用槍”。這表明張鑒于乙未年即已開始從事反元的活動,與張明鑒所從事反元活動,似同始于這一年。但歷史實非如此,這是《明太祖實錄》的一個偶誤。元末明初人蘇伯衡之文集《蘇平仲集》卷三《武德傳》載:“至正末,江淮用兵,(武德)以材略應募為義兵百戶,異功至千戶,慨然有志于功名,而共事諸將皆不足與成功。從元帥張鑒渡江,轉戰(zhàn)寧國、太平之地,且三四年,言于張鑒曰:‘天生勇猛之姿,堂堂雄萬夫,今日衂于東,明日衂于西,事勢可知矣。不早擇所依,一旦與草木同朽腐,豈不可惜哉。’張鑒善其言,乃以丙申(至正十六年)三月相率自歸今上(今上指明太祖——引者注)?!?11)蘇伯衡:《蘇平仲集》卷三《武德傳》,《叢書集成初編》第2135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62頁。蘇伯衡,浙江金華人,字平仲。據(jù)《皇明史概》記載:其人自年少時“警敏絕倫,誦說不勞而習,中歲大肆力于文詞。元末鄉(xiāng)貢。丙午年(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選國子學錄,不久升學正”?!敖屉凶诱呶迥辍焙螅钟腥讼蚧实壑煸巴扑],朱元璋對之“即日召見”并“親擢為翰林編修”,而蘇伯衡因疾推辭,請歸家省親。洪武十年(1377),司業(yè)宋濂歸老,薦其自代,他又以疾辭。洪武二十一年,他受聘主會試,事竣即辭歸。最后,其卒于家。(12)朱國楨:《皇明史概·皇明開國臣傳》卷七《編修蘇公》,《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3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09-410頁。由蘇伯衡生活的時代(大約與張鑒同時而略晚)及其經歷、為人,可以認為上述其所記武德“從元帥張鑒渡江,轉戰(zhàn)寧國、太平之地,且三四年”之說,是可信的。而這“三四年”的終止之時,由前引《蘇平仲集》卷三《武德傳》的一段文字看,當為至正十六年丙申之三月。由此前推三四年,為至正十三年癸巳四月或至正十二年壬辰四月。由此看來,張鑒起兵反元實比張明鑒至正十五年起兵反元至少早了兩年或三年。至于張鑒與張明鑒開始合伙反元,當即在張明鑒于至正十五年乙未起兵之時或略晚,最晚不應超出此年。
張鑒于至正十六年三月降于朱元璋后,其見于史書的活動只有記于至正十七年五月的一處:《明太祖實錄》卷五至正十七年丁酉五月己卯記載:“江淮分樞密院副使張鑒、僉院何文政率兵攻泰興,張士誠遣兵來救,(張鑒的同事)元帥徐大興、張斌擊敗之,擒其將楊文德等,遂克泰興?!?13)《明太祖實錄》卷五,丁酉年五月己卯,第53頁。此事在《蘇平仲集》卷三《武德傳》、萬歷刻本《揚州府志》卷十及卷二十二、民國烏程張氏刻《適園叢書》本錢謙益撰《國初群雄事略》卷七《周張士誠》、谷應泰撰《明史紀事本末》卷四《太祖平吳》、周昂撰《元季伏莽志》卷六《盜臣傳》、光緒十二年刻本(光緒)《泰興縣志》卷十五皆有記載。由前引《明太祖實錄》卷五至正十七年丁酉五月己卯的記載可知,在至正十七年丁酉五月或更早,張鑒已被朱元璋任命為“江淮分樞密院副使”之官職。此事亦見光緒十二年刻本《泰興縣志》卷十五,該書中如此記載:“吳遣江淮行院判官張鑒、同僉何文政等攻克之?!?14)光緒《泰興縣志》卷十五《經制志四》,《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1冊,第132頁。其“之”指“泰興”之地;其“吳”代表朱元璋,因為此后不久朱元璋相繼擁有過“吳國公”“吳王”等封號。
由以上兩節(jié)的論述,可得出如下簡明的結論:元至正十五年乙未,張明鑒起事于淮西,后進至揚州,曾為元鎮(zhèn)南王孛羅普化招降。至正十六年丙申三月,又驅逐鎮(zhèn)南王,據(jù)其城。至正十七年十月,朱元璋之部將繆大亨來攻,張明鑒出降。另,有張鑒其人,他起兵反元比張明鑒還要早,時間約在至正十二年壬辰四月或至正十三年癸巳四月。而在至正十五年乙未,張明鑒起兵之時或略晚,張鑒則開始了與張明鑒的合作反元。至正十六年丙申三月,張鑒則聽從部下武德之言,“自歸”朱元璋所部,比張明鑒之歸朱元璋所部早一年半略多。
據(jù)前面兩部分對張明鑒和張鑒二人經歷的考察,可以很容易地得出結論,就兩人的影響大小和身份高低來講,無疑張明鑒在影響上要大于張鑒,在反元斗爭中的身份也是前者高于后者。但是在有些歷史文獻的記載中,對二人影響大小和身份高低的有關記載,卻與歷史實際有所出入,有的片面夸大張鑒的地位,從而造成了對另一人之貶低。
明朝末年,錢謙益撰有《國初群雄事略》一書,在其卷一《宋小明王》中,曾節(jié)引《明太祖實錄》中的一段文字,將之記為:“元鎮(zhèn)南王孛羅普化鎮(zhèn)揚州,招降青軍元帥張明鑒,為濠泗義兵元帥,俾駐揚州。丙申(至正十六年)三月,明鑒等以食盡謀作亂,逐鎮(zhèn)南王而據(jù)其城,鎮(zhèn)南王出走至淮安,為趙君用所殺。”這里,實事求是地記錄了張明鑒在當時當?shù)仄渌I導的反元勢力中的至高地位。而接下來又記有這樣一段文字:“至正十六年三月,長槍軍帥大小張鑒叛(元),據(jù)揚州,鎮(zhèn)南王退駐淮安?!?15)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卷一《宋小明王》,《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1頁。這是將當時當?shù)貜埫麒b所領導的反元勢力中的最高領導人物記為“大小張鑒”。這樣的記法,實是要在“張明鑒”和“張鑒”二人中顛倒其地位的高低,將地位本來居下的“張鑒”突出出來,把他說成當時當?shù)啬侵Х丛獎萘χ械匚蛔罡叩念I導者。這種貶低張明鑒而抬高張鑒地位的文獻記載,至少在《國初群雄事略》于明末問世之前的萬歷時期即已出現(xiàn)。光緒《增修甘泉縣志》卷十五引(萬歷)《縣志》載:“王安義,開封人;楊達,彰德人。俱世役鎮(zhèn)南王藩邸,寓居揚州。張鑒陷揚(州),逐鎮(zhèn)南王北行,二人赴難?!?16)光緒《增修甘泉縣志》卷十五《寓賢》,第619頁。在這里,所謂“張鑒陷揚(州),逐鎮(zhèn)南王北行”之記載,即是于萬歷時期把本來是“張明鑒”作為主要決策人和領導人所做的事項記在了張鑒的頭上。另,萬歷刻本《揚州府志》卷十九《人物志下》也有這樣的誤記:“孫質,高郵三垛人,事親至孝,元末避兵廣陵,值張鑒兵亂?!?17)萬歷《揚州府志》卷十九《人物志下》,國家圖書館藏萬歷刻本,第4頁。
類似張冠李戴式的記載,在晚于《國初群雄事略》問世的許多清代書籍中,亦屢見不鮮。如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五九載:“明孫質,高郵人,元末避兵廣陵,值張鑒兵亂?!?18)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九九,第573頁。又如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卷五〇《人物·孝友》載:“孫質,高郵三垛人,元末避兵廣陵,值張鑒兵亂。”(19)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卷五〇《人物五·孝友》,《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一四五號,第3791頁。再如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八載:“陸謙,字仲益,(陸)復從子,元末為杭州路治中,明兵平浙右……又嘗單騎招張鑒于揚州,鑒服其義,不忍害?!?20)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八之四《仕跡》,《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8冊,第228頁。如此等等,皆為活生生的例證。
為什么在明清兩代的有些歷史文獻中,在對待張明鑒、張鑒二人的經歷時,具有抑揚不同的態(tài)度呢?比較張明鑒與張鑒兩人的經歷,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有重要的區(qū)別:張明鑒在向朱元璋一方降服后,未見其為朱元璋一方作出任何突出貢獻,也未見朱元璋授予他一官半職。而張鑒卻與之不同,其向朱元璋一方降服后,曾經為之攻打張士誠手下將領占領的泰興并攻克之,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在張鑒立下這一功勞之前,他已被授予江淮分樞密院副使之職。張鑒與張明鑒相比時,自然會使朱元璋及其部下對張鑒更能產生好感。有這種好感存在,再加上二人的人生軌跡之主要部分在時間、地點上又是互有重合的,自然會使后人對二人的經歷進行述說、記載時產生一定的影響,甚至顛倒了兩者的輕重,出現(xiàn)了抑揚不當?shù)默F(xiàn)象。更多地關注這種誤記現(xiàn)象,對于后人客觀、正確地看待史書記載的可靠程度,當有不容忽視的幫助作用。
在歷史上,把張明鑒和張鑒誤記為一人,始于乾隆四年(1739)問世的《明史》卷一三四《繆大亨傳》及其附傳《武德傳》。此后,其又為問世于乾隆后期的《四庫全書》本《明史》卷一三四《繆大亨傳》及其附傳《武德傳》所繼承。
乾隆四年《明史》卷一三四《繆大亨傳》記載:“(繆大亨)總兵取揚州,克之,降青軍元帥張明鑒。初,明鑒聚眾淮西,以青布為號,稱‘青軍’,又以善長槍,稱長槍軍。由含山轉掠揚州,元鎮(zhèn)南王孛羅普化招降之,以為濠、泗義兵元帥。逾年,食盡,謀擁王作亂。王走死淮安,明鑒遂據(jù)城,屠居民以食。大亨言于太祖:‘賊饑困,若掠食四出則難制矣,且驍鷙可用,無為他人得?!婷蠛嘭焦?,明鑒降,得眾數(shù)萬、馬二千余匹,悉送其將校妻子至應天。”(21)《明史》卷一三四《繆大亨》,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13冊,第3901頁。
在乾隆四年《明史》卷一三四《繆大亨傳》所附《武德傳》中則記為:“(武德)知元將亡,言于其帥張鑒曰:‘吾輩才雄萬夫,今東衄西挫,事勢可知,不如早擇所依。’鑒然其言,相率歸太祖。”這個附傳的末尾又記:“張鑒,又名明鑒,淮西人。既歸太祖,每攻伐必與德俱,先德卒。官至江淮行樞密院副使?!?22)《明史》卷一三四《繆大亨》,第13冊,第3902-3903頁。
由以上兩條記載可知,在乾隆四年本《明史》卷一三四《繆大亨傳》中,雖所記之人仍稱“張明鑒”,但查該傳的附傳《武德傳》,乃是基本用“張鑒”之名述其活動,全傳末尾則為其人作了“小傳”。此小傳也是以“張鑒”為主來行文,只是在開頭語中加上了“又名張明鑒”四字。從實質上講,在乾隆四年之《明史》中,已將“張明鑒”與“張鑒”誤為一人了。
在成書于乾隆后期的《四庫全書》本《明史》卷一三四《繆大亨傳》及其所附《武德傳》中,其所附《武德傳》關于張鑒的記載,與乾隆四年本《明史》所記完全相同,而四庫本所收《繆大亨傳》中關于張明鑒的記載與乾隆四年本卻有所不同,具體說來,乃是將“明鑒”二字統(tǒng)統(tǒng)改作“鑒”字。四庫本的這種改變,使該書中所記“張明鑒”與“張鑒”為一人之說,被表現(xiàn)得更為明確了。
乾隆四年問世的《明史》和乾隆后期問世的《明史》,皆是由清朝官修記載明代歷史的重要專書,質量很高,其記載一般說來可信度相當之高。但其中難免亦有訛誤之處,其對張明鑒、張鑒二人的記載持二名為一人之說,實為“千密一疏”之一例。本文第一和第二部分所敘,已證明兩人雖姓名或相同(姓)或相近(名),經歷亦有相近之處(參加過反元活動,最后都歸服了朱元璋政權等),但其相近之處并非完全相同。如參加反元活動等,張明鑒始于元至正十五年,中間一度歸順元朝,后又自立于揚州,到元至正十七年十月降于朱元璋所部;張鑒之反元則始于元至正十二年四月或十三年四月,其歸附朱元璋所部為元至正十六年三月,兩人反元活動期間部分重合。此外又有一顯著區(qū)別,善用槍者乃“張鑒”而非“張明鑒”。如此等等,可見張明鑒與張鑒絕非一人。
乾隆年間撰成《明史》之前,該書編寫者曾編寫了多種該書的擬稿。其中最重要的大部頭擬稿有徐乾學撰《明史列傳》、313卷本《明史紀傳》、416卷本《明史》、王鴻緒撰《明史稿》。這些擬稿中,都在其《繆大亨傳》記有張明鑒的生平狀況,在其《武德傳》中則記有張鑒的生平狀況。其中徐乾學《明史列傳》之《繆大亨傳》稱:“(繆大亨)總兵取揚州,克之,降青軍元帥張明鑒。初,明鑒聚眾淮西,以青布為號,稱青軍,又稱長槍軍。由含山轉掠揚州,元鎮(zhèn)南王孛羅普化招降之,以為濠泗義兵元帥。逾年,食盡,謀擁王作亂,王走死淮安,明鑒遂據(jù)城,屠居民以食。大亨言于(明)太祖:‘賊饑困,若掠食四出,則難制矣,且驍鷙可用,無為他人得。’太祖命大亨亟攻,降之,得其眾數(shù)萬,馬二千余匹。悉送其將校妻子至應天?!?23)徐乾學:《徐本明史列傳》卷一七《繆大亨》,周駿富主編:《明代傳記叢刊》第89冊,第624頁。同書之《武德傳》稱:“(武德)言于元帥張鑒曰:‘吾輩才雄萬夫,今東衂西挫,事勢可知矣。不早擇所依,一旦與草木同腐,豈不惜哉!’鑒然其言,相率歸太祖……張鑒,淮西人,善用槍,故號長槍軍。既歸太祖,每遣鑒攻伐,必與德俱。先德卒,官至江淮行樞密院副使?!?24)徐乾學:《徐本明史列傳》卷一七《武德》,周駿富主編:《明代傳記叢刊》第89冊,第633-636頁。將徐乾學《明史列傳》所收《繆大亨傳》和《武德傳》兩傳中關于張明鑒及張鑒生平記載進行對比,可不假思索地得出結論,張明鑒與張鑒的經歷雖有類似之處,但他們絕對是兩個人,而并非一個人。另外,如果再將313卷本《明史紀傳》、416卷本《明史》、王鴻緒撰《明史稿》三書中關于張明鑒及張鑒的傳記文字,與徐乾學《明史列傳》中的《繆大亨傳》及《武德傳》有關文字相對照,又可知四書除個別用語、用字稍有不同外,基本內容可謂完全一致。論述至此,我們可以明確得出如下結論:有相當權威性的乾隆年間撰成的《明史》,雖然將張明鑒和張鑒記成了一個人,而這與其書的存世擬稿所記是互相矛盾的。上文的論述已經證明,這里出現(xiàn)錯誤的應是乾隆年間撰成的《明史》,而不是在此之前于康熙年間形成的四種擬稿。
乾隆年間形成的兩種《明史》,為什么在張明鑒與張鑒的記載上發(fā)生了誤二人為一人的錯誤呢?其成因是什么呢?筆者認為,這與其成書相較于各種擬稿在時間上最晚有關。其中,擬稿徐乾學之《明史列傳》約成書于康熙三十年以前,313卷本《明史紀傳》成書約緊跟其后,416卷本《明史》成書在康熙四十一年前后,王鴻緒之《明史稿》成書時則已在康熙年間的后期。這些擬稿的作者,除前述徐乾學、王鴻緒外,還有萬斯同、徐元文、熊賜履等。他們或為重要的部分草稿撰寫者兼多篇草稿的初步修改者,或為職任總裁而又躬親修改問世不久之有關草稿的重要執(zhí)筆者。這樣的工作內容,使他們在撰寫或修改新出草稿時,不能不閱讀大量的原始資料,否則其腦空空,無法判斷正誤,無法了解著眼點是否準確,從而就無法下筆。存在這樣的狀況,就可使之所了解的史事少有錯誤,其經手撰出或改成的史文自然少有差誤。但是,乾隆年間兩種《明史》新稿改成時,其時代背景和面臨的任務,與康熙年間就大不相同了??滴跄觊g形成的《明史》初稿,在這時各卷內容已基本確定下來,編纂者面臨的主要任務不是閱讀大量原始資料以網羅史事后再行撰稿編排,而是對上述階段已經寫成的稿件加以審讀,在文字上作些修飾,以求順暢簡潔、不含歧義;另外,在結構上作些調整,以求敘述合理、嚴密,避免顛倒混亂。至于各卷的內容,作些傳文增減調整,以求前后呼應,也是在所難免的,但不會再去用主要精力大量閱讀原始資料,以作根本性的重構。這種修史過程中的撰寫草稿與修改成定稿兩大階段的劃分,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也是必要的,對之不可妄加否定。然而,承認其必要、不可否定的同時,也不可忘記各個階段亦各有特殊的局限性。至此,對于乾隆年間出現(xiàn)的兩種版本的《明史》之將張鑒與張明鑒誤混為一人的原因,當可以歸納如下:其執(zhí)筆者沒能仔細閱讀包括《明實錄》在內的大量原始資料記載,對兩人的生平沒有細致、深入地了解,只對存在于徐乾學等所撰繆大亨、武德傳記中的關于二人言之不詳?shù)挠涊d有所閱讀。再加上兩人姓名、生活時代、經歷多有相同或相近之處,于是在《明史》撰者腦海中便形成了視二人為一人的印象,錯誤地將“張明鑒”當成“張鑒”之另一名。在乾隆四年版《明史》之《繆大亨》傳中,尚保留了徐乾學等所撰同傳中正文記其為“張明鑒”的原樣,及至乾隆后期版《明史》同傳中,更進一步將這里的“張明鑒”也改成了“張鑒”,以達到形式的統(tǒng)一。
本文所論張明鑒和張鑒,都是元末時朱元璋開始活躍于政界時期的人物,其社會地位皆不甚高,但原始文獻中對他們有相當明確的記載,在康熙時期官修《明史》編修尚處于早期和中期階段時,也還能準確對之加以記載。但到乾隆時期《明史》最后成書時,卻將兩人誤記為一人。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二人社會地位不是很高,《明史》最初修撰時,只將二人的經歷極其簡略地分別寫進地位更高的繆大亨和武德兩人的傳記中,未加特別研究;二是在乾隆時期二次撰寫定稿《明史》時,修撰者由于沒有細讀有關史料,又因二人姓同且名字及事跡極為相似,將之誤認為一人。《明史》的這一失誤,以前一直未被史學界所發(fā)現(xiàn)。茲特撰寫此文,以明真相。《明史》此誤,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留給史學界撰寫史書方面的教訓,卻是值得牢記的。這樣的教訓,在集體撰寫大部頭史書時,擔任最后定稿的總編尤其不可忽視。大部頭史書的總編無疑都是大手筆,都是出類拔萃的大學者,參加前此階段撰寫的人員往往與之不可相提并論。但是,由于在從事這一共同的撰寫任務時,起草者關注的事項涉及范圍較小,而且必須仔細閱讀有關原始資料,因而對具體歷史事實的了解,一般是非常準確的,起碼是相對更準確的。最后定稿的總編,關注的對象則是本書的全部稿件,內容更龐雜,其對稿件中所包含的具體內容,不可能全部查對原始資料,故在腦中留下的有些印象不一定十分準確。因而,這些總編在遇到對內容加以修改時,一定要慎之又慎,不可草率操筆。另外,在歷史上對張鑒、張明鑒二人的記載也有抑揚不當?shù)默F(xiàn)象。對此加以分析與關注,亦有一定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