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宇光
(河北大學 藝術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風”的本義是“氣”的流動,《莊子·齊物論》中有“大塊噫氣,其名為風”的表述,“風”用來闡明“氣”不是靜止的,而是運化不息的,并且具有充沛的活力和鼓動萬物的力量?!帮L”后來發(fā)展成為人物品質(zhì),《世說新語·賞譽》中有“風氣日上,足散人懷”,是王平子稱贊自己兒子的品質(zhì)德行讓自己心懷舒暢?!帮L”逐漸成為一種集學識、品德、性情綜合一體的高雅韻致?!肮恰痹臼巧w的間架結構,由于“骨”的支撐,生命體才能站立,才能行走運動。由于“骨”有雄健的特性,很快便用于形容人的品質(zhì)和書畫的神韻內(nèi)涵。南朝齊、梁年間袁昂在《古今書評》中說:“陶隱居書如吳興小兒,形容雖未成長,而骨體甚駿快。”[1]74意為吳興小兒和陶隱居的書法像駿馬一樣雄壯威武、精神抖擻,“骨”表現(xiàn)出了書法的剛健與動態(tài)?!帮L骨”是一種剛健雄強、郁勃有力的內(nèi)在品質(zhì),體現(xiàn)出昂揚向上的生命力、浩然正氣的精神風貌以及真力彌漫的生命激情,給人以剛勁雄強、健壯挺拔的審美感受。梁武帝蕭衍《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云:“王僧虔書如王、謝子弟,縱復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種風流氣骨?!盵2]這里的“風流氣骨”是魏晉士人不與世事同流合污的精神品質(zhì),這與中國文人的所倡導的剛正不阿、不依附權貴、反對阿諛逢迎有很大的關系。
古燕趙地區(qū)轄河北、北京、天津全境,山西北部、東部,內(nèi)蒙古中南部,遼寧西部、南部,河南北部和山東西部。然而現(xiàn)如今,燕趙已然成為河北的代名詞?!把嘹w風骨”,形成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種風骨,是“悲”與“俠”的融合、“文”與“武”的融合,是“慷慨悲歌”“豪氣任俠”“崇文尚武”。在五霸爭雄、七國征戰(zhàn)時期,燕趙人形成了豪爽勇武又不失文采的性格特征。燕國體現(xiàn)的是“慷慨悲歌”。燕昭王懷有國恨家仇,苦心準備28年,派樂毅伐齊,攻下齊國70余城,但燕昭王突然離世,致使功敗垂成,讓人噓唏。樂毅因受燕惠王猜疑而投奔趙國,從此在燕國和趙國之間的抉擇極為矛盾。東晉王羲之在書寫《樂毅論》時受到樂毅坎坷人生的的感染,而“情多怫郁”。燕太子丹好養(yǎng)俠客,戰(zhàn)國時期燕國的下都“風蕭蕭兮易水寒”,荊軻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悲歌絕唱。與北部的燕國不同的是,趙國風骨體現(xiàn)的是“豪氣任俠”。趙武靈王與時俱進、革故鼎新,實行“胡服騎射”,增強了尚武精神,使趙國短時間內(nèi)成為軍事強國。趙惠文王好養(yǎng)劍客,讓趙國一度成為秦國東侵的屏障。在廣袤的燕趙大地,除了燕國和趙國外,還不能忽略一個在大國夾縫中生存的中山國。中山國自建立后便被周圍的大國所欺,然而卻有一種威武不屈的頑強精神,先后輔佐燕國和趙國的樂毅便是中山國人。中山國雖是北方的狄鮮虞部落建立的國家,卻積極吸收中原文化,建國200多年,創(chuàng)造了極為燦爛的文明,中山王三器是篆書中的精品。這也是中山國不同于燕國和趙國之處,其文化精神既尚武、又崇文。只是中山國不久就被趙國所滅,其“崇文尚武”的傳統(tǒng)也隨之融入趙國風骨之中。
公元前228年,秦國攻下趙國都城邯鄲,公元前222年,秦國滅掉燕國。燕、趙政權雖滅,但文化底蘊尚存。此后,燕趙風骨經(jīng)歷了秦朝大一統(tǒng)、漢代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民族沖突、隋唐時期的空前繁榮、兩宋時期漢文化和北方游牧民族的融合等,并沒有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歷經(jīng)兩千多年風雨洗禮,依然長盛不衰、熠熠生輝。
從元代開始,北京成為統(tǒng)一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而圍繞北京的河北,受到都城文化的輻射,燕趙文化和京都文化相得益彰?!熬┒嘉幕膹R堂性、包容性和典雅性如同鋪天而來的細雨和熱風,浸潤著河北的文化肌體?!盵3]這種富有時代性的燕趙風骨,以古燕趙地區(qū)的“慷慨悲歌”“豪氣任俠”“崇文尚武”為基礎,融合了“家國天下”的京都文化,形成了獨特的“博采眾長集大成”[4]的時代風骨。
1840年的鴉片戰(zhàn)爭讓中國進入了近代時期。近代中國,危機四伏,中華兒女前赴后繼,救國存亡。在燕趙大地有一群特殊的文人,這些文人有濃厚的文化底蘊,不僅精于書法,又“學而優(yōu)則仕”,進入仕途、安邦定國,是近代頗有聲望的士大夫。被譽為“晚清中興四大名臣”之一的張之洞(1837—1909)是滄州南皮人,不僅在政治、軍事、教育、詩文領域都卓有成績,其書法也是功夫極深。筆法善用側鋒,外形“石壓蛤蟆”。風格樸實雄健,寬厚凝重、筆力遒勁,有明顯的蘇軾筆意;同時也有米芾率意自然、跌宕有致的特色。張佩綸(1848—1903)是唐山豐潤人,其書法清朗俊逸,取法長槍大戟的黃庭堅。張之洞曾向張佩綸私授“書訣”。張佩綸的堂侄張人駿(1846—1927),草書取法孫過庭,楷書、行書有顏真卿的風格。保定蠡縣蔣式芬(1851—1922),其楷書有柳公權和李邕的諸多元素,其行草書多為清新爽利的董其昌風格。雄安地區(qū)自古以來文化積淀深厚,在近代孕育出了一代文人潘齡皋(1867—1954)。潘齡皋是安新人,書法線條充實而厚重,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之感,具備《黃庭經(jīng)》的古樸端莊之氣,整體格調(diào)接近王羲之。其楷書用筆主要是取法于歐陽詢,同時也融入了顏真卿楷書的元素。末代狀元劉春霖(1872—1944)是滄州肅寧人,其小楷近顏真卿《多寶塔》,又加以歐陽詢《九成宮》的嚴整、規(guī)范,同樣是歐、顏的相合之作。
近代這些“書法家”同時又是政治家、文學家,甚至軍事家。為什么這些人沒能成為職業(yè)的書法家呢?“因為那樣的話,一個人就變成了一個純粹的抄寫者,一個被他人使用的工具(utensil),而不是一個兼具思考與行動的人?!盵5]由于科舉,他們必須苦練書法和文章,走上仕途后會關心民生、關心國家社稷,甚至保衛(wèi)邊疆,這就給了近代文人書家多重身份。近代中國處于一個極其特殊的時期,內(nèi)憂外患,燕趙文人書家以其正直的品行與浩然正氣,展現(xiàn)了俠骨柔腸的燕趙風骨,并將這種風骨凝結在書法藝術之中。
燕趙風骨集中體現(xiàn)在“士”中。“士”是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中的重要角色,中國儒家思想賦予了“士”精神品格和完美形象,《論語·泰伯》中有“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士”被賦予了巨大的責任感,要有遠大的目標,并為這一目標持之以恒的去努力。《里仁》中有“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士”要將“道”作為自己的志向,不能以吃穿不好而為恥?!稇梿枴分小笆繎讯?,不足以為士矣”,“懷而居”是家庭的安逸生活,如果貪戀,就不是“士”了?!笆俊毙枰偷米∏蹇嗉拍?。在孔子眼中,這些對“士”的要求就是“君子”的要求?!睹献印けM心上》中說:“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泵献铀f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對“士”的要求?!笆俊币幸环N剛毅清苦的精神?!蹲勇贰分杏小靶幸延袗u,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傳統(tǒng)的儒家正統(tǒng)思想給予了“士”一把價值尺度,而受儒家思想熏陶的燕趙文人,將這種對“士”的要求作為自己的行為準則。
燕趙風骨是燕國“慷慨悲歌”的“悲歌之士”、趙國“豪氣任俠”的“奇?zhèn)b之士”、中山國的“文武之士”精神的統(tǒng)一體?!把嘹w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6]已廣為流傳。唐代錢起《逢俠者》中也有“燕趙悲歌士,相逢劇孟家”[7]?!端鍟だ畹铝謧鳌分杏涊d“燕趙固多奇士,此言誠不為謬”[8]859。近代燕趙文人書家,將這種“士”詮釋得淋漓盡致。他們保家衛(wèi)國,安穩(wěn)社稷。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近代中國,這些燕趙文人書家一次次奏響了雄壯激昂的燕趙悲歌。
燕趙文人書家為官正直,嚴于律已,廉潔自重。文人經(jīng)常由于現(xiàn)實的壓力或誘惑而屈服,為“五斗米折腰”,從而失去個人氣節(jié)。而風骨是文人安身立命之本,是文人歷經(jīng)考驗表現(xiàn)出的氣節(jié)個性。
清代末年,蔣式芬被提升為兩廣鹽運使,為官清廉,生活簡樸,拒收賄賂。民國建立后,潘齡皋曾任甘肅省省長,為人正直,嚴于律已,無法忍受當時腐敗的吏治,不到一年便辭職回鄉(xiāng)。張之洞任山西巡撫期間,山西吏治腐敗,人民生活困苦。張之洞大刀闊斧地整頓吏治,罷黜貪官污吏,選賢任能,山西風氣頓時好轉。清代張佩綸丟了官職,謫戍張家口,曾受張佩綸幫助的同僚友人如胡傳(胡適的父親)等紛紛解囊相助,張佩綸一概不收,全部托人退回。張佩綸的才氣一直受李鴻章的賞識,李鴻章不僅在張佩綸流放張家口時鼎力資助,后來還把女兒嫁給他,并積極為張佩綸在官場謀職位。但張佩綸對于官職多推辭不受,不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并不對李鴻章阿諛奉承諂媚討好,卻在很多方面堅持正義,反對李鴻章,對李鴻章簽訂《馬關條約》極為憤慨。在這些燕趙文人眼中,沒有高位權貴、沒有關系人脈,只有正義、只有規(guī)則。
燕趙的文人書家有一種不隨波、不媚時的獨立精神,面對強暴,甚至面對皇權勇于反抗,視死如歸。
近代列強對中國虎視眈眈,左都御史完顏崇厚與俄國簽定了喪權辱國的《里瓦幾亞條約》后,張之洞上《熟權俄約利害折》《籌議交涉伊犁事宜折》,讓皇帝以民族大義為重,要求治崇厚罪,堅持撤改此議。蔣式芬也曾上奏歷數(shù)李鴻章諸狀,怒斥李鴻章忠于外洋而不忠于朝廷。1907年,清廷外務部迫于英國壓力,將粵東、兩江緝捕權交給英國人管控,時任兩廣總督兼南洋大臣的張人駿怒不可遏,上書外務部要求收回此權,并據(jù)理抗爭多次,最終使外務部修改政策,收回主權。劉春霖原配夫人去世,當時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楊士驤為其做媒,女方為駐法大使裕庚的小女兒裕容齡。裕容齡學貫中西,是中國跳芭蕾舞的第一人,不僅有身份地位,還有才華學識,是典型的清末“白富美”,但劉春霖并不想用婚姻去攀附權貴,婉言謝絕。1910年清王朝已大廈將傾,劉春霖反對湖南巡撫楊文鼎不經(jīng)省咨議局決議就發(fā)行國債,并怒斥軍機處及載灃支持這種目無國法的行為,稱載灃的行為是“專制”。這真是一個不怕死的狀元。難怪在1942年劉春霖的葬禮上,有一幅挽詞是:“義士狀元,中華脊梁?!?/p>
《隋書》記載燕趙地區(qū)之士“其相赴死生,亦出于仁義”[8]859,燕趙文人書家慷慨豪爽、俠骨柔腸,表現(xiàn)出來了一種不畏權貴、敢于直面正義和真理的燕趙風骨。
燕趙文人書家自幼受到傳統(tǒng)的儒家“仁”的思想的影響,這就使他們極為關注底層百姓的生活,并且依靠自己在官場上的地位,力排眾議,為民請命,甚至不惜丟官去職。為官期間他們體察人民疾苦,慷慨解囊。在天災人禍橫行的近代,燕趙文人書家積極組織募捐,賑災救濟。
1889年蔣式芬上奏皇帝建議治理潴瀧河,加固堤壩,造福黎民。1922年,蠡縣災荒嚴重,蔣式芬積極救濟災民。在上海,張人駿籌辦上海北市自來水公司;在香港,資助籌建香港大學;在廣東,建立無線電報學校,支持建立廣州光華醫(yī)學堂,籌辦農(nóng)業(yè)講習所,培養(yǎng)農(nóng)業(yè)技術人員,解決百姓的吃飯問題;在山西,籌款改善第一所官立師范學堂,為燕趙附近的山西近代教育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出身于貧苦家庭的劉春霖高中狀元進入仕途,心中仍念念不忘燕趙的百姓。1933年,黃河決口,洪水泛濫,燕趙大地受災嚴重,劉春霖發(fā)起組織了“河北移民協(xié)會”,在包頭附近建立“河北新村”,千百受災群眾轉移到安全地區(qū)。劉春霖少時的求學之路坎坷,由于沒有人為自己擔保,開始都沒有資格考秀才,直到進了保定蓮池書院才穩(wěn)定下來學習,所以劉春霖對清代這種腐朽的教育制度深惡痛絕。成名之后在家鄉(xiāng)積極贊助興學,讓孩子們都能受到教育。
這些燕趙文人,行俠仗義,為了黎民百姓,敢于仗義執(zhí)言。他們“人性多敦厚”“好尚儒學”[8]859,以儒家的“仁”作為自己行為的準則,心中的人民,不僅僅是燕趙百姓,更是萬千苦難的中華兒女。
燕趙地區(qū)在地域上毗鄰北京,加上傳統(tǒng)儒家“忠”的思想,使得燕趙文人書家具有強烈的家國情懷,他們?yōu)榭锓稣x、安穩(wěn)社稷而不遺余力。中國近代的外交史是一部屈辱史,但在這百年屈辱史之中,燕趙文人書家表現(xiàn)了可歌可泣的俠義風骨。
在柔弱的清代末年,張佩綸多次在對外交涉中據(jù)理力爭,對外國政府的無理要求堅決回擊,表現(xiàn)出非常強硬的外交態(tài)度。其侄張人駿曾任兩廣總督,1907年日本侵占東沙島,張人駿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嚴正聲明東沙島是中國領地,迫使日本撤出。隨后派將巡視西沙群島,重申西沙群島等南海島嶼均為中國領土,為維護中國南海海域主權和領土完整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成為近代中國南海守護神。中法戰(zhàn)爭期間,張之洞擔任兩廣總督,運籌帷幄,調(diào)兵遣將,反對議和。在《登采石磯》一詩中張之洞寫道:“艱難溫嶠東征地,慷慨虞公北拒時。”引用東晉名將溫嶠、南宋抗金名將虞允文的典故,表達了自己抗戰(zhàn)的決心。
中國近代,危機四伏,列強虎視眈眈,人杰地靈的燕趙地區(qū)成為列強必爭之地。燕趙文人書家如潘齡皋、劉春霖由于在當?shù)仡H有威望,也成為列強拉攏的對象。日軍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到1945年投降的14年間,多次邀請前清狀元劉春霖出來撐臺面,如擔任“偽滿”教育部部長、北京市市長,潘齡皋也曾被邀出任河北省偽省長等職,然而劉春霖、潘齡皋都嚴詞拒絕。這些看似“名利雙收”的“邀請”在燕趙風骨面前顯得不堪一擊。由于二人多次拒受偽職,均遭惱羞成怒的日寇逮捕。潘齡皋被逮捕時下定決絕之心,穿戴好壽衣壽帽,有上戰(zhàn)場“馬革裹尸”的氣魄,也有“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劉春霖義正嚴辭表示“寧做華丐,不當漢奸”。親朋好友勸劉春霖出去躲躲,劉春霖仰天長嘆:“躲到哪里去?”“我是中國人,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國土上!”其錚錚燕趙風骨顯露無疑。燕趙文人書家這種不俯首于日寇的氣節(jié),將燕趙風骨詮釋得淋漓盡致。
言為心聲,書為心畫。特定的時代激發(fā)了文人書家為人的正直與書法創(chuàng)作的規(guī)范,燕趙文人書家將為人的風骨通過筆墨傳輸?shù)胶诎锥臅ň€條之中,其書法作品也表現(xiàn)出強烈的燕趙風骨。燕趙文人的書法有著生命的精神,書法如同他們的為人一樣,字里行間透漏出剛正不阿、堅韌不拔的風神骨氣。
書法中的“風”意為灑脫、有韻致。南朝梁袁昂《古今書評》中評王羲之書法“爽爽有一種風氣”[1]73。唐孫過庭《書譜》中云:“然后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盵9]然而在古典書法批評領域,卻很少將“風”“骨”并用。清代朱和羹《臨池心解》曾用“骨”解釋“風”:“風神者,骨中帶肉也。”[10]唐代張懷瓘《書議》中將“風神骨氣”與“妍美功用”進行了對比:“以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盵11]以“風骨”來表現(xiàn)書法追求的精神氣質(zhì)。中國古典書法美學中常將“骨氣”“骨力”等來代替“風骨”,如“惟其骨力多,方合古人”[12]。表明求骨力也是書法復古的重要途徑,只有骨力雄健,才能像古人一樣。唐代蔡希綜《法書論》中說:“每字皆須骨氣雄強。爽爽然有飛動之態(tài)。曲折之狀,如鋼鐵為鉤,牽掣之蹤,若勁針直下?!盵13]袁昂這里的“骨氣”“骨力”類似于“風骨”,是一種超越于形的一種感人的精神力量。
書法中的“風骨”,是書法作品中雄健有力的筆法、規(guī)整謹嚴的結構和端莊平正的章法,表現(xiàn)出一種基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剛勁雄強的美學風格。這些方圓兼?zhèn)洹⑤p重緩急的筆墨詮釋著燕趙書家的慷慨悲歌和豪氣任俠。
近代燕趙文人書家的書法用筆,線條勁健,行筆爽快利落,又不失靈動婀娜,風采奕奕生動,兼有帖學的靈動氣息和北碑的雄渾氣質(zhì)。這種剛勁挺拔的筆法,體現(xiàn)出書家敢于反抗,永不言敗的崇高品質(zhì)。
張佩綸的書法手札,鋒芒畢露,沉著勁挺,骨力十足。張人駿留下了近百件家書日記,多用行書寫成,用筆輕重對比,開合有度。張之洞的《楷書千字文》,筆力遒勁、俊邁豪放,剛性十足;藏于上海圖書館的《盛宣懷尺牘》,跌宕有致,融蘇軾和米芾之長。馬宗霍評價張之洞的書法“喜用側筆,力能刷紙”[14]。潘齡皋的筆法點畫短促有力,在清勁靈動之中不乏古樸莊嚴厚重飽滿。贈給抗日將領宋哲元的《朱子治家格言》書法,筆畫形態(tài)堅挺、清勁靈動,形似蘭葉勁如刀。蔣式芬書法《先資政公日記》的用筆,以藏為主,含蓄厚重,筋力飽滿;既有圓潤、飽滿的筆法,同時在起筆與轉折處也多棱角,給人以強烈的方正之感。其《欽加五品銜賜額品學兼優(yōu)惠慤先生祠堂碑記》用筆輕捷爽利,有王羲之《黃庭經(jīng)》的風范。在蔣式芬存留的書法中,也偶見長槍大戟的黃庭堅風格。藏于安徽圖書館的劉春霖《行書書札》筆法提按起伏、頓挫有力,其點畫起筆、行筆與收筆都凝結了劉春霖的錚錚鐵骨。
燕趙文人書家群體的用筆,普遍自然勁健,淋漓痛快,跌宕起伏、蒼勁舒暢,在黑白錯落的自然分割中形成自己獨有的藝術風格,體現(xiàn)了全新的奮發(fā)向上的火熱情懷。
近代燕趙文人的書法,鮮有夸張的收放疏密與大開大合,其結構多為規(guī)整謹嚴、矯健清麗,透露出書寫者正直嚴謹?shù)钠焚|(zhì)與剛正不阿的精神。
蔣式芬楷書瘦硬清勁,取勢左低右高,結字修長。潘齡皋的楷書與行書,結構謹嚴、風神瀟灑而又不激不厲,字形寬厚大氣,取法顏真卿的外拓。晚年的書法《安新楊先生傳略》《郭母治家要言》氣勢飽滿,透漏出一股古樸之氣。劉春霖的楷書方正、平直,但絕不僵硬、死板??瑫髌贰吨潦ハ葞熓老悼肌吩诤啙?、明晰之中傳達出個性化的審美韻味。藏于保定古蓮花池的《皇清誥授武顯將軍總兵銜直隸督校中軍副將冷公祠堂碑》結字修長,開合有度。流傳已久的“大字學顏(真卿),小字學劉(春霖)”的說法不是空穴來風。張之洞和張佩綸是莫逆之交,張佩綸曾向年長的張之洞請教書法,張之洞說了八個字:“結體求豐,用筆求潤?!辈赜趶V西桂林圖書館藏張之洞尺牘,結體茂密,字形扁平,有蘇軾書法的風貌。張佩綸的書法其結體內(nèi)緊外松,中宮緊收、四面開張,長槍大戟的風格躍然紙上。
近代燕趙文人書家的書法,險側中保平衡,斜勢中顯穩(wěn)勢,再現(xiàn)了書家的錚錚鐵骨。其書法的結體,一方面體現(xiàn)出燕趙書家平和舒展的心理,另一方面也能夠強烈地感受到他們正直高雅的風骨品性。
近代河北籍的書法家,自小以考取功名為目標,受到嚴格的書法教育,有濃重的“臺閣體”風格,章法十分端莊規(guī)范、雍容典雅。這種端莊的書法,與靠個性、靠創(chuàng)新、靠丑怪、靠情緒跌宕起伏而創(chuàng)作的書法迥然不同,這種端莊的書法不是一朝一夕練成的,而是靠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頭懸梁”“錐刺股”的刻苦訓練得來的。
張之洞、張佩綸、張人駿、劉春霖、潘齡皋、蔣式芬等燕趙文人書家群體創(chuàng)作的書法,均表現(xiàn)出一種整潔干凈、消散跌宕、平淡古樸的章法風格,其格調(diào)雅致,直追晉唐高古風韻。章法嚴謹?shù)珶o呆板之氣,透露出一種規(guī)整、厚重、大氣之美。于清勁中見豐腴,蒼勁老辣。當這些書法展現(xiàn)在面前時,其剛方不折之氣,流溢于筆墨間。
書為心畫,這些沉雄渾樸氣象高古的書法作品,其用筆、結體與章法是書法家思想情懷和個性風格的體現(xiàn)。我們從書法作品中讀到書法家的心靈,感受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文化精髓。
燕趙書家為人的風骨和書法的風骨,在當代書壇對書法家的個人修養(yǎng)與書法創(chuàng)作取向有積極的價值。
當今的一些書法家,將重點放在了各種頭銜、入展、課題、會議、人脈、圈子上,失去了一個文人書家應該有的剛正不阿的精神風骨與為國為民的家國情懷。而燕趙書家為人的風骨,為這些書法家樹立了典范。文人需要一種典范,宋代顏真卿成為文人的典范,使宋代出現(xiàn)了歐陽修、范仲淹、蘇軾、黃庭堅等固守著文人風骨的書法家。倘若沒有這種典范,書法家就有可能走向歧途。近代剛正不阿、憂國憂民的文人書家所具有的燕趙風骨,能在當代展現(xiàn)出獨特的時代特色,成為當代書法家的典范,“這種注重誠信、勇敢堅毅、義不避死的豪俠精神對當代人有很大的感召力?!盵15]在京津冀一體化的國家政策下,燕趙文人的風骨也必將翻開嶄新一頁。
當今的書法創(chuàng)作,或是過于媚俗唯美;或是過度創(chuàng)新,出現(xiàn)各種惡俗的“書法”形式;或是迎合展廳效果,在形式上拼接夸張奪人眼球。然而,這種創(chuàng)作取向是和社會主義新時代的文化環(huán)境不符的?!肮P墨當隨時代”,當今時代,從改革開放到構建和諧社會再到全面實現(xiàn)“中國夢”,“文化自信”已成為當代人們的精神力量,昂揚向上、奮發(fā)進取成為這個時代的主流。在這種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下,書法作品迫切需要剛健有力的藝術語言,需要有飽滿的形式和雄渾的氣勢來體現(xiàn)威武自信的時代精神。燕趙文人的書法作品,在回歸傳統(tǒng)的基礎上,以勁健、端莊的風骨而著稱于世,對扭轉當今書法的創(chuàng)作取向,讓書法創(chuàng)作回歸雄強端莊的勁健之風有重要意義。
燕趙風骨帶有強烈的地域色彩,埋藏在深厚的燕趙土壤之中。戰(zhàn)國以后經(jīng)過兩千多年,這種扎根于燕趙大地的風骨依然存在。在危機四伏的近代,燕趙文人在廣闊的社會舞臺上,以正直的為人和端莊的書法生動詮釋了這種獨特深厚的燕趙風骨。近代燕趙文人書家已經(jīng)遠去,但文人精神風骨尚存。這種燕趙風骨,是燕趙文人特有的個性靈魂與豪邁志氣,同樣也是中國文人的風骨,是真正的華夏風骨,為當今的中國文人書家樹立了良好的典范。燕趙文人的風骨,闊人心胸、壯人膽識,讓無數(shù)華夏兒女為之振奮,為之蕩氣回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