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車宇凡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趙毅衡,男,1945年5月生于廣西桂林,1968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外語系,1978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師從著名詩人、翻譯家卞之琳,1981年獲碩士學位,80年代就讀于美國加州大學,1988年獲博士學位。同年,任教于英國倫敦大學,2002年歸國并執(zhí)教于川大,2005年后創(chuàng)建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現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名譽所長、集刊《符號與傳媒》(CSSCI)名譽主編。主要中文著作有:《遠游的詩神:中國古典詩歌對美國新詩運動的影響》(1985)、《新批評:一種獨特的形式主義文論》(1986)、《文學符號學》(1990)、《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1998)、《禮教下延之后:中國文化批判諸問題》(2001)、《對岸的誘惑:中西文化交流人物》(2003)、《意不盡言:文學的形式文化論》(2009)、《符號學:原理與推演》(2011)、《趣味符號學》(2015)、《哲學符號學:意義世界的形成》(2017)等;主要英文著作有:TheUneasyNarrator:ChineseFictionfromtheTraditionaltotheModern(1995)、TowardsaModernZenTheatre(2001)等;主編有“符號學譯叢”“符號學前沿研究”叢書;主要文學創(chuàng)作有《沙漠與沙》(1996)、《有個半島叫歐洲》(2007)等。
車宇凡(以下簡稱“車”):趙老師您好,久仰大名!為了采訪您,我預先讀了不少關于您的訪談文章。您談過一些自己早年的求學問道之路,從考入中國社科院開始重啟自己的學術人生,在卞之琳先生引導下確定以形式論為自己終身事業(yè),之后求學美國,在加州大學苦讀,直到取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并隨后于倫敦大學任教。您孜孜不倦的求學精神令人敬佩,和卞之琳先生承前啟后、接續(xù)中國學術事業(yè)的情懷更是令人感動。您從2002年以后逐步啟動自己的歸國計劃并開始執(zhí)教于四川大學,到今年為止剛好是整整二十年,借此機會,想請您集中地分享一下自己來到川大后的事業(yè)開拓與學術思考。
趙毅衡(以下簡稱“趙”):謝謝你,我也一直期盼有這種機會和川大同學分享交流我到成都后的工作與思考。我從2002年開始計劃回國,之后又正式放棄英國國籍,引起一些討論,有人可惜,也有人過譽。其實將工作重心從英國轉移回中國,各方考量固然有許多,但根本原因不過是為了學術研究更加便利。我早年因為下放勞動耽誤不少時間,重回學界時已不年輕,若不集中精力于一門學問,這輩子恐將一事無成。我幸得卞之琳先生引導,早早確定研究方向,我在國外負責比較文學MA的教學,這是一種一年即畢業(yè)的高強度訓練課,所有文學理論、學派講述,都要壓縮到這一年中,符號學與敘述學,就只能各講兩個單元,泛泛掠過,不能在自己鐘情的領域里盡力耕耘,這讓我不太滿意??墒菄鴥惹闆r不同,中國這些年綜合國力日漸增強,教師群體大,專業(yè)方向可以精窄。四川大學這樣的頂尖高校,依托一流學科的建設,條件越來越好,發(fā)展越來越快。在這里,我有可能獲得文學與新聞學院的大力支持,建設獨立的符號學。
二十年來,川大的“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團結了百余名研究者和碩博士,出版著作百余本。我們的雙語刊物《符號與傳媒》匯聚了文化符號學的最新研究成果,在團隊幾年堅持不懈的努力下,終于在2017年正式入選CSSCI期刊目錄。此外,研究所還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符號學網站“符號學論壇”,全面地推介符號學、敘述學等方面的研究成果,與全球學者共享學術成果,共議學術問題。我經常鼓勵學生們在交流過程中對現有認識發(fā)起挑戰(zhàn),尤其歡迎對我的研究進行問難,研究方向要盡可能拓寬,走向多元。我們團隊現在主要有五個方向,分別是傳播符號學、馬克思主義符號學、中國傳統(tǒng)符號學、藝術符號學、哲學符號學。光這五個就夠忙的,可學生們卻還能在更新的領域里開拓研究,例如研究電影、游戲,研究中國文化里的“武俠元素”,乃至研究術數學、唯識學等,這些研究即便在國際上也算獨樹一幟。
這就是學問的魅力:符號學尚未解決的問題遠遠多于解決了的問題,可能性大于確定性。所以我招學生時從不嫌多,學問的關鍵在于學人,多一個人就多一種可能性,團隊的生命力也就更旺盛。今天大家看見的所有成果:“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符號與傳媒》、西部符號學派乃至有中國特色的符號學體系,如果失去了國內高教體系和四川大學的支持,失去了我們符號學“夢之隊”的通力合作,是不可能形成的。
車:的確,如此龐大的工程和豐碩的成果,若非依賴趙老師領導的符號學團隊,實在難以想象。我最近翻閱自2010年創(chuàng)刊以來的《符號與傳媒》,深感其內容豐富多樣,令人贊嘆。您剛剛總結了包括傳播符號學在內的五個主要方向,但實際就目前符號學的發(fā)展來看,學者們的思路遠未局限于此,比如倫理符號學和認知符號學一直有很多引人注目的成果。此外,有人將符號學和一些已經成熟且熱度較高的批評方法(比如性別批評)結合在一起,像題為《人流廣告中“女性代入感身份”的符號生成機制》的文章[1],非常前衛(wèi)大膽,也抓人眼球。還有人以微信“小黃臉”表情為中心做中西之間的符號比較[2],這種表情我們每天都用,但很少想到其中能做這樣細致縝密的分析。
但是,在閱讀時我也有這樣的疑問,視野寬廣、內容豐富的符號學每每落實到具體研究上,便總要加上五花八門的前綴,從傳播到倫理,不一而足。這讓人在感嘆其豐富多樣的同時,也不免會懷疑其主體性,既然已經有了傳播學,似乎只要將符號學作為一個方法,為其預留出一個“傳播學—符號分支”便綽綽有余,何必堂而皇之地為這個附庸專門建設一個傳播符號學?
趙:這個問題久有爭議,歸根結底是我們如何看待符號學,乃至如何看待形式論,因為符號學從根本上講是一種形式研究。中國學界一直有過于重視內容的傾向,內容是特殊性,是深度;形式論著重共相、延展、各種意義活動的廣度規(guī)律,是一種必要的補充。在我而言,選擇后者不過是出于個人偏好和思維方式,絕不是因為形式論高人一等,更不想把它夸大為唯一、主流、正確的途徑。所以,符號學要求的不過“容忍”二字,容忍形式研究,承認其能補內容研究之缺;如還能更進一步,則不把形式視作作品的外殼,而要看到其本質性存在意義。[3]畢竟,一首詩要有一系列的形式特征,才是一首詩。
這就回到了你的問題,我們如何看待傳播符號學和其它眾多的“XX符號學”?我們是否明確“符號XX學”與“XX符號學”存在區(qū)別?應當承認,在這些五花八門的“應用”研究中,有的成功,有的并不太成功?!斗柵c傳媒》發(fā)表過張騁的《“符號傳播學”與“傳播符號學”》[4],討論得比較清楚。如果將符號學視為一種方法,作用是有限的;反之,就是如果在研究對象里看出符號學是一門與世界的本質意義相關聯的學問,探究就看得更深入一些。
如何給符號學下定義,這是我在《符號學:原理與推演》一書開頭就抓住不放的起點。西方學界到現在給符號學的定義還是:“符號學是研究符號的學說”。這是受索緒爾影響,原話是:符號學是“研究符號作為社會生活一部分的作用的科學”[5]14。這實際上沒有給符號下定義。我提出:符號是被認為攜帶意義的感知,意義必須用符號才能表達,符號的用途是表達意義;反過來說,沒有意義可以不用符號表達,也沒有不表達意義的符號,符號學實為意義學。[6]1-2這話有些翻來覆去,乍看像繞口令,可我堅持這一略顯繁瑣的表達,而不采用索緒爾及后來西方學者的說法“符號學是研究符號的學說”,這是很有必要的。索緒爾定義在西文中是用希臘詞根解釋拉丁詞根,在中文中是同義反復。
過分僵死的學科限制和概念區(qū)分是有害的,語言屬于符號,旗幟、彩燈也是符號,人也是符號,我站在這里就是一個符號,前幾年我還對夢境特別感興趣,甚至就連靜默和空無都可以是符號。我曾舉過一個例子,你走在路上遇到你老板,你打招呼,他一言不發(fā),臉無表情。你這一晚上都要睡不好,擔心自己失業(yè)。[7]
符號遍布我們的世界,因為它是意義表達的必然之路,借助它我們可以打通一條前往意義世界的通道。我們的世界是人化的世界,是意義化的世界,沒有意義人會活不下去。所以符號學不只是鉆研語言文字,它的終點是關注與我們所有人都相關的大問題。
車:這番解說讓人豁然開朗,此前我看符號學這個名稱總覺高深莫測,又聽說“符號學是文科的數學”[8],更覺得晦澀難解。但實際上,說符號學像數學,是強調它們共有的普適性、可操作性。正如數學廣泛地應用于一切理工科,在文科的世界中,“一切可以從符號學角度來探索”[9]。不應該把符號學視為單純的方法,正如從不會有人把數學貶低到僅是方法的地位,符號學同樣,它是一種“人論”。
符號與意義的關聯您已經說得很清楚,不過這就引出接下來的問題。在您復雜、龐大的研究體系中,“形式文化論”是貫穿始終的一個關鍵詞,符號是和認知、意義乃至文化這些高級精神活動聯系在一起的??蓪Υ蠖鄶等硕?,從俏皮可愛的微信表情一下跨越到浩瀚無邊的人類文明,這一步無異于攀登蜀道,太過艱難。所以,能否請您就二者之間的聯系是如何建立的再進行一些細致的描繪?
趙:要探討這一聯系,不妨仍從索緒爾開始,畢竟他提出的那對“能指/所指”實在太深入人心,索緒爾認為能指是“聲音—形象”,所指是“概念”。[5]66我并不認同所指一定是概念,它完全可以是一個事件,也可能就是一個具體的東西,但這里姑且不論,我們需要明白的是:在索緒爾二元對立的觀念里只有符號的可感知部分(能指)和符號代替的對象(所指)。
這種看法的歷史太源遠流長了,影響也太廣泛深刻了,從柏拉圖的理式與幻影、模仿論的自然與藝術到哥本哈根學派的“表達”與“內容”[10],莫不如是。這種二元對立最大的問題,是在符號及其對象之間建立起直接的聯系,丟失了大量信息,極大地低估了符號的表意能力,也從根本上限制了符號學乃至文化分析的發(fā)展。
皮爾斯對符號的看法不然,他提出:“符號所代替的,是對象”,而“符號引發(fā)的思想”是符號的“解釋項”。[11]這樣,對立的二元,被替換成了“再現體—對象—解釋項”三元的無限開放的意義構筑。解釋項就是一個符號在人心中喚起的一個等同的或更發(fā)展的符號,它的提出及其和對象的分開,是當代符號學成形的重要一步。人類面對確定的對象,在感知中體會意義的生成,進行意義的表達,但是,所有的意義又必然是新的符號,所以理解與表達的過程理論就成為了一個不可能終結的無限衍義過程。人類由此在自然世界的基礎上建立起人的世界——豐富廣大的文化世界。
車:借助皮爾斯的三分式,您對符號與感知、意義和文化之間的復雜聯系做了極為清晰的描繪??晌矣幸稽c疑慮,無限衍義之“無限”聽起來似乎有些隨意和不受控制,尤其是解釋項這個概念,仿佛有讓人類的認知滑入相對主義的危險。任何一個符號可以喚起很多不同的解釋項,那我們對于所有問題恐怕都無法形成一個較為統(tǒng)一的答案,簡單地說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對這個危險您是怎么看的呢?
趙:的確,過猶不及是儒家的傳統(tǒng)智慧,我們反對二元對立過分僵化的聯系,但如果對符號的解釋不確定到了社會無法形成基本認知的程度,那無疑也是災難。因為表達意義是符號的基本用途,如果符號無法再表達相對明白的意義,它就會消亡,所以這個危險確有必要加以注意,我想從兩個角度談談這個問題。
第一是符號學的工作范圍問題,符號學是關乎意義和價值的學科,但不是關乎價值判斷的學科;符號學是分析之學、解釋之學,而不是評判之學;符號學處理的,是本質上“意義歧出豐富”的社會與人文學科,很難處理意義“強編碼”(例如醫(yī)學)的學科。[6]19符號學的工作是把復雜的、帶有迷惑性的文化現象拆解還原,這個過程有點像偵探小說,難怪西比奧克和艾科都覺得符號學與福爾摩斯精神相通[12]。川大華西的口腔醫(yī)學很厲害,患者來到華西,必然希望能掛到專家門診,如果被一群實習的學生圍住,張三說該拔這一顆,李四說該拔那一顆,患者會立刻跳起來逃跑。面對同一個患者的口腔狀況,不同的醫(yī)生有不同的解釋,但是專家的診斷在這個語境下擁有更高的地位。
其次,任何符號文本都是雙軸關系構成的,這概念來自索緒爾的“組合/聚合”,他的四個核心二元對立至今只有這一對還在符號學中發(fā)揮重大作用,后來,雅柯布森把聚合關系稱為“選擇軸”(axisofselection),功能是比較與選擇;組合關系稱為“結合軸”(axisofcombination),功能是鄰接黏合。比較和連接,是人的思考方式與行為方式最基本的兩個維度,也是任何文化得以維持并延續(xù)的二元。[13]任何文本和文化都是多維的、立體的,但是或隱或顯,雙軸組合總是貫穿其中施加影響,它們構筑起一個基本的框架安置人們的理解和表達。
理論上可以無限分岔的衍義過程,事實上并不能真的一直進行下去。雙軸組合之下,因其聚合軸(選擇軸)寬窄不一,會產生束縛或松或緊的文化,但無論如何,符號意義的演化方向,就是人們追尋真知的方向,不然文化就會走向崩潰。
車:我明白了,人類思想方式所具有的無限衍義特征,以及符號不斷喚起新解釋項的能力,為文化提供了發(fā)展更新的根本動力;雙軸關系和元語言則將文化安置在一個必然可解的框架內,失去這份約束,文化會被自己壓垮。
我在您近幾年的著作和文章里,經常會看到“符號危機”“文化危機”這樣的表述,又說“二十一世紀是符號的世紀”[6]23,可不可以將這些危機理解為是元語言的領域里出現了變動和混亂?如果可以,那么為什么符號世界的混亂在長達千年的時間里都隱而不彰,在我們的時代卻忽然成為了一個大問題?您覺得有什么方法可以來應對這些危機呢?
趙:你的理解基本正確,但提出的問題太龐大了。面對符號危機,目前即便是人類中最聰明的分子也暫無具體解決方案,因為直到現在,我們對符號及相關諸概念都尚未做過全面徹底的檢視,談何解決?
話雖如此,但這并不意味著符號學束手無策,注定走向悲觀主義。盡管預測未來尚不可靠,但鑒古知今、審視當下尚在我們能力范圍內,憑借手頭已有的知識和材料,對21世紀席卷全球的符號危機形成一個基本的理解,這是符號學可以完成且應該完成的任務。
首先,你問為什么符號危機在過去千年的時間里都不成問題,而在我們的時代就忽然凸顯。這是因為符號危機本質上是現代危機,同理,符號學本質上是一種現代之學。所以我時常強調中國學者對待符號學不要固步自封,在這門學問上,我們和西方學者有相同的起點。一味滿足于東方傳統(tǒng),不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良方,西方傳統(tǒng)對于符號學興起的作用也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符號學作為一個學科,是人類感知到了現代壓力才產生的,比起注視某一具體的傳統(tǒng),不如檢視東西方文明之間如何互補有無。
所謂“符號危機”,我們都可以注意到一個現象:相較于過去,現代社會的文化變型急劇加速,社會符號活動空前活躍??梢詤⒖嫉つ釥枴へ悹柕摹顿Y本主義文化矛盾》和拉塞爾·柯克的《保守主義思想》,在前現代社會,經濟總是最激進的,文化是保守的,統(tǒng)治者為了社會的穩(wěn)定,會盡量強化符號的神圣性,使其變得不可侵犯,所以一般而言,文化會扯經濟和政治的后腿,讓它們不要跑得太快。人們往往譴責這是開倒車,但社會的發(fā)展的確需要一個制動機制,一味追求速度會出大問題,在這個層面上,文化的保守作用格外重要。[14]遺憾的是,這個作用現在逐漸失落,在社會各個領域,可以看見文化激變的速度常常和經濟、科技并駕齊驅,甚至有趕超之勢?!豆げㄌ亍返淖髡吡_琳前陣子因為性別議題被卷入漩渦,非議聲之大,讓人們幾乎忘記她在該議題上一直屬于較前衛(wèi)的一派。這是眼下文化困境的一個縮影,社會語境變革、文化議題更新太過迅猛,你必須時刻站在潮頭,不然很快就會被譴責為保守過時。所以談到符號學的發(fā)展路線時我就提過:“據守模式對符號學不利,當代文化研究的迅猛發(fā)展會使任何模式迅速陳舊。”[6]15
文化制動的作用削弱乃至消除,后果將會如何?有悟性的讀者結合前面的討論自己就能有一個推斷:失去約束的符號將不可抑制地走向膨脹泛濫,人們陷入在消費符號的狂歡中無法自拔;飛速發(fā)展的文化不容人們做片刻的停留,以表達意義為根本任務的符號將逐漸失落自己的意義;過于寬幅的文化會使人們失去焦點,真切地體會到克爾凱郭爾所說的“焦慮是自由造成的暈?!盵15]……克爾凱郭爾、鮑德里亞等人對此的論述已經廣為人知,我在《符號學:原理與推演》總結了當代符號危機的四個特征。說出來似乎很玄,實際上很簡單。
比起重復這些人所共知的理論,今天我更想把注意力集中于這樣一個問題: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這些沉浸在娛樂文化、廣告轟炸、網絡媒體、大眾傳播中的人們究竟受到了符號危機怎樣的具體影響?
談論這個問題需要引入兩個概念,一是“身份”,一是“自我”。在前現代社會,自我是很固定的,因為它是命中注定之物,不管是神的意志還是血統(tǒng)出身,這些意識形態(tài)殊途同歸地讓人對自我有一個不變的認識,從而穩(wěn)定在各自的社會位置上?,F代化的祛魅改變了這一認識,它將以上種種說法歸為本質主義,并與之對應地提出建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就是典型的后者,因為它最堅定地反帝反封,把人的本質屬性歸為社會性。后來女性主義極大地受益于馬克思主義,巴特勒提出過一個有名的“述行理論”,把性別都看成可以替換穿戴的衣裳,關鍵只看在何種場合采用何種身份。
不變的自我被拆解為可變的身份集合,這是自我主體動搖的第一步,身份可以獲得就可以失去,它的變動一定會影響到自我。從奧斯維辛集中營幸存下來的心理醫(yī)師弗蘭克爾特別研究過身份、自我和生命意義。集中營里的囚頭兒不加區(qū)別地使用“狗屁”辱罵那些可能曾是政客、醫(yī)生、教師的囚徒,撕毀他們的證書,奪取他們的財產,許多人很快就瘋了。這是因為解釋身份的符號突然幻滅,整個前半生被否定,所以自我也被破壞。[16]但現實中的自我并不總是這般脆弱,因為每個成熟社會人的身份必然是復雜多樣的,一個男人既可以是父親,也可以是兒子;一個女人上班的時候是職員,下班之后可以是一個業(yè)余攝影師。我們在不同的語境下擁有不同的身份,單一身份的變化尚可挽救,所以早期現代社會的自我雖然受到威脅,通常還是穩(wěn)定的。
隨著后現代的到來,符號危機進入了第二階段:自我的碎裂。限于訪談的容量,我沒法事無巨細地說明,但我希望大家能意識到,現代社會的符號危機及其突出征象“自我危機”,它是和整個社會運動的龐大進程聯系在一起的?,F代化要繼續(xù),工業(yè)化要發(fā)展,它們需要整個社會極其流暢地自由運動,所以人類被大規(guī)模地從自己原來的環(huán)境和組織中剝離出來。西方社會的宗教現在對年輕人的吸引力越來越低;而在中國,我們已經很少再看到舊社會的那種宗族體制,這兩年網上對原生家庭討論得很多,大多是抨擊父母對自己的不良影響,連一家三口這種核心家庭的聯系都不如從前緊密了;日本現在還有忠于單位的企業(yè)文化,這是他們國家的特色,其他的地方大多不然,我們的學生畢業(yè)以后,辭職跳槽的并不罕見。
我描述這些現象不是為了感時傷事,號召大家回到過去,而是希望能說明這么一個事實:后現代意義漂浮的社會中,自由的人同時也是原子化的人,面對高速傳播的信息和泛濫的文化符號,他們感到焦慮惶惑,因為傳統(tǒng)的能夠提供穩(wěn)定身份建構和意義解釋的場所大都已被拆除,所以文化社群的選擇就變得格外重要,所有人都在迫切地尋求認同。去年,我接受《新教育者》的采訪,他們問我關不關注現在網上的“站隊”問題。[14]我說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睛看不清,很多話題只能掃個大概,要我一行行去看網民的爭吵,實在為難。盡管不能參與具體話題的討論,我認為其中一些原理和機制卻是共通的。身份和自我危機的時代,人們無法在現實生活中建立起血肉可感的聯系,轉而求諸網絡。今天的網民可能對千里之外的俄烏戰(zhàn)爭了如指掌,但未必知道樓下的鄰居有幾個孩子,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在場/不在場”被顛倒過來,線上的爭吵再熱鬧,線下的人都是孤獨的。
這不是一個良好的情況,馬歇爾·伯曼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批評這是把對“人類”的愛和對現實中人的恨結合在一起,是現代的致命危險之一,現代社會富于想象力的生活脫離了現實男女不得不在其中生活的日常世界。[17]對人和世界的遠程認知會消磨人的直接感受。把文化身份看得過重,會使得口頭筆端的辯論變成你死我活的斗爭。這就是為什么現在的網絡中素不相識的人群會把極端暴力情緒匯聚到另一個普通人身上,“網暴”,符號暴力,達到了令人驚駭的水平,這是我在2011年寫《符號學:原理與推演》描述“符號危機”時絕對沒有想到的。
車:感謝趙老師對我的問題做了如此詳細的解答,我一直很佩服您的一點就是,您有說得清晰簡單且不把復雜性打折扣的能力,我看您的《遠游的詩神》《禮教下延之后》和《意不盡言》《符號學》都有這樣的感覺:復雜的知識通過簡單樸素的語言流淌進腦海,清澈通透,增長知識的同時又極大地降低了學習的艱苦。
我的最后一個問題是這樣的。在閱讀您的著作中有關元語言、評價漩渦、意義世界等章節(jié)的時候,我總不禁想拿亨廷頓《文明的沖突》曾受到的一個質疑來直接向您提問:您擔不擔心自己的研究成為一個“自我實現的惡兆”?也就是說,關于符號操縱人自身的理論,可能會被社會群體、資本市場、傳媒巨頭利用,加劇我們世界的異化。
趙:我倒是沒有這種擔心,符號學畢竟是一個形式理論研究。其實控制世界的人,雖然也是在玩弄符號,卻是無師自通。秦始皇從來不需要學政治學,諸葛亮從來不必學符號學,社會實踐遠遠走在人的理解之前,理論之滯后使我們對人的分析能力,尤其分析欲望,感到頗為絕望。如果我們理論工作者把古人今人在做的事說出了一點道理,那只能幫助人們明白世界上在發(fā)生什么。
我倒是覺得符號學對我們的人生有一個基本的幫助,那就是祛魅,讓我們意識到文化世界里很多神秘、浪漫、喧囂的東西都是可以被拆解的,知道它們是怎么來的,為什么成了今天的樣子。符號學未必能幫我們改造世界,但多少可以讓我們對世界產生一個更清晰的理解。我認為理解很重要,迷茫、恐懼乃至瘋狂,通常都是從無知里產生出來的。2014年我寫《趣味符號學》,就是為中學生設計的,普通人最好也明白一點符號學的常識,明白自己以及周圍的人如何對付意義活動。就像不懂生理學一樣過日子,但是大家學一點,弄明白自己的吃喝拉撒日常生存,竟然是有一定規(guī)律的。為什么不做明白人呢?
車:謝謝趙老師!今天與您的對話讓我收獲頗豐。
趙:也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