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強
維特根斯坦是20世西方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也被稱作分析哲學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通常人們將維特根斯坦哲學分為三個階段:“早期”、“中期”和“后期”,其中“早期”哲學的代表作為《邏輯哲學論》,“后期”哲學的代表作則是《哲學研究》。1930年代的維特根斯坦哲學通常被學界稱作維特根斯坦哲學的“過渡期?!本S特根斯坦于1929年年末重返哲學。在1929年到1933年間,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小組主要成員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哲學互動,雙方都深入探討過“證實”(verification)概念?!白C實”不僅被視為邏輯實證主義哲學的基本哲學立場,也被稱作維特根斯坦哲學發(fā)展歷程中一段重要的“證實主義階段”〔1〕?!爸衅凇本S特根斯坦“證實主義”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的文本中:維特根斯坦的遺作和魏斯曼的記錄。
近年來,國內(nèi)陸續(xù)有學者關注到了維特根斯坦的“證實主義”階段,有學者將“證實主義”階段思想當作維特根斯坦思想轉(zhuǎn)型期中的“未解之謎”〔2〕,并對該階段做了“批判性”分析〔3〕,但相比而言,國外學者更關心維特根斯坦“證實主義”思想發(fā)展的來龍去脈〔4〕,嘗試對比分析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小組“證實”思想的異同〔5〕。筆者也曾考察了雙方的哲學互動〔6~7〕,認為要對已有國內(nèi)外研究做出客觀評價,首要的工作就是基于文本考察,挖掘出維特根斯坦證實主義的具體思想。
維特根斯坦始終將“假設”與“證實”概念合起來討論,他在討論“證實”的時候,同時也在討論“假設”。從維特根斯坦遺作產(chǎn)生的先后順序來看,維特根斯坦對“假設”和“證實”的討論大致集中在《大打字稿》(1)《大打字稿》簡稱BT。此書由德英雙語對照出版。通常左頁為德文,右頁為英文對照。這種德英雙語對照排版方式(en face)是維特根斯坦哲學著作編排的主要特點。〔8〕、《哲學評論》(2)《哲學評論》簡稱PR。該書是基于“中期”維特根斯坦遺作編輯整理出版的?!?〕、《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學派》(3)《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學派》簡稱WWK,該書是基于魏斯曼所記錄的有關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小組哲學對話整理出版的?!?0〕、《維特根斯坦的聲音》(4)《維特根斯坦的聲音》簡稱VOW,該書是基于魏斯曼所記錄的有關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小組哲學對話整理出版的。〔11〕、《哲學語法》(5)《哲學語法》PG,該書是基于“中期”維特根斯坦遺作編輯整理出版的?!?2〕以及《哲學研究》(6)《哲學研究》簡稱PI?!?3〕。上述文本包括維特根斯坦完成的文本和魏斯曼記錄的文本,其中BT、PR、PG、PI由維特根斯坦完成,WWK和VOW記錄了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小組主要成員的哲學對話,由魏斯曼完成。上述文本雖出自不同作者,但都記錄了維特根斯坦當時的哲學思想。魏斯曼在闡釋“中期”維特根斯坦哲學的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闡釋方法〔5,14〕。魏斯曼所記錄的文本部分經(jīng)過他自己的理解和處理,與維特根斯坦的文本內(nèi)容存在差異?;谏鲜霾顒e,本文將維特根斯坦的“證實主義”分為兩個“面相”:維特根斯坦記錄的文本所體現(xiàn)的“證實主義”與魏斯曼記錄的文本所體現(xiàn)出的“證實主義”。下文將分別考察這兩個“面相”。
維特根斯坦的“證實主義”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他有關“假設”和“證實”概念的討論中,其中有關“假設”的討論是主要方面。BT、PG中專門做了以“假設的本質(zhì)”為主題的討論,這兩個文本的內(nèi)容高度相似。相比之下,PR以及PI中的有關討論則顯得松散:維特根斯坦的有關討論往往前后穿插著對于數(shù)學、心理學等主題的思考。這些主題之間并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且晦澀難懂。PR的編者里斯就明確地表達了上述看法〔9〕。具體而言,BT中有關“假設”和“證實”的討論集中在94e至97e,PG中第六部分“假設的本質(zhì)”中專門討論了“假設”〔12〕,這兩部分內(nèi)容存在大量的重疊。這間接說明這部分內(nèi)容是維特根斯坦當時比較成熟的思想,同時表明“證實主義”是維特根斯坦哲學發(fā)展過程中相對明顯的階段。PR和PI中的相關討論非常雜亂,PR只討論了“證實”,PR前65小節(jié)中大約有10處提及了“證實”。這些討論所屬的上下文語境包括心理概念“期待”(第16、19節(jié))、“語言的準繩”(第36節(jié))以及“不確定性”。維特根斯坦把“證實”概念跟上述概念合起來討論,有時又穿插著對“假設”和“證實”的思考。PI雖為“后期”維特根斯坦哲學的代表作,但該書內(nèi)容部分源于BT。筆者認為PI中也保留了一些“證實主義”觀點,譬如有關“假設”的討論集中在PI第一部分第82、109、156、325、353小節(jié)以及第二部分的249和306小節(jié)。
“中期”維特根斯坦有關“假設”和“證實”的觀點可通過如下四個問題得到更為清晰的展示:
第一,“假設”是一種命題,但它是一類特殊命題。維特根斯坦認為“假設”也可以看作是特殊符號,某些特殊表征關系能夠在這個符號中成立〔9〕,但邏輯中并不存在諸如“假設”之類的東西。這里應該說的是邏輯的必然性,也就是說,“假設”可被視為一個特殊符號或邏輯結(jié)構(gòu),這個符號(結(jié)構(gòu))包含一些特殊的表征關系(規(guī)則),但并不屬于邏輯的部分。“假設”的關鍵作用就在于引發(fā)人們的期待。當有人做了一個假設的時候,我們就會對他所假設的內(nèi)容有所期待,希望客觀實在能夠跟他假設的內(nèi)容相符或不符?!凹僭O是一種描繪這種現(xiàn)實的方法,因為一種新的經(jīng)驗可能和它一致,或者不一致,也許可能使它必須去改變假設?!薄?2〕
第二,“假設”具有規(guī)則性,這是“假設”最顯著的特征。如何才能更形象地理解“假設”呢?我們或許能夠通過圖像來實現(xiàn)。比如,對于“桌上放了一本書”這個“假設”的解釋:“我們可以用那些能夠顯示出大綱、梗概和各種截面圖的圖像來解釋”(7)原文表述不清楚,筆者在這里做了調(diào)整。該書譯者在這里把“hypothesis”有時翻譯為“假設”,有時翻譯為“假定”。為了連貫,本文統(tǒng)一翻譯為“假設”?!?,12〕?!帮@然,人們可以通過圖像來解釋一個假說。我是說,例如,人們可以通過平面圖、正視圖和各個側(cè)面來表現(xiàn)一本書的圖像來解釋‘這兒放著一本書’這一假說”〔9〕。
“假設”既然是一種邏輯結(jié)構(gòu),那么就有規(guī)律可言?!耙粋€句子可以說,就是在一個特定地點穿過一個假說的一個片段”〔9〕。也可以用直線和直線上的點的關系來解釋“假設”:“如果我們的經(jīng)驗在一條直線上得出許多點來,那么這些經(jīng)驗是直線上的各個側(cè)面的命題就是一個假設。”〔12〕直線是由無數(shù)的點構(gòu)成。維特根斯坦可能認為,直線上的點和點相互之間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是它們合起來又構(gòu)成了直線。我們?nèi)绻麑⒚}比作直線的話,那么每一次對命題的具體的證實就是這條直線上面的點。直線上面每個單獨的點與點之間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因此命題和命題相互也不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點在直線上出現(xiàn)的位置具有不確定性。換句話說,經(jīng)驗命題就好比命題直線上面的一個點,而且直線上面的點的出現(xiàn)位置是不確定的,相應地,那些經(jīng)驗命題也是不確定的。我們可以把那些不確定的經(jīng)驗命題當作假設。
第三,不能懷疑“假設”具有的邏輯結(jié)構(gòu),但可以懷疑“假設”的具體內(nèi)容?!凹僭O”的內(nèi)部存在著確定性,這就是“假設”的邏輯結(jié)構(gòu)。我們?nèi)绻獙Α凹僭O”所具有的邏輯結(jié)構(gòu)刨根問底的話,那最后有可能會迷失方向,并且會提出一些無意義的問題。此外,維特根斯坦還認為我們可以把“將……看作”這個短語當作“假設”。譬如“我將學校門口的兩座石獅看作兩只綿羊?!蔽耶斎豢梢詰岩晌宜吹降氖{是不是實際存在的石獅,但是當我把石獅看作是綿羊的時候,我不能對我這個特殊的“看”的過程有所懷疑。也就是說,“將……看作”的意思好比假設:我把石獅假設稱為綿羊。我不能對我的假設過程有所懷疑。如果連這點還要懷疑的話,那么整個思維過程也是值得懷疑的了,“假設因而就會完全浮在空中,完全沒有著力點。(因此就是無意義的。)”〔12〕
此外,維特根斯坦對“假設”還給出了兩個生動的類比,以此來闡明“假設”的內(nèi)涵:應該從“假設”自身為起點來思考“假設”?!皩τ诿總€假設而言,最好的比較......就是一個身體和它對自己的看法的比較:這種看法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根據(jù)一定的規(guī)則所構(gòu)成。”〔12〕假設好比差速齒輪:“我們可以把一個假設的某個部分比作一個裝置的某個部分的運作,對這一運作我們可以加以規(guī)定,而不會因此破壞原定目的的運作。但是這樣人們似乎應該以某種特定的方式來安裝這裝置的其余部分,以便它能產(chǎn)生我們所期望的運作。我想的是一種差動機?!薄?〕為此,維特根斯坦還畫了一幅圖來解釋他的類似于“差速齒輪”的假設〔9〕。
從規(guī)則性來說,“假設”有規(guī)則性,它能夠形成命題。“一個假設就是形成命題的一個規(guī)則?!薄?~9,12〕從外延來說,“假設”概念的外延比“命題”的外延大。“命題在某個特定的點上是假設的一個截面。”〔8~9,12〕“假設”就是一個具有規(guī)律的命題的連續(xù)統(tǒng),每個具體命題都可以被看作假設的一個截面?!凹僭O”雖然可以被理解為“命題”,但需要轉(zhuǎn)換的過程,“當假設的外表與現(xiàn)實對立,那么它就形成了一個命題”〔8,12〕?!凹僭O”作為一個邏輯結(jié)構(gòu)來說是抽象的,而有關“假設”的語言表述(命題)卻是實在的,這就是“假設”的“外衣”。也就是說,“假設”通過語言表述出來,語言就是“假設”的“外衣”。我們談論“假設”的語言表述的時候,就是在談論“命題”。
“假設”通過跟實在相比對從而轉(zhuǎn)換成為命題。如果“假設”跟實在的關系存在疑問或者它們的關系是松散的,那么該“假設”就是無意義的,“假設”的意義在于它跟實在具有緊密聯(lián)系。假設要成為命題,就必須能夠和實在形成對比,能夠通過實在得到證實或證偽。
“假設”跟實在的關系與證實跟實在的關系是不同的,“假設”應該得到肯定的證實,否則就沒有真值?!爱斘艺f:一個假說不是最終可證實的,這并非是指,對于這一假說來說有一個證明,人們可以不斷接近它,但不會有朝一日達到它。這是人們經(jīng)常陷入其中的蠢事。相反,一個假說與事實之間恰恰具有一種不同于證實關系的另外的形式關系。”〔9〕“假設”是對實在的一種表征方式,新的經(jīng)驗可能會改變或者更新假設。
命題為什么能得到證實呢?這可由命題的構(gòu)造談起。命題自身的構(gòu)造就表明它能夠得到外部世界的證實,“從某些方式來說,他們必須跟此刻存在可通約的關系”〔9〕。命題和外部世界的可通約性好比尺子跟所測量之物的關系〔9〕。正是由于和外部世界之間的可通約性,“命題”才能得到證實,“假設”作為命題也才得以被證實。
第一,“假設”可以通過不同方法得到“證實”,“假設”的意義在具體證實過程中得以揭示。按照維特根斯坦的說法,我們說有兩個“假設”,并且它們的意思是相同的,這就意味著這兩個“假設”所得到證實的經(jīng)驗是相同的。換句話說,只要兩個“假設”的意義相同,那么其中一個“假設”的證實同時也可以證實另一個假設〔8〕。維特根斯坦的確認為“假設”有不同的證實方法,能通過實在來回答。當“假設”所宣稱的內(nèi)容被實在所證實時,我們就可以說這個“假設”是正確的;當“假設”所宣稱的被實在所證明為假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說這個“假設”是錯誤的〔8〕。此外,“假設的一個方面始終是可以證實的......一個假設所解釋的東西,這只能通過另一個假設來表達”〔12〕,而且“在命題和已知的事實的關系中并不存在假設?!薄?2〕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假設”所指向的是未知的事實。如果存在某個實際的經(jīng)驗,那么這個經(jīng)驗就能夠直接對“假設”進行證實或證偽。
第二,“假設”要有意義,必須要有具體被“證實”的方法?!耙沟靡粋€物體的長度具有意義,唯一的前提就是,我擁有一種可以將這個物體找出來的方法,否則我就不能把準繩用在該物體上。”〔9〕筆者認為,此處維特根斯坦雖然沒有直接提及證實,但是他已經(jīng)表達了如下觀點:假如存在一個命題,這個命題描繪了客觀事物,要使這個命題有意義,就必須存在一種證實這個命題的方法。“理解一個命題的意義就在于,知道它為真或為假的情形是如何得到判定的?!薄?〕有關命題的具體證實方法跟命題為真的真值條件密切相關。
第三,在“假設”命題的實際證實過程中存在著各種不確定性。譬如歷史上對于凱撒存在各種各樣的描繪,有關凱撒的命題僅僅是一個框架而已。我們可以通過不同的方法來證實凱撒的存在,有的跟凱撒有關,有的跟他人有關。維特根斯坦問道:“命題和命題的證實之間不存在著調(diào)和這種證實的媒介嗎?”〔9〕他的意思可能是說,命題的意義就是其證實,命題的證實過程是直接而非間接的。
第四,“假設”的證實只是瞬間的?!吧钪鳌跐L滾向前,而我們的句子,可以說只是在瞬間被驗證?!薄?〕由于我們的世界在變化,我們的生活也在變化,對具體命題的證實也是動態(tài)變化的,“我們的句子(命題)只是由當前來驗證”〔9〕。
第五,“假設”的不同的證實方法能展現(xiàn)出“假設”所具有的不同意義,不同的證實方法顯示出“假設”命題的意義的多樣性。既然命題的意義就是被證實的方法,命題的不同證實方法顯露出來的只是命題的一種意義,不同的證實方法也就揭示出命題意義的多樣性,而證實方式的多樣性則豐富了命題的語法概念的內(nèi)核。
魏斯曼的相關記錄集中在WWK和VOW中,WWK記錄了維特根斯坦和維也納小組主要成員的四次有關“假設”和“證實”的討論。維特根斯坦的觀點還被概括在“論題”中,放到了WWK的附錄里。VOW是貝克等人基于魏斯曼遺作中的文本整理編輯出版的,該書有關“假設”和“證實”的討論分布在“筆記1”和第六部分“假設”。VOW中討論的觀點很難說是直接表達了維特根斯坦本人的觀點,大部分情況下,這是魏斯曼、石里克和維特根斯坦討論的時候共同持有的觀點;有關觀點基本是魏斯曼的轉(zhuǎn)述和概括,因此可以把這些文本稱為魏斯曼對維特根斯坦哲學的闡釋〔7〕。
“假設”是一種命題,只有在“假設”所限定的范疇中才能談論“證實”。由于構(gòu)成“假設”的語言具有模糊性,這使得“假設”具有不同的意義?!凹僭O”是由規(guī)則構(gòu)成的連續(xù)體。當我們說“假設”可以通過不同方法證實的時候,我們并不是說這個證實方法囊括了“假設”的所有意義?!凹僭O”的意義在于具體的證實方法,這種觀點是部分正確的。命題的意義之所以無法用證實窮盡,部分原因在于表達命題的語詞屬于日常語言,在表達命題的某個特定證實的步驟中沒有科學語言那樣精確?!坝捎谡Z詞游離于不同意思之間,因而很難確定一個命題何時被完全證實?!薄?0〕
“假設”是具有規(guī)律的連續(xù)體。“假設是本質(zhì)不同的截面……不僅僅是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上的截面,而且是具有不同邏輯形式的截面……我們能夠證實的永遠是像這樣的一個截面:假設是與所有那些不同的截面相聯(lián)系的東西(如同一條曲線連接著的不同的點)?!薄?0〕“通過法則的相關結(jié)構(gòu),我們觀察的永遠只是‘一些截面?!薄?0〕
維特根斯坦有時把“假設”和“命題”不加區(qū)別地使用,所以當他討論“命題”的“證實”的時候,實際也在討論“假設”的“證實”。寬泛地說,“假設”是一種特殊命題,和命題具有不同的語法結(jié)構(gòu)?!凹僭O不是陳述,而是構(gòu)建陳述的一條法則?!薄?0〕“過去人們常常認為,假設是命題,除了它的真不像命題那樣被嚴格地確定以外……然而,根據(jù)我的觀點,從一開始,假設就具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語法結(jié)構(gòu)?!薄?0〕“假設”有自身的邏輯規(guī)則。
原初命題和感覺語料是一一對應的關系,不存在任何假設。“關于當下所予的東西,我必不提出任何假設?!薄?0〕語言和實在之間并不存在中間物?!霸谡Z言和實在之間不存在中間聯(lián)系。我所能夠做的只能是時刻提醒自己語言的具體使用?!薄?1〕“假設”不一定被經(jīng)驗證偽?!拔覀冎荒苷f:經(jīng)驗可以跟假設相對。也就是說:經(jīng)驗并不跟假設相符?!薄?1〕“假如我用另外一個命題來解釋某個命題的意思,——我怎么可能知道這些新命題的意義?語言必定在某些點上跟實在相接觸?!薄?1〕有關確證的具體要求是一個語法過程。
“假設”跟實際經(jīng)驗的關系非常緊密,任何脫離了實際經(jīng)驗的“假設”都好比是“空轉(zhuǎn)輪”。以“一個圓球已向我移來”為例,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出類似于雙眼的感官,借助這種感官我們可以測量角度和距離。假如我們把這個器官對圓球的移動所收集到的數(shù)據(jù)和經(jīng)驗材料放在坐標系統(tǒng)中,我們就能夠通過這個器官和整個坐標系統(tǒng)用二維方式來描述整個事件〔10~11〕。在這個例子中,我們賦予了假設本身以外的更多的東西,這本身“超出了描述直接經(jīng)驗這一任務所需的東西,可以說,假設是一個空轉(zhuǎn)輪;只要沒有更多的經(jīng)驗出現(xiàn),那么這個輪子仍然是空的,而只有當更多的經(jīng)驗不得不被結(jié)合在一起時,它才運轉(zhuǎn)(好像差速齒輪:轉(zhuǎn)動一個輪子,就造成了一個限定的精確運動)。”〔10〕
第一,理解命題意味著了解命題的各種真值條件。“一個說出某一命題的人,必然知道在什么條件下這個命題為真或假……理解一個命題意味著知道如果這個命題是真的,情形是怎樣的?!薄?0〕
第二,命題有無意義不依賴于它的真值,而在于它是否能夠被證實。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說一個陳述具有意義意味著它能被證實。一個陳述是否具有意義絕不可能是一個經(jīng)驗命題……由于這個原因,命題是否有意義絕不可能依賴于它是否為真。”〔10〕“一個陳述之所以有意義,并不是因為它是被合理建構(gòu)的,而是因為它能夠被證實?!薄?0〕
第三,無限證實過程是不存在的?!白C實的道路不可能通達無限(一種‘無限的證實’將不再是一種證實。)……直接關涉實在的那些命題被稱為原初命題?!薄?0〕“原初命題不能有任何假設?!薄?0〕“假設”的證實過程不是無限的,“假設”的最終證實是落腳于感覺予料。如對于“桌上擺了一盤蘋果”這個命題,我們可以通過雙眼觀察來證實,“我看到了”就是對該假設的一種證實,而這種證實所依賴的就是眼睛所體驗的感覺予料。正如邏輯原子主義所預設的,復合命題由基本命題構(gòu)成,基本命題是所有命題的根基和終結(jié)之處,基本命題與感覺予料一一對應,所以相應的感覺予料也是所有經(jīng)驗的根基和終結(jié)之處。
第四,命題的證實過程總存在其它的可能性,不可能完全證實命題的意義。證實的具體過程只能解釋命題某方面的意義,并不能窮盡命題的所有意義?!拔覀兯械乃^命題的證實確實是某個解釋,而這個解釋被認為是命題的意義。也就是說對于某個命題被證實的可能性的解釋屬于語法的解釋。”〔11〕對于命題意義的解釋同樣屬于命題范疇,它不能超出命題?!爸挥性谡Z言中命題才是命題?!薄?1〕“命題總是存在著其他的可能性。”〔10〕
第五,命題的意義跟命題的具體證實方法密切相關。一種新的證實命題意義的方法同時也表明命題具有一種新的意義。如果對同一個命題采取不同的證實方法,命題就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例如對顏色命題“這是黃色的”的證實。顏色有不同的意象,“顏色的意象與這種顏色有著同樣的多樣性?!薄?0〕“一個‘黃色的’意象,并不是我從皮夾中拿出一張我朋友的照片時所見到的那種黃色圖像,意象是一幅完全不同的圖像,是形式意義上的。也許我可以這樣說:‘想象某種黃色;然后使它變得略白一點,直到它完全稱為白色,然后,使它變成綠色。’通過這種方法,我能引導你的意象,而他們像真實的顏色印象那樣變化。所有與實在對應的操作我都能用意象來進行?!薄?0〕因此,在理解了什么是顏色意象的前提下,命題“這是黃色”的證實就存在著不同的路徑。
“命題的意義是它被證實的方法?!薄?0〕但這并不是說命題的意義等同于它的證實方法。“意義本身是一種證實方法,這種方法不是手段,也不是工具?!薄?0〕既然命題具有多種意義,那么這些意義同樣也有多種證實方法。對比兩個命題:“我將坐火車到目的地A”和“我將徒步到目的地A”,在這兩種情況下,我們完成同樣一段距離,但是有兩種手段?!叭欢?,我不能說,‘我將用這種方式或那種方式證實這個命題。’證實方法,畢竟不是某種加在意義上的東西。命題已經(jīng)包容了它的證實方法,你不可能尋求一種證實方法。”〔10〕證實方法被囊括在命題的意義之中,它不是某種獨立于命題意義的東西。就算掌握了表達命題的語詞的意義,我們還必須要了解該命題被證實的具體步驟,這樣才能確定命題的意義?!?0〕“命題的意義就是它的具體證實”這個觀點雖然非常接近于維特根斯坦的想法,但它是由魏斯曼總結(jié)表述出來的。
第六,所有通過不同證實方法呈現(xiàn)出來的意義都可以被視為該命題意義的不同“癥狀”。“我所證實的是其他一些東西的不同‘癥狀’。鋼琴演奏、腳步聲等等,都是我哥哥在場的癥狀。”〔10〕“經(jīng)過多種方法證實的東西,比用一種方法證實的東西擁有更多的東西?!薄?0〕如果同一個假設被兩種不同方法證實,那么它所具有的意義比它被用一種方法證實所具有的意義更多?!懊}不可能說出比它的證實方法所確定的更多的東西?!薄?0〕例如命題“我的朋友在發(fā)怒”,我是通過他的一些可觀察的行為表現(xiàn)來證實這個命題的,這些表現(xiàn)只是該命題所具有的諸多意義的某些“癥狀”而已?!耙粋€命題說的僅僅是它確實說的東西,別無其他任何東西?!薄?0〕證實和語法規(guī)則密切相關。假如“我”用語言將如何證實一個命題的方法描繪出來了,那么“我”的這種語言的描繪就屬于這個命題的語法部分?!斑@些具體要求是某個我在應用該命題所作出的一個決定?!薄?1〕
第七,命題只有在語言系統(tǒng)中才有意義,理解命題的意義好比理解某個游戲?!罢Z詞‘意義’發(fā)生在語法討論之中。否則語詞‘意義’毫無疑問是誤導人的?!薄?1〕我們雖然可以說“這個命題有某個意義”,但這種說法往往會誤導人。為什么呢?因為任何有關“意義”的討論都發(fā)生在語法討論的背景之中,我們不能單獨將命題的意義拿出來討論。維特根斯坦等人把命題意義及其理解放在整個語言系統(tǒng)的語境中討論,同時還把命題的意義的理解跟具體語言游戲類比。“我們實際上應該這樣說:這個命題在我們的語言中有某個意思,靠它我們才理解某個非常具體的游戲?!薄?1〕命題的書寫形式結(jié)構(gòu)也屬于語言部分,只有這部分有意義,而命題的物理結(jié)構(gòu)沒有任何意義?!拔覀冎荒苷f某個東西是一個命題,這跟說某個東西是某個游戲中的一個步驟相同?!薄?1〕
維特根斯坦有關“證實主義”的討論可以分為兩個層次:層次一,“假設”和“證實”的本質(zhì)是什么,它們有哪些特征?層次二,“假設”和“證實”跟其他概念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是什么?這兩個層次的問題又具體表現(xiàn)為四個方面:假設的本質(zhì)、“假設”與“命題”的關系、“假設“與“實在”的關系以及“假設“與“證實”的關系。維特根斯坦所關注的焦點就在于“假設”與“證實”的關系。
根據(jù)筆者的文本考察,“中期”維特根斯坦的“證實主義”思想可歸納為四個要點:第一,“假設”是一種特殊命題?!凹僭O”是一種抽象的邏輯結(jié)構(gòu),因此具有規(guī)則性。我們可以懷疑“假設”的具體內(nèi)容,但是不能懷疑“假設”自身的邏輯結(jié)構(gòu)。“假設”所具有的規(guī)則性可以被視為一個規(guī)則連續(xù)體,而具體實在所證實的方面只是“假設”連續(xù)體的一個“截面”;具體的證實過程跟“假設”的關系好比一條直線上的點和線的關系;第二,“假設”具有規(guī)則性,它能夠形成命題;“假設”的外延比命題的外延更寬廣;“假設”的語言表達式就是“假設”的“外衣”,而這個“外衣”就是命題;第三:“假設”跟實在具有密切聯(lián)系?!凹僭O”要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命題,就必須跟實在形成對比,能夠通過實在得到證實或否證;第四,“假設”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得到“證實”,在這個過程中,“假設”的意義就得到了彰顯?!凹僭O”有不同的證實方法,這就表明了“假設”的意義的多樣性。在“假設”這種命題的證實過程中,存在著各種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跟構(gòu)成假設的日常語言的不確定性存在關聯(lián)?!凹僭O”之所以可以通過實在得到證實,原因在于“假設”命題和實在存在著可通約性。
1.二者的相同之處
雙方都認為“假設”是一個具有規(guī)則的抽象的邏輯結(jié)構(gòu),都認為“假設”的外延要比“命題“的外延寬。雙方都指出了“假設”跟實在所具有的密切聯(lián)系,只有跟實在進行對比,才能體現(xiàn)出“假設”所具有的意義,不同的證實也就體現(xiàn)出了“假設”所具有的不同意義。
雙方在討論過程中都沒有刻意強調(diào)“假設”跟“命題”的區(qū)別,很多情況下二者可以互換使用。也就是說,當我們說一個“命題”的意義就體現(xiàn)在它的具體證實過程中的時候,這里的“命題”也可以用“假設”互換。
為了闡明“假設”“實在”“證實”等概念的關系,雙方都嘗試借助不同的圖示解釋,比如“截面”和“空轉(zhuǎn)輪”。
2.二者的差異
在上述兩個面相中,維特根斯坦是在不同語境中討論“假設”和“證實”觀念的,這是二者最主要的差別。從有關討論所發(fā)生的先后順序來看,面相1中的討論很有可能就是受到面相2的啟迪。也就是說,“中期”維特根斯坦有關“假設”和“證實”的觀點是在他跟維也納小組主要成員的哲學對話中才逐漸萌發(fā)的。維也納小組成員對維特根斯坦在1929年重返哲學舞臺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其中最明顯的一個事件就是小組成員勸說維特根斯坦參加布勞威爾有關數(shù)學的講座。在聽了那個講座以后,維特根斯坦就開始討論哲學了〔1〕。事實很有可能是這樣的:起初維特根斯坦并沒有關注到“假設”和“證實”,在他跟維也納小組主要成員的哲學對話中,小組成員提出了上述討論主題,他們想聽聽維特根斯坦的意見。于是,維特根斯坦基于小組成員所提出的哲學主題開始自己的有關評論。在這些對話結(jié)束以后,維特根斯坦把自己的思想重新整理在自己的筆記中。在面相1中,維特根斯坦是在獨立思考“假設”和“證實”觀念,而在面相2中,維特根斯坦間接地受到了維也納小組成員的影響(這里主要指石里克和魏斯曼)。
上述兩個面相所處的不同語境形成了兩種具有細微差異的“證實主義”觀念。這些細微差別體現(xiàn)在:(1)面相2中提到日常語言具有模糊性,這會造成“假設”命題具有不同意義。面相1中只是認為在“假設”的具體證實過程中會存在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基于日常語言的不確定性;(2)面相2中提出,有關確證的具體要求是一個語法過程。證實和語法規(guī)則密切相關。如何對命題進行證實的具體要求屬于這個命題的語法部分。面相1中并沒有提到語法概念;(3)面相2指出,命題只有在語言系統(tǒng)中才有意義,理解命題意義好比理解某個游戲。面相1中并不存在相關表述。這樣看來,面相2中似乎添加了一些“后期”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特質(zhì),而面相1中并沒有。從可信度來說,面相1中的觀點可能更符合維特根斯坦本人當時所持有的“證實主義”觀點。
上述兩個面相最顯著的一個區(qū)別就是有關命題和證實關系的表述方式。面相2開門見山地指出命題的意義就是它被證實的方法,這種說法后來被當作維也納小組的哲學立場——邏輯實證主義的圭臬,許多小組成員都指出他們的“證實主義原則”(The Principle of Verification)源于維特根斯坦,卡爾納普、朱霍斯以及卡拉夫特等都證實了這點〔15〕。但仔細考察文本,筆者發(fā)現(xiàn)面相1中并沒有這種直接表述。這是表述的不同,還是雙方哲學立場的不同呢?面相1里雖沒有直接提到證實,但指出對于一個描繪客體的命題而言,要使這個命題有意義,那么這個命題就應該具有一種被證實的方法。或者說,“假設”這種命題的意義就是通過具體的證實過程彰顯的,一種具體的證實方法能夠彰顯出該命題的一種意義。面相2中的相關表述可以被理解為對面相1的相關說法的一種概括,二者表達了同樣的觀點。
面相2是魏斯曼根據(jù)維特根斯坦與維也納小組主要成員的對話總結(jié)而來的,這些文本或多或少經(jīng)過了魏斯曼的加工和改寫。魏斯曼在闡釋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思想的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方法論〔16〕。這種方法論可以被總結(jié)為6個要點,筆者曾指出其中一個要點在于“魏斯曼在闡釋過程中沒有編造口號,他只是對目標觀點進行概括和精簡表述?!薄?,14〕這一點也是筆者和舒爾特所總結(jié)的方法論之間的主要差異。〔16〕“命題的意義就是它被證實的方法”的表述方式的確有“編造口號”的嫌疑,但是這種懷疑需要進一步的考察才能得到解答。
維特根斯坦的“證實主義”階段存在的時間很短暫。對維特根斯坦哲學本身來說,“證實主義”思想只是維特根斯坦曾經(jīng)持有的一種觀點,它既非一種理論,更不是一種有關命題意義的理論。1933年以后,我們基本上就在維特根斯坦的遺作中找不到有關論述了。但維特根斯坦的“證實主義”思想深刻地影響了維也納小組的邏輯實證主義觀點,在維也納小組1930年代的哲學發(fā)展過程中舉足輕重,其“命題的意義就是其證實方法”的說法后來被維也納小組成員升華,最終發(fā)展為有關命題的意義理論,并成為他們掃除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有力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