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實甫雜劇《西廂記》中的場景意象研究

張 盛

（長治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 山西 長治 046011）

“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這句話是對元代王實甫雜劇《西廂記》（后文簡稱為《王西廂》）的最高評價，充分說明其誕生之早，演出之盛，影響之深。數(shù)百年來，歷代文人學者對其美譽甚多?！段鲙洝分械暮芏鄨鼍耙庀缶哂歇毺氐镊攘Α?/p>

一、意象及場景意象概述

意象作為一個美學概念，具有很高的美學價值，是審美的核心要素之一。何為意象？意，指心意；象，指物象。意象指主觀情意和外在物象相融合的心象。意象是主觀情志與外在物象的統(tǒng)一，中國戲曲的創(chuàng)作構思即主觀意識與形象結合為主客觀統(tǒng)一的“意象”，憑借“象”的載體，強化了“意”。劉勰的《文心雕龍》是我國最早提出“意象”的作品，此后“意象”一詞成為中國古代文論的一個重要概念。

場景就是一種人的存在界域，一種現(xiàn)象，一個生存處所，將其作為一個意象而體現(xiàn)一種意境是意象理論中常涉及的問題。場景在戲曲中指的是人物活動和背景等構成的場面，也就是說，既有背景物象，又有人物的舉動，這才是場景，所以，我們分析場景意象就要分析景物、情節(jié)、環(huán)境、意境、氛圍和心態(tài)等各個方面。（此處參考葛海燕《淺談〈西廂記〉的場景意象》。）

本文以《西廂記》為例，對場景意象進行簡要分析。

二、《王西廂》中的“悲與喜”場景意象

在《王西廂》中，活動場所主要是普救寺，全劇的主要矛盾是老夫人與崔張紅所展開的尖銳斗爭，除此之外，還有兩組次要矛盾，一組是崔張紅之間的矛盾，另一組是孫飛虎與崔張、寺廟僧人以及杜確之間的矛盾。兩組次要矛盾共同推動了崔張紅與老夫人之間矛盾的發(fā)展與解決，正如筆者的一篇論文中所寫，“主次矛盾有時是復雜的、相互交織的，有時是平行發(fā)展的，但它們總是伴隨著、不間斷的，此起彼伏，悲或喜、喜或悲、悲與樂，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相互促進?！比M矛盾沖突中，“悲與喜”場景多次出現(xiàn)，這種悲與喜又夾雜著景物意象的浸染，造成了令讀者“哭笑不得”的喜劇效果，同時嬉笑之中又體現(xiàn)出《王西廂》中不同身份不同階層人物的心理感受，這也是《王西廂》的藝術魅力。

“鬧齋”場景中的“悲與喜”。本來是老夫人祭奠丈夫，鶯鶯祭奠父親，而張生因“驚艷”一幕對鶯鶯念念不忘，便以祭奠已亡雙親為由祭奠相國來接近鶯鶯，這本身就充滿了喜劇色彩。而后眾僧人面對鶯鶯時被鶯鶯的美貌所吸引，“眾僧見旦發(fā)科”“大師年紀老，法座上也凝眺；舉名的班首真呆僗，覷著法聰頭作金磬敲”，而張生的表現(xiàn)呢？“（末做見科）（覷聰云）為你志誠呵，神仙下降”“恰便似檀口點櫻桃，粉鼻兒倚瓊瑤，淡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妖嬈，滿面兒撲堆著俏；苗條，一團兒衠是嬌”，劇本巧妙地通過眾僧人和張生的神情、行為突出了鶯鶯的美，又通過戲曲慣用的詼諧筆調營造了喜劇氛圍，這與祭奠所體現(xiàn)出來的嚴肅感截然相反，悲喜交加傳達出王實甫通過文本要表達的主題：對以老夫人為代表的頑固勢力及其竭力維護的封建制度和道德規(guī)范進行鞭撻。

“鬧簡”“賴簡”場景中的“悲與喜”。這兩折把“悲與喜”的場景互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鶯鶯的“假意”與紅娘的“周旋”，形成了喜劇場景?！棒[簡”中[斗鵪鶉]一曲，紅娘深知鶯鶯心思，鶯鶯不知紅娘立場而隱瞞簡中真意，鶯鶯傳簡張生，張生相思病好了，喜笑顏開，并解釋了“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這首詩的意思，至此，紅娘心生怨言，故作未知，在[紅上云]一曲中提到“小姐也不對我說，我也不瞧破他，則請他燒香”。鶯鶯月下燒香，“傻角”張生跳墻相約，鶯鶯出于身份與紅娘在場而以違背周公之禮訓斥張生，“賴簡”由此發(fā)生，張生由喜轉悲，“夜來得簡方喜，今日強扶至此，又值這一場怨氣，眼見得休也。只索回書房中納悶去。桂子閑中落，槐花病里看?！?/p>

“猜寄”“爭艷”場景中的“悲與喜”。張生金榜題名，捷報傳來，無論崔張紅一方還是老夫人一方都洋溢著喜氣的氛圍，讀者期待主要矛盾雙方隔閡得以圓滿解決，然而鄭恒的到來，給崔張雙方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悲劇氣氛又一次出現(xiàn)。鄭恒冒稱在京城得知張生得中狀元將迎娶衛(wèi)尚書之女，鶯鶯則做次妻，老夫人怒而又將鶯鶯許給鄭恒，紅娘疑而質問，鶯鶯長吁短嘆。隨后在張生鄭恒的對峙中，鄭恒觸樹身死，結束一生。這個人物的出現(xiàn)與消逝難道不是封建禮教造成的悲劇嗎？雜劇最后以崔張的完美結合，普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發(fā)出了時代的最強音，一種新的歌頌愛情自由的文化觀念悄然崛起。

三、《王西廂》中的景情意象

作者巧妙地處理了抒情的景物與敘事的關系，曲詞具有強烈的情感色彩。作者很善于把風景變成情感。

首先，張生一出場時意氣風發(fā)：“[油葫蘆]雪浪拍長空，天際秋云卷；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東西潰九州，南北串百川。歸舟緊不緊如何見？卻便似弩箭乍離弦?！睆埳暮狼椤⒅鞠?、才華通過對黃河的描寫形象地展現(xiàn)了出來。崔張私定終身，崔母無奈，允許二人婚配，但老夫人以“三代不招白衣秀士”為由要求張生上京趕考，引出了長亭送別：“[四煞]這憂愁訴與誰？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又一次以黃河為借物，抒發(fā)他離別時的心境。前后兩次借黃河意象抒發(fā)內心情感，前一次側重于體現(xiàn)張生的志向與才華，后一次側重于表現(xiàn)張生的相思，前后兩次重點不同，卻傳達出王實甫的用心，此時的張生生命中的第一再也不是功名利祿，而是“心上人”，這是愛情至上的體現(xiàn)。

其次，“月”的描寫與人物心理感受相得益彰，如：崔張初見面，“[勝葫蘆]則見他宮樣眉兒新月偃，斜侵入鬢邊……我死也！未語人前先靦腆，櫻桃紅綻，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崔張第一次交流情感，“[斗鵪鶉]玉宇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小桃紅]夜深香靄散空庭，簾幕東風靜……剔團圞明月如懸鏡……”；崔張二人月下對吟，張生之“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崔鶯鶯之“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賴婚”之后崔鶯鶯月下聽琴，“[斗鵪鶉]云斂晴空，冰輪乍涌；風掃殘紅，香階亂擁；離恨千端，閑愁萬種……”“[小桃紅]……想嫦娥，西沒東生誰與共……只恐怕嫦娥心動，因此上圍住廣寒宮”；沖破樊籬的鶯鶯約張生相聚，張生焦急等待，“[混江龍]彩云何在，月明如月浸樓臺……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分別之后，張生行至草橋店，“[步步嬌]昨夜個心翠被香濃熏蘭麝……鋪云鬢玉梳斜，恰便似半吐初生月”，崔鶯鶯害了相思病，“[甜水令]想著你廢寢忘餐……鳳只鸞孤，月圓云遮，尋思來有甚傷嗟”?？傊锻跷鲙分卸啻纬霈F(xiàn)的月、月色、明月等詞，傳遞著男女主人公內心情感。月的陰晴圓缺，東升西落，時隱時現(xiàn)，是鶯鶯、張生復雜不定的情感表現(xiàn)，是對崔張愛情發(fā)展進程的形象詮釋。

《王西廂》中最經(jīng)典的景情意象莫過于“長亭送別”一折?！癧端正好]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藍天、白云，黃花地，西風，北雁南飛”，自古文人多悲秋，江淹《別賦》中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王實甫通過典型的代表秋天的四種景色渲染了崔張分別的場景，有效地釋放出一種痛苦而壓抑的憂愁情緒，它營造了一種強烈的分離氛圍，加深了分離的悲傷，這些客觀景物構成的意象擁有了一種主觀的分離色彩。

四、《王西廂》中“逾墻幽會”的場景意象

為追求所愛而“逾墻幽會”，有著深遠的歷史文化背景。從《詩經(jīng)·鄭風·將仲子》對一位熱戀中女子的描寫以及儒家經(jīng)典文獻中可知，當時青年男女的愛情已經(jīng)有了種種束縛，“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盁o逾我墻”實際上就是“逾墻幽會”，這是最早寫“逾墻幽會”的愛情詩?！睹献印る墓隆分杏涊d：“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边@是“逾墻幽會”的又一次記載?！妒勒f新語·惑溺》所載“韓壽偷香”故事中“……而垣墻重密，門閣急峻，何由得爾……唯東北角如有人跡，而墻高非人所逾?！碧拼矢γ端鶎憘髌妗讹w煙傳》，敘步飛煙才貌雙全，被迫成為功曹參軍武公業(yè)之妾，后與趙象一見鐘情，趙象“乘梯而登”“逾垣幽會”，作者對此雖責飛煙失身之過，但也同情飛煙心之可悲。由此可知，違背封建禮教，為追求所愛“逾墻幽會”，書寫者從一開始的排斥，逐漸轉變態(tài)度，對此產(chǎn)生同情；《王西廂》把“逾墻幽會”作為重要情節(jié)，把崔張愛情故事寫得如此美好，可以說是一種文化的進步，其反封建禮教的意義是十分明顯的。此后，同情理解歌頌鶯鶯的新的呼聲成為時代潮流：一種新的愛情婚姻文化觀念悄然崛起，這種文化思潮發(fā)展到明清兩代，便掀起了情與理的沖突與爭論，如《牡丹亭》與《紅樓夢》。因此“逾墻幽會”融合了“自由”“愛”和“神秘”的思想，通過“逾墻幽會”場景溯源，我們可以看到古代戲劇在建構戲劇情境的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的戲劇性和詩意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