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男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漳州 363000)
1968年12月,毛澤東同志發(fā)出了“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便由此開始大規(guī)模展開。據(jù)統(tǒng)計,“文化大革命”期間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以下簡稱“知青”)總人數(shù)達到1 600 多萬人,相當于十分之一的城市人口來到鄉(xiāng)村。懷抱著“改造世界”理想的知青們紛紛去往貧苦的農(nóng)村,但內(nèi)心高昂的理想與抱負日漸被現(xiàn)實磨平,轟轟烈烈的知青運動最終在1978年偃旗息鼓。在這10年里,主流文學在高亢激昂的語調中堅守著剛勁而僵硬的宏大敘事,而知青們真正流露出對現(xiàn)實世界的體悟與思想感情的作品均處于地下的狀態(tài),如地下知青小說、散文、詩歌及歌曲。這些處于地下的文學作品逐漸壯大并形成洶涌澎湃的暗流,為新時期的大解放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礎。
相較于地下詩歌、小說等體裁的作品,地下知青歌曲更具有明顯的娛樂通俗性,同時,借助音樂這一最易于接受、傳播的藝術形式,我們有理由相信地下知青歌曲的傳播范圍比之地下暗流中的其他文學體裁都要更廣,影響更深。因此,地下知青歌曲是那個時代的知識青年們真切的感情流露。對這些歌曲歌詞的題材內(nèi)容與特點進行分析,從中將更能體現(xiàn)出特殊年代里真實的生活縮影。
知青們傳唱的歌曲大致可分為3 類: 第一類是“文革” 前就早已傳唱甚廣的抒情歌曲或外國歌曲,如《敖包相會》《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等;第二類是知青們借用已有的民歌曲調自行改詞、 填詞的歌曲,如《成都知青之歌》《煙鍋巴加班茶》《青島知青之歌》等,這類歌曲占比較大;第三類則是知青自編曲調、自己填詞的歌曲,如著名的《南京知青之歌》《年輕的朋友你來自何方》等。可以說,后兩類的歌曲歌詞比較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知青的所思所想與現(xiàn)實生活,其題材幾乎涉及知青生活的方方面面。這些歌詞表達避開了官方主流歌曲的宏大敘事,堅持著那個時代不被允許的個人抒情化的表達,直率地歌唱出知青們內(nèi)心對家鄉(xiāng)、親友的不舍與眷念,以及對未來的迷茫與自我迷失,甚至有著對現(xiàn)實毫不留情的批判與憤怒。
曾有學者直言:“(歌曲)是詩歌的古老的變種”[1]。歌詞如詩,將人們的日常生活以“詩意”的方式呈現(xiàn),并于歌者的淺吟低唱中,打動人們內(nèi)心最脆弱的部分。歌詞與最注重表現(xiàn)內(nèi)心世界的詩歌一樣,離不開對情感的抒發(fā)和表達。對于知青而言,在“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前期,主流官方歌曲號召知青“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上山下鄉(xiāng)好”,并通過曲調的蓬勃高昂與歌詞語言的鼓舞來激勵每一位青年。最初革命歌曲的鼓動作用還未消失,面對農(nóng)村貧困的物質生活,知青們也常常借用這些來鼓舞自己。但是與家庭的分離、對前途未來的憂慮,特別是精神生活的匱乏使得知識青年們在離鄉(xiāng)的幻滅中感到困難,“引頸高唱革命歌曲,自然表現(xiàn)出知識青年的豪情壯志,但是低沉的時候,也難免唱出一支支思鄉(xiāng)曲:‘你知道嗎,北風嘯嘯又是一個冬,得過且過,對酒當歌,也有沉醉意。自己的青春,誰不憐惜,苦難又誰來替! ……’”[2]于是,地下知青歌曲在初期便出現(xiàn)了許多離開家鄉(xiāng)、思念親人的抒情歌曲,以此表達知青們對家鄉(xiāng)、 親人的思念以及對失意生活悲觀消極的情緒,如《巫山知青歌曲》:“上蓬蓬船,告別了爹和娘。含著眼淚別故鄉(xiāng),兒把那往事想。十七年的教和養(yǎng),到如今收回在淚水一場。爹娘呵,爹娘呵,到如今收回在淚水一場?!贝送猓€有《南京知青之歌》“告別了媽媽,再見吧家鄉(xiāng),……未來的道路多么艱難,多么漫長,生活的腳步深淺在偏僻的異鄉(xiāng)”;《廣州知青之歌》“還要回來還要回來,回到故鄉(xiāng)”;《地角天邊》“昨天夜晚間,媽媽走到我身邊,她輕輕撫摸著孩兒的瘦臉,……醒來卻是在夢間”等。自然,這些歌曲都無一例外地呈現(xiàn)出感傷抒情的曲調,同時,歌詞里出現(xiàn)最多的就是“故鄉(xiāng)”“媽媽”這一類的詞匯。可以說對知青們而言,在情感色彩上這類詞匯所表達的含義幾乎是相同的,并且與“現(xiàn)實”“異鄉(xiāng)”形成鮮明的對比,寄寓了知識青年們內(nèi)心溫暖的所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地下知青歌曲的出現(xiàn)與“顯性”主流歌曲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它的出現(xiàn)與產(chǎn)生是源于知青們的現(xiàn)實生活體悟,與為了文學“工具論”的表達而表達有著顯著不同。因此,在主流文化里被完全泯滅的“個人”于地下知青歌曲的歌詞里得到了再一次的呈現(xiàn)。在這類抒情性的傳唱中,抒發(fā)的不僅是在那一時刻里知青們苦難的歲月,更是當代中國被忽略的人文精神。
同時,歌詞中不僅表述了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年輕的人們內(nèi)心還存有對美好愛情的渴望與幻想,這也是作為“人”的正常情感需求和生理需要。在當時,大膽表達“愛情”的歌曲一律被斥為“黃色作品”,不僅在歌詞中如此,就連在其他的文藝作品中也難尋其蹤跡。但愛情畢竟是人類永恒的話題,關于愛情題材的歌曲在知青們的哼唱中逐漸流傳,也令“人性”的種子在人們的心中發(fā)芽。如有年輕的知青小伙大膽唱出自己對愛情的渴望:“我坐拖拉機回連隊,小妹在家中等阿哥。長長的辮兒紅紅的臉,小妹的秋波zhang(四川話:送、拋)過來……”(《勐臘知青之歌》); 有將對家鄉(xiāng)與戀人的思念放在一起的:“美麗的姑娘你在何方?年輕的知歌把你盼望……嘉陵江你閃開道,讓我飛到她的身旁”(《重慶呀我的故鄉(xiāng)》); 還有知青兩情相悅的情歌對唱:“女:‘天上的綿羊呵請你慢些走,我要宰一頭,獻給我親愛的人吠個夠?!校骸焐系难蛉汉?,請你慢些走,我要殺一頭,獻給我的岳父我的好丈母!’”這些歌曲歌詞中的愛情純粹、自然,沒有任何外在條件的物質干擾,有的只是年輕人的相知相愛。
當然,在動蕩的年代,知青們無法把握、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所以他們真摯的愛情也往往是無法穩(wěn)定的。愛情歌曲中占比更多的是表達失戀、分別的傷心情歌:
“冬季流浪的人歸來,……你我鴛鴦兩相隔,相隔千萬里?!保ā端募靖琛罚?/p>
“條條那鎖鏈它鎖住了我,鎖不住我唱給你心中的歌。歌聲中有血也有淚呀,伴隨著你和車輪飛,伴隨著你和車輪飛?!保ā舵i鏈》)
“雨啊雨啊你告訴我,為什么她心兒容易變? ”(《雨聲傳情》)
這些情歌十分的深沉、凄惻,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可以說,這類傷感低落的情緒在當時是不被允許的,無論是思念親友家人亦或是與心愛的人離別。在那種特殊的時期,只允許歌頌上山下鄉(xiāng),甚至只允許表達歡樂。但高昂的情緒久了亦會讓人們產(chǎn)生審美疲勞與心理厭倦,因此這些歌曲之所以如此受歡迎,正是它以一種憂郁的調子表達了當時人們的確切處境和真實情緒。
由于知識青年下鄉(xiāng)遍布全國,因此,知青們在吟唱自身真情實感的同時,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受到當?shù)氐牡胤叫哉Z言影響,或是在曲調上融入了許多地方民歌的特色。具體可以體現(xiàn)為兩類:一類是直接套用民歌進行填詞,因此這里歌曲就自然頗具民族風味; 另一類則是知青們在編曲寫詞的過程中對各民族、各地方的特色大量借鑒而創(chuàng)作的歌曲。
許多地下知青歌曲都是借曲填詞,云南知青自嘲為“借曲家”[3]。所謂“借曲填詞”,就像是舊瓶裝新酒——知青們借助已有的歌曲曲調,對其中的歌詞進行重新創(chuàng)作,從而形成一首“新”的歌曲。相比自己編曲寫詞進行創(chuàng)作,這一方式對身處農(nóng)村、不懂樂理的年輕人來說也更具有實操性。以歌曲《饃饃是白面的》為例,這是一首對現(xiàn)實頗具調侃意味,表達知青在貧困生活中對食物的遐想的歌曲,采用了隴東道情曲調填詞:
一唱毛主席,人民的好主席。
羊肉燉雞可著吃,饃饃是白面的[4]。
隴東道情最初流傳在甘肅省環(huán)縣環(huán)江地帶,節(jié)奏明快、曲調婉轉動聽。雖然曲調歡快且有著地方色彩,但歌詞卻頗具深意。這首歌曲里,僅有的兩句歌詞看似前言不搭后語,卻是兩種語言范式相互交錯。前一句的標語口號象征著特殊時期所謂 “無限崇高的精神”,而后一句中對生理欲望的敘述就立馬將其中的意義消解。恰恰是前后兩句的這種反差,構成了一種張力的結構,顯現(xiàn)出在物資極其匱乏的年代,饑餓使人們對食物的渴望壓倒了精神需求,增添了歌詞中的深意。
還有依據(jù)藏族民歌《獻給親人金珠瑪》的曲譜填詞的《煙鍋巴加班茶》唱出了知青對愛情、婚姻的美好向往:“不撿煙鍋巴呀,不喝加班茶呀,也不去打群架,扇上一個漂亮的盒盒兒,帶到農(nóng)村去安家。嗦——呀啦嗦,帶到農(nóng)村去安家?!边@首歌中,不僅曲調有著鮮明的特色,而且在歌詞中,“煙鍋巴”(煙頭)、“扇盒盒兒”(耍朋友) 都屬于四川地區(qū)方言,這些地方語言的使用令歌詞本身在傳唱過程中就別具風味。此外,根據(jù)新疆民歌《送我一枝玫瑰花》填詞改編的《你送我一枝玫瑰花》 是一首熱烈又真誠的情歌:“你送我一支玫瑰花,我要誠懇地謝謝你。假如你要是呀愛上了我呀,要求不要不好意思提。”“借曲填詞”的這類歌曲在當時數(shù)量極多,題材多種多樣。大部分被“借曲”的都是民歌曲調,甚至有一曲多詞的現(xiàn)象,如根據(jù)朝鮮民歌《異鄉(xiāng)寒夜曲》曲調填詞的,就有《青島知青之歌(懷念青島)》《青島知青之歌》《長春知識青年之歌》《插秧歌》《異鄉(xiāng)寒夜曲》《囚歌》《七十五天》《內(nèi)蒙插隊知青之歌》等多個變體[5]。這使很多流傳甚廣的知青填詞歌曲在一開始便具有了濃郁的民族風格。
而在另一類由知青們自己編曲寫詞的歌曲中,不論是音調的借鑒還是歌詞方言的運用,其中的民歌痕跡也是很明顯的。如前文中所提到的《勐臘知青之歌》和《煙鍋巴加班茶》兩首歌在歌詞上可謂是四川方言的集錦,還有一些歌曲在音調上借鑒了民歌特點,如《山西知青離鄉(xiāng)歌》是由北京女十二中兩名衛(wèi)兵作曲作詞的,此歌仿山西民歌風格,極具悲愴凄楚的韻味[6]:“我要到那遙遠的山西去把農(nóng)民當,離別了我可愛的北京和家長。親友含淚來相送,聲聲囑咐我記心上。父母啊,您別難過,莫悲傷,等待明年春節(jié)時,重返家鄉(xiāng)來探望?!笨梢哉f,學者戴嘉枋曾在《烏托邦里的哀歌——“文革” 期間知青歌曲的研究》中稱知青歌曲為新民歌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些歌曲主要傳播途徑為民間口頭流傳與傳抄,并且無論是在題材、語言或是曲調上都具有抹不開的民族韻味。
在知青下鄉(xiāng)后期,面對農(nóng)村殘酷的現(xiàn)實,曾經(jīng)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的知識青年的“遠大理想”早已幻滅。此時的青年們終于感受到“知青是被社會遺棄的塵沙”。因此,離家的孤單、對前途的迷茫,以及被壓抑的傷感、委屈等所有的情緒最終都爆發(fā)了出來,凝聚成了懷疑、迷茫、絕望的反叛之歌。在《寒風吹破了窗戶紙》 中知青們發(fā)出了對命運的悲嘆與哀號:“寒風吹破了窗戶紙,窗戶紙滿地飛,你卷起煙來,我崛起酒杯,酒澆心頭醉。悲嘆著命運,悲嘆著人生,悲嘆著二十歲,迷蒙的青春,迷蒙的心靈,誰能來安慰?!辈粌H如此,歌詞中還有著對生活的懷疑和對前途的迷茫、焦慮:“我們才十六歲,就離開故鄉(xiāng)?!滋斐圆伙?,晚上又睡不香。青春呀這樣度過,前途是多么渺茫?!保ā哆b遠的地方》)在這樣殘酷境遇的逼迫之下,懷疑、悲嘆、迷茫的情緒最終轉化為對現(xiàn)實的批判,甚至是對命運的憤慨與咒罵。以根據(jù)“文革”前歌曲《不忘階級苦》填詞改編的《不忘那一天》為例:“不忘那一天,我正在吃夜飯,老師走進我的家,動員我下農(nóng)村。一說農(nóng)村好,又說交通方便??珊掾_子,可恨騙子葬送了我一生。可憐那時太幼稚,成了終身冤?!边@些悲憤、絕望無處發(fā)泄,最終化為冷嘲熱諷,從許多看似玩世不恭的歌曲中,可以看到知青的迷茫、惆悵。如根據(jù)蘇聯(lián)歌曲《紅梅花兒開》重新填詞的《等著窩頭涼》:“修理地球來到塞外小村莊,熬魚燉肉炸蝦使我日夜想。新蒸的窩頭吃不到嘴,只好圍著鍋臺等著窩頭涼。”還有《我想吃只雞》:“我想吃只雞,就是買不起,只好逛村頭,順手捉一只,撒米,偷雞……”
應該說,當時傳唱歌曲的知青們還存在著很大的歷史局限性,無法完全從理性上認識“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所以這些歌詞中的反叛色彩更多是知青們自身情感的直接體現(xiàn)與宣泄。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與當時公開發(fā)表的歌曲對比,地下知青歌曲不僅豐富了歌曲的內(nèi)容題材,更在語言表達過程中更具語言自足性。如以前文中所述的歌曲《鎖鏈》為例,“條條那鎖鏈它鎖住了我”,歌曲圍繞著中心意象“鎖鏈”不斷生成想象空間,這個“鎖鏈”可能是現(xiàn)實異地的分離? 或是家庭的阻礙? 正是歌詞在語言上的巧妙的含混,吸引著接受者不斷探索,并且有更大的空間將私人感情帶入其中,產(chǎn)生共鳴。但在公開的歌壇中,歌詞創(chuàng)作中的套語化現(xiàn)象卻異常嚴重,如歌詞里的“紅色”“天安門”“太陽”這類詞匯已經(jīng)完全成為一個確定意義的符號出現(xiàn)在歌曲里,異常清楚明晰。這恰恰使歌詞語言藝術失去了生命力,如歌曲《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晴朗的藍天,小鷹展翅飛翔;祖國的大地,春花四處開放……”這首歌曲歌詞里的“藍天”“小鷹”等意象的所指是十分明確的,語言的寓意不帶有任何多義性的傾向。當然,也應該承認,在歌詞上具有較高藝術價值的地下知青歌曲并不多,口語化敘述依然占據(jù)其中的主要地位。并且,許多知青歌曲歌詞中雖有與主流官方意識形態(tài)不一的個人抒情成分,但是還有許多口號標語式的歌詞存在其中。
總的來說,這些地下知青歌曲語言質樸、通俗;曲體結構多數(shù)比較短小,并廣泛采用多段分節(jié)形式多次反復詠唱,便于口頭流傳;在音域上處于大眾歌唱嗓音的有效音域范圍,有利于業(yè)余歌唱者以本色自然地演唱宣泄知青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緒[7]。并且常伴以吉他、手風琴、口琴等作為樂器伴奏,演唱形式大多為獨唱??梢哉f,地下知青歌曲這種演唱、伴奏方式的通俗性,以及內(nèi)容的抒情性等已經(jīng)蘊含了現(xiàn)代流行音樂的要素,正是日后現(xiàn)代流行歌曲的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