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圣安
(華東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237)
《一九八四》 是由英國作家George Orwell 撰寫的一部反烏托邦小說,于1949年出版,描繪了極權統(tǒng)治下的虛構英國,書中名為“Oceania”。 該作在世界范圍引起了轟動, 在1989年已有65 種語言的譯本,數(shù)量為當時英語小說中最多[1]。
自20 世紀中葉開始,就已經(jīng)有學者認為語言能夠塑造個體的認知、影響非言語行為,而作者在《一九八四》中創(chuàng)造的虛構語言Newspeak,也是書中極權政黨實施思想控制的主要手段之一[2-3]。 因此,Newspeak 是眾多語言學學者的研究對象,也已有學者研究了它對兒童認知系統(tǒng)發(fā)展的影響, 甚至有學者找到它與量子概率理論的共性, 試圖用其解釋人類的認知[4-5]。
《一九八四》中有四段貫穿全文、多次重復的歌謠,對劇情發(fā)展和情感渲染均起到了一定作用,而目前,針對《一九八四》中語言的研究很少觸及這些歌謠。由于語言對認知的影響和塑造是本書的一大特點,歌謠的翻譯質(zhì)量及處理方式將影響讀者對小說的理解。因此,本研究將從概念隱喻視角對董樂山和劉紹明的漢譯本中的歌謠進行對比分析。
目前, 學界廣泛采用的隱喻定義來自Lakoff 和Johnson,是“通過一種事物來理解另一種事物的手段”[6]。與修辭學所關注的“隱喻”不同,這一定義下的隱喻(即“概念隱喻”)是一種認知現(xiàn)象,除日常生活外,也滲透于語言和思維活動中的方方面面。他們認為,隱喻“是人類用來組織其概念系統(tǒng)的不可缺少的認知工具”,即隱喻認知觀[7]。
概念隱喻中的兩個主要要素是始發(fā)域和目標域,前者來源于人類在生活中所積累的經(jīng)驗,往往是非隱喻概念,即由其本身建構,通過其自身被理解;后者往往是人類難以直接理解的抽象概念, 需要通過映射,借助其他的概念域來理解[8]。 前者的結構映射到后者,便是概念隱喻[9]。其中,映射是概念隱喻形成的對應過程,具有系統(tǒng)性、部分性以及方向性。 映射過程也會保留始發(fā)域的拓撲結構,即“不變原則”。
由于概念隱喻的形成受到文化因素影響, 在翻譯等跨文化交際活動過程中, 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文化認知體驗不同所造成的交際效果差異。 加上語言間詞匯的不完全對應, 翻譯過后的概念隱喻往往會與原文出現(xiàn)大小不等的差異。因此,隱喻翻譯關乎作品在譯入語語境內(nèi)能否得到正確的理解, 是一個重要課題[10]。
在前文所述的隱喻認知觀受到廣泛認可后,譯文再現(xiàn)原文修辭功能與否不再是人們評判概念隱喻翻譯質(zhì)量的主要標準。最初,隱喻翻譯的主要策略是補償[11],而其后數(shù)十年,隱喻的翻譯策略也被精煉為相同、不同、非隱喻化,以及零譯四種[12]。 后來,也有學者認為其翻譯策略包括三種,即替代為目的語、轉(zhuǎn)換為意義以及省略[13]。 隨著對概念隱喻認識加深,文學功能、 構成基礎以及語境因素均被納入考慮。 因此,提高概念隱喻翻譯質(zhì)量,需要在充分解讀原文隱喻的基礎上,綜合考慮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源語和目的語在語言和文化上的異同,才能做到恰當?shù)脑佻F(xiàn)。在翻譯過程中, 譯者首先需要將原文的語言符號匹配至譯者腦中的概念,組合為思想,再進化為聯(lián)想、評價、想象等復雜的思維活動[14],因此譯者對原文含義及寫作意圖的正確理解,起著基礎性的關鍵作用。同時, 概念隱喻具有文化依賴性, 如果忽視文化的差異,對隱喻的始發(fā)域或目標域處理的不恰當,使譯文中出現(xiàn)的概念與原文帶來的文化體驗不符, 會導致翻譯的質(zhì)量降低。同時,由于譯者隱喻與作品本身也具有依存關系,其理解與再現(xiàn)受制于文學語境,此處處理不當,也會使譯文效果打折扣。
小說中總共出現(xiàn)了三段歌詞、一段童謠,每段均出現(xiàn)多于一次。 由于童謠Oranges and Lemons 中并未出現(xiàn)隱喻,本研究將省略該段的分析。
原文:Under the spreading chestnut tree
I sold you and you sold me:
There lie they, and here lie we
Under the spreading chestnut tree.
董譯:在遮蔭的栗樹下,
我出賣了你,你出賣了我;
他們躺在那里,我們躺在這里,
在遮蔭的栗樹下。
劉譯:栗樹蔭下
我出賣你,你出賣我。
他們躺在那邊,我們躺在這邊
栗樹蔭下。
這段歌謠屬于書中的靡靡之音,由譜曲器編成,是專供無產(chǎn)者消費的音樂作品。 本段歌詞音節(jié)數(shù)分別為8、7、7、8,均為句尾押韻。 除工整外,這四句歌詞在詞匯和結構上均沒有特別出彩之處, 并不能稱作是值得欣賞的作品, 因此兩段譯文在結構和韻律上的區(qū)別不會對概念隱喻的傳達產(chǎn)生較大影響。
在文化效果上,sell 的直接對應表達在漢語中可以完整傳達相應效果。 Merriam-Webster 詞典中,sell 作為及物動詞的第一個義項即為 “to deliver or give up in violation of duty, trust, or loyalty and especially for personal gain”。 根據(jù)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sell 的本義為 “to give, furnish, supply, lend;surrender, give up; deliver to; promise”,不包含“違反職責、信任或忠誠而交出或放棄”的含義。 漢典中,“賣”的本義為“拿東西換錢,與‘買’相對”,第二義項為“叛賣,出賣國家、民族或別人的利益”。 sell 的betray 義,及“賣”的“出賣”義均屬于死隱喻,始發(fā)域為本義的物物交換, 目標域則為以他人的信任為代價換取私人利益。英語的sell 可作betray 用,漢語同理,因此“出賣”可以完整傳達相應效果,使兩段譯文處理相同。
在文學語境中,它與故事背景及劇情中的兩個核心要素有關。 其一,指小說中統(tǒng)治黨精心控制語言,淡化,甚至消除sell 這一義項的負面意義,將其編入歌詞供人消遣,讓讀者看來滑稽與恐怖兼具。其二,指這段歌詞兩次出現(xiàn):第一次在第二部第七章,主角溫斯頓想到3 個供認重罪的前高層在栗樹咖啡館因聽到此曲而幾欲淚下,其中二人有傷,恐為逼供所致,后來3 人便再次被捕、認罪、處決;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全書最后一章,聽到此曲觸景生情、潸然淚下的,是已被捕并與朱麗亞互相出賣的溫斯頓。此處文學語境將溫斯頓的命運與3 位前高層匹配, 引導讀者發(fā)現(xiàn)兩段劇情的相似性, 暗示溫斯頓接下來的悲慘結局, 并促使讀者對小說中極權政黨的統(tǒng)治和監(jiān)視進行深思。二位譯者在此處處理一致,均保留了小說核心要素的文學語境。
原文:It was only an'opeless fancy.
It passed like an Ipril dye,
But a look an'a word an'the dreams they stirred!
They'ave stolen my'eart awye!
董譯:這只不過是沒有希望的癡想,
消失起來像春天一樣快,
可是一句話,一個眼色
卻教我胡思亂想,失魂落魄!
劉譯:本來不存希望,
心事化作春泥。
誰人巧言令色,
使我意馬難收?
這段歌謠同樣由versificator 編成, 四句音節(jié)數(shù)分別為9、7、11、8。 原文中的“(April) day”含義為快速流逝的春天,是“fancy”的比喻喻體,并非隱喻,因此不在本研究的分析范圍內(nèi)。
第三句“ (stir) the dreams”是隱喻,漢語中的字面對應為”攪動(我)的夢”,實際上指“激活(我)的思緒”,以及“讓(我)開始幻想”。 dream 的本義指睡眠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一系列思考、畫面或感情,是一個抽象概念, 而非物體, 無法直接被攪動。 因此, 此處dreams 是被投射于物體域,為其賦予了實體。 類似地,第三句中的“a look”和“a word”也投射于物體域,與“dreams 產(chǎn)生物理互動,引人遐想。
此處,董譯保留了“a look and a word”的字面形式,但將stir 非隱喻化,譯為“教”,保留了其對客體施加影響、產(chǎn)生擾動的含義,同時也將“dreams”非隱喻化,保留“思”的含義,形成“胡思亂想”的譯文。 這具有一定負面色彩,與原文所傳達的情感有所不符,但其程度輕于劉譯;劉譯也將其非隱喻化,使用了成語“巧言令色”,但“巧”和“令”不存在于原文,有所偏離。 在文化效果上,原文較為中性,但該成語具有虛偽討好的負面含義。
第四句“ (steal) my heart away”同樣是隱喻,漢語中的字面對應為“偷走了(我)的心”,實際上指“令(我)著迷”,或“使(我)陷入愛河”。此處的heart 被隱喻為人體外的物體(“HEART AS AN OBJECT”),能夠像一般的物件那樣被他人盜走[15]。 steal 同時也可分類為動作域投射于人體域[16]。 二位譯者在此處均未保留原有形式。
董譯使用了漢語中的類似隱喻替換, 將其轉(zhuǎn)換為“失魂落魄”。這一表達同屬于隱喻,將魂魄這個難以理解的概念實體化、物理化,指人的精神和思想,形容人心神不定,同時也與前半句“胡思亂想”形成韻律上的對應。 同時,“胡思亂想” 也是原文第三句“dreams (stirred)”的非隱喻化表達,過程類似heart的物體化,投射于動作域。董譯將原文第三句后半部分的內(nèi)容整合到第四句中,避免了第三句過長,同時讓兩個特性及效果相似的隱喻相互靠近, 共享認知成本,從而減小讀者的理解負擔,同時保留一定原文韻味。
劉譯也將“heart (stolen) ”與“dreams (stirred) ”整合,轉(zhuǎn)換為不同的隱喻,到漢語中的“意馬難收”。該諺語前半句為“心猿既放”,形容內(nèi)心思想像放開的猿猴、 脫韁的野馬一樣難以收回。 這一表達是將“意”投射于“馬”,特征為“難收”。采用這一表達能產(chǎn)生與原文類似的文化體驗, 文學語境也契合小說情節(jié):溫斯頓對朱麗亞產(chǎn)生情愫,心中不服極權統(tǒng)治的火苗也逐漸燃起。 劉譯工整的結構也符合漢語傳統(tǒng)詩賦歌詞的審美習慣,雖刪改,但整體上劉譯將原文的含義還原得比較完整。 劉譯的主要缺憾在于引入負面色彩,使其產(chǎn)生了不準確的文化效果,也不完全契合文學語境。
原文:They sye that time'eals all things,
They sye you can always forget;
But the smiles an'the tears across the years,
They twist my'eart-strings yet!
董譯:他們說時間能治愈一切創(chuàng)傷,
他們說你總能把它忘得精光;
但是這些年來的笑容和淚痕
卻仍使我心痛像刀割一樣!
劉譯:誰說時光最能療創(chuàng),
誰說舊仇轉(zhuǎn)眼遺忘,
舊時笑聲淚影,
歷歷在我心上。
本段也由versificator 生成, 屬于 “廢話連篇”(drivelling 的董譯)的歌詞,隱喻共有三處。
第一處為 “time heals all things”, 屬于擬人隱喻,始發(fā)域為人,目標域為time。 時間是一個抽象概念,本沒有醫(yī)師的療傷能力,但人的悲痛可能隨著時間淡化, 因此減輕痛苦這一現(xiàn)象被投射于heal。 此處,董譯和劉譯均保留了隱喻,采用了與原文相同的表達,二者的區(qū)別僅在保留all(一切)或?qū)⑵渥g為“最能療創(chuàng)”。
第二處為“the smiles and the tears”。 此處始發(fā)域為微笑和淚水,目的域是令人快樂和悲傷的經(jīng)歷。董譯和劉譯也均保留了隱喻, 因為笑容、 笑聲及淚痕、淚影在漢語中均能隱喻“使人產(chǎn)生笑容”或“使人留下淚痕”的經(jīng)歷,因此保留隱喻能夠產(chǎn)生足夠接近的文化效果,同時契合文學語境,即溫斯頓看到窗外的無產(chǎn)者女性忙碌家務雜活, 喚起了溫斯頓兒時對家庭和母親的回憶, 激發(fā)了其內(nèi)心渴望他人關心疼愛,以及缺失安全感的深層情感。二位譯者的處理均能使讀者以類似的思考量聯(lián)想到這一層含義, 因此效果相似。
第三處為第四句中的 “twist my heart-strings”。此處始發(fā)域為心弦,可以認為是心的一部分,而心此時兼具本身的物體屬性和投射到的情感域。 針對其物體屬性,“心弦”能被扭絞,即外部力量使其產(chǎn)生形變,而“心”作為人體器官,會產(chǎn)生痛覺;這種痛覺投射到情感域,代表人的感情悲痛。董譯將其轉(zhuǎn)換成死隱喻 “心痛”; 劉譯采取零翻譯, 刪除twist, 并將heart-strings 還原為“心”。董譯相對更為直白,“心痛如刀割”也符合漢語表達,效果與原文相似;劉譯淡化傷痛,相對更含蓄。
本段歌詞的前兩項隱喻在英語和漢語中均存在基本對等的表達,文化效果相似,可近似匹配文學語境。二位譯者在第三項隱喻上的處理有所不同:董譯保留,劉譯省略。其原因可能在于劉譯的單句長度更小, 且注重形式的工整, 使得譯文無法容納原文隱喻,且“歷歷在我心上”的表達也能傳達出溫斯頓回憶過往的心境,相對含蓄地傳達出悲痛和懷舊。
本研究共分析了《一九八四》中三段由versificator 編寫的歌詞。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譯者在處理歌謠中的隱喻時, 并非是簡單地尋找譯入語中最接近的對應隱喻, 而是綜合考慮了文化效果和文學語境兩方面。
在文化效果中, 譯者首先考慮了原文的漢語對應是否能在讀者腦海中喚起相近的文化認知體驗。如果原文中的表達與譯入語中的對應接近, 那么譯者會偏向于直接選擇該表達的譯入語對應 (如sell譯為“出賣”); 如果該對應不能很好地契合原文意圖,或受到文學語境的制約,譯者可能替換隱喻,選用譯入語中帶有相近文化效果的表達(如“(steal) my heart away”一處)。
在文學語境中, 譯者不僅會考慮內(nèi)容在劇情和人物形象刻畫中的作用, 還會將形式納入考量的范圍,有時形式甚至是主要因素。 如第二段歌謠中,董譯和劉譯均采取了非隱喻化的方法,重組原文信息,利用漢語成語調(diào)整形式, 使該段符合漢語讀者對抒情歌賦的認知。第三段歌謠類似,董譯使用了直接對應,而劉譯選擇刪除,將原文中的痛感交由讀者自行體會,從而保持譯文結構工整。
綜上所述,在處理原文隱喻時,如果原文的隱喻在譯入語中可以帶來相近的文化效果, 且契合文學語境,譯者可以優(yōu)先保留原文;如果二者有任意一項效果不盡如人意,則譯者可以嘗試替換隱喻、非隱喻化、省略刪減等方法。 此外,在詩詞歌賦這類形式較為重要的情況下, 文化效果和文學語境均可做出一定程度讓步。
《一九八四》是一部含有大量概念隱喻的小說作品,本文所研究的歌謠僅僅是其中的冰山一角。如果后續(xù)研究可以對全書及其譯本進行概念隱喻翻譯的定量研究, 總結出如此一部重隱喻的作品中隱喻翻譯處理的影響因素、權重及各種條件下的處理偏好,將會為概念隱喻翻譯的發(fā)展提供新的動力, 并指引后續(xù)翻譯作品質(zhì)量的進一步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