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雯雁
(香港理工大學中文及雙語學系,香港特別行政區(qū) 999077)
目前,在翻譯研究領域,國內外對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的應用尚處于初級階段。在國外發(fā)表的研究成果包括了對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的介紹,如Buzelin(2005)討論了將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與布迪厄社會實踐論相結合,用以研究翻譯生產的可能性;又如,Chesterman(2006)指出了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可能為翻譯研究帶來新的研究路徑。另外,也有不少學者應用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研究具體的翻譯案例,包括Buzelin(2006,2007),Bogic(2010),Haddadian-Moghaddam(2012)等;近期的案例研究還包括:Munday(2016)聚焦英國詩人Jon Silkin,分析其作為人類學家、編輯以及譯者的多重身份如何影響他的詩歌翻譯活動;Boll(2016)圍繞翻譯項目參與者的多種角色,以企鵝出版社在1952-1979年間的西班牙與拉美詩歌英譯項目為例,開展敘事軌跡研究;駱雯雁和鄭冰寒(Luo&Zheng 2017)則探討了亞瑟·韋利(Arthur D.Waley)版《西游記》英譯本翻譯過程中涉及的非人類行動者及其能動作用。同樣,在國內發(fā)表的研究成果也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單純的理論探索與引介,如黃德先(2006)、王岫廬(2019)、邢杰,黎壹平,張其凡(2019);另一類則是理論或概念在具體翻譯案例中的應用,如汪寶榮(2014)、張瑩(2019)、駱雯雁(2020)、彭誠(2020)等。
總的來說,國內外研究對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的引介與應用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翻譯的生產過程研究逐漸興起,翻譯活動中涉及的參與者以及他們在翻譯中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單一的、孤立的、一成不變的。翻譯研究開始將翻譯活動放回到具體的、實際的、復雜多變的社會條件或環(huán)境中,探索翻譯在“自然”的狀態(tài)下如何進行與發(fā)展。然而,相關研究也存在一些不足。例如,對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的理解不夠全面,集中于對Bruno Latour思想的討論,忽視了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中其他非常重要的學者(如Michel Callon和John Law等),忽略了他們對理論的發(fā)展與見解;對一些關鍵概念(如行動者和翻譯ANT等)的理解不夠全面抑或不夠深入;理論的應用與案例分析常常以描述或是敘事為主,不夠嚴謹、系統(tǒng),且容易與理論脫節(jié);另外,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屬于微觀社會學范疇,一般運用于研究個體行為,但在翻譯研究中卻常被用以分析中觀或宏觀層面的翻譯現(xiàn)象。值得一提的是,駱雯雁的博士論文(Luo 2018)以及專著(Luo 2020)已經開始嘗試在前人已有的研究基礎上,彌補以上不足。此外,駱雯雁(2022)對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中的行動者、行動者網(wǎng)絡、翻譯ANT和黑箱做了較為詳盡的討論,并分析了它們對于翻譯研究的啟示。本文中所討論的“利益翻譯ANT模式”與“翻譯ANT”的第二個要素“利益賦予”緊密相連,可視為其中一部分,為狹義的“翻譯ANT”(Luo 2020;駱雯雁2022);此外,“銘文”的概念在以往的研究中涉及不多,相關的討論難免不夠透徹。本文會對這兩個概念展開較為詳盡的討論,在此基礎上,分析這些概念會為翻譯研究未來的發(fā)展帶來哪些新問題和新視角。
在現(xiàn)有的翻譯研究中,大多數(shù)學者用“轉譯”來指代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中的“translation”概念(如王岫廬2019;邢杰等2019)。但是,本文沿用駱雯雁(Luo2018,2020;駱雯雁2022)的命名方式,用“翻譯ANT”來指代這個概念。因為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中的“翻譯ANT”本身包含語言學層面的含義,與翻譯學中的“translation”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駱雯雁2022)。因此,同樣的名稱更能引起研究者的注意,突出兩個概念之間的聯(lián)系。此外,“翻譯ANT”名稱的上標(ANT)也能提醒研究者這個概念的特殊性。這樣,從名稱上就能非常直觀地既展現(xiàn)兩個概念的關聯(lián),又標注出了它們的區(qū)別。更關鍵的是,筆者認為,“翻譯ANT”概念將會極大地改變傳統(tǒng)的語言與文化范疇內,翻譯研究中對于“翻譯”的定義。翻譯研究的“翻譯”將會借助“翻譯ANT”所蘊含的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的含義,進行社會學意義上的拓展,翻譯研究的內涵將會有實質性的改變,翻譯的邊界也將極大擴張,“翻譯”與“翻譯ANT”將會在一定程度上融合。僅僅強調二者的區(qū)別并不利于應用“翻譯ANT”推進翻譯學建設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目前國內對于“翻譯ANT”(即轉譯)的論述主要集中在兩個層面,一是行動者為了統(tǒng)一利益與目標而進行的語言轉述,二是Callon提出的四個“翻譯ANT”要素(如王岫廬2019,邢杰等2019),極少有人提及Latour提出的五個利益翻譯ANT模式,這導致目前對于“翻譯ANT”的討論尚不夠系統(tǒng)和連貫。駱雯雁(Luo 2018,2020)提出的狹義的和廣義的翻譯ANT概念很好地梳理了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學者們從不同層面、不同角度賦予翻譯ANT的含義。
Latour(1987,2005)認為,行動者網(wǎng)絡的發(fā)展,離不開招募(enroll)行動者并對其進行控制(control)。然而,招募與控制之間存在著矛盾:招募的行動者越多,控制起來就越難(Callon 1986;Latour 1987)。要解決這一矛盾,首先需要將散落在不同時間與空間的行動者們聚集起來;接著,需要調和或轉化行動者各自不同的利益,促使行動者能夠協(xié)同合作,朝同一方向前進,進而實現(xiàn)共同的目標(Latour 1987;Luo 2018,2020)。駱雯雁(Luo 2018,2020)認為,廣義的翻譯ANT概念包含Callon的“翻譯ANT四要素”(“four moments of translation”)(Callon 1986)和Latour的“翻譯ANT中心”(“translation centre”/“centre of calculation”)(Latour 1987),它可以用以描述散布在不同時間與空間中的行動者如何聚集到一起;而狹義的翻譯ANT概念,主要指“翻譯ANT四要素”中的“利益賦予”(“interessement”)(Callon 1986)以及Latour提出的五個“利益翻譯ANT模式”(“modes of translation”)(Latour 1987),它是理解行動者之間利益協(xié)調方式的關鍵(ibid.)。本文聚焦狹義的翻譯ANT概念,又因“利益賦予”已被多次引介(詳見黃德先2006;王岫廬2019;邢杰等2019;駱雯雁2022),所以,筆者在此主要介紹Latour(1987)提出的五個利益翻譯ANT模式。
簡單來說,利益翻譯ANT就是某些行動者使用策略,將其他行動者的各自利益與大家的共同利益掛鉤,從而吸引其他行動者加入行動者網(wǎng)絡;在利益翻譯ANT過程中,各個行動者商議、協(xié)調他們之間的利益關系,達到各方協(xié)同維持和發(fā)展行動者網(wǎng)絡的目的。利益翻譯ANT模式是Latour用以概括行動者之間翻譯ANT利益的方式,即行動者采取什么樣的策略,引發(fā)、闡釋或轉化各自利益,以便在調整和整合利益關系后,共同協(xié)作完成目標。
若以資源調配能力的大小作比較,行動者大致可以分為較弱勢行動者(下文簡稱“弱勢者”)和較強勢行動者(下文簡稱“強勢者”)(Luo 2020;參見Latour 1987)。利益翻譯ANT模式的第一個模式(模式1)中,弱勢者調整自己的方向和目標,與強勢者朝共同方向與目標前進,以獲取利益;模式2與模式1正好相反,強勢者調整自己原有方向與目標,與弱勢者一起,順著弱勢者的目標前進,達成共同目標,獲取利益。這兩種模式一般出現(xiàn)在行動者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如果有其他辦法,行動者有可能會做短暫的調整,即采用迂回(“detour”)(Latour 1987:111-113)的方式,將其他行動者帶到自己原來的行動方向上來,繼續(xù)朝原定的目標前進,這就是模式3展示的利益翻譯ANT方式。前三個模式中,行動者皆有明確和固定的目標和利益,模式4則顯示了行動者在目標和利益不明確或者仍待商榷的情況下,可能出現(xiàn)的利益翻譯ANT方式。模式4中,行動者采取各種策略,包括用自己的方式詮釋(interpret)其他行動者的目標與利益、創(chuàng)建新的群體或目標等等,達到共同前進、實現(xiàn)共同利益的目的。模式5中,行動者變得不可或缺(“indispensable”)(ibid.:120),所有其他行動者如果想要達到各自的目的,就必須通過他/它(們)這一關。這樣,這個/些不可或缺的行動者就構成了行動者網(wǎng)絡中的“強制通行點”(“obligatorypassagepoints”,OPP)。(ibid.:108-121)
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認為,參與社會活動的要素(此處主要指實體)散布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中(Latour 1987,2005)。因此,開展社會活動的必要條件之一是:行動者能夠對其他實體進行遠程控制,或者,這些實體能夠在相同的時空中集合起來(Luo 2018,2020)。Law(1986a,1986b)分析了行動者對實體進行遠距離操作(long distance control)的問題;而Latour(1986,1987,2005)提出“不變的移動物(immutable mobiles)”的概念,旨在探討處于不同時空的實體能否、以及如何在某個(同一的)時空內集合。顧名思義,“不可變(immutable)”和“可移動(mobile)”是“不變的移動物”最根本的兩個特性?!翱梢苿印笔侵笇嶓w能夠從不同的時空中移動到同一時空框架下,為它們聚集、互動、編織社會網(wǎng)絡提供可能;“不可變”指的是實體在時空移動的過程中不會被歪曲或不易產生實質性的變化(Latour 1986)?!般懳摹本邆溥@兩個特性①,屬于典型的“不變的移動物”。
銘文通常以文本的形式存在,包括文字文本和圖像文本,例如書籍、文件、檔案、表格、照片等等(Latour 1986,1987;Latour&Woolgar 1986;Cooren et al.2007);銘文也可以以其他形態(tài)存在,標本(“specimens”)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Latour 1987:70)。銘文通過“銘寫機器(inscriptiondevices)”產生。銘寫機器是指“能將實質性物質轉化為圖形或圖表的任何器具或特殊的設備,其所產出的圖形與圖表可供在(實驗室)辦公室區(qū)域的工作人員直接使用”②(Latour&Woolgar 1986:51)。銘寫機器“將物質轉化為書面文件”(ibid.)。根據(jù)以上對銘寫機器的定義,Latour&Woolgar緊接著指出“銘文與轉化成銘文的物質有著直接相關的聯(lián)系”(ibid.)。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銘文”帶有強烈的社會學和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的內涵,與傳統(tǒng)文學理論中“文本”的含義有本質上的差別——生產銘文需要采用科學的方法,運用銘寫機器,將不同的物質集合、轉化,使不同的物質能以二維平面的方式呈現(xiàn)在大眾眼前(參見Latour 1987)。
Latour的利益翻譯ANT模式運轉的前提就是行動者之間的力量不均衡。Latour認為行動者可支配和可利用的資源多少決定了他們各自的力量大?。↙atour 1987);不僅如此,行動者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各有不同的目標或利益訴求(Callon 1986;Latour 1987)。因此,在行動者不能獨立完成目標、獲取利益時,他們會建立新的社會聯(lián)系(Callon 1986),在這個過程中,協(xié)調、整合各自的目標與利益(Callon 1986;Latour 1987);而他們之間力量的差距以及目標和利益的分歧使得組建同盟的過程變得復雜。在(科技)社會學研究領域,Latour(1987)通過對科技生產(包括論文等科研成果產出)的研究,總結了五個利益翻譯ANT模式,用以分析科學生產活動中,社會關系的建立。那么,在翻譯研究領域,我們是否能運用Latour提出的利益翻譯ANT模式,來分析和總結翻譯活動中和譯本生產時,各個翻譯行動者在調節(jié)利益、整合目標、達成目的的過程中構建的翻譯生產行為模式?這些翻譯活動中的翻譯ANT模式與科技生產中的翻譯ANT模式有什么相同或差異?這些異同對翻譯研究會有什么樣的意義與啟示?
目前為止,利益翻譯ANT模式極少被應用于翻譯研究。駱雯雁將利益翻譯ANT模式作為分析翻譯行動者關系變化的模型,以亞瑟·韋利版英譯《西游記》為例,討論了其中各色參與者在譯本出版的過程中,在各自利益與目的不一致、力量差異與身份變化的情況下,如何建立聯(lián)系、建立了何種聯(lián)系,這些聯(lián)系又如何推進了翻譯項目的發(fā)展(Luo 2018,2020)。在此基礎上,駱雯雁總結了韋利版《西游記》英譯出版過程中產生的利益翻譯ANT模式,將它們與Latour的五個模式進行對比,并做了擴充(ibid.)。根據(jù)駱雯雁的研究來看,Latour的利益翻譯ANT模式能用以揭示翻譯行動者之間,如何以利益或目標為導向發(fā)起行動,進而觸發(fā)各自身份、角色與關系的變化。換句話說,這五個模式有助于分析翻譯網(wǎng)絡發(fā)展中,由利益或目標的沖突、和解與合并引發(fā)的權力關系的構建。討論這些關系的構建過程能為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指導下的翻譯過程研究帶來新視角與新突破。然而,目前為止,以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中的利益翻譯ANT模式為指導的實證性案例研究屈指可數(shù),因此,判斷這一模式對翻譯研究是否具有普遍適用性、在多大程度上適用、抑或在何種條件下或作何調整后適用,都需要更多的案例研究才能得出結論。另外,駱雯雁(ibid.)在Latour模式的基礎上總結并提出的翻譯生產中的利益翻譯ANT模式是否具有典型性(即是否在韋利版英譯《西游記》以外的翻譯活動中也有類似的模式存在)、是否有其他模式的存在、它們與Latour提出的利益翻譯ANT模式之異同等研究議題,也需要大量的新的案例研究來支撐。
利益與目標是社會活動產生與發(fā)展的重要驅動力,在社會學領域受到廣泛的關注與研究。翻譯行動者也無一例外主動或被動、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通過翻譯活動實現(xiàn)某些利益與目標。這些翻譯行動者各自擁有什么樣的利益與目的、通過何種方式與途徑在翻譯生產過程中實現(xiàn)各自的利益與目的、這一過程又對翻譯行動者自身、最終的翻譯產品(包括譯本),乃至翻譯作為社會現(xiàn)象本身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通過解答這些問題,我們能更好地理解翻譯的各個參與者怎樣通過調節(jié)各自的、共同的利益與目標,促成翻譯這種特殊社會活動的發(fā)展。理解翻譯行動者復雜交錯的利益與目的,是將翻譯作為一項實際的、現(xiàn)實的、復雜的、受各種翻譯條件、社會條件和歷史條件制約的社會活動加以考量,是將翻譯研究在根本上從傳統(tǒng)的文本框架中③解放出來的突破口之一。此外,在分析翻譯行動者各自的利益與目標如何影響翻譯(譯者翻譯過程、譯本生產過程、翻譯產品)的基礎上,總結翻譯中的利益翻譯ANT模式,有助于從眾多的個案研究中找到普遍模式,總結在利益與目標驅動下,翻譯活動發(fā)展的共性與規(guī)律,這也將為對比翻譯生產與其他社會生產模式的異同提供可能性。將翻譯與其他社會活動作對比(不僅限于利益翻譯ANT模式的對比),能夠加深對翻譯活動作為一類社會活動的理解,有利于我們更深入地探討翻譯活動與其他社會活動相比,存在哪些共性與特殊性,最終將翻譯確立為一類獨特的、重要的社會活動,從而大大擴展翻譯的內涵與邊界,鞏固并提高翻譯與翻譯研究的地位。另一方面,雖然翻譯活動在人類歷史與社會活動中一直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人類學與社會學研究卻較少以翻譯活動為研究對象。在翻譯學領域運用社會學理論開展研究,并將翻譯學的研究發(fā)現(xiàn)與社會學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進行對比與補充,也將有助于兩個研究領域的交流與各自的發(fā)展。
在討論“黑箱”概念以及“黑箱”對研究翻譯文本網(wǎng)絡所具有的特殊的意義時,筆者曾指出,從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的角度來看,翻譯中的文本網(wǎng)絡不僅包含以往研究中最常見的、傳統(tǒng)翻譯學意義上的、兩相對應的源文文本和譯文文本,還涉及大量在翻譯生產過程中產生的“中間文本”和“外圍文本”(Luo 2018,2020;駱雯雁2022)。中間文本主要指在譯本生產過程中,在源文成為最后的譯文成品④前,譯文所呈現(xiàn)的不同狀態(tài);它們與源文和譯文成品直接相關,介于源文與譯文成品之間,在不同的翻譯生產階段有著各自不同的形態(tài)與功能(Luo 2018,2020)。外圍文本主要指行動者在翻譯生產過程中,為了交流信息、保證生產過程的正常運行而生產或借助的文本;它們與源文和譯文不直接相關,在不同的翻譯生產階段可能以同樣的形態(tài)存在或發(fā)揮相似的功能(ibid.)。⑤
“黑箱”概念表明,行動者之間蘊含著豐富的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聯(lián)結,但這種復雜的網(wǎng)絡關系在行動者作為“黑箱”之時(即不被檢查或不受質疑之時),是隱于行動者之后、藏于黑箱之中的(Latour 1987;駱雯雁2022)。研究譯本的生產過程,分析構成譯本(翻譯生產)的行動者網(wǎng)絡,就是打開譯本這個“黑箱”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銘文”這一概念對研究翻譯網(wǎng)絡中的文本這類既關鍵又特殊的行動者大有助益。以下,筆者主要圍繞與“銘文”概念緊密相關的三個問題,討論如何運用“銘文”來研究翻譯網(wǎng)絡中的文本,以及此類研究能給翻譯研究帶來怎樣的研究思路和啟示。
第一個問題:銘文指什么?對應到翻譯研究中,這個問題就成了:翻譯中有可能出現(xiàn)哪些銘文?簡單來說,銘文主要是指集中在文本中、以文本形式存在的物質或資源。這些物質或資源可以是人、物,也可以是各種事實與實驗結果。駱雯雁(Luo 2020)以韋利版英譯《西游記》的生產為個案,對翻譯中的銘文種類進行了梳理。在她看來,韋利版《西游記》翻譯生產過程中所涉及的銘文主要包括以下幾類:譯文文本網(wǎng)絡、源文文本網(wǎng)絡、翻譯參與者之間的書信等等(ibid.)。在梳理譯本生產過程中所產生的各種與譯本有直接聯(lián)系的文本后,駱雯雁發(fā)現(xiàn)翻譯中存在著復雜的譯文文本網(wǎng)絡,大致由譯稿、譯本樣稿、譯本校對稿、初版譯本、不同版本的譯本和基于初版譯本的再譯本組成;它們環(huán)環(huán)相扣、在翻譯生產的不同階段發(fā)揮不同的功能(ibid.:142-147)。同理,亦能推導出翻譯中的源文文本網(wǎng)絡(ibid.:147-149)。
第二個問題:銘文是如何產生的?對應到翻譯研究中,這個問題就成了:翻譯中復雜的、互為關聯(lián)、結成網(wǎng)絡的源文文本⑥、譯文文本、翻譯參與者之間的書信等等是如何產生的?既然銘文由銘寫機器產生,那么翻譯中的銘寫機器是什么、構成如何,又是怎樣運作的呢?需要注意的是,銘文是翻譯生產的最主要產品之一,譯文生產也是翻譯的目的,研究翻譯的銘寫機器,就是研究翻譯中的文本生產機制,屬于對翻譯生產的運行機制的探索。要回答這第二個問題,需要回到行動者和翻譯ANT這兩個基本概念上——找出翻譯行動者(行動者概念),分析他們用什么方法、借助什么工具、通過什么渠道與其他行動者建立聯(lián)系,并調動處于不同時間與空間的各種資源,最終產出包括譯本在內的哪些翻譯產品(廣義的翻譯ANT概念)。在此基礎上,研究者方能總結出翻譯生產的機制,找出翻譯過程中產生的銘文,描述、探討并歸納翻譯的銘寫機器。
第三,銘文有什么特點?對應到翻譯研究中,這個問題就成了:翻譯生產過程中產生的銘文有什么特點?前文已述,銘文最基本的兩個特點就是“可移動”和“不可變”;銘文的其他特點(Latour稱為“優(yōu)勢”)包括“可合并”(“combinable”)以及“可展示”(“presentable”)等等(Latour 1986:18-20)。那么,翻譯過程中產生的銘文,如信件、源文與譯文文本、合同等等,它們身上是如何呈現(xiàn)這些特點的?它們的這些特點為翻譯生產提供了什么幫助?如何促進翻譯活動的進行?又能為我們認識翻譯中的銘文、翻譯生產,以及翻譯本身帶來什么啟發(fā)?翻譯研究在目前為止對這些問題的討論也同樣稀缺。駱雯雁曾經以翻譯項目參與者的書信為例,以銘文“可移動”和“不可變”的兩個基本特性為切入點,從書信銘文推導出韋利英譯項目的特點(Luo 2020:154-158)。翻譯中種類繁多的銘文及其特點(“優(yōu)勢”)、它們對翻譯(產品、過程等)和翻譯研究能產生什么樣的助力和啟發(fā)——這些問題還需要在未來的研究中深入討論。
鑒于目前翻譯研究領域對于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中的利益翻譯ANT模式和銘文兩個概念的關注較少,本文著重對它們進行了介紹,并分析它們在翻譯研究中的應用方法及對翻譯研究的啟示。運用利益翻譯ANT模式(屬于Luo 2018,2020所指狹義的翻譯ANT概念),研究者能夠分析和總結翻譯活動和譯本生產中,各個翻譯行動者在調節(jié)利益、整合目標的過程中構建的翻譯生產行為模式,這有助于我們探索在利益驅動下,翻譯活動發(fā)展的共性與規(guī)律,有利于豐富翻譯的內涵、擴展翻譯研究的邊界。銘文可以幫助研究者分析翻譯過程中產生的文本網(wǎng)絡,以及各個文本在不同的翻譯生產階段呈現(xiàn)的不同形態(tài)、發(fā)揮的不同功能及其在翻譯行動者網(wǎng)絡中的角色與位置;利用翻譯銘文的特點,研究者能更好地探討具體翻譯案例的特點及其發(fā)展狀況。研究者在應用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探索翻譯的社會性內涵時,需要根據(jù)具體案例的需求,選擇適當?shù)母拍钆c觀點,構建合理的理論框架。
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是一個內涵豐富、邏輯自洽、方法齊備、自成系統(tǒng)且不斷發(fā)展的理論體系。翻譯研究若想通過應用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得到發(fā)展,必須首先充分、正確且系統(tǒng)地理解理論;其次,根據(jù)具體研究案例,選擇適合的觀點、概念和方法,并在必要時對它們進行調整;在此基礎上,進行足夠數(shù)量和富有深度的案例研究。尤其重要的是,在理解與應用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的任何一個概念或研究方法時,研究者都需要牢記整個理論的基本邏輯框架、知識觀(認識論)及其在社會學中的位置,將它們看作是一個有機的、密切聯(lián)系的整體,不能孤立、片面、靜止地看待和應用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中的任何一個概念與方法;同時需注意理論的適用范圍,避免隨意跳脫或穿梭于不同的理論的應用或數(shù)據(jù)分析層面(例如微觀與宏觀層面);在嘗試將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中的概念與方法與其他理論中的概念與方法相結合以前,應該首先考慮這種結合是否必要,并對兩者的兼容性作出合理的判斷。筆者希望通過本文與Luo(2018,2020)、駱雯雁(2022),為翻譯研究搭建起一個較為系統(tǒng)的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研究框架,并提出新的研究問題、研究構想和研究方向,為未來的相關研究做好鋪墊、拋磚引玉。
注釋:
①Latour(1986:18-20)總結并分析了銘文的九個“優(yōu)勢”。其中,前兩個優(yōu)勢分別是“可移動”和“不可變”。
②原文:“an inscription device is any item of apparatus or particular configuration of such itemswhich can transformamaterial substance into a figure or diagram which is directly usable by one of the members of the office space”(Latour&Woolgar 1986:51)。
③筆者認為,在翻譯的社會學研究出現(xiàn)以前,絕大多數(shù)翻譯研究都是以文本分析為基礎,以傳統(tǒng)意義上兩相對應的源文和譯文為研究的起點和終點,對于翻譯中的其他要素的研究(例如譯者研究)也幾乎沒有例外。
④此處,“譯文成品”指最終呈現(xiàn)在讀者大眾面前的譯文文本,與“翻譯產品/產出”的含義不同(詳見Luo 2020)。
⑤筆者在論述“中間文本”與“外圍文本”這兩類文本時,皆以翻譯研究中通常所指的源文文本和譯文文本為參照。
⑥此處所指的翻譯過程中的源文文本網(wǎng)絡不僅僅包括翻譯研究中通常所指的源文本。此處源文本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概念,在不同的翻譯生產階段呈現(xiàn)不同的形態(tài)并發(fā)揮不同的功能(Luo 2020:147-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