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樹
(安徽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伽達默爾作為哲學詮釋學的創(chuàng)立者,他使得詮釋學不僅作為方法論、認識論而存在,而且完成了認識論詮釋學到本體論詮釋學的轉向?!墩胬砼c方法》是伽達默爾最重要的著作,該書從對審美意識的批判出發(fā),進而關注自然科學方法以外的哲學、藝術乃至全部精神科學,“教化”是在該書人文主義的幾個主導概念一節(jié)中首先出現(xiàn)的重要概念,理解“教化”對理解精神科學具有重要意義,“要從本體論生存論的意義來理解教化……它既是精神科學的出發(fā)點和基礎,也是人類的一切理解活動得以可能的根本條件”。
伽達默爾認為教化是精神科學的起點,這一概念表現(xiàn)了精神科學賴以存在的要素,因而他將教化視為18世紀最偉大的觀念,在自然科學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時代,伽達默爾試圖為精神科學奠基。那么,對“教化”的研究就成了理解《真理與方法》以及哲學詮釋學的一把鑰匙。
教化(Bildung)一詞有著豐富的歷史淵源,伽達默爾認為它最早起源于中世紀的神秘主義,該詞的意義是古老的“自然造就”(natürliche Bildung),在這里一般指樸素的外在現(xiàn)象,如山脈的形成,經(jīng)過赫爾德的發(fā)展,最終在康德與黑格爾之間完成,教化與修養(yǎng)的概念緊密聯(lián)系起來,那么教化就由古老的“外在”意義進入了“內在”的領域,而威廉·馮·洪堡又進一步意識到修養(yǎng)與教化的差別,他將教化理解成由知識、精神和道德所追求的情感而來,并貫徹到感覺和個性中的情操(Sinnesart)而非修養(yǎng)。洪堡賦予了教化道德倫理和精神的意義,換言之,教化被提升到了超越于修養(yǎng)的更高級和更內在的層面。教化概念是在對自然素質的單純培養(yǎng)的概念的基礎上推導出來的,不同的是,對自然素質的訓練和培養(yǎng)僅僅是達到目的的手段,而教化具有“保存”的功能。教化是一個真正的歷史性的概念,換言之,教化并不只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它既是過程也是結果,所有的教化過程都使人在達到目的的同時,還將教化過程內化了,即在過程中吸收了某些東西保存于自身中。
實際上,伽達默爾對教化的理解主要受到了黑格爾的影響。黑格爾認為教化的一般本質就是“普遍性”,人的教化即脫離直接性和本能性進而獲得理性,從個體的個別性達到普遍性。人之為人就是因為人具有精神屬性,因而教化是人得以存在的前提,伽達默爾正是跟隨黑格爾的腳步,并站在存在論的立場上指出精神科學也是伴隨著教化而產(chǎn)生的,沒有教化過程也就沒有精神,更沒有精神科學。他還將教化區(qū)分成理論教化和實踐教化。理論教化指的就是人超出自身的特殊性,進而提升到普遍性。實踐教化則是指人通過勞動塑造(bilden)了物品的同時,也確立了自身的獨立意識,即塑造了自身?!皠趧又囊庾R的自我感就包含著構成實踐性的教化的一切要素,即放棄欲望的直接性、放棄個人需求和私有利益的直接性,以及對某種普遍性的追求?!睂嵺`教化的重要特征是個人放棄、抑制自身的欲望,同時,它使得個體具有自我的獨立的意識。概言之,無論是理論教化還是實踐教化,其結果都是超越自身的特殊性從而達到普遍性。
在黑格爾對教化闡釋的基礎上,伽達默爾指出:“我們所說的一種普遍的和共同的感覺,實際上就是對教化本質的一種表述,這種表述使得人們聯(lián)想到某種廣闊的歷史關系?!笔艿浇袒囊庾R可以獲得普遍性,這也意味著獲得某種超越性,個體專注于特殊性意味著視域的形成受到了限制,也就沒有進行詮釋的可能,而受到教化使我們能夠敞開自身以獲得更普遍的觀點、具有更多感覺的特質,能夠打破某種限制而進入更廣闊的領域之中,進而形成詮釋者自身的視域,“受到教化的意識可以在一切方面進行活動,它是一種普遍的感覺(ein allgemeiner Sinn)”??梢哉f,教化是我們邁進哲學詮釋學大門所要走的第一步。
共通感(Sensus communis)是伽達默爾在教化之后緊接著提到的人文主義概念,共通感與教化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二者體現(xiàn)了相同的內涵,又為精神科學及哲學詮釋學奠定了基礎。
伽達默爾首先援引了維科對共通感的討論,維柯在捍衛(wèi)人文主義的立場上指出,共通感即共同的感覺,以及人文主義的雄辯理想。維柯認為,修辭學理想具有雙關的意思,它不僅是一門講話的藝術,還意味著講出正確的話,那么,修辭學就不應該被認為是與哲學對立的詭辯術,即它有著雙關的積極意義;現(xiàn)代科學的興起,使得我們缺乏了古代人的智慧以及他們對智慧與口才的培養(yǎng),換言之,現(xiàn)代科學的方法與人文主義是對立的。伽達默爾指出了修辭學對于哲學詮釋學的重要性,他認為詮釋學不該被歸并于邏輯學中,而必須歸溯于古老的修辭學傳統(tǒng),也就是從現(xiàn)代自然科學回到胡塞爾所說的“生活世界”中去,修辭學是說話的能力,而詮釋學則是理解的能力,它們都是與語言密切相關的能力,并且是人的自然能力,“都無須有意識地運用藝術規(guī)則就能完整地形成,只要把自然的天賦與正確的培養(yǎng)和練習結合起來”。梅蘭希頓(Melanchthon)認為,修辭學的學習使人具有了理解和評判講話、長時間的爭論以及書籍和文本的能力,此后修辭學的任務就擴展到了詮釋學。伽達默爾寫道:“現(xiàn)在對于我們來說重要的東西就在于:共通感在這里顯然不僅是指那種存在于一切人之中的普遍能力,而且它同時是指那種導致共同的感覺。”與伽達默爾不同,維科把共通感看作表現(xiàn)一個集團、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或整個人類共同性的具體的而非抽象的普遍性,由此可見,他引用共通感旨在為人文主義進行辯護,乃至為人的生活提供幫助,而伽達默爾則認為共通感乃是認識精神科學、理解文本的重要基礎,共通感是理解與解釋的前提。
此外,共通感是被造就而成的。維柯指出,共通感不是靠真實的東西而是由或然的東西里培育起來的,它是“在所有人中存在的一種對于合理事物和公共福利的感覺,而且更多的還是一種通過生活的共同性而獲得”。伽達默爾認為這種思想與斯多葛派的共同觀念(Koinai ennoiai)相似,有著天賦人權的特色,也就是說,維柯認為共通感是自然造就的。伽達默爾不僅將共通感與社會習俗聯(lián)系在一起,還認為共通感與教化也是密不可分的,把給定的特殊的東西歸結于一般普遍的東西,這樣一種概括的能力的形成是以社會習俗為前提的,需要對具體事物有所把握并能適應社會習俗。換言之,共通感就是在對社會習俗適應的過程中逐漸養(yǎng)成的,同時,對社會習俗的適應實際上就是接受教養(yǎng)。因而我們可以認為,共通感是在教化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共通感是社會地養(yǎng)成的一種‘導致共同性的感覺’,更確切地說,‘共通感’乃是在人類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教化’下培育起來的”。教化實際上就是培養(yǎng)共通感。
“教化”與“共通感”都蘊含著普遍性的意義,并且這種意義不是自然的而是與精神科學相關聯(lián)的,教化是以普遍、共同的感覺為目的并與精神、理性、倫理有關的概念,而這共同的感覺就是共通感,共通感就是由社會教化而來的。事實上,教化與共通感是精神科學誕生以及我們得以認識精神科學的基礎。精神科學是教化的產(chǎn)物,而對精神科學的研究又是建立在共通感概念的基礎上的,“因為精神科學的對象、人的道德的和歷史的存在,正如它們在人的行為和活動中所變現(xiàn)的,本身就是被共通感所根本規(guī)定的”。伽達默爾之所以重視“教化”與“共通感”,還在于教化與共通感使詮釋與理解成為可能。我們知道,伽達默爾受到海德格爾的啟發(fā),詮釋學在他那里不再是追尋作者原意,他重視的是人的存在,理解的結果是詮釋者的視域與作者的視域相融合,而正是教化打破了詮釋者自身的限制,使其獲得了視域,這才讓“視域融合”成為可能。此外,在詮釋活動中存在著時空中的間距,“‘共通感’為理解過程中的‘視界’(又譯作視域)融合提供了基本的平臺。能夠相互融合的視界,一定是具有某種共同性的視界”。在這里,共通感的功能類似于語言,正是由于共同的感覺的存在,不同地域、處于不同歷史時期的人才有可能相互理解。
伽達默爾認為由社會教化而來的獲得共通感的過程,即由具體到普遍的過程,就是為了謀求正確的事物,完成這一過程需要對具體情況的掌握和社會習俗上的適應。那么,教化的過程就是實踐的過程,而實踐的目的則是謀求正確的事物,并且這一過程是以社會習俗的存在為前提的。伽達默爾將社會習俗的存在與實踐智慧(phronesis)聯(lián)系起來,正是實踐智慧所具有的道德品性使社會習俗的存在成為可能——實踐智慧對社會習俗有著規(guī)定作用,而這種規(guī)定性又是以實踐智慧的道德品性為基礎的,即這種道德品性使得人們能夠區(qū)分正確與不應當做的事情。因而,教化的過程因其目的是正確的事物,也具有了倫理的意蘊。
教化在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中有著重要的作用,哲學詮釋學也被稱為實踐哲學,而實踐哲學的核心就是“實踐智慧”,實踐智慧是貫穿伽達默爾實踐哲學的核心,伽達默爾在早期就對古希臘哲學極為重視,他在《實踐知識》中對亞里士多德的實踐智慧概念進行了闡述。實踐智慧在古希臘是與理論智慧相對的,是與思想、理智相關的活動,是思慮后做出的好的行為。依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實踐智慧的最終目的就是靈魂合德性的實現(xiàn)活動。具有實踐智慧的人必然是具有德性的人,實踐智慧的目的是善,它能明察什么對自己和他人是善的,能使人在生活中慎思明辨。實踐如果沒有倫理德性確保其目的正確,則會造成危害,因而目的是否具有合德性是至關重要的,以此為前提,再通過理智來選擇實現(xiàn)目的的最好手段。在實現(xiàn)活動的過程中,倫理德性可以保證目的的正確,實踐智慧則使我們采取實現(xiàn)目的的正確手段,實踐智慧作為一種好的活動,它所尋求的目的是最高的幸福,因此必須保證其目的的正確。
倫理(Ethos)在希臘,是一個與風俗、文化、社會相關的概念,倫理在希臘的意義與“共通感”的培養(yǎng)極為相似,二者都與習俗密切相關。“倫理學(Ethik)這一概念在名稱上就指明了亞里士多德是把善建立在習行(übung)和‘Ethos’(習俗)基礎之上的這一關系。”倫理的善總是在社會意義上的,因為希臘的城邦是一個完整的共同體,城邦的成員對倫理的理解也是從共同體出發(fā)的。倫理是最為共同的內在于我們所有人的客觀的信念,是構成我們生活制度的東西的總概念。教化是向他者敞開自身進而超越自身向普遍性提升的過程,具有實踐智慧的人能夠在面對具體情況的處境中做出正確的合德性的選擇,這正是具有“共通感”的人才能有的能力。此外,無論是倫理的最初意義還是作為實踐哲學的核心“實踐智慧”的本質要求,都需要達到普遍性、共同性。亞里士多德曾指出:“理智德性主要通過教導而產(chǎn)生和發(fā)展?!眰惱淼滦约炔皇窍忍斓模膊皇峭耆筇煨纬傻?,而是我們擁有了接受德性的能力,并通過培養(yǎng)而成為習慣,進而使得這種能力得到完善??梢?,倫理德性與實踐智慧的培養(yǎng)都離不開教化。
格朗丹指出:“教化概念與超越簡單特殊性、提升到普遍性相聯(lián)系……給他帶來問題的不是普遍主義,而是知性主義——因此,未被承認的知性主義——旨在使道德行為的正確性依賴于對抽象規(guī)范的認知。”伽達默爾的觀點與康德相似,他理解的教化概念與康德的絕對命令都要求達到普遍性,伽達默爾反對的是將道德倫理限定在抽象知性的范圍內,他認為道德倫理不是抽象的、客觀的知識,而是實踐的。倫理行為追求的是善,康德認為善的行為應當是無條件的,在這一點上,伽達默爾可能更同意亞里士多德的觀點,亞氏理解的作為目的的善并不是共相的善,而是具體的善。蘇格拉底將知識等同于善,并訴諸對話(實踐)的方式獲得關于善的知識。伽達默爾同樣傾向于認為善是關于實踐的知識而非抽象的知識,他看重的是人面對具體情況的能力,因為倫理德性是在社會共同體中通過教化培養(yǎng)發(fā)展起來的,受到教化的人能面對具體情況做出合德性的選擇,這種能夠面對或然的東西(具體情況)的能力顯然是由實踐活動教化而來的,因其具有普遍性并以正確的事物為目的,因而必然是好的能力,普遍存在的不合乎德性的能力是不能想象的。毫無疑問,教化概念包含著深刻的倫理意蘊。此外,人通過教化獲得普遍性從而進入精神科學的領域,同時,教化的最終目的又要求我們有面對具體情況的能力,這印證了教化的結果既達到了普遍性又保存了特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