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胡大可
真快,我干新聞18年了。
一直沒挪地方,就在錢江晚報。念茲在茲,報社惠我良多。
剛進報社的時候,一位老記者就和我說:“采訪不要電話打打?!?/p>
當我干了五六年之后,又有前輩和我說:“不要網(wǎng)上查查?!?/p>
最近這兩年,我聽得最多的就是:“不要手機刷刷。”
這三個不同時代的“不要”,都樸素地表達了一致的觀點:做新聞不能要“二手貨”,扎根基層,深入現(xiàn)場,才能做出好稿子。
不管以后媒體形態(tài)會發(fā)生什么變化,這是新聞人永恒的追求,不會改變。要說18年記者生涯的收獲,這就是最大的收獲。它讓我看到了活生生的大眾,看到了豐富的社會百態(tài),也由此記錄下了社會的變遷。
我的老師柏建斌是一位資深公安線記者,他對現(xiàn)場的追求是很高的,這也深深地影響了我。進報社之初,我和柏老師與杭州市公安局策劃出了“夜巡杭城”欄目。每個周五和周六的晚上,我們會選擇杭州兩個派出所進行親歷式蹲點報道,和民警一起出警,一起巡邏,每次都是從晚上8點至深夜甚至凌晨。應該說,這樣的親歷式蹲點報道是比較辛苦的,但我還是樂此不疲,因為這實在是一個挖之不竭的“新聞富礦”。派出所是了解、理解和深入社會生活的一個最好窗口,社區(qū)生活和社會治安都可以通過其切入了解。
杭州郵電路上的湖濱派出所是我們去得最多的,也和當時的夜巡民警隋瑞福成了好友。通過我們的報道,隋瑞福被評為杭州市十佳親民警察,乃至他主導的夜巡工作被杭州公安命名為“隋瑞福工作法”在全市公安系統(tǒng)推廣。這是后話。
隋瑞福夜巡極有特色。他帶領著協(xié)輔警隊員將當時杭州最熱鬧的湖濱轄區(qū)分成三個區(qū)塊,每個區(qū)塊有帶班隊長,采用步巡和車巡(自行車)結合的方式在街面上展開便衣巡邏。他自己開一輛便車,也不停地在轄區(qū)轉悠。
他們被市民親切地稱為“武工隊”。別小看這支“武工隊”,真的很厲害,當年他們一年抓捕的現(xiàn)行違法犯罪嫌疑人數(shù)量在全市名列前茅。因為長期蹲點采訪,我也常常成為“武工隊”的一員。只要去這個點,我會特意不帶筆和采訪本,穿著也盡量不顯眼。起碼有三次,我和“武工隊”在街頭抓了現(xiàn)行違法犯罪嫌疑人。有一年夏天,我和隋瑞福巡邏至東坡路附近。那時這里還不是步行街,停著很多自行車和少量的電動車。相隔50米,隋瑞福第一時間感覺街頭有個年輕男子“不舒服”。在業(yè)內,“不舒服”的意思是有嫌疑。隋瑞福當時的解釋是,這個男子走路不看路,就看路邊的自行車。
這句話一說,我和攝影記者第一時間把相機對準了男子。隋瑞福小心地調度著,在對講機里叫來了多位隊員,讓他們站定了各個點位。
我們悄悄推進到20米的一個拐角處繼續(xù)觀察。
果然,男子出手偷車了,正要離開的時候,隊員們一擁而上。恰在此時,我和攝影記者趕到,男子慌不擇路,從邊上綠化帶里拔起一叢雜草朝我們扔了過來。這個鏡頭被定格,第二天見報,引起業(yè)內一致好評。總結起來,就是著名戰(zhàn)地記者卡帕的那句話:如果照片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
如果“電話打打”,電話和材料中有的只是:隋瑞福,男,1968年出生,湖濱派出所民警……18年里,我采寫的親歷報道有許多,比如我還親歷過法醫(yī)解剖,解剖室在殯儀館深處,法醫(yī)是一位在一線十多年的女民警……從而寫出了這位民警豐富多彩的別樣人生。
2010年,我和同事采寫的《是誰,支撐著她們走到今天(系列報道)》獲得趙超構新聞獎特稿獎。這組報道采寫的是時任杭州濱江公安分局刑偵大隊副大隊長吳仁賢和同事們義助三孤女的感人事跡。
這個線索的取得是偶然,也是必然。
當時,濱江警方破獲了一起失足婦女遇害案。按照常規(guī),警方通報案情之后,即可馬上回去寫稿。我沒有,按照自己的習慣,又一次留下來和專案組民警聊天。每次警方有新聞通報會,我總是喜歡“早到晚退”,在通報會開始之前和結束之后,我總是會找民警聊天。事實證明,這樣的聊天往往會出東西,小則通報會里沒提到的案件細節(jié),大則重要的新聞線索。
這一次,我遇到了“大魚”。
吳仁賢在聊天中無意提起,除了奶奶,失足婦女家里沒大人了。三個年幼的女兒誰來養(yǎng)呢?“喏,我們區(qū)里有個企業(yè)家,我也和他說了,我和他一起捐了一點……”他講到這里,我眼睛一亮。
親歷法醫(yī)解剖報道
吳仁賢說,此事和案件無關,所以剛才通報的時候沒有講。我暗自慶幸……于是,我立刻開始重新采訪,我認為辦案民警關愛被害人家屬的事情,比破案本身更有新聞價值。很快,第一篇報道《悲劇引出溫情故事,杭州民警義助三孤女》刊發(fā)了。后續(xù),我時不時和吳仁賢聯(lián)系,得知他從此就和三孤女結對了。后來他和同事成立了基金會,決定一直資助三個孩子,直到她們大學畢業(yè)。
我和同事的報道一篇接著一篇,幾年不斷,這成為了一組非常真實且感人的典型報道。
這一招,在擔任部主任之后,我也教給了不少新記者。讓我開心的是,他們真的從新聞通報會“早到晚退”的習慣中摸到了線索。如果說一個好記者是絕對不滿足于通稿的話,這個習慣就是一個不錯的抓手。
同樣具有說服力的延續(xù)報道還有我們和杭州警方合作,持續(xù)16年之久的親民警察評選系列報道。2020年,《杭州市十佳親民警察評選》榮膺浙江新聞獎社會活動獎。其他暫且不說,這組報道的緣起也是與民警“課余時間”聊天時聊出來的。
“小時小店”這組報道最近剛剛榮獲中國新聞獎三等獎。這是錢江晚報全媒體杭州新聞中心舉全中心之力,從部主任到記者全體長期調查采訪的心血之作。我們堅持了兩年,調查杭州街頭的百家小店,尤其對疫情之下小店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深入走訪。
2022年上半年,我在和杭州市殘聯(lián)一位工作人員聊天的時候,得到了一個線索:艮園小區(qū)里有一個“無聲攝影工作室”,疫情之后面臨困境。我會一點手語,就去見了工作室主理人鄭正啟。通過手語和寫字板,我完成了這一次特殊的調研。工作室由三位聽障者組成,唯有女主理人王盛蕾還有一點殘余聽力,每次都需要她和客戶溝通,然后再用手語告知完全沒有聽力的攝影師鄭正啟和攝像師管升聲。疫情之下,他們接不到單子,面臨困境。實際上,他們的水平都很高。我嘗試著把他們拍的圖片和視頻發(fā)到朋友圈,每每引起點贊一片。聽障攝影攝像師缺的不是本事,而是機會。
我把這個案例寫進了調查報告之后,很多兄弟媒體也跟進報道。助殘日當天,央視《新聞聯(lián)播》刊播的《【奮進新征程建功新時代·偉大變革】我國殘疾人事業(yè)取得歷史性成就》通訊中,把鏡頭對準了他們。以此為契機,我又跟進了多篇報道。最直接的效果就是,工作室的訂單開始多起來了,三位主理人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之后,我還從鄭正啟這里得到了很多線索,陸續(xù)采寫了不少殘疾人報道。
采訪小時小店
后續(xù),我們給“小時小店”做的溫暖、硬核的公益廣告,很快在朋友圈刷屏。有小店意外接到來自北京的訂單,沉寂的客戶微信群又熱鬧起來;有小店一日多了數(shù)十單外賣訂單,有顧客特別留言:看到錢江晚報的報道來下單……幾天前,手語姐姐烘焙坊主理人霞姐特意給我送來了一盒餅干。她微笑著用手語說,她的餅干都有名字,有的叫“謝謝”,有的叫“勝利”。
這樣的新聞線索,這樣的采訪體驗,這樣的系列調查,不可能在網(wǎng)上搜到同款。只有我們采訪成文了,才會在網(wǎng)上出現(xiàn)相關鏈接。記者要做的就是給網(wǎng)上增添正能量鏈接,而不是反向尋找“別人嚼過的饃”。
毫無疑問,媒體融合已成趨勢,它要求包括機制、內容和聯(lián)接方面的全方位創(chuàng)新,要求記者善于運用圖文和視頻直播等等,但無論如何,作為融媒體時代的記者,對于新聞報道一定是要求更快、更準確,也同時更要強調專業(yè)與深度,從這一點上來說,深耕條線顯得更加重要。
這一點如何實現(xiàn)?我覺得還是要回到我在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八個字:扎根基層,深入現(xiàn)場。
這些技能你get了嗎?
■ 蹲點是個笨辦法,但是有效。你需要的是耐心,也許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蹲點一無所獲,但第四次就有了。蹲點是加深你與線口連接最好的辦法。
■ 新聞發(fā)布會如何在同題作文中勝人一籌?辦法是“早到遲退”。提前半個小時到達發(fā)布會現(xiàn)場,和發(fā)布人聊聊天,往往會有一些獨家線索在里面。
■ 記者要擅長聊天,和各行各業(yè)的人聊天,一定要有好奇心。好奇心是挖掘新聞最大的利器,而聊天水準決定著你得到線索的廣度和深度。不要成為“社恐”,記者應該是彬彬有禮的“社?!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