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峪溝、克孜爾壁畫“毗舍離喪子緣”
——兼議龜茲壁畫研究的局限與可能

任平山

（西南交通大學 建筑學院，四川 成都 610031）

一、吐峪溝相關(guān)壁畫

1906年12月31日至1907年1月11日，格倫威德爾考察吐峪溝，在所謂“目支鄰陀龍王洞”看到一些保存較好的壁畫。“目支鄰陀龍王洞”即現(xiàn)編吐峪溝第38窟。這是一個中心柱窟，前室很大，主室空間相對于前室而言，結(jié)構(gòu)上退縮成為比后室甬道略寬的“中心柱前甬道”。對這一變化產(chǎn)生影響的一個重要因素在于主室空間采用橫券頂，而非典型克孜爾中心柱窟主室的縱券頂。在主室左側(cè)壁的半圓形端面下方，原有六幅方形壁畫（上中下三欄，每欄兩幅），中間一欄可以辨識為“阿育王施土”故事。格倫威德爾對于下欄圖像中的一幅描述道：中間為面向左的佛陀；佛陀左膝下方為三個哭泣的婦女，其中坐在中間的最老者正在揭開一個箱蓋，箱子里露出死亡童子的頭部；佛陀右膝下方為金剛，手持棒形金剛杵；佛陀左右圍繞者為十個雙手合十的坐姿比丘，只有左上方一人用布裹著身體，右上方外側(cè)比丘的雙肩后邊還有火焰。相關(guān)考古報告為這幅壁畫佛陀下方的金剛（圖1圖片出處 ：圖1、圖2，Grünwedel Albert, ,Berlin: G.Reimer,1912, p327；圖3，中國壁畫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美術(shù)分類全集·中國新疆壁畫全集2·克孜爾》,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新疆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1995年，第16頁；圖4、圖5，新疆文管委、克孜爾文管所、北京大學考古系《中國石窟·克孜爾石窟·第二卷》，文物出版社，1996年，圖54、101（本文圖5為筆者據(jù)該書圖101重繪）；圖6，中國新疆壁畫藝術(shù)編輯委員會《中國新疆壁畫藝術(shù)·第三卷·克孜爾石窟（三）》，新疆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2009年，第159頁；圖7，新疆文管委、克孜爾文管所、北京大學考古系《中國石窟·克孜爾石窟·第三卷》，文物出版社，1997年，圖55。）及婦女（圖2）分別繪制了線描圖。

圖1 吐峪溝第38窟金剛，格倫威德爾繪

圖2 吐峪溝第38窟婦女，格倫威德爾繪

圖3 克孜爾第34窟券頂菱格

圖4 克孜爾第80窟券頂菱格

盡管這幅壁畫現(xiàn)已不存，格倫威德爾的描述相對清楚地呈現(xiàn)了圖像人物構(gòu)成。參考新疆佛教壁畫的普遍經(jīng)驗，不難判斷，這幅壁畫依據(jù)了佛像居中、密跡金剛旁邊護法的說法圖慣例，佛陀左側(cè)三個女子面對箱函中人頭的場景則是這幅圖像的敘事核心。

格倫威德爾的線描圖清楚呈現(xiàn)了容器上方略扁的錐形盒蓋?？梢酝茢啾诋嬎L為一圓柱形的木制箱盒，類似龜茲出土舍利盒的放大版?？脊艌蟾鏇]有闡釋圖像主題。隨著壁畫消失，此圖學界罕有提及。

二、克孜爾相關(guān)壁畫

賈應逸在文章中談道：吐峪溝第38窟主室大幅因緣佛傳圖內(nèi)容與構(gòu)圖都和龜茲同類壁畫相似，地色用冷調(diào)，優(yōu)雅莊重，也受龜茲影響，應該是公元6世紀麹氏王朝早期遺存。9世紀后半葉回鶻人又維修彩繪了左甬道，因而碳十四測定該甬道年代為1130±70年，或1100±70年，至今修理痕跡仍十分明顯。侯世新、趙麗婭等學者也關(guān)注過吐峪溝石窟與龜茲藝術(shù)的關(guān)聯(lián)。

克孜爾第34、80、104窟有一類壁畫與吐峪溝第38窟壁畫相似，均描繪一個俗裝女子坐在佛陀身邊，兩人前方是一個打開的箱盒，盒中露出三四個人頭。在克孜爾石窟，此類圖像均以券頂小幅菱格畫的形式呈現(xiàn)，場景局促，人物較少，應該是吐峪溝同題材壁畫的簡化版。

克孜爾第34窟壁畫中，雙錐形箱蓋揭開一半，露出里面四個人頭。女子坐在箱函前面，一手托腮，陷入沉思。（圖3）克孜爾第80窟相關(guān)壁畫沒有描繪箱蓋，但藤條編制的箱體紋路清晰。箱子里面露出三張人臉，戴著漂亮的男式頭巾。俗裝女子平靜地雙手合十，禮拜世尊。（圖4）克孜爾第104窟相關(guān)菱格嚴重破損，敘事核心部分幸得保留。放在佛座前的箱子和第80窟類似，里面的人臉繪制草率。俗裝女子仍然坐在佛陀左側(cè)的位置，她左手抱頭，右手撫臉，作驚呼狀。（圖5）這種情態(tài)和克孜爾第34、80窟女子相對平靜的狀態(tài)形成鮮明對比，但在格倫威德爾臨摹的吐峪溝第38窟的三位女子中，可以看到類似表現(xiàn)。

圖5 克孜爾第104窟券頂菱格，任平山繪

上述四種圖像，盡管女子姿態(tài)略有差異，但都出現(xiàn)佛陀和女子面對人頭箱函之景。筆者認為，此類圖像應當命名為“毗舍離喪子緣”。具體內(nèi)容可參考《賢愚經(jīng)》毗舍離領(lǐng)悟佛法、喪子無怨之事。

三、故事概要

《賢愚經(jīng)·梨耆彌七子品》近五千字，按照毗舍離生平，講述許多小故事。依敘事結(jié)構(gòu)，可歸納為治家、助國、喪子、因緣四個部分。

1.毗舍離賢德聰慧，治家有方

少女毗舍離賢德聰慧，與舍衛(wèi)國大臣梨耆彌第七子定下婚約。毗舍離告別母親，隨梨耆彌回歸舍衛(wèi)國，一路逢兇化吉，展現(xiàn)出超人的智慧和良善的品性。梨耆彌將家中大小事務(wù)托付給她管理。

2.毗舍離機智退敵，國王敬佩

在毗舍離幫助下，梨耆彌種植粳米治愈王后，并多次為波斯匿王解決難題，妥善應對敵國試探。當波斯匿王知道所有對策都來自梨耆彌兒媳時，與毗舍離結(jié)為兄妹。

3.奸人陷害，國王斬殺毗舍離三十二子

毗舍離生三十二卵，孵化后全部長成勇士，力敵千夫。毗舍離常常請佛說法，合家眷屬得須陀洹，唯其小兒未獲道跡，因沖突將輔相之子丟入溝壑。輔相圖謀報復，以三十二支暗藏匕首的鑲寶馬鞭贈予毗舍離三十二子，伺機舉報三十二子謀反。波斯匿王聽信讒言，以暗藏利刃之罪，將三十二子全部斬首。毗舍離聽聞佛法，了斷生死，見子首級，不生仇恨。

4.佛說毗舍離三十二子因緣

三十二子妻族怨憤不平，軍眾云集，圍攻波斯匿王?！皶r王恐怖，退向佛所”。佛應阿難問詢，講述三十二子因緣。軍眾聽法，平息怨恨。

佛告阿難：“乃往過去久遠世時，此三十二人，共為親友，相與言議，盜他一牛。彼時國中，有一老母，無有子息，單窮困厄。時諸偷兒，往詣其舍，欲共殺牛。老母歡喜，為辦薪水煮熟之具。臨下刀時牛跪丐命，諸人意盛，必欲殺之。牛便結(jié)誓：‘汝今殺我，將來之世，我不置汝，正使得道，猶不相放?！⑹囊丫?，便為所殺。諸人燒煮，競共啖之。老母因次，亦得飽滿，欣悅而言：‘由來安客，今日最善。’”

佛告阿難：“爾時牛者，今波斯匿王是。爾時盜牛人者，今毗舍離三十二子是。爾時老母者，今毗舍離是。由此果報，五百世中，常為所殺，乃至于今。彼時老母，由助喜故，五百世中，常

為作母，極懷懊惱，今值我時，始獲道證?！?/p>

四、圖像釋讀

文圖對讀，克孜爾及吐峪溝相關(guān)壁畫可以對應毗舍離故事第四部分。波斯匿王斬殺三十二子，故事由此進入高潮?！顿t愚經(jīng)》寫道：

是時國法，見王之時，禮不帶刀。于是輔相已見納受而常秉執(zhí)，便向國王深譖讒之……王即索看，果如所言，王意便信，謂必為然。選擇力士，安在宮內(nèi)，一一召喚，于里殺之。以三十二頭，盛著一函，系縛封印，送與其妹。

波斯匿王命人將三十二顆頭顱盛放于函中，捆扎封印，送給毗舍離。前述圖像中，露出人頭的箱盒當即為此。吐峪溝第38窟、克孜爾第34窟壁畫在人頭上方繪出盒蓋，再現(xiàn)“系縛封印”之函器被打開的瞬間。

器具內(nèi)排列頭顱的圖像，另見于龜茲壁畫“月光王施頭本生”。月光王樂善好施，敵國遣一婆羅門，假意乞求月光王人頭。相關(guān)圖像一般描繪月光王系發(fā)于樹，任憑婆羅門揮劍斬首之景。但克孜爾第17窟、第186窟（德藏MIKⅢ8852）、第206窟（德藏MIKⅢ8887）壁畫，在月光王和婆羅門旁邊繪制了一個手捧托盤的仆從，盤子上面盛放若干人頭。（圖6）其意，如《賢愚經(jīng)》載：“（月光王）于此樹下，曾以九百九十九頭以用布施。今施此頭，便當滿千。舍此頭已，檀便滿具”。

圖6 克孜爾第206窟《月光王施頭本生》

毗舍離故事中，母親見到兒子頭顱，作何反應？《賢愚經(jīng)》寫道：

當于是日，其毗舍離，請佛及僧就家供養(yǎng)，見王送函，謂為致供來相助辦，便欲開看。世尊告曰：“且住勿解，須待食竟?！笔筹栆延?，便命令坐，為其說法：“此身無常，苦空無我，生多危懼，不得久立，眾惱纏縛，辛酸難計，恩愛別離互相悲戀，唐困身識，于道無益。唯有智者，能解此惡。”時毗舍離，霍然情悟，得阿那含道，歡喜合掌，白世尊言：唯垂矜愍！……世尊去后，開函視之，三十二頭，悉在函中，由愛斷故，不生懊惱，但作是言：“痛哉悲哉！人生有死，不得長久，驅(qū)馳五道，何若乃爾？”

佛陀為毗舍離闡述了諸法無常的道理，毗舍離原本聰慧，聽聞佛法，明悟得道。

克孜爾第80窟壁畫中，俗裝女子合十禮拜佛陀，即如文本所云“時毗舍離，霍然情悟，得阿那含道，歡喜合掌，白世尊言：唯垂矜愍”。吐峪溝第38窟、克孜爾第104窟圖中女子呈現(xiàn)為驚訝、“痛哉悲哉”之狀。而與《賢愚經(jīng)》描述最為吻合的是克孜爾第34窟女子——佛陀說法離去，毗舍離開啟封函，看見三十二子頭顱，托腮陷入沉思。智慧之人很快由眼前的苦難，進入到對佛法的觀察中。

克孜爾第188窟是一個縱券頂方形窟，正壁及側(cè)壁皆繪立佛并列之像。正壁上方半圓形端面壁畫一側(cè)被人切割，下落不明。余下部分可清楚地辨識出佛陀及其右側(cè)人物。佛陀居中而坐——這是龜茲石窟佛說法圖的標準樣式——一側(cè)是合十禮佛的王者夫婦，及手捧王冠或持華蓋的仆從。（圖7）由于壁畫一半缺失，主題難以確定。仔細觀察，可辨識出佛座前有某種器物，其上盛列五個人頭（原圖也許更多）。雖然無法證實，但不排除坐佛左側(cè)被剝?nèi)〔糠秩缟鲜霰诋嬆菢?，繪制毗舍離開函瞬間。如是，則佛右側(cè)禮佛王者只能是故事中的波斯匿王了?！顿t愚經(jīng)》中毗舍離故事的第四部分，毗舍離三十二子之妻族聞訊集合兵馬圍攻波斯匿王，“時王恐怖，退向佛所”，佛陀講述波斯匿王、毗舍離及三十二子的往事因緣，化解了危機。

圖7 克孜爾第188窟正壁上方半圓端面

五、龜茲壁畫研究的局限與可能

公元4—7世紀，龜茲人主要信奉小乘佛教，間或也有大乘信仰。同樣以石窟眾多、壁畫精美著稱，龜茲壁畫卻不比敦煌——龜茲揭示壁畫內(nèi)容的題記甚少，史料文獻亦寥寥無幾，考古發(fā)掘所獲文書更是片麟半爪。故而考證龜茲壁畫，參考漢譯佛典實出無奈，是為常態(tài)。

用漢譯佛典釋讀龜茲壁畫，弊端十分明顯。龜茲石窟的開鑿者和漢譯三藏的閱讀者不是同一群人，讀者難免對使用漢譯文本的合理性抱持懷疑態(tài)度。即便文本能夠詮釋圖像，典籍與壁畫也只是間接的親緣關(guān)系。但此項工作仍很重要。首先，作為考古研究的基礎(chǔ)，壁畫釋讀一直是龜茲學的瓶頸，一個石窟半數(shù)壁畫主題不明。盲人摸象的情況下，即便文獻不盡可靠，倘能解釋圖像，后續(xù)研究便能有的放矢地展開。其次，不同佛經(jīng)對于同一故事的記述常常存在差異，對照壁畫情節(jié)，有時能夠辨別出文本與圖像的親疏關(guān)系。如果相關(guān)文本在若干佛經(jīng)中描述一致，那么不同部派的典籍，哪一種和壁畫的關(guān)系密切呢？這就需要通過較多主題的圖文對照來完成統(tǒng)計。丁明夷、馬世長、雄西《克孜爾石窟的佛傳壁畫》一文集前期研究之大成，統(tǒng)計已知壁畫主題在16種漢譯佛經(jīng)中的見存數(shù)，認為相關(guān)佛傳壁畫的題材大多見于漢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和《佛本行集經(jīng)》，其次為《普曜經(jīng)》《方廣大莊嚴經(jīng)》《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和《過去現(xiàn)在因果經(jīng)》等。而有關(guān)佛涅槃的事跡，僅見于《毗奈耶雜事》《長阿含·游行經(jīng)》及《中阿含經(jīng)》等幾種經(jīng)律。該文不僅依據(jù)漢譯佛經(jīng)有效釋讀了許多壁畫，也根據(jù)佛經(jīng)與壁畫的遠近關(guān)系，論證了小乘部派對于龜茲壁畫的影響。其結(jié)論也許并不完美，相關(guān)思路卻為龜茲壁畫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后來研究進展較緩，蓋因主題不明的壁畫依舊很多。破譯這些探索百年不得其解的圖像也就成為龜茲石窟研究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和最為有趣之處。

晚生后學仿效跟進，偶有突破，只能以點滴個案呈現(xiàn)。破譯壁畫過程中，盡量多地收集文本，相互比較，一來是對文圖親疏關(guān)系沒有把握，二來也求積少成多，為將來的宏觀統(tǒng)計做準備。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類似《眾許摩訶帝經(jīng)》這樣較晚譯出的佛經(jīng)，只要能夠合理地闡釋圖像，筆者認為也不妨一用。不能因為漢譯佛經(jīng)時間略晚，就認定相應的思想沒有在龜茲流傳。另一方面，以本文“毗舍離喪子緣”壁畫研究為例，雖在《賢愚經(jīng)》中找到對應，筆者卻深感不安——故事可能也在其他佛經(jīng)中被描述，只是我沒有讀到。

梵文、巴利文三藏當然是重要的參考資源。如克孜爾第179窟壁畫《大象和鵪鶉》，故事依據(jù)巴利文佛經(jīng)得以闡釋，而尚未在古代漢譯三藏中找到對應內(nèi)容。但就龜茲壁畫而言，這種情況很少發(fā)生。海外學界近年依據(jù)梵文和巴利文佛經(jīng)破譯了一些壁畫，對照整理，可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內(nèi)容漢譯佛經(jīng)都有。就破譯龜茲壁畫的效率而言，梵文、巴利文三藏尚未顯示出特別的優(yōu)勢。

古代龜茲和印度佛教關(guān)系密切，僧團有時使用梵語。但除少量龜茲出土文書印證了這一推斷，哪些梵經(jīng)傳入龜茲，哪些沒有，仍然存在討論空間。在這個意義上，通過梵文、巴利文佛經(jīng)比對龜茲壁畫，也存在和漢譯佛經(jīng)同樣的問題。佛經(jīng)相關(guān)性研究和壁畫破譯工作需要同步展開。另一方面，現(xiàn)存梵文、巴利文文獻并不代表佛教文化的全部。另一些跡象表明犍陀羅語在佛教初傳中亞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大概也有漢譯佛經(jīng)保存敘事，而梵經(jīng)遺失的情況。又或可試想，如果某梵文和漢文文本都可以釋讀某畫，但此梵經(jīng)未傳入龜茲，而漢經(jīng)卻由新疆地區(qū)攜來翻譯，則后者和壁畫的關(guān)系應當更近。

《賢愚經(jīng)》和龜茲壁畫總體契合度極高。同一故事在《賢愚經(jīng)》和其他佛經(jīng)文本均有記述時，《賢愚經(jīng)》時常體現(xiàn)出與圖像更為匹配的細節(jié)特征?！冻鋈赜浖访鞔_記述，漢僧八人遠赴于闐，參加般遮于瑟會。此佛教盛會部派云集，三藏諸學講經(jīng)說律。八人分別耳聽筆錄，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445年）于高昌整理編輯成冊，是為《賢愚經(jīng)》。簡而言之，《賢愚經(jīng)》是一部公元5世紀在新疆流傳的佛教故事集成，時間地點皆與龜茲相近，經(jīng)中內(nèi)容與克孜爾壁畫相互匹配也就不難理解了。反過來想，龜茲，乃至印度，顯然不曾有過梵文或巴利文《賢愚經(jīng)》。這即說明了漢譯佛經(jīng)的重要性，也啟示我們現(xiàn)有佛經(jīng)文本與石窟壁畫的關(guān)聯(lián)度可能本來就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直接——就像《賢愚經(jīng)》的編撰過程一樣，許多情況下石窟營造并非刻板地照搬佛經(jīng)，而是在民間文化參與下自成體系。

珍稀的石窟題刻和出土文書，代表佛教文化輸入源的梵經(jīng)，以及信息量巨大的漢譯三藏，三種資源各有優(yōu)劣。理想狀態(tài)應該是三個領(lǐng)域的龜茲壁畫研究齊頭并進，相互參照。

龜茲石窟開鑿及壁畫裝飾包含了十分復雜的動機，其中固然有佛教義理之呈現(xiàn)，但繪事并不等同于講經(jīng)。同理，不應簡單地將圖像釋讀理解為文獻校對。壁畫描繪了什么內(nèi)容和壁畫依據(jù)什么描繪了這些內(nèi)容，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本文考訂龜茲壁畫，主要致力于前者。研究過程中，選用漢譯文獻，首先是找到匹配圖像之文本，有時也兼顧探索龜茲文化，豐富索引之意圖。引用多種文本，并非論證圖像一一對應地參考了這些文獻，而是把握不定文獻與圖像的親疏關(guān)系，唯恐遺漏某些可能。如果能夠確定參考文獻與圖像的唯一對應關(guān)系，會特別說明，否則，所引漢文典籍不是壁畫的文案，壁畫也不應簡單視作佛經(jīng)的插圖。但引用文本涉及的故事與觀念，可能以梵文、龜茲文三藏，或梵語、龜茲語傳說的形式在龜茲傳播，乃至在石窟壁畫中再現(xiàn)。圖像釋讀基于一種假設(shè)：龜茲壁畫和與之匹配的漢譯文本，是相關(guān)敘事在不同地區(qū)以不同方式傳播，在不同媒介留下的各自獨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