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雪晴
迄今為止我們有據(jù)可查的第一幅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山水畫是隋朝畫家展子虔的《游春圖》。一路傳承至今,山水畫已有一千四百余年歷史,如今的山水畫是非常成熟的。而云水法隨著山水畫的發(fā)展也日益豐富,分為勾勒法、渲染法、留白法。也許是古人喜愛虛無縹緲的意境,也許是古人在迷離氤氳之中可尋到閑適,也許是古人從中領(lǐng)悟到簡單純潔之美,云水法在山水畫中之常見不亞于樹石法,十分受重視。歷代不少畫家以云水法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如《閬苑女仙圖》《寒江獨釣圖》《水圖》《海水旭日》。
毛筆是古人寫字和畫畫的重要工具,用毛筆寫的字是毛筆字,用毛筆畫出來的就是中國畫。中國畫最重要的技法之一是以線造型,即勾勒法。毛筆的特點在此就體現(xiàn)出來了:提按頓壓出來的線條粗細不一,濃淡干濕出來的顏色豐富多變。
《洛神賦圖》中,洛神駕著的神獸和旁邊簇擁的仙女腳踩祥云徐徐向前,曹植所乘的船泛于波浪之上。此幅畫作者是顧愷之,他是東晉杰出畫家,生于無錫,博學多才,繪畫方面不僅精于人物、佛像,在山水領(lǐng)域也頗有造詣。從《洛神賦》這幅畫中便可看出他的個人繪畫特色。云是以細筆淡墨勾勒,云頭卷曲如靈芝,云尾逐漸平直舒緩,像是在緩緩前進。由單個祥云不斷重復(fù)疊加形成了一大片的云,細密的線條使人感覺到云層的厚度。云頭都是一個朝向,形成了向前的動勢。水是用比云稍重的墨色細筆勾出波紋,浪花卷曲。畫面中越遠的地方波紋越淡越小,浪花逐漸消散,消失在遠山下的云霧間。顧愷之春蠶吐絲的勾線技法不僅影響了人物畫的發(fā)展,還影響了云水的畫法。此后幾個朝代都在沿用他這種云水勾勒法。
說起云水勾勒法,不得不提宋代畫家馬遠。他的《水圖》堪稱云水經(jīng)典圖式,全畫分為十二段,每段描寫水的一種姿態(tài)。馬遠的山水取法李唐,用筆粗簡豪邁,意境幽遠?!端畧D》由十二幅獨立畫幅組成,引首有明代著名宰相、書法家李東陽篆書的“馬遠水”三字,結(jié)尾也是他的題跋:“右馬遠畫水十二幅,狀態(tài)各不同,而江水尤奇絕,出筆墨蹊徑之外,真活水也?!逼渲?,《黃河逆流》一幅將黃河巨浪的迂回、翻滾表現(xiàn)得生動鮮活,浪花紛飛四濺,似乎可以聽到水流聲,最后,巨浪消失在遠處的云霧里。云霧采用的是留白法,給這波瀾壯闊的黃河逆流增添了一絲詩意。《寒塘清淺》一幅是馬遠經(jīng)典的“馬一角”式構(gòu)圖。畫面左下角是重墨勾染的水邊石岸,只淺淺地露出幾塊大小不一的碎石。石岸后是清冷的寒塘,僅用稀疏的長線勾出不規(guī)則的“S”形。云水交接在畫面中間,這里的云霧同樣采用留白加渲染法?!堕L江萬頃》一幅小山形的水紋層層推遠,《洞庭風細》一幅波浪形的水紋平緩密集,等等。
這十二幅描繪水的圖是馬遠為總結(jié)水法而作的寫生或課徒稿,從中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其畫水方法的豐富已遠遠超過前人顧愷之,有傳承也有超越。馬遠的《水圖》建立在師法自然的基礎(chǔ)上。這十二幅水圖或標明地點,或標明時間??梢娺@是馬遠深入大自然感受了四季四時不同之景,然后通過自己的藝術(shù)加工才畫出來的。這十二幅水圖雖張張不大卻精致豐富,對之后的畫家學習研究云水法有很大的啟發(fā)。如金代畫家武元直的《赤壁圖》,畫中人物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曲線水紋加浪花與馬遠《水圖》中的《層波疊浪》很相像。
明朝時期,云水法出現(xiàn)了新樣貌。此前的云水法都是在模擬自然界的云水,而戴進所畫的云水使人耳目一新。戴進的《海水旭日》是以規(guī)律的曲線不斷重復(fù)組合,畫面三分之二是重復(fù)的水紋,一輪紅日正在水上中央的位置,給人以肅穆浪漫之感。這幅作品可以說是畫家畫的心里的海,不是臨摹借鑒,不是寫生,而是“中得心源”的作品。同時期還有一位叫蔣嵩的畫家畫了一幅《旭日東升圖》扇頁,與《海水旭日》主題一樣、內(nèi)容一樣,畫面前方是浪花,浪花后是水波,水紋上方是一輪太陽,整幅畫水墨設(shè)色氣息淡雅,但這樣的畫早已流傳了幾百年。相較而言,戴進已經(jīng)有所創(chuàng)新,可是凡是創(chuàng)新都是經(jīng)過一番掙扎的過程的。戴進對水紋進行了藝術(shù)上的提純,整幅畫水紋的重復(fù)帶來了一種秩序感和現(xiàn)代感,即使是現(xiàn)在也不過時,甚至還有點超前的美感。
從早期作為人物畫的背景,到之后慢慢成為畫面審美主體,云水勾勒之法的美感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是統(tǒng)一的——秩序感。更確切地說,水紋的勾勒被畫家表現(xiàn)得整齊有序,通過重復(fù)的組織排列產(chǎn)生了秩序美感。若說作為自然中水的再現(xiàn),水紋有多么真實倒也沒有達到,中國畫講究的也不是寫實,那么水紋的表現(xiàn)蘊含了什么呢?除了上述的線條排列的秩序美感之外,古人將水的形象提純表現(xiàn),在之后漫長的繪畫發(fā)展過程中,水紋變?yōu)橐环N符號。
從寫意山水畫開始,云水逐漸有了渲染法。王維的山水畫筆墨淋漓瀟灑,他的“破墨法”開創(chuàng)了水墨寫意畫的先河。趁一筆墨未干之時復(fù)畫另一筆墨,墨色互相滲透,濃淡干濕變化豐富。王維母親虔誠信佛,這給他幼小的心靈種下了佛緣。后來,隨著與眾多僧人朋友的往來,王維更是深受影響。晚年他靜修參禪,“摩詰”就是他為自己取的字,以此來表示對摩詰的敬仰。這對他的畫與詩影響頗大,我們常常能在他的詩畫中品出一絲禪意。王維喜作雪景圖,他的雪景圖氣息素雅、墨色透凈,常用淡墨暈染畫水,山石稍加皴擦而不染墨,畫面墨色山淡水重,以此襯托出雪景?!督裳╈V圖卷》畫面左右是皚皚雪山,中間是水面與云霧,采用了渲染法:開闊水面的淡淡墨色逐漸消失在遠方水天相接處,在朦朧的云霧掩映下虛虛渺渺。這可以說是典型的以渲染法畫云水的作品,與之前的勾勒云水差異巨大。
米氏云山也是渲染法云水的典型。米氏父子(畫家米芾及其長子畫家米友仁)是北宋時期著名畫家,南方濕潤的地域特征在米氏父子的作品畫面中表現(xiàn)得詩意又夢幻。米芾在襄陽、鎮(zhèn)江等地生活過。長江沿岸的景色霧雨蒙蒙,米芾受其啟發(fā)首創(chuàng)米氏云山:畫面描繪連綿起伏的山峰,云霧縈繞在近樹遠山之間。米友仁繼承米芾風格的代表作為《瀟湘奇觀圖》。
米氏云山取法董源、巨然,但董源的山水畫山巒清晰并加以設(shè)色,技法采用披麻皴。巨然有一些全景式構(gòu)圖的畫作,山石采用披麻皴,再用焦墨點苔,筆墨沉郁渾厚而不失秀潤清透。巨然的山水較之董源多了一些北方的氣息,但二人的山水風格都比較寫實,而米氏云山無論是在筆墨的處理上還是畫面的整體營造上都偏寫意。米氏云山以墨點落畫并且水分充足,這種獨特的米點皴被稱作“墨戲”,純墨色配合朦朦朧朧的云霧帶給畫面一種高級簡約之感,即使放在今天仍不過時。而云水在米氏山水意境的營造中占據(jù)了很重要的地位,米氏云山的山石樹木的畫法十分簡練寫意,模糊的輪廓與黑灰的墨色正需要暈染的云水來中和。
渲染法云水自出現(xiàn)之時就與之前的勾勒法面貌差別巨大,完全改變了云水表現(xiàn)的筆法,其優(yōu)勢在于墨色的過渡十分自然,即使畫面有大面積的重墨也不會生硬,暈染的灰調(diào)子反而顯得層次豐富,節(jié)奏感強烈。
云水留白在山水畫中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并且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但它只是山水畫留白的一部分。不光云水,山石樹木、天空光影皆可留白,留白在畫面里起到調(diào)整調(diào)性、節(jié)奏的作用,在構(gòu)圖中可以分隔景物以使畫面更加和諧。因此在畫面需要的時候,各種景物的留白就體現(xiàn)了畫家的巧妙構(gòu)思,但云水的留白顯得更加常見、傳統(tǒng)。云和水都是不好表現(xiàn)的,不像山石樹木和建筑是具象的,但正是這種空靈賦予了云水虛無靈動的感覺。
南宋馬遠的《寒江獨釣圖》是國畫中留白的經(jīng)典例子。這幅畫中央靠下的地方有一艘小木船,船上坐著一位蓄胡的老翁正在垂釣,船下只有幾組水紋托著木船,此外再無一絲筆墨,但整幅畫給人的感覺就是船浮在開闊的水面上,水消失在云霧間,一切都存在,但一切都被馬遠簡略地概括了。人們常說國畫講究意境,而意境的體現(xiàn)常常在留白處,只有留白才能給人以想象的空間。水盈則溢,畫滿則悶,適當?shù)牧舭资歉呒壿p松的。
元代的倪瓚也是運用留白的高手。史料記載倪瓚有潔癖,這在他的作品畫面上也有體現(xiàn)。倪瓚的筆墨清透淡雅,常見的構(gòu)圖是:近景一片坡岸,上面有一些石塊和幾棵稀疏的樹木,有的也畫有一座小亭子;遠景或是連綿的小山,或是幾片坡岸,沒有像近景一樣的樹木;山石大多是披麻皴,并以淡墨渲染;近景與遠景之間是大片的留白。干凈的山石,寂寥的樹木,配以大片的留白,倪瓚的畫面?zhèn)鬟_出一種蕭瑟凄涼的意境。
國畫中的留白其實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理念有一定相似之處,可以理解為無不一定是無,有也不一定是有,當你可以撥開障目之葉,便可以心生萬物。留白中自有萬物,計白當黑就是這個道理。云水的留白可以說是古人對哲學理解的映射,當云水以留白這種極簡的形式出現(xiàn)的時候,畫面中其他景物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丘挺近期的畫是空靈清雅的灰調(diào)子,也是筆者很喜歡的畫風。丘挺是廣東人,但他的畫風有別于當?shù)禺嬶L的細致繁密。從時間線來看,丘挺經(jīng)歷了從看山畫山的具象細致到畫心中之山的隨性灑脫。就像丘挺本人所述:原本很喜歡吳昌碩先生的筆墨,后來偶然看到董其昌的畫與吳昌碩的畫擺在眼前,董其昌的筆墨更加輕松灑脫,瞬間就傾心于此。
云水是丘挺營造畫面意境的重要元素。從其早期的《閔園系列之清鐘穿云》可以看出,其畫風與現(xiàn)在差異巨大。畫中前景是深灰藍綠的山坡及暖黃色的樹木,遠處院子里的房屋掩映在白色的云朵后面。豐富的設(shè)色與丘挺現(xiàn)在的畫風十分不同,但云朵元素在畫面中所占比例很大,也是營造畫面意境的重點。前景飽滿的構(gòu)圖和畫中豐富的設(shè)色可以說是“實”,后面云朵就是“虛”,并且云朵將房子遮擋,使畫面多了一個層次,將空間推遠,整個畫面更加豐富、靈動。
《瀟湘云水》是丘挺2011年的作品,畫中云霧朦朧,將景物都罩上一層水汽,近處左下角有一叢樹木,后面是掩映在云霧里的近山,畫幅中間是大片的水面,遠山也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整個畫面的云霧都以留白加水墨暈染處理。云霧的朦朧使之更好地與水相融,與天相接。水面則是以墨線勾勒成波浪并加以暈染,線條并不工細,與整個畫面的慵懶寫意更加協(xié)調(diào)。水面的墨色暈染有深有淺,有實有虛,似乎有水光在閃耀。近山和遠山都是重墨染出來的,在整個畫面的灰調(diào)子里增添了墨色的層次和重量感。
當代畫家對于云水法的運用都有自己的思考和風格。除了上述畫家,還有一些畫家以云水為題,畫法也十分新穎。如王牧羽所畫的云水,是少有的純粹只畫云水的作品,使人想到馬遠的《水圖》。但《水圖》使用的技法是墨線勾勒,王牧羽的云水則沒有明顯的墨線勾勒,而是以或濃或淡的墨暈染,效果如夢如幻。無論是將云水融入畫作尋求突破,還是以云水為題材作畫,云水法在當代皆展現(xiàn)新的生機。
中國山水畫發(fā)展至今已十分成熟,云水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構(gòu)成元素,但從古至今總有一些優(yōu)秀的畫家以云水為切入點探索山水畫并有了自己的見解。筆者將古代云水法分為三類——勾勒法、渲染法、留白法,分別進行梳理,在學習古代云水法的基礎(chǔ)上發(fā)現(xiàn)了其充滿趣味性的創(chuàng)新,并在研究當代畫家的云水法時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了其更廣闊的創(chuàng)新空間。當代畫家或?qū)⒃扑ㄅc西方構(gòu)成相結(jié)合,在形式上有所創(chuàng)新;或運用新穎的設(shè)色,在視覺圖像上有所創(chuàng)新。探索如何將云水法更好地與當代各種題材相結(jié)合,是一場有趣而富有價值的藝術(shù)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