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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街屯往事

      2022-08-10 09:53:36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苗子老羅

      莫 曉

      蚊帳上開始掉落細(xì)細(xì)碎碎的木屑,我閉了眼睛,不再聽樓下的人雞大戰(zhàn),而是努力搜索蟲子噬咬木頭的聲音。這段時間,為了適應(yīng)這些“沙沙沙”的聲響,我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有時候我整晚整晚失眠。有時候我在夢里看見自己的木床在一片蟲子的吞噬里瞬間淪陷下去,驚出一身冷汗,然后爬起來,越下吱吱呀呀窄窄的木樓梯走到院子里,背著月光站在水井邊抽煙。

      她在樓下的房間聽到整個樓板都在振動,但是不吱聲。第二天,她的黑眼圈對著我的黑眼圈,用試探的聲音問我,“要不,你搬下來???”

      我堅決不搬??墒俏乙矝]應(yīng)她,只埋著頭往架在火灶臺上的鍋里舀了一碗糯玉米粥就著缽里的辣椒蘿卜酸吃早餐,她便不再多嘴,也坐下來喝粥,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盡量把自己的聲音壓得很低,全身繃得很緊,仿佛時刻豎著耳朵聽,但凡聽到什么立馬做出回應(yīng)。

      “我回房間繼續(xù)睡覺?!蔽艺f完這句,起身把自己的碗拿到井邊洗了,并不理會她從自己的凳子上微彈起來嘴里唯唯諾諾地應(yīng)了聲,“好的!好的!”

      平日里,她從不干涉我的事情,努力把我當(dāng)成一個透明的人。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在這個家里,她希望我把她當(dāng)成透明人,她干她的活,她做她的事,我搗鼓我的手機,我睡我的囫圇覺,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要活成兩個世界的人。

      有次我到村子里晃蕩。我從村東頭的一排倒塌的房子中間走過,長年失修的墻壁露出許多大窟窿,十來戶房屋,你家掉下來的瓦礫砸壞了我家院子里擺放的大水缸,我家倒下去的房梁壓垮了你家窄小的木門窗,他家房子的爛磚頭堵住了房子之間的甬道。

      滿目蒼涼。

      我把碎落的瓦礫踩得吱啦吱啦響,磚頭下新長出來的野草、野菊花、野玫瑰、白花菜,在潮濕的泥土上方方寸寸地鋪開了,和近處的山峰連成了一處。躲在磚頭和野草叢里的野兔和松鼠一動不動地隱匿自己的身體,只怯怯地露出兩只灰色的耳朵。松鼠毛茸茸的尾尖瞬間消失在殘磚爛瓦里。

      “我很抱歉?!蔽艺镜揭粔K巨大的褐色石頭上,對著衰敗的村莊說,可是我又呆愣了一會,不曉得自己為什么要抱歉。我摸摸自己的臉頰,有冰涼的液體從眼眸中滑落,心中一陣莫名的悲傷。我要去柚子林看看。

      柚子林在村西頭的一大塊曬谷場旁邊。這個季節(jié)還沒有柚子,更沒有開花,原本圍在林子四周半人高的磚頭也爬滿了藤蔓和肥綠的青苔。我揀了林中一塊看似比較干凈的石頭坐下來,摸摸運動褲的口袋,習(xí)慣性地摸出一盒煙一只打火機。

      剛吐出一口煙。

      “羅月芽,你這個癲妹!”風(fēng)里突然鉆出五阿伯蒼老卻有力的聲音。我慌忙掐滅煙頭,抬頭瞧去,卻只見那扇破敗歪斜的木門在青藤的纏繞下微微擺了擺身子。

      沒有人。

      可我依然在淡薄的陽光中看到一大片青綠明媚的柚子,在繁茂的枝葉間,鼓起圓滾滾的肚子,它們在笑。

      樹下幾個細(xì)手細(xì)腳的孩童咽下最后一滴唾液,便不約而同地伸出右手,口型無聲地喊出:石頭剪刀布!石頭剪刀布!幾番淘汰下來,一個小女生把舉在半空張開五指的手掌,咬牙切齒地朝另一個把兩只手指頭豎起剪刀狀的孩童揮動著,對方很快斂住自己臉上得意的神情,擺出嚴(yán)肅的面孔朝林子入口使勁努努嘴,女孩只好收起自己張牙舞爪的作態(tài),眼睛骨碌碌地在四周轉(zhuǎn)了個遍,最后她瞅準(zhǔn)了一株長得比較碩壯的柚子樹,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

      女娃屏住呼吸,猴似的攀附在樹杈上。她握著鐮刀,對準(zhǔn)一個翠黃皮的柚子梗揮舞過去,手起刀落間,她靈巧地利用騰空的手抓住樹干。樹下的伙伴們早已在地上鋪上厚厚的稻草,柚子墜地,無聲。

      倘若你還記得《西游記》里孫悟空他們偷人參果和鎮(zhèn)元仙氣急敗壞的樣子,你便能想象出來這幾個孩子此番鬼頭鬼腦的樣子,但是林子里出現(xiàn)的不是鎮(zhèn)元仙,而是五阿伯。五阿伯扛著鋤頭帶了一身凌厲之氣沖進(jìn)林子,樹下一窩孩子作鳥獸散狀,五阿伯哪里是這群機靈鬼的對手,抓也抓不住,攆也攆不上,最后也只好氣喘吁吁地站在樹下對還坐在樹上的小女孩吹胡子瞪眼。

      “羅月芽,你這是要氣死你家老子喲!”五阿伯伸出食指差點沒給我的額頭戳個窟窿出來,“叫你老子來,叫你老子來看看你這癲婆做的好事……你,你……”他“你”了好一會,最后才恨鐵不成鋼地憋出下一句,“要吃柚子你一句話,阿伯給你摘,你犯得著爬?摔下了老羅就要找我拼命咯!”

      他說老羅,我便又看到老羅,他提了一壺酒,走在屯里的半坡上,到了半道上他突然停下來,轉(zhuǎn)過身,狠狠地剮了我一眼,我手上提著半斤肉的細(xì)繩不自覺地顫了顫。他臉上帶著微微的怒氣,風(fēng)吹過山嶺,我看到老羅左手的衣袖隨風(fēng)揚起,差點就拍到我臉上,我趕緊低下頭,不敢看他的臉色,只盯著自己的腳尖發(fā)呆。

      山間的黃昏真安靜啊,半坡上的馬群還在悠閑地啃食著青草和野花,遠(yuǎn)處木拉河的河面上一派金黃色的夕陽,兩旁的竹林定是隨著裊裊升起的炊煙唱起了安逸的歌謠。老羅揚起右手指了指河對面漸漸隱匿在夜色里的群山對五阿伯說,孩子們要是能走出這片山才好呢。

      下坡的時候,老羅微醺,他迎著風(fēng)扯了幾句不知所云的山歌,山風(fēng)回應(yīng)著他,在山尖的樹林里嘩啦啦劃過一片響動。我懷里抱著五阿伯給的幾個大柚子,一路心情大好。老羅走到一塊凸起的大石頭上,站定,他朝山那邊看了又看,微瞇著眼,卻一言不發(fā)。

      過了許久,老羅開口問我,丫頭,你說這山里好不好?

      我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我們似乎一生都在同命運搏斗。

      老羅同我原本不屬于這里。我們是遷徙而來的,就像過冬的候鳥,當(dāng)冬天來臨之時,我們不得不換個地方尋求生存。

      在我?guī)讉€月大的時候,老羅就被自己老婆給拋棄了。他老婆連親生女兒都不要,跟了一個進(jìn)山收購草藥的藥販子跑了。

      老羅在更深山的村莊里,坐在破陋的屋子里,木板上被蟲蟻日夜兼程啃噬出來的大小窟窿在深冬的寒風(fēng)中一次次地考驗我們的凡胎肉體。

      老羅說,他每每單手抱著我就像兜著一棵小嫩芽。

      他知道老婆是不可能回來了,他把我放在竹籃子里,越過了三道山最后來到木拉鎮(zhèn)。

      一踏上這片土地,他便被那條從蒼穹下的遠(yuǎn)山奔騰而下的河流給吸引住了。

      “真美??!”老羅每每回憶起見到木拉河的第一面就深深被它吸引了,他帶著心悸和無比崇敬的心情膜拜起一條日夜流淌不息的河流。位于鎮(zhèn)子邊上的木拉河,正如一條翠綠的飄帶,潺潺向遠(yuǎn)方流去,寬闊氣派的河面上層層鱗浪在陽光下隨風(fēng)而起,河岸邊的竹林與柳樹,屏障似的沿著河流一道奔向遠(yuǎn)方。

      我總疑心老羅的記憶帶著許多偏差,許是日子久了,過去的歲月被主人帶著情感色彩描了又描,人們總喜歡把自己喜歡的顏色加上,把厭惡的部分剔除。這大概是我們的共性。其實,老羅那時候早已饑腸轆轆,我的哭聲也越來越羸弱。他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在木拉河岸上拍打衣服,懷里兩顆碩大的奶子一顫一顫的。他豁出老臉,抱著我站在婦人身邊,期期艾艾地對那女人說:“大妹子,我娃饑了,能賞口吃的不?”

      那女人看到老羅懷里的嬰兒臉色微紫,兩只小拳頭緊緊地攥在胸前,嘴里喊了一聲“哎呀!”趕緊把我抱過去,背著老羅快速地掀起衣服……

      老羅看到我有吃的了,兩腳一癱跪在地上俯下身大口大口喝木拉河的水。

      那女人急急地說:“喝不得,喝不得,這水還有肥皂味呢?!?/p>

      老羅擺擺手說不礙事,充得饑。

      那婦女是木拉小學(xué)校長的老婆。她說木拉小學(xué)正好缺一個門衛(wèi),你來吧。

      校長說,年輕人,年輕人好哇。

      那年老羅三十六歲。

      校長閉口不談老羅失去的另一只手臂,還時常拿點煙啊酒啊給他,所以老羅對這份工作異常珍惜,他把木拉小學(xué)的守門和清潔工作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他帶著我在木拉小學(xué)廁所旁臨時搭建的一間低矮瓦房里安頓了下來。每天天剛蒙蒙亮,老羅就揚起掃帚掃操場,他揮著右手臂把落葉掃得嘩嘩響,左手空空的袖子隨著身體的幅度擺動著。

      蒙芳是我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別人介紹給老羅的。蒙芳塊頭挺大,人也長得結(jié)實,就是不茍言笑。老羅看起來就比她健談得多。蒙芳對老羅很滿意,老羅也中意蒙芳。兩人通過媒人選好了日子,老羅便邀上媒人婆,背了一袋米、十斤肉,給我手上提著水果,帶著我們簡單的行李,渡過木拉河,再越過一座山坡到達(dá)山腳下蒙芳家里,老羅做了一個上門女婿。

      我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這山旮旯里信號不穩(wěn)定,所以我基本不帶手機那玩意出門。我在黑暗里坐了一段時間,周邊很安靜,或者說整個屯子都很安靜,我聽到烏鴉的叫聲,也有不知名的動物在黑暗里放肆交談。

      我走進(jìn)空曠的曬谷坪,年久失修的水泥地宛如一塊長滿綠色黃色補丁的薄地毯,狗尾巴草和車前草肆無忌憚地入侵、占領(lǐng),把曾經(jīng)遺落在縫隙里又倔強成長起來的幾顆孤獨的稻穗淹沒在荊棘里,然后在漸漸荒蕪的村莊里,所有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曬谷坪都將被重新歸還土地。

      遠(yuǎn)處的山,近處無人居住的小巷,一齊緘口靜默著。屯子所剩無幾的屋子還亮著幾顆豆大的燈火,在寂靜的屋檐下,干枯的紅辣椒布在厚重的木門上,主人家的廚房里飄來淡淡的飯菜香,可是這一切在四周圍兜而起的山里,依然顯得冷冷清清。

      我避開亮燈的屋子,踩著月光從另一條路走回家里。遠(yuǎn)遠(yuǎn)地,我便看到她抱著雙臂,站在院子的圍欄外,踮著腳使勁往黑夜里瞧,右手在左臂上不停地摩擦。她背后的房子在燈泡的映照下泛出滿屋子柔和的光,一看到我,她原本交互的雙手此刻相互用力搓了搓,朝我尷尬地笑了笑。

      “你電話一直打不通?!彼龑χ矣樣樀匦α诵Γ澳愫眯┠瓴换貋砹?,屯里現(xiàn)在變化也大,搬走的人越來越多,到處荒著,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很抱歉?!蔽腋谒砗蟮偷偷貙λf,然而她并不理我,而是徑直走進(jìn)屋里,打開灶臺上的大鐵鍋,擺出一盤咸魚,一盤豆角炒辣椒。

      “我很抱歉?!蔽矣终f,她還是沒理會,只自顧自地說菜還熱著,可以吃飯了。趁她去盛飯的時候我又對著她的背重復(fù)了一遍,她貌似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來看灶臺,我也嚇了一跳,灶臺里一根未燃盡的木柴發(fā)出一聲響亮的“砰”!

      而整個屋子也只有這一聲“砰”。我之前的那句話原來一直卡在喉嚨里,從來沒有說出口,被這一聲嚇,又直接掉回肚子里了。

      陽光從瓦礫的縫隙透到木板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木窗子的一側(cè),她在水井邊弓著身子磨刀。清水淋過磨刀石帶走一層黑色的物質(zhì),接著又帶走一層,反復(fù)幾次之后,刀刃變得又薄又銳。我在專心地看那把刀,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已提了公雞的兩只腳。

      早上八點二十分,陳舊的八仙桌上擺了裝盤的熟雞,兩個雞蛋,一碗紙?zhí)牵粚﹁肿?,一個裝生米的碗,五只酒杯,五只碗,十雙筷子整整齊齊地擺在杯碗之間。她眼里有了一絲淚光,她問我:“有煙嗎?”我遞了一包給她,她把煙放桌子上,一邊倒酒一邊喃喃自語:“老祖宗保佑……”然后又是,“你愛喝酒抽煙,現(xiàn)在都有給你了,煙是好煙,你女兒孝順你的……”

      我坐到門檻上掏出另一包開過的煙悶頭抽起來。我摸了摸麻石上坑坑洼洼的地方,指尖微涼。

      祭祖儀式完成后,我們踏上了趕往木拉鎮(zhèn)的路。

      同行的還有幾個同屯子的人,大家約好今天去政府抽簽,一路上,大家只低聲發(fā)表了幾句對即將搬去的新地方的感想,此外,似乎沒有話題可聊。沿著彎彎斜斜的石頭階梯往上爬,爬到了坡頂,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像一枚小小的雞蛋,臥在四面環(huán)繞的山腳下。也一眼便望見坡下的木拉河,和河對岸被刷得雪白的木拉鎮(zhèn)中心小學(xué)。

      她突然站著不動,轉(zhuǎn)過身直愣愣地問我:“你爸會保佑我們抽個好簽吧?”

      木拉小學(xué)教學(xué)樓前矗立的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得多歡快。

      我說,會的。

      那個男人死了。

      從縣城回來的第二天黃昏,我聽到他的房間里傳來她低低啜泣的聲音。

      這老宅子一樓三間房全部是木板隔離,木板頂?shù)蕉歉舭?,和客廳三根牢牢釘在地基里的粗木樁一樣被蟲蟻挖掘蹂躪后到處滲出黃色的木屑。沒有隔音效果。

      我掀開門簾子走了進(jìn)去,那個男人裹在一床露出淡黃棉絮的破被里一動不動。那張臉于我一直是個模糊的影像,他在這個家里從來只是影子一般的存在,現(xiàn)在他如此清晰,他的輪廓堅韌剛硬,五官分明,慘白的一張臉平靜得像是剛剛睡著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站在這間滿是藥味的屋子里,看著一個帶著哭腔的女人握著男人冰冷干柴般的手克制著不斷低聲細(xì)語地說謝謝!謝謝你!

      我退出房間,跨坐在門檻上看屋檐下的燕子。我抖著手去摸身上的口袋,我為什么會抖?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屯子里這回更空寂了。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能聽到花鳥蟲魚的笑聲,那凄慘的笑,把我的頭皮都扯了起來。

      我痛恨死亡和消逝,卻不得不一次次地面對它們。

      “你大伯去了。”她的眼角有一滴淚將落未落,語氣卻出奇的平靜。剛才那個哭泣的女人呢?她和那個女人完全不一樣,她話說得很平和,也很冷淡,像是對我說家里死了一只貓,正詢問我打算什么時候葬掉。

      我還沒來得及想好怎么接她的話,就又聽她說她要趕去木拉鎮(zhèn)通知壽衣店做好東西,還要去預(yù)訂一副棺材。

      又吩咐我給誰誰誰打電話。我照著她留給我的電話簿一個個地打電話給那些族人告訴他們“蒙大統(tǒng)的大伯走了”。唯獨苗子的電話打不通,我只好親自去找他爸。

      我沿著一條坑坑洼洼的泥濘路趕到半山坡苗子家里,他爸正在屋前砍柴。

      他說:“你們怎么還不搬走?”

      我說:“你兒子都搬走了你不也沒搬?”

      他說:“舍不得??!”

      我說:“舍得舍不得到時候人都走光了,就剩你自個守著這片山頭了?!?/p>

      苗子爸聽完,并不接話,只把斧頭放下來,坐在木凳上,接過我手上的煙,搖搖頭,輕嘆了口氣。

      靈堂設(shè)在屋里,晚上守夜的族人都聚集在房子里燒紙,有的搬椅子坐到院子里閑聊,困乏的人找房間睡覺,他們的老宅子因為搬遷政策早已拆掉了,所以回到屯子里,除了我家,別處沒地去,于是所有房間都有人在躺著,包括剛離世的人的房間。

      我和苗子坐在屋檐西側(cè)的臺階上抽煙。

      “你們抽簽得了安置區(qū)哪套房子?”苗子問。

      “3棟202。”

      “離我家很近,我在2棟601。有一百平方米吧?”苗子問。

      “按人頭算,有。”我吐了一口煙,扭頭看了看靈堂前的棺材,一群婦女隔段時間就燒紙哭一陣,哭聲倒是像有人指揮著,發(fā)聲有序,節(jié)奏統(tǒng)一。

      苗子順著我的目光看了看,開口道:“你不該再恨他。”

      “我沒恨他?!边@是實話,我卻也懶得對苗子解釋,“前幾天醫(yī)生已下了病危通知書,沒承想,他居然熬過了我們抽簽的日子。”

      我蹲到靈臺前燒了一捆冥幣。一身孝衣的蒙大統(tǒng)——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正跪在一邊兩手撐著膝蓋昏昏欲睡,我推他一把,“取點井水洗臉?!?/p>

      蒙大統(tǒng)揚起一臉青澀的胡楂朝我看了一眼,隨即轉(zhuǎn)頭用手指了指靈臺上那張定格的黑白照,他問我,“他死后會去找爸嗎?”

      我很驚愕地看著他。他讓我想起我的十六歲半。

      都說蒙大統(tǒng)的眉眼和我很像,不善言辭,把所有表情都隱藏在一雙冷淡的眼神背后,心里卻波濤暗涌。大人曾經(jīng)不希望我們明白的,我們其實都明白,大人希望我們明白的我們也一直明白著,在這個家,沉默永遠(yuǎn)比吱聲重要。

      蒙大統(tǒng)似乎也不在乎我是否能回答他的問題。他問完后便自顧自地垂著眼去撥弄褲子上的褶皺。可我還是回了他一句,我說,我不知道。

      墻上的老掛鐘“嗒”地跳了一下,時針分針重合準(zhǔn)確指向十二點。哀樂響了一下,又一下,然后是幽幽一大片。那聲音飄蕩得很遠(yuǎn),它們在召喚屯子上空的魂靈。

      到處都是亡靈。我在樓上的房間里睡覺的時候透過木窗子看到遠(yuǎn)山有星星點點的鬼火,它們在廢墟上肆意狂歡,直至黑夜消失殆盡。

      當(dāng)年老羅同蒙芳結(jié)婚時,蒙芳家里還有一個癱瘓在床的“哥哥”。老羅叫我喊他“大伯”,我沒叫。

      那男人長年累月躺在床上,像一具隨時會干枯的尸體。老羅給他在院子里做了一張?zhí)俅?,可以躺著,也可以坐著,但他很少出來,有時候老羅不在家,蒙芳把他從房間里抱出來。他躺在藤床上,一張薄薄的毯子蓋住了大半張臉,我一直很好奇他在毯子下怎么呼吸?又常擔(dān)心他會不會突然被氣憋死。

      等到蒙大統(tǒng)會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手腳麻利地爬上爬下的時候,那人便經(jīng)常躺在藤床上曬太陽,更多的時候他的眼睛支配著自己的腦袋隨著蒙大統(tǒng)的影子轉(zhuǎn)。他看蒙大統(tǒng)的眼神很奇怪,但是奇怪在哪里,我又琢磨不出來。有時看到蒙大統(tǒng)摔倒了他會情不自禁地呼出一聲氣,那口氣仿佛摔疼的是他。有時候蒙大統(tǒng)跑去拉他的毯子,他又滿臉兇狠地盯著蒙大統(tǒng)的臉,嚇得蒙大統(tǒng)跑到我身后躲起來。

      那會兒,老羅和蒙芳忙著在山坡的旱地里豎上木架子和藤條種葡萄,帶蒙大統(tǒng)和照顧病人的任務(wù)便落到了我的身上。

      三四歲的蒙大統(tǒng)有點皮,我既要做家務(wù)又要隨時盯緊他,一不留神他就不見了。那天,我在廚房忙活,才一眨眼工夫,蒙大統(tǒng)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我趕緊把挑揀了一半的菜葉放一旁,然后滿屋找他。我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依然不見蒙大統(tǒng),我心里有點慌,想著每個角落都翻了個遍,唯獨那個男人的房間還沒找過。

      老羅曾經(jīng)告訴我這屋子不能隨便進(jìn),打擾病人休息可不好。誰愛進(jìn)呢?一到門口都能聞到各種中西藥混搭的怪味。

      可這次不進(jìn)不行了。那男人在院子里曬太陽睡覺,我推開房門捏著鼻子匆匆看了一眼,突然瞥見堆滿瓶瓶罐罐的桌面上赫然豎著一張相框,一家三口的相片,一看就是木拉鎮(zhèn)上唯一那家照相館照出來的。背后布景,男人女人坐椅子上,穿兒童海軍服的兒子站二人中間……男人是躺在藤床曬太陽的本尊,女人……是老羅的老婆,我的繼母蒙芳。

      這一發(fā)現(xiàn),比起找不到蒙大統(tǒng)更讓我惶惶不可終日。

      我很后悔進(jìn)了那個房間。看了一眼讓我倍感疑惑的照片?;氐侥纠W(xué)后,晚上我看著下鋪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的老羅,總不忍心告訴他我見過的東西。每次周末或者放假老羅總在鎮(zhèn)上帶半斤鹵豬肉回去給那人,他親親熱熱地喊那男人“哥”。

      老羅的尸首是在三天后從鳥鎮(zhèn)的婆羅河打撈上來的。

      老羅失蹤的那幾日我沒去學(xué)校,躲在木拉小學(xué)的宿舍里抽老羅的土煙,老羅有兩根煙桿子,一根隨身攜帶,一根放在床頭的桌子上。煙很嗆,嗆得我眼淚鼻涕一通流。我蹲在地上,手一直抖,練習(xí)了好幾次才把煙絲準(zhǔn)確地填滿煙鍋,學(xué)老羅劃亮火柴,“吱”的一聲點燃了煙絲。抽完了煙,我拿了針線和幾塊碎布把所有衣服內(nèi)側(cè)都縫上一個口袋,放老羅給我辦好的身份證。

      那一年我十六歲半,在木拉鎮(zhèn)初級中學(xué)讀初三,還有一個多月就畢業(yè)了。住校。

      老羅帶著蒙大統(tǒng)住在木拉小學(xué)。蒙大統(tǒng)當(dāng)時讀小學(xué)二年級。按照老羅的說法是,以他在木拉小學(xué)做了這么多年門衛(wèi)的豐富經(jīng)驗來看,年齡越小入學(xué)越早的孩子越難成大器,所以我們都比同齡的孩子入學(xué)要晚一些。

      老羅出事之后蒙芳把蒙大統(tǒng)暫時帶回了家。

      第三天,木拉小學(xué)操場上聚集了很多人,老羅躺在一副簡易的擔(dān)架上,整個身體和臉浮腫得像有兩個老羅重疊在一個軀體里。我木然地看著人們把他綁在擔(dān)架上置放到竹筏上擺渡到木拉河對岸,然后再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抬上石階,山路彎彎曲曲,人們害怕連人帶尸體一齊滾下去然后變成第二個老羅。近在咫尺的死亡使得他們更深切地體會到自己幾十年來生活的這片地方交通是如此不便利。

      他們邊走邊咒罵這鬼天氣。昨夜的一場大雨和山林里四處晃蕩的瘴氣已經(jīng)耗掉了他們太多的體力。

      老羅的死,其實只是個意外。那幾日,蒙大統(tǒng)的大伯一直高燒不退,老羅請了鎮(zhèn)上的醫(yī)生去看了也沒見好。醫(yī)生建議他們,要不就帶去縣里的大醫(yī)院看看吧?

      老羅說好。

      單單是把病人從屯里弄到鎮(zhèn)上就不是件易事。山路崎嶇,加之前段時間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大大小小幾十場,道路泥濘。老羅和苗子他爸還有蒙芳三個人,把病人抬到擔(dān)架上,從另一條泥路抬去鎮(zhèn)里。老羅只有一只手臂,所以他把擔(dān)架綁根繩子掛在自己脖子上,單手提著擔(dān)架踩著深深淺淺的腳印往前走。

      事情出在過木拉河的時候。每逢雨季的木拉河總是泥黃一片,寬大的河面上盡是渾濁的浮土。那天恰好擺渡人有事,只鎖了一張竹筏在岸邊。老羅他們只好走到上游試著從鋪滿鵝卵石的淺水區(qū)橫穿木拉河。即將走到河對岸的時候,老羅腳下打滑,原本沒過膝蓋的河水瞬間沒過了他的腰部,他拼盡全力單手舉著擔(dān)架叫蒙芳快快來接手。

      老羅被沖走了,就那一瞬間的事。

      蒙芳和苗子他爸把蒙大統(tǒng)的大伯放到岸上的草地上,急忙沿著河道一路追尋,河面上極速地飛馳著老羅的一只涼鞋,一陣狂風(fēng)吹來,河面上的殘枝爛葉裹挾起那只鞋消失得無影無蹤。

      木拉河深水區(qū)到底有多深,誰心里也沒底。人們傳說河道下的漩渦一個接一個,飄忽不定,像一張張血盆大口,冷不丁地就能把河面上漂浮的東西卷入空無的地界。

      我曾經(jīng)試著潛入老羅落水的那段河道。淺水區(qū)和深水區(qū)的交界處是一大片浮動的水藻,墨綠色的絲條在水下飄飄忽忽,跳著詭異的舞蹈。我踩到那些柔軟的植物上,水下頃刻冒出淡褐色的淤泥覆蓋了我的眼睛,水藻突然像延伸的蔓藤纏上我的腳踝,我掙扎著,伸出雙手在渾濁的水底用力扯掉那些絲滑柔軟的東西,我的右腳有條經(jīng)脈貌似一下子動不了了,整條腿硬邦邦地垂在水里。我使勁劃動雙手,蹬著另一只能動的腳往上游。當(dāng)我驚慌失措地爬上岸,感覺渾身冰涼,被身體涌到岸邊的一波水里裹著一條小魚,因為缺氧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蒙大統(tǒng)剛出生那會,老羅經(jīng)常拿包好煙換河道邊上人家閑置的竹筏,他帶一張漁網(wǎng)還帶上一個我,老羅往河里撒網(wǎng)的時候,我就拿一根長柄的魚兜撈水下的田螺。老羅端坐在竹筏上,單手拿著一根一人高的竹竿,竹竿橫在竹筏上保持平衡,他吸一支煙,望著木拉河水,眼光深邃,靜默不語。老羅每收獲半桶肥魚,留一半給蒙芳煲湯,另一半送去屯長家。送了一段時間,被別人戳脊梁骨,說他一個外姓人要認(rèn)屯長做爹,好代替屯長那憨兒子,做下一任屯長。

      老羅惱了。屁!老子還瞧不起你們這鳥蛋大的屯子。老子出個木拉鎮(zhèn)都累得卵跌!

      老羅這話倒是不假。屯子叫上街屯,建在四面環(huán)山的低洼處,從高處往下瞧,十幾戶人家黃磚紅瓦長在山間樹下,阡陌的交通,門前屋后雞犬相聞,屯里人每日里睜眼閉眼全是覆了綠毯子的大山。屯子通往山外的路是一處半山高的坡,從村口鋪上一條石子路,像一條自行車鏈子從上街屯延伸到坡頂,再從坡頂延伸到木拉河岸上。

      老羅說,可以改名了,叫上街屯。

      老羅跟著蒙芳種了一年多的蒜苗。一到收割季節(jié),大家都爭著往集市上擔(dān)。屯里人天還沒亮就擔(dān)著籮筐往木拉河岸上趕,趕早的可以早點渡河,趕晚了只能等,等在河岸口看別人一擔(dān)一擔(dān)地運過去,來回一趟十來二十分鐘,木拉鎮(zhèn)的集市三天一趕,消耗不了那么多。大多數(shù)人都要趕著拉去縣城大市場擺攤,班車二三十分鐘一趟,光是渡河就耗了不少時間。等到趕場子到了縣城,太陽一曬,蒜苗泛出蔫蔫的顏色,便是掉價的份。

      那一年滿屯子人打嗝放屁撒尿全是蒜味,然而蒜苗卻依然固執(zhí)地成片成片老在了地里。老羅看電視,學(xué)來了一個詞,滯銷。電視里還說了,要致富先修路。老羅仔細(xì)想了想,路子堵在木拉河上了。于是老羅想要在木拉河上造一座竹浮橋。他盯上了屯長家后山上的竹林子,很快,他的愿望也泡湯了。

      屯長說,竹子免費給你啦,要多少砍多少,前提是,羅月芽得和我家大憨定個親。

      老羅舉起一把鐵錘把屯長家廚房前的大水缸砸了個稀巴爛,拿個桶把地上活蹦亂跳的幾條余下的鯽魚裝到木拉河放了生。

      老羅死后,我和蒙芳基本無話可說,蒙大統(tǒng)的大伯也終日躺在房間的床上。

      這個家沉寂在死一樣的窟窿里。

      這時的蒙大統(tǒng)卻開始在屯里和人打架。他帶著滿身傷痕撞開房門,那扇薄薄的木門被他撞掉了幾顆螺絲釘,斜斜地掛在木樁上。蒙芳呆呆地看著蒙大統(tǒng)從房間拿了一條毛巾跑到井邊把鋁盆摔得咣咣響。

      蒙芳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別吵到你大伯睡覺。”

      蒙大統(tǒng)頓時像一頭炸了毛的小豹子,他把毛巾一把摔到盆里,“他根本不是我大伯,他也甭想把我當(dāng)成你們死去的兒子!如果不是他,我爸也不會死!”

      蒙芳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她哆嗦了半天嘴唇,顫顫巍巍喊出一個字,“滾!”

      房間里傳來一聲巨大沉悶的“咚!”——有重物掉落地上的聲音。

      我申請了外宿,帶著蒙大統(tǒng)繼續(xù)住在木拉小學(xué)的宿舍里。蒙大統(tǒng)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很多東西,燒火、做飯、洗衣服,老羅把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都傳授給了他。

      蒙芳隔三差五來看我們,她也不太說話,把米袋和蔬菜放下來,然后動手收拾房間,煮一頓飯,三個人坐一起悶頭吃。

      苗子也常常請假回家拿東西,比如醬菜,比如煮熟的雞蛋,比如粽子……他媽變著花樣做吃的給他,他又以各種理由送給我和蒙大統(tǒng)。

      所以,當(dāng)他把大憨整個兒撂倒在地騎在他背上伸出拳頭準(zhǔn)備砸下去的時候,我把他使勁拽了起來,然后舉起一根木棍朝大憨那胖墩墩的后背來了一棍子。屯長帶著一幫人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回事:羅月芽打了大憨,而苗子只站在旁邊干瞪眼。

      大憨躺在泥地上齜牙咧嘴地發(fā)出豬一樣的號哭。屯長指著我的鼻子惡狠狠地說:“羅月芽你等著!”大憨被他爸扯著走,也不哭了,只撒潑,嘴里嗷嗷喊著:“羅月芽的手我還沒摸到。沒摸到呀,爸!”

      我和大憨打架的事,蒙芳剛開始表現(xiàn)得很平靜。她把土煙從地里一擔(dān)擔(dān)割回來,曬干,鋪成一沓沓金燦燦的葉子堆,用細(xì)繩仔仔細(xì)細(xì)地捆綁好,一遍遍地挑去曬谷坪,又一擔(dān)擔(dān)原封不動地挑回來。

      屯里大部分農(nóng)戶的土煙都被屯長收購了,唯獨我家的,整日整日堆積在柴房的稻稈上,由最初的金黃色漸漸變成暗黃色。蒙芳開始著急,她把土煙放在籮筐里挑到集市上賣,價錢非常賤,賣完一籮筐土煙仍然買不起一斤肉。

      蒙芳的絕望在一鍋不夠吃的白米飯里爆發(fā)了。

      老羅曾經(jīng)說過,上街屯這塊鵪鶉蛋大的地方,水田少得可憐,種植的糧食也只夠半年口糧,靠山吃山,所以只能在旱地大量種植糯玉米打成顆粒煮玉米粥充饑了。都說常喝玉米粥的人長壽,但倘若糧食都不夠吃,也沒半點葷,還談個屁長壽。

      蒙芳把半碗豬油絆辣椒醬的白米飯“啪”地砸到院子里,然后跑到堂屋,對著供臺上老羅的遺照嗚嗚地哭。

      她哭了一段時間,便呆呆坐在矮凳上,凳子因為常年失修,也變得搖搖欲墜,她抬頭望著屋外黑漆漆的天幕,映著微弱燈光的眼睛深處,有深不見底的悲哀和絕望。

      我和蒙大統(tǒng)對于她這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有時候我們在山上撿拾干柴或割野蕨菜,看到不遠(yuǎn)處的地里蒙芳正下狠勁地把長得好好的土煙鋤個稀巴爛。鋤完她跌坐在地里伸出手一棵棵地摸了摸,想要把它們重新扶持好。

      蒙大統(tǒng)有時問我:“媽是不是瘋了?”

      我說:“沒瘋。只是受刺激了?!?/p>

      “沒瘋怎么神經(jīng)兮兮的?!?/p>

      “心累的。”

      我安慰了蒙大統(tǒng),可是自己心里還是很忐忑。蒙芳沒瘋,興許我要瘋了。

      我轉(zhuǎn)身去洗澡時,蒙芳來翻我的房間,她把我的書包、裝衣服的箱子,還有硬床板上的枕頭席子都翻了個遍。我站門口冷冷地問她:“你翻什么?”

      她裹在衣服里的身子比生蒙大統(tǒng)之前還瘦,像一副黑色的立體衣架,黝黑的臉上一雙眼睛躲躲閃閃。“你的身份證呢?”她猶豫了一會說,“屯長說只要你借幾天身份證給他。就收咱的土煙……”

      我在她閃爍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越發(fā)冷下去的眉眼,她咽了咽口水,接著說:“月芽,求你,為了這個家,借一下,又不是不還?!?/p>

      “可以啊?!蔽页差^邊上擺放的和老羅的合影照上瞥了一眼說,“不過,明天我要拿身份證去領(lǐng)錄取通知書,領(lǐng)回來再給你?!?/p>

      她聽到后半句,眼里欣喜的火光一下子滅了。她說:“那算了吧。”

      她沒有忘記老羅。我也沒忘。老羅說,我們總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所以他背著我翻越了三座大山來到了木拉鎮(zhèn)。

      走出去,才能有更好的生活。

      可第二天晚上蒙芳說,月芽,放棄吧,咱不讀書了,就這樣吧。我窮得只剩下一條命了。

      說完,她回屋,整整一夜都有若有若無的哭聲鉆到我的耳朵里,怎么堵都堵不住。

      過去了整整十年,但我依稀記得,十年前上街屯那天晚上的月光不同于任何一夜的月光。

      我坐在柚子林的圍墻上看天幕上那輪淡淡的月牙,田野里一片此起彼伏的蛙聲,螢火蟲在屯子里星星點點漫天漫地飛舞,夜風(fēng)很涼,我臉上的淚也很涼。

      苗子從半坡上的家里跑來,遞給我一個小布袋?!板X都在里面了?!?/p>

      苗子微紅的臉被月光攏成一顆未煎熟的雞蛋,他撓撓后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爸被我灌醉了。你拿著?!币股焉倌甑哪橆a又涂上了一層淡淡的憂愁,“我要回去了。你快走!越遠(yuǎn)越好!”

      我攥著手里的布袋,看那個身影急速地消失在夜色中,便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站在曬谷坪上,把那張粉紅封面的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撕成幾小片,然后點燃,我說:“老羅啊,我把通知書燒給你看看。你閨女著實了不起了啊。”

      當(dāng)我爬上上街屯通往山外的那些石子鋪成的臺階時,身后上街屯的曬谷坪上正滾動著一簇簇淡藍(lán)色的火焰,它們靈活地翻動著自己的軀體,最后攀附在屯長收購的已晾干,并蓋了層薄薄塑料膜的一捆捆堆積如山的土煙上。

      上街屯七月盛夏的火一下子從白天穿梭到了黑夜里。

      苗子說,他原本因為偷錢在家里被他爸吊著打,結(jié)果聽到村里有人大喊,著火啦!出門一看,熱烘烘的火苗子躥得老高了。

      這些我全不曉得。我兜里揣著身份證,和讀書時候拼命攢下的一百七十塊還有苗子的小布袋,爬到木拉河的岸邊,登上了最早解鎖的竹筏,在將亮未亮的木拉河上看天幕上那顆遠(yuǎn)遠(yuǎn)的啟明星發(fā)出淡淡的光。

      年老的擺渡人半瞇著眼,撐開手中長長的竹竿,在波光蕩漾中緩緩向著河對岸劃去。

      苗子問我這些年都去了哪里?我沒回答,亦無從回答,我想起準(zhǔn)備回來的那段時間,總夢到老羅。

      老羅說,他不喜歡我抽的煙,沒那個味。

      我問,什么味?

      老羅抿了一口酒,淡淡地說,鄉(xiāng)土氣息。

      我半趴在紅木桌上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那只高腳杯,輕輕轉(zhuǎn)動杯中的紅酒,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酒紅色的液體在透明的杯體里蕩漾,一圈又一圈……

      老羅喝完酒,沒有再續(xù)杯,站起來看著我說,這狗屁紅酒還沒咱的野生葡萄酒好喝。然后他又說,我走了。

      老羅走到那扇落地窗前,靜默了幾秒,他說,閨女啊,你也該回去看看你弟弟了。說完這話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窗外那片茫茫的夜色中。

      我端著酒杯,站在老羅消失的地方,二十三樓的玻璃窗里印出一張滿是淚痕的女人臉,我把臉使勁貼在冰涼的玻璃上,看到廣州滿城璀璨奪目的燈火。又想起老羅剛才說過的話。他無比嫌棄地說,這里,沒蟲沒鳥,連個廉價的電燈泡都沒有。

      老屋被推翻那天,蒙芳腋窩下夾著幾個蛇皮袋準(zhǔn)備到地里摘最后一批成熟的玉米。留了我在家。

      臨出門前她特地囑咐我,記得給來幫忙的苗子他們倒水遞煙,事情完成后照張相片傳給扶貧干部。

      絮絮叨叨半天。

      如果你仔細(xì)聽就會發(fā)現(xiàn),她只是在反反復(fù)復(fù)重復(fù)一樣的內(nèi)容,重復(fù)幾遍之后,她轉(zhuǎn)回屋里到處翻找。

      “蛇皮袋呢?”她把整個房間的角角落落都尋了個遍,房子里其實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一地的垃圾和潮濕的泥土。

      可她依然不死心,又從一樓爬到二樓。從二樓的木窗里探出頭來,依然一臉疑惑。

      “袋子呢?”她又問。

      我猜她已把老宅子的每一處都摸了個遍。

      “我找到了?!庇谑俏覔炱鹚龜R在院子里那張爛桌子上的幾個袋子朝她揚了揚。

      “我去掰玉米了?!彼玫酱?,站在院子里靜靜看了老宅子最后一眼,然后對著我故作輕松地說。

      蒙芳路過苗子家的自留地時,正瞧見苗子他爸蹲在田壟邊上抽旱煙,筆直碧綠的玉米稈上,一個個飽滿的甜玉米露出一簇簇淡褐色的長須,在風(fēng)里左右搖晃著。

      兩位老人對視了一眼,并不交談,蒙芳徑直鉆進(jìn)地里掰玉米,整個山谷很寂靜,只聽見一棵棵碩大的玉米被掰斷時發(fā)出的清脆的咔嚓聲。

      苗子他爸皺了皺眉,站起來也進(jìn)了自己家的玉米地,他拿的是幾個大麻袋。掰了幾棵,他側(cè)頭對隱在旁邊玉米地里的蒙芳說:“要真到城里,這玉米可吃不上自家種的了啊?!?/p>

      那邊靜默了好一會,才聽到蒙芳說:“就這樣吧,別想了。”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

      才一個上午房子就被推塌了一半,其實不用怎么費力,原本這間屋子都有點兒塌底了。四根常年在白蟻的肆虐下既裂了口子又發(fā)黑的大木樁頂在堂屋三個角落,連隔板樓都有點傾斜,一樓窗玻璃上落著一層灰,大白天的屋里也影影綽綽地看不清。門框也缺棱斷角的,兩扇屋門下面已經(jīng)糟爛得不成樣,屋里的更加不用說了。

      幾個男人貌似都不用怎么下死力,就能把這副快散架的框框架架整趴下了。

      蒙芳回來時我們也準(zhǔn)備啟程了,苗子他爸蹲在那幾個鼓鼓的蛇皮袋邊上,他抽了一桿子旱煙,對著袋子里斜露出來的一簇淡褐色玉米須敲煙鍋。

      “這到了城里,連塊種菜的地都沒有了?!彼f。

      還沒來得及從自家老屋子的殘磚爛瓦上收回目光的蒙芳靜默了好一會才幽幽回了句:“都別惦記了……”

      大家扛著幾麻袋甜玉米爬到坡頂,都不約而同地站立,回頭望著坡下的上街屯。

      倒塌的房屋斷斷續(xù)續(xù)連成好幾小片,中間長滿野草。有的在草里隱去了蹤跡。

      一面泥磚墻倒在地上,漸漸與土地連成了一片,變成了土地的一部分。而還矗立在那兒的,均像是一群沒了頭,只剩下房架子的軀體。

      蒙芳抬手抹了一把臉,連眼角也順道擦了擦。苗子他爸揚起頭看著淡藍(lán)色的天,對著耀眼的陽光用力眨了眨自己干癟的眼睛。

      一群人扛著簡單的行李,下到木拉河岸邊。時隔多年,木拉河已不再是當(dāng)年的模樣,兩米寬整齊劃一的石道鋪著鵝卵石,從腳下向整條木拉河岸的兩邊無限延伸開去,石道旁邊三步一個正方形石礅擋住余留的泥土上蓬勃茂密的青草的蔓延。

      一座橫跨兩岸的白石橋在泛起星星點點水腥味的木拉河上巋然不動。河對岸密密麻麻的竹林邊擱著一只破破爛爛的竹筏,年久失修的圓滾滾的竹筒在斷裂的藤條里像攤開的幾根手指頭,在微波粼粼的河邊蕩啊蕩。

      古老的擺渡人也沒了蹤影。

      眾人走到橋墩上依依不舍地齊齊朝上街屯的方向望去,山頂上并排的兩座墳塋,純白的掛紙在風(fēng)中飄揚,它們朝底下的人們揮舞著手臂,似是不舍又似催促行人快些趕路。

      木拉河的風(fēng)里傳來大路上幾聲汽車的鳴笛聲。

      “走吧!”不知誰催了一聲。

      上街屯最后搬走的這兩位老人同時輕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息被風(fēng)一吹,居然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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