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太陽推開山邊那棵松樹枝跳出來了,冷寂的大河壩鋪滿一層暖光;氣溫卻沒有因此上升,風還很冷,一年四季,不過是一季比一季冷,只不過夏天的風吹在臉上是一種舒服的涼。
昨夜一場小酒,今早起來還是醉的,牧馬人吉克里布睡在寬敞的院子里的一堆干草上,太陽曬著他的屁股了,他還沒有打算拱開披氈鉆出來;四百匹矮馬放任在大河壩周圍,幸好距離不是很遠,昨夜根本沒有收回來,任由它們在那兒過了一夜。他還在打鼾,酒后的鼾聲像喉嚨里裝著一條吹泡泡的魚。
大河壩海拔三千三百米,除了吉克里布以及另一個孤單的牧馬人永聰,就他們兩個快六十歲的、有著豐富的放牧經(jīng)驗的人,住在各自寬大的院子里,養(yǎng)著眾多的馬、羊和牛,再沒有多余的人與他們同住了。每一茬,他們養(yǎng)的馬兒數(shù)量都是最多的,方圓百里,無人趕超,成了“著名”的牧馬人。他們就像對待莊稼那樣,一茬一茬地收割,如今手里養(yǎng)著的這些馬,都是之前那些賣掉的成年馬的后代,也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更替,反正,光陰落在馬蹄上,踩成了無數(shù)的腳印窩,無法計算了。
兩年前,兒子們選擇結束牧人的生活,帶著他們的孩子已經(jīng)搬到縣城里居住,吉克里布和永聰拒絕了搬家。他們各自的女人卻非常愿意,大概跟著牧人過的日子實在令兩位婦人厭倦了,兒子們說起城市生活的時候,兩個老女人的眼睛里都快伸出翅膀來。她們更愿意跟兒孫們待在一起。兩個堅守在高山頂上的男人經(jīng)常在飯桌上佐以白酒度日,會在喝醉的時候將后代的生活稱為“移民”。
“他們‘移民’到了縣城,就是這樣,要遠遠地離開我們了,等著瞧,他們總有一天會厭倦在那兒的生活,沒有馬兒嘶叫的地方不算好地方,沒有羊群的山坡不開花,沒有牛尿沖洗的土地不長草,他們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才會明白,住慣了的山坡不嫌陡。”
兒子們最終同意他們留在牧場了,別無辦法,除了考慮到老牧人的生活習慣,也還有另一個因素:放牧對家庭的收入極有幫助。兩個步入老年的牧人,掙的錢最終還是要給孩子們,不然給誰呢。
兩個老牧馬人舍不下高地的生活,長年累月地待在牧場,他們才會感到安心和快樂,當然更多的是艱苦,但這種艱辛已嵌入整個生命,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接受高寒地帶的冷風和孤寂,接受馬兒和羊群可能遭受的災難和死亡,成了生活的內容,成了擺脫不了的慣性,有時候他們甚至堅信,在涼山州的眾多山脈中,這樣的海拔隨處可見,像他們這樣的牧人更是隨處可見。即便在低海拔山區(qū),人們也始終在放牧,這就像是,海邊出水手,山邊出牧人,天上出神仙,生活環(huán)境造就的自然法則,到這個時候要換一種身份,哪怕活得會比現(xiàn)在舒服,心理上也未必全盤接受。過于清閑的日子,沒有風險的日子,對牧人的情感何嘗不是一種抹殺。勇敢的人都樂意生活在大風里,因為他們會明白地感受到弱小生命在艱澀之中的挺拔和飽滿。
但山下的確是熱鬧的,他們知道,他們見過那些五顏六色的燈光,飽滿多情的夜景。他們像別的山區(qū)的老者一樣,偶爾也渴望被潮水一樣的熱鬧每天沖洗。為了打發(fā)孤寂,他們也會隔三岔五讓一個人照看馬群,另一個人下山去消減寂寞。輪換著去。
昨天輪到吉克里布下山。昨日的鎮(zhèn)上,他遇見了不少熟悉的老朋友(包括我們這幾個年輕人),甚至悲哀地遇見了年輕時候喜歡的姑娘,她已經(jīng)老得快要沒力氣上街,看到她那個樣子,他立馬就泄氣了。心愛姑娘的衰老明晃晃地戳在眼前,想要找根柱子稍微擋掉視線都來不及。在這片山區(qū),女人們總是最先老去,這是所有人包括孩子們都明白的事??伤@會兒,卻半點兒都不愿意親眼所見自己喜歡過的姑娘衰老成了這個模樣。這就像是,他在同一個人身上失戀了兩次,像所有的失戀者那樣,他的一切情緒都表現(xiàn)在了神態(tài)上,盡了最大力氣才保持著清醒和體面,壓制著哀傷的情緒走到已經(jīng)滿臉皺紋的姑娘跟前,滿不在乎地打了一聲招呼,就是這樣,非常非常滿不在乎的樣子??墒牵@位心愛的老姑娘卻并未馬上將他認出來,她猶豫著,眨巴了幾下干枯的眼睛,想點頭又不想點頭,最后若有所思地與他擦身而去,走出好幾步才突然轉身說“噢,是你啊”,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驚訝之色,比吉克里布的滿不在乎更加滿不在乎地走了。這就更讓他難過了。他的“遭遇”當然被熟人們都看見了,我們也看見了,可我們這些年輕人與他的經(jīng)歷畢竟有懸殊,如果我們要安慰他,將是無從說起。只有他的老朋友們才能搭話,在過去二十年之前,他們在高山頂上一起放牧,那時候,大河壩還是挺熱鬧的,當然這說的是二十年前。老朋友們抓著他喝酒,想讓他從剛剛壞掉的心情里面跳出來。他同意了,不再像前幾次那樣拒絕,這回他喝了好幾杯酒,完全沒有克制的意思,但他也沒辦法繼續(xù)多喝,隨著年歲增長,體內的器官對于酒精的消減感到吃力。
我們也跟他喝了起來。胡亂地在他的朋友那里到處敬酒,在他們面前,我們只能算是一群小朋友。當然,這已經(jīng)是昨天的事情了。他從未像昨天那么醉過,還吐了一地。
昨天傍晚是我們護送他到山頂,其實用不著護送,他的四百匹矮馬中的一匹,會準確地將他馱回家中。我們恐怕只能算作他的跟屁蟲,時不時要來打擾他的生活。每一個季節(jié),我們都會到大河壩住上幾日。為了在他家旁邊避風的地段搭上帳篷,可謂費盡心思,對他的馬兒和羊群好一番贊美,直到他同意。昨天晚上,他倒是表達出了特別歡迎的意思。
現(xiàn)在他一定還感到頭昏腦漲,稍微抬了一下腦袋又放到枕頭上。山鷹在天上飛動,他掀開披氈時,正好撞見它們在云天上扇動的寬大翅膀,云彩白得晃眼。當然他也看見了我們,在他的院子外面,我們其實一直在等他醒來。
吉克里布有一雙好腿,細瘦,有力,大河壩周圍每一個山包,這雙腿就像縫紉機上那根不知累的細針,密密匝匝地“碾”過,這差不多和他的馬兒的腿一樣了,我們甚至相信他能跟馬兒賽跑。在他近六十歲的臉上,生命的活力一直從不消退,那是一張自信的臉,與他的目光相對時,覺得是在跟高空的星子相望。他的一雙充滿激情的腿,沒錯,就是飽滿激情的腿,當他從早晨太陽的暖光中掀開披氈,他就用這雙令人羨慕的勤快的細腿將我們領到了院子外面的山包上。灰色的草場外面是綠樹,那樹上已經(jīng)坐滿了野鳥。放養(yǎng)的黑山豬很早就在樹林中活動,在落滿了松果的林子中拱土,同時也將遺落在松葉里的松子吃掉。吉克里布和永聰喂養(yǎng)的白色烏雞,也放養(yǎng)在草場上,它們經(jīng)常跟野雞野鳥們混在一起,也經(jīng)常在黑山豬群里白花花地跑來跑去,吉克里布說,它們看到烏雞落在豬背上時,會生氣地跳起來把烏雞趕走,不過它們經(jīng)??床灰姾谪i背上的黑烏鴉,都是黑黢黢的,雞是一種慌里慌張的動物,尤其在食物充足的草地上,如果肚子沒有填飽,在面對食物之外的東西上,注意力不會很集中。
這是初秋的草場了,馬兒們很少出現(xiàn)在草地上,躲在草地邊緣的樹林中,可能是那些陰涼的樹下的青草吃起來特別香,樹腳下的花草總是最茂盛。它們倒是喜歡在中午太陽好的時候在草地上跑幾圈,瘋狂地揚起塵土,有時候四百匹馬兒全部積聚在一起,商量好了似的進行一場拉練,從草場這頭跑到那頭,要很久才能看到它們再從那邊回來,大河壩實在太寬廣,也許它們覺得世界的寬大也不過如此。
我們要選在稍微高一些的山包上才能看到馬兒們的活動。它們的身體是一條綿軟的直線,它們漂亮、有勁兒,它們有溫柔如水的眼睛,它們四百匹聚合在一起就像被風吹脹了的大馬,撒網(wǎng)似的鋪天蓋地從世界這邊過去,再從世界那邊回來,它們有順暢的毛發(fā)和尾巴,有響亮動人的蹄音,只要站在高一些的山包上,我們就能見到它們自由的靈魂,仿佛是我們自己的靈魂的本相,在枯黃的草場上,跑得令人想要大哭起來。
吉克里布對我們每年跑到山頂已經(jīng)不會感到奇怪了,在這片看似荒無人煙之地,時不時就要遇到一些陌生人,除了我們,他遇到過寫書的、彈琴的、畫畫的,還有攝影師,都是一些看上去性格挺內向、情感很豐富的人。有人感到寂寞了,或者心情不舒坦,就總會跑到這兒來,就像我們,從未取消每年到這里住上幾日的決定。生命在浩大的蕭瑟中,不是被淹沒,就是被漂浮而起,總會得到一些收獲。
吉克里布把眼睛瞇成一條細線,目光伸到草原的盡頭,那兒還沒有馬兒跑回來的身影。我們還算幸運,就在剛才,上百匹駿馬拉開身子跑過去了。
遠處的金場坪子的山尖往年常有積雪,近年氣候變暖,積雪的時間縮短了。山尖仍是亮眼的白,卻并非是積雪的白,是被陽光狠狠地照著,云彩一朵一朵從那兒的周圍飄出,仿佛所有的白云都是從那個山尖上“吐”出去的。
吉克里布帶著我們繞到了另外一個山包的梁子上,在最高處,一大片羊群和牛群鋪滿遠處的草原,有吉克里布自己的,也有牧人永聰?shù)?。畜生們只在小時候容易跑錯院子,成年的羊群一眼就認識自己的主人,只要兩位牧人往那兒一站,吹響口哨或張嘴喊它們,屬于他們的牛羊就會來到身前。羊和牛,不太喜歡與馬兒們待在一片地方,它們自覺地分成了兩個隊伍,當然有時候羊和牛也不喜歡待在一起,這樣就會分成三隊,因此,不管是吉克里布還是永聰,都需要在大河壩高高矮矮的山包上來來回回地跑,如果他們參加馬拉松越野,可能也不會輸給其他人;站在平坦的地方根本“追”不上牲畜們的影子,只能站到一個一個的山包去追望,才能掌握它們都在哪一片草場。它們也不會跑得太遠,喜歡待在熟悉的幾個地方轉悠。當然,總有小羊丟失,有時候牛和馬兒也會丟失,或者喪生在某個草場之外的懸崖。這些都是牧人必須面對的損失。“再正常不過的了,人吃五谷雜糧,生亂七八糟的病,畜生們在野地上活動,總有跌落山崖的時候?!彼麄儠@樣去理解。
吉克里布用望遠鏡照了一下遠方,臉上露出滿意的神采。他不用仔細去數(shù),牧人的眼睛和鷹眼一樣銳利,只要不是一下子丟失很多只,就能掌握個大概。
太陽升到正空時,先前從草場跑出去的馬兒們又跑回來了。
吉克里布唱起了山歌,唱山歌是他拿手的,跳舞就不行,他還不如一匹馬兒的身段靈活。
抖掉煙斗里的殘渣,重新燃起的煙葉還未抽完,吉克里布已經(jīng)斜靠在火塘旁邊的石頭上睡著了。煙桿滑落到地上。他沒有親人陪伴,在他的臉上也就不會看到需要等什么人回家的那種盼望,他想睡就睡著了,放下所有的疲憊,柴火一燃,斜靠在那塊石頭上。那是一塊特意搬回來做靠椅的石頭,都已經(jīng)有了年月,光滑得像一塊褐色寶石。
可能只有在睡著的時候,人的衰老才會流水一樣溢出,而這個真相,也只有在牧人的身邊,與他近距離才能看到。臉上松垮的皮膚,粗糙如枯枝的手指,以及細瘦的小腿,頭發(fā)過早地累成了灰白,這一切只在他睡著了才會不受控制地展現(xiàn)。
門外是一場一場的秋風,風大的時候吹得山林全部叫喚起來。
馬兒、羊和牛,已經(jīng)在院子周圍休息。狗叫聲偶爾會在遠處響幾下,夜間,它們負責值守,那是三條健壯的大狗。在牧區(qū),狗仍然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防賊。在農耕地區(qū),防賊就是它的天職,關鍵時刻還能救一下主人的性命。據(jù)說在某個牧場,一個牧人遭遇山賊,是他的狗兒們幫他一起打贏了那兩個賊貨,若不是主人稍微阻攔,兩個賊恐怕要喪生于狗嘴。
吉克里布無法閑著,眾多的馬匹和牛羊不能完全交給三只大狗,他每夜都要起來巡查好幾次,在院子的外面跑幾趟。冬天下雪時,他就必須趕著它們到避寒的地帶尋找草料,夜間起來查看的次數(shù)就更多了。無論牲畜還是人類,都有體質上的差別,很多羊兒會在冬天死去,不是因為寒冷就是疾病,它們從體格上就比不過馬兒和牛,生命的頑強似乎也比不過,幸好它們數(shù)量多,也就顯得很旺盛。
今夜大風,吉克里布必須加緊補覺,他的五頭牛在未來幾天、也許就是明天或后天,就要下崽了。最麻煩的是,他的其中一只母豬也快下崽,也可能就在眼前這幾日。母豬下崽最為煩心,如果是一只體型胖的母豬就更煩了,它會把自己生下的小豬崽全部壓死,運氣好了生得多,才有可能給人剩下那么兩個三個,就是那種笨拙的身體,無意中翻個身或者抬個腿,就能將它的孩子們全部弄死了。母豬不宜過胖,胖了笨,笨了會要小豬命,就是這個原因。那將是他最忙的時候。他希望我們到時候可以幫他一把??晌覀冞€從未見過牛是怎么生產的,包括豬,我們也不太了解。
吉克里布早就做好了給母牛接生的準備。還有快下崽的母豬,他也沒有松懈,白天,母豬自行在草場覓食,傍晚,回到院子旁邊的籬笆圈,他會給它精心準備一些湯水。
前幾次下山,他選了一匹溫順的、腳力最好的馬兒一起上街。買回來很多紅糖、嬰兒奶粉,幾只塑料大號奶瓶,都是讓那匹馬兒馱回來的。這個地方上一次街尤其麻煩,幸好在兩年前,因為他的養(yǎng)殖非常旺盛受到重視,上面派令,特意給他從半山腰的主路上挖了一條可以通行小貨車的土路,直延伸到他的院子門口,由于海拔和山體條件所限,想要加寬到足夠大貨車通行難以實現(xiàn),小貨車以及摩托車通行不成問題。馬兒就更不用說了。它們有時候還特意在這條土路上跑幾步。吉克里布每年賣出去的馬兒和牛羊,總算不用像之前那樣,自己費勁地請人幫忙一起趕送到半山腰交給買家。他現(xiàn)在下山趕集,也全靠這條新挖的路,即便這條路實在難走,幾乎看不到泥土,全是石坷垃,又全是彎道,有些地方窄得剛好夠放下小貨車的四個輪子,膽量或技術不過關的司機根本不敢在這條路上跑。
吉克里布不會騎摩托車,永聰也不會。他們兩個下山娛樂或采買的交通工具要么是自己的雙腿,要么就倚靠馬兒的四條腿。騎馬是他們擅長的,無論上坡還是下坡,他們都可以穩(wěn)坐馬背。
過了大約一刻鐘,吉克里布從瞌睡中醒來。他對我們笑了一下,擦掉從嘴角流出來的口水,披氈裹在身上,摸黑到門外巡查去了。我們也跟著出門,他的房子位置選得很好,再大的風也動搖不了這塊地方,這是個絕佳的避風口。
一頭焦糖色的母牛站在月亮底下的院子里,這本來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夜晚,因為月光真好,幾乎把大河壩整個草場不留死角地照明了。吉克里布在房子外面的一個避風的角落生了一堆火,我們圍坐在火邊。今天傍晚時分,我們就被吉克里布從大河壩遠處的灰色山梁上請回來,本來打算到另外的山頂走一走,也恰好天氣晴朗,山風也不大。那座我們想去的山頂,需要經(jīng)過一片灰山石地帶,再穿過兩條雜木茂盛的山溝,才能見到那兒最高處的很多天然石筍和絕美的巖洞,運氣好的話,還能遇到許多漂亮而物種稀奇的山雞;當我們背著帳篷正要朝那個方向去,就被吉克里布喊住了,他非常焦急,一路上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追攆我們,因為母牛就要生產了,恰好在我們告別他沒多久,母牛就有了生產的跡象。這真是一頭怪牛,我們坐在那兒等它生產的時候,它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呢,等到讓人失去耐心了,決定暫時離開了,它竟然就要生產了。
那是一頭第一次做母親的牛,它驚恐難受地在院子的草地上折騰了好一會兒,卻還沒有將牛崽兒產下。吉克里布人手不足,永聰害了一場風寒,昨天晚上他都沒有到吉克里布的院子里串門,牛羊也是給吉克里布代為照看。
“這是牧人最大的麻煩,”吉克里布說,“不能生病,生病了也只能自己吃點兒藥,硬扛,沒有辦法,誰都是這么混過來的,永聰在扛他身上的毛病,我只能自己給母牛接生啦。幸好你們在這兒,幸好我把你們及時地喊回來了,我需要人手。要是再年輕幾歲,我就一個人也可以應付?!?/p>
母牛有點難產,這是吉克里布著急喊我們幫忙的原因。
可我們什么都不懂。他還以為我們讀書比他多,以為讀書多的人就能有什么好點子,不應該對一頭母牛的生產束手無策。我們到院子門口時,他說:“你們都是農村長大的孩子,都見過這種場面的吧?隨便搭把手就行了,你們按照我說的,我要你們怎么操作,你們就怎么操作?!蔽覀兒夭恢涝趺幢硎静判?。操作什么?真讓人有點兒不好意思。
“好的呀,我們可以的。”最終,坐到火堆邊時,我們這么說了。
母牛在草地上艱難地走動,四只腳因為肚子太大,走路時別扭地往兩邊分開,而它的尾巴下面,那團黑色的腫脹的肉洞一鼓一鼓的,仿佛還要繼續(xù)增大,也的確還在繼續(xù)增大。
“它的羊水破了?!奔死锊颊f。
“噢,天哪,要是在太陽底下就好啦。”我們說。
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說這句話?;蛟S,一頭母牛在月光下生產,會讓月光變成涼水,涼水一樣的光芒澆在它的身上,會讓它看起來尤其可憐,而陽光不一樣,陽光暖烘烘的,能讓這個嶄新的母親在生產的時候舒服一點。
它在白撲撲的月光下,在我們無能為力的注視下,繼續(xù)走了幾步,痛得叫起來了。
我們望著吉克里布,想知道他有什么辦法可以讓母牛趕緊把小牛產下,它站在那兒的樣子很傷我們的心。讓我們聯(lián)想到自己的母親,不,我們其實是親眼見到了自己出生的過程。母親的身體在生產的那一天被血水浸濕,在那紅色的河流里,我們也閉著眼睛,我們覺得小牛兒這會兒也是閉著眼睛的,像船一樣劃過它媽媽的身體,狹窄的“河水”的面上,就像我們曾經(jīng)與母體世界告別那樣,它也在與它的母體告別。只是它更艱難,等了半天,我們連它的小尾巴或者小腦袋都沒有看到一點點兒。可它早晚會出來的,會到明晃晃的太陽和月亮底下與主人和牛媽媽見面;它會拱破自己的原始的世界。我們也是這么出來的。我們的母親不得不脫下褲子,像一條白魚一樣敞開肚皮,躺著,或者半蹲著,或者干脆坐到水里,據(jù)說在水中生產能減輕產婦的痛楚,不論在什么角落產子,她們都必須露出最為隱秘的地方。母親們會親眼看到自己的下體漸漸變了形,男人們熱愛的地方以及她自己最為滿意的地方開始變得腫脹,她會感到羞恥,會覺得這一切太荒唐也太可怖,卻又必須掩蓋這種無助的羞恥,因為疼痛已經(jīng)吞噬了她,愛,在這一刻龐大地侵襲到意識深處,也將作為一種支撐,將“愛”作為信仰,她才能打開自己,才能將那個心血凝成的孩子帶到世上;她必須愛這個可以要了她性命的人,必須像一棵春天的樹,把身體彎曲,再張嘴吐出新芽。她必須如此。她要看著自己變成一個古老的空洞,頭發(fā)里流出的汗水仿佛是春天黑色的雨,這些她看得見看不見的苦難,都只能接受,這會兒她最好作為一個痛苦的“造物主”的存在,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深切體會到,造物主本身就是一個飽含了艱辛和痛楚的可憐人。她懷著巨大的羞恥和痛苦,最終發(fā)出虛弱的呻吟,并且流下了眼淚。母牛此刻也流下眼淚,它那低微的呻吟和人類母親的呻吟沒有兩樣。母親們如果還想要保持自己的尊嚴,就只能把接生者當成空氣,在產房里沒有性別。母牛也是這么做的,它配合人類,我們走過去明目張膽地盯著它的尾巴下面時,它就把頭歪到了一邊。
這一刻,它沒有捷徑,它也只能祈禱自己的身體可以不負所望,吐出新芽。
它繼續(xù)走動,像個長條的蛋。
母牛最幸運的可能是它不用親眼看到自己尾巴下面成了一個可怕的洞。
吉克里布臉上也有了慌張情緒。好幾次他起身走到母牛身邊,用手撫摸它的頭,再繞到身子后面去觀察產程。顯然沒有多少進展,它的產道狹窄,不過,也許是年輕的緣故,它很勇敢并持續(xù)發(fā)力。
“還早?!奔死锊颊f。他走回火堆旁邊才說了這句話,在母牛跟前卻沒有吭聲。
我們干坐著,不知道怎么辦。就像我們的母親生我們的時候,父親就站在門口,咬著煙屁股轉來轉去,不知道怎么辦。父親也是造物者之一,可他似乎帶著某種罪惡,有時候我們會這么覺得,所以父親的形象偶爾顯得那么脆弱和令人懷疑,母親背負了許多苦難,她所享受的快樂那么短暫,痛苦卻終生難忘。當然,她也跟所有壞的詞和好的詞聯(lián)系在一起,她是一個豐富完整的宇宙,比方說,愚蠢、聰慧、豁達、無私、自私……還有更多。她經(jīng)歷的痛苦后來需要我們來償還,她給的愛,看起來是天性自然的,沒有任何附加條件,是自然的本體的輸出,可真相并非如此,她的愛有多溫和就有多霸道,因為她是造物主里最尊貴也最悲哀的人。
就像我們的母親始終孤獨地養(yǎng)育我們,幾乎依靠不到自己的丈夫,母牛也一樣,而且它更艱難,在畜界,雙方交配完了之后,公牛就走了。公牛甚至可以不是吉克里布牛群里的一員,它隨時有可能是在某一家人的牛群里發(fā)現(xiàn)的比較順眼的牛小伙兒,母牛的意見是不重要的,公牛的意見也不重要,做牛的第一天就注定了,它們不需要有什么熟悉的過程,不需要在草地上跑幾圈建立感情,甚至有時候,吉克里布說,也只有他還尊重著一頭母牛的生理需求,它可以與陌生公牛交配已經(jīng)算是幸福的事,起碼讓它看了一眼它未來牛兒的爹長什么樣子,很多牧場里,母牛壓根兒不用直接跟公牛交配,到它發(fā)情的時期,只會被人類的一只手掏鳥窩似的插入生殖器,進行人工授精,在它沒有任何快樂的情況下直接懷孕產子。牛群的“愛的結晶”和野草一樣,春風一吹,就要鉆出泥土,就要迎接新鮮的世界。它們可能也早就習慣了。
這會兒,母牛已經(jīng)側身躺倒在地。它幾乎失去了全部體力,原先的倔強蕩然無存。吉克里布跑到母牛身后,很苦惱的樣子,伸手抓了幾下自己的頭發(fā)。
“來幫忙吧?!彼拔覀?。
“找一根繩子來?!彼笓]我們。
我們哪里知道他的繩子放在什么地方,左右找了幾次沒看見。他也突然想起來我們只是客人,笑了一下,自己跑進臥室抓了一條繩子跑出來。
我們有點茫然也很慌張。因為吉克里布這會兒突然變得更慌張了。
“給它助產。只能靠人力了?!彼f。
這可就麻煩了,我們連母牛的那玩意兒是長在尾巴下面一點點也是剛剛才看清楚,我們之前還以為,它的東西是長在現(xiàn)在我們看清楚的這個位置再下面一點呢。小的時候我們見一頭牛爬在另一頭牛背上,還以為它們是親兄弟在打鬧,看見公牛的生殖器,還以為是在給另一頭牛喝水。我們的父母也是這么告訴我們的,牛給另一頭牛喝水。這件事我們后來當然搞清楚了,可是,我們對牛的了解還是不行。接生就更不行了。
“我們不行。”張嘴就跟吉克里布說,求饒似的。
他連眼睛都懶得抬起來看我們一眼,低身把牛尾巴提著,讓牛的屁股整個露在了外面。
“又不是喊你們生,是要你們幫個忙,只是小小的幫個忙,并不需要多大力氣,聽我指揮就行啦。”
牛屁股已經(jīng)被羊水打濕了,母牛低吟著,它好像要死了。
一只黑色的小牛蹄子突然伸出產道,在那兒搖晃一下又想縮回去,可好像也縮不回去了。
“完了,這個小蠢牛,它來反了?!奔死锊颊f。他本來很焦灼,可能是終于看到小牛的蹄子了,又露出一點喜悅之色。
吉克里布把手伸入母牛的產道,將小牛往里邊送了一下,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小牛的腳了,只看見吉克里布的手在產道里面幫小牛擺正位置。他說是在擺正位置。手法必須掌握好,不然,也許會讓母牛的子宮受損,沒準兒還有更壞的事,母牛和小牛一起死掉。他已經(jīng)是個老牧人了,見過許多母牛生產,也見過它們難產而死,他的接生經(jīng)驗都是從死掉的母牛身上積攢的,現(xiàn)如今,對于母牛的生產已經(jīng)有了不少經(jīng)驗,可他同樣也會害怕,再好的經(jīng)驗也難敵突發(fā)的意外災厄。這里又高又遠,不可能每一次都要依靠獸醫(yī)幫忙。吉克里布抽出手,濕淋淋的羊水流到他挽起來的袖子上。要是在從前,我們會覺得這實在太臟了,黏糊糊的,邋里邋遢的。
隨著他的手出來,小牛的腳也重新出來了,這回出來的是兩只腳。吉克里布急忙抓著這兩只腳,不讓它亂晃。而我們,始終負責提著牛尾巴,也偶爾伸手去撫摸牛屁股,撫摸牛尾巴的根部,還有牛的肚皮以及背部,這些舉動讓我們心里舒緩和安定,一廂情愿地,仿佛幫助母牛分擔了一些痛苦。
吉克里布用繩子套住了小牛的一雙腳,它的小屁股也幾乎要看到了,可是它卡住了,卡在母牛狹窄的產道里。他套好了繩子就把它遞給我們?!白シ€(wěn)了?!彼f。
我們抓不穩(wěn),手在抖。這太刺激我們的眼睛了,生產的現(xiàn)場竟然是這么殘暴的。
“不要像個草包似的,你們一個個的,拿出你們見過世面的樣子來。怕什么呢?!奔死锊加眠@種故意嘲笑的語氣說。
我們平靜心情,抓穩(wěn)了繩子,稍微往后用力拖。有點兒拔河又不敢使勁兒的味道了。
吉克里布時不時用手去產道里掏一下,把小??ㄗ〉纳碜虞p輕提拉或者擠一擠,母牛一聲不吭,因為它已經(jīng)沒有吭聲的力氣了。它躺著,像個肉做的山包,只有虛弱的呼吸。我們撞見母牛眼里的淚水時,猛地轉開目光,不敢與它對視。
“它流眼淚啦?!蔽覀冋f。對著吉克里布的耳朵喊。
“那是汗水。你們一天天的,大驚小怪。我耳朵吼聾了?!?/p>
“汗水?”
“就是汗水?!?/p>
“不可能,它肯定在哭。”
“就你們覺得它是在天天哭。不過也許它現(xiàn)在是在哭呢。要是這會兒我躺著生牛,我也哭?!?/p>
“不可能呀,不可能是汗水呀。”
“不可能‘鴨’,肯定不可能‘鴨’,它是牛。狗可以從嘴里排汗,牛,當然也可以從眼睛里排汗,它的汗腺沒有那么發(fā)達,這會兒它經(jīng)歷產子之痛,擠壓到淚腺,何況此時此刻,它這么勞累,想要排汗卻無法正常排除,就會通過流淚的方式。我說清楚了沒有?”
吉克里布邊說邊細致地把小牛的屁股往上提,又放下去再往左邊晃動一下。動作嫻熟。
看到小牛露出半個身子了,它是一頭黑白色的小花牛,水靈靈的,非常可愛,雖然我們此時見到的只不過是它的屁股而已,也無所謂,這起碼也是個好看的屁股了。
吉克里布站起身,跟我們一起拽緊了繩子?!笆箘爬??!彼f。我們就使勁扯著繩子往后退,其中一人還去把母牛的尾巴提著,并且在那個地方隨時觀察小牛出來的狀況,萬一它又卡住了,就伸手幫個忙。吉克里布站在繩子的最前面,他需要告訴我們,什么時候該使多大的勁兒。
只聽到仿佛是從河水里跳出來一條魚的那種響聲,小牛犢滑出產道,落在母牛屁股后面的草地上了。它真漂亮,也真虛弱。小牛的嘴里嗆進了羊水,吉克里布解開它后腳上的繩子,迅速將它倒提著,“掛”在了院子的圍欄上。它軟塌塌、乖乖地掛在那兒,整個產程也消耗了小牛的精力。
“一頭小公牛?!奔死锊颊f。
我們不知道怎么一眼看出牛的性別,這個本事從小到大都不具備。就算剛剛我們弄清楚了母牛的生殖器位置,過幾天把它投入眾多的牛群中,我們還是分不清公牛和母牛。在區(qū)別食草動物的性別方面,我們沒有能力。但我們仍然盲目地喜歡它們,以為它們身上有我們追尋卻無法完成的某種自由精神。只不過,剛剛母牛的生產經(jīng)歷的確將我們從理想主義中暫時“扯”了出來,目睹了我們所追求的自由背后的鈍痛,可這其實也沒有特別影響我們對它們的熱愛,除開生產以及繁殖遭遇,畢竟在草地上所展示出來的表象的自由方面,它們給我們帶來的精神上的滿足感實在太強烈。誰叫我們多數(shù)時候,在人類生活中,在復雜的情感中,我們都不是特別快樂,尤其在遇到不好的人生遭遇時,很容易變成一群虛假的情懷主義者,我們不能像牛一樣去吃草,卻很享受看它們在陽光里吃草的樣子,并堅定自己聞到了美好的自由香氣。
我們根本也不會考慮牧人吉克里布生活里的艱辛,在他獨自面對像今天這種母牛難產的狀況時,他會像只可憐的老螞蟻團團亂轉,或者生病的時候,他怎么苦熬,我們不去想象,很難關心到這些。當然吉克里布也不會在乎我們關不關心,這是他自己的生活。
他把小牛從圍欄上取下來了,放到母牛身旁的干草上,牛兒嘴里的羊水已經(jīng)吐凈。它綿軟得像一團黑白色的云。
昨日新生的小牛給吉克里布帶來了好心情,今日一過中午,他就開始張羅晚飯,煮了一只臘豬腳,殺了一只白色老公雞。
小巧的簸箕里裝了一堆玉米飯,用甑子蒸好倒入,攪拌蓬松之后堆成一個小山包。簸箕放在一塊平整的石板上,石板足有半米高,也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弄回來的天然“桌子”。吉克里布喜歡將各種好看的石頭往家里搬,磨刀石、桌子、凳子,包括火塘旁邊那塊倚靠著打瞌睡的石頭,都是他弄回來的“家具”。這快要成為一個古人住的石頭屋了。
太陽偏西,飯菜準備好了,臘豬腳撈出來瀝干湯水,圍在簸箕里的玉米飯周圍,豬腳湯里放了一把圓根蘿卜葉子做的干酸菜,水再燒開后起鍋,裝入木薩(盛湯的器皿),幾只木勺扣在簸箕邊沿,烏雞肉也瀝干水分裝入木薩,雞頭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是專門給主客食用的,吃雞頭的人必須有序地拆開頭骨,觀望骨內玄機,說一些吉祥話,風調雨順、畜牧旺盛之類。當然這些規(guī)矩,也只有當?shù)貢措u頭雞骨的客人懂得,擁有神職身份的畢摩和蘇尼最在行,能從雞頭骨內看出天氣自然變化以及人畜健康、房屋周遭是否安寧等,外地人至此,主客之間不會講究太多。至于我們,也看不太懂,這個雞頭可以選擇不吃,如果真想吃,拆開頭骨后,說一些吉祥如意的話總不會錯。這算是一頓上好的送別餐了,不僅是為了迎接小牛的新生,也是為了我們明日一早下山,來不及吃早飯,吉克里布特意提早做的一頓感謝飯。
他拿出了兒子們窖藏的老酒,從一個黑色木柜里掏出,瓶身還裹了一些發(fā)黃的舊報紙。
天黑時,我們全都醉倒了。吉克里布已經(jīng)哼起了一種古老的民歌調子,這是牧人們喜歡隨口編撰歌詞的曲調,哼一會兒,歌詞就出來了。他讓我們自己翻譯歌詞,或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想象。我們便開始附和著他的聲調,把那種經(jīng)過了想象的歌詞填入他的曲子中。
秋天的草地馬兒的黃尾巴
我的羊兒豬兒和灰色母牛
都在這片草原上
我的娃兒和他們的媽媽
去了高山下那個好地方
那怎么會有我這里好呀
可他們沒有人會聽我的話
吉克里布已經(jīng)是個老人家
白天他醉醺醺在山坡上逛
晚上不清醒地睡著了
這是個沒有人要的好地方
只有幾個沒有人要的好青年
背著行李跟我住了好幾天
他們說他們來這里逛一趟
就仿佛回到了精神上的家鄉(xiāng)
我想說孩子們呀,你們太年輕啦
我們的精神上,從來都沒有家鄉(xiāng)
…………
吉克里布突然停頓下來,沒有繼續(xù)哼曲,太醉了,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哼了些什么,也或者,我們按照自己想象翻譯的歌詞不合他的心情。
牧人永聰本來感冒了一場,好起來卻比普通人快,或許牧人的身體也和松樹一樣,不舒服了打個噴嚏,疾病就會像風一樣飄走。永聰參加了這場送別宴。他其實比吉克里布的性格還要外向,也很細心,他說他一開始就看出來我們到這兒來的原因是心情都很頹喪,他教我們跳他自創(chuàng)的舞,還告訴我們,他年輕時候差不多是個壞蛋,動不動就跳起來罵一句“操他媽的”,他說他的意思是,我們這些突然跑到高山來散心的憂愁的年輕人,不用找什么借口,在外面受了委屈也不要緊,可以跳起來罵一句“操他媽的”,如果我們愿意這樣做,也許就根本用不著爬到這么高的山頂來散心了。人總要找一些樂子或者方法來疏通心情,只要肯去尋找,就一定能使內心快樂,就一定可以面對往后生活中的麻煩。他讓我們不要太在乎面子,也不用覺得自己比其他人不幸,人應該活得就像一叢一叢的苔蘚,只要一點點土壤和水分以及陽光,就能鋪開自己的人生,世上沒有地方可以清除我們的煩惱,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永久地安放我們的靈魂。他說“安放”我們的靈魂,這句話里面的這兩個字突然就震住了人。吉克里布之前說,牧人永聰喜歡看書,搞得他也跟著看了好一陣子,看那種幾行幾行的玩意兒。
火塘里柴火燒得很旺,屋里也暖和,吉克里布卻在門口的院壩里又點燃了一堆。而且,月亮也被點燃了,掛在屋檐對面高山的頂上,再過一會兒它就要飄到我們這片山的正空。
吉克里布揚起酒杯,我們來到門口,圍在他身旁。覺得這會兒有點年輕牧人的感覺了,可是,真孤獨,月亮把山體照得稀薄,把我們對面那幾棵松樹的影子挑落在地。
我們都醉醺醺的,不知道其中哪些人在說,他離婚了,他欠債了,他房子太小,他房貸太重,他想大哭一場,他父親住院,他母親去世……聲音很多,像蜜蜂筑巢。包括吉克里布自己也在說。當然,他是在說,后天牽哪一匹馬兒下山買東西,他的鞋子好像也該換了,放牧什么都費,費神費力,費帆布鞋子。他對我們的憂愁不太關心,他說,再壞的事情都會過去,實在過不去,跟著幾百匹馬兒從大河壩這頭的草場跑到那頭,太陽落山之前,從草場那頭回來,什么煩惱都累掉了。
天還沒完全亮開,我們就下山了。牧馬人吉克里布在比我們更早的時候就去大河壩山包上看他的馬兒。他可能是故意避開這場分別,昨夜他說過,最怕與人分分離離,為了避免這些,他都懶得與人交朋友。他的一條大肥狗把我們送出院子。
下山途中,我們遇到了一個背著孩子騎摩托車上山的年輕女人,她是牧人永聰?shù)呐畠骸K尿T車技術可能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在這條全是上坡加拐彎的石坷垃路上,車輪每一次滾動都帶著節(jié)奏歪來扭去。她無法停下來與我們打招呼,迎面笑著朝山上去。
吉克里布后天可以暫時不下山了。永聰?shù)呐畠核腿サ囊欢ㄊ菐捉锲焚|醇厚的苞谷酒。她嫁給了另外一座山上的牧人,那個人還是個釀酒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