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燕
那時中秋剛過,小城的空氣里飄蕩著綿密的桂花香。表姐電話里說她媽離家出走了。你媽幾歲了?我的不以為然毫無掩飾。表姐不接話,只用漸重的鼻音傳遞出她的慌亂。
表姐她媽是我媽的親姐,我們都喊她二姨媽。她若起性子,完全是自由發(fā)揮,不受外部任何制約。
“換個媽媽算了。”表姐說這話時正讀小學(xué)三年級,我讀二年級。她蹲在學(xué)校的墻角,手里把玩一顆小石子,平靜如說一件別人家的事——昨晚叔叔從城里回來,三兩杯小酒溫?zé)岽烬X后,又開始了尊老敬老的演說。小孩都能聽出來的拐彎抹角,終是點燃了我媽的火藥桶。今早天灰亮,我媽哭哭啼啼地說要離開家,我爸用后背抵住門,一直和她爭搶一個鼓囊囊的袋子,求她不要走……
我家和表姐家隔著一面山,住在不同的兩個弄場,直線距離不過百多米。我們一起上下學(xué),一起在學(xué)校的復(fù)式班里讀書、認(rèn)字。在我看來,她早一年習(xí)書,自然比我明事理。她做的每個決定,我都無條件支持,包括她那個想法。以我當(dāng)時的心智,根本參不透她沒心沒肺的話里隱匿的創(chuàng)傷。
支撐我的年少無知,源自二姨媽根植于幼年的印記。二姨媽來我家,臉上似乎總掛著厚重的云層,灰撲撲如她那身褪色的粗布衣。她呼呼穿過村前的苦楝樹,一進門就直接扎進我媽房間——雙手抱胸,氣鼓鼓地坐于床沿。等我媽一聲問,又咋了?如摁動觸發(fā)鍵,雨水順勢傾盆,或淅瀝。往往此時,二姨父已像一陣風(fēng),急吼吼地跟進。
二姨媽一賭氣,總喜歡躲到我家。二姨父的追蹤也總是毫無懸念,不差毫厘。如此蹩腳的戲份,二姨父為何要陪她反復(fù)上演?我媽斜了我們一眼,說她若跑了,你們幫養(yǎng)那窩仔。
那時山里生活苦,時有聽到狠心娘拋下幼兒,遠(yuǎn)嫁外鄉(xiāng)。麗麗就是眼前的現(xiàn)實。
教室里那個座位空了很久。我在課堂上咬著筆頭走神,想著麗麗是在喂豬、燒飯,還是陪著奶奶下地種豆子。夏天的時候,我們幾個女孩子趴在山腳的芭蕉樹下玩五子棋。麗麗背著青綠的豬草經(jīng)過。我喊住她。她轉(zhuǎn)身,搖搖頭。走兩步,又回頭。黑紅的兩頰和鼻翼,暴露出日頭的毒辣,以及不相稱的生活重量。
麗麗最終沒回到那個座位。有人說她媽媽嫁到了有水田的平地,餐餐都是大米飯。有人說她去遠(yuǎn)方打工了。莫衷一是。事實是,麗麗媽再也沒回來。
而表姐說那句話時,麗麗喊聲媽,至少還有人應(yīng)。
二姨媽心里不爽時,起先是跑到外公家療愈的。次數(shù)多了,外公就嗅出了味道。接著是那桿長柄的銅煙斗,咚咚地敲在木地板上。地板對煙斗的記憶,遠(yuǎn)不如腦殼對煙斗的刻骨銘心。我媽說起外公的煙斗,還是冷氣直冒的模樣。
等我長到情竇初開的年紀(jì),曾有一次和我媽探討二姨媽的行為。我把一切歸結(jié)為二姨媽和二姨父之間沒有愛情。我媽說,我們那個年代的婚嫁大都遵從父母之命,可你二姨媽和二姨父是羊群做媒,是懷了你表姐急忙成婚的。我說,那叫奉子成婚。什么子什么婚?我媽不識幾個字。
他們前后的追逐,還真有牧羊人與羊群的默契。二姨媽也不過是試探,或求關(guān)注。真正的走,都是悄無聲息的。
那天,二姨父放晚學(xué)回來,在半山腰就聽到小表妹童童哭鬧著找娘,他斷定二姨媽又玩失蹤了,躲到我家了。
前一天,童童和奶奶去后山摘菜,被草叢中的野蜂蟄得小臉脹如饅頭。二姨媽語言尖刻地責(zé)怪童童她奶奶不會保護孩子。不忍親娘受責(zé),二姨父輕聲幫腔:“又不是媽叫來蜜蜂?!倍虌尩幕鹆λ查g轉(zhuǎn)向:“從來都是我的錯,你親弟、你、你們一家,都在欺負(fù)我!”
直到二姨父第二天找來,我們才知二姨媽去向不明。
二姨父頓時亂了方寸。他請了假,興師動眾兵分幾路尋找。一個星期后,我媽在山外找到了二姨媽——她白天消磨于姑婆家的田地間,夜晚枕著充斥耳邊的幼兒啼聲,難以成眠。
二姨媽回來,繼續(xù)一成不變的山間日子,像自討沒趣。而她是否有過糾結(jié),想像麗麗媽一樣,逃難似的一走了之,我們不得而知。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北斫闳绱嗽娨獾貞涯钜豢锰覙鋾r,已讀到小學(xué)六年級。
那棵如盤口粗的桃樹就在表姐家屋后,它枝丫四散,如他們家旺盛的子孫。每年春天,花開如霞,那嫣然,那盛大的綻放,溫暖了一面山。當(dāng)六月攜著清亮的蟬鳴撞進懷里,紅彤彤的桃子,也壓彎了桃腰。我和表姐家的其他小孩,甚至是整個村莊的小伙伴,像群猴,不約而同聚到桃樹下。飽食桃子的盛宴后,有的躺到粗大的枝干上做夢,有些玩泥巴,不厭其煩地在石板上“煎餅”。
桃樹下的快意童年,在一個周日的早上,用表姐的話說,只?;貞洝?/p>
“你吃,通通給你吃!”二姨媽往門洞砸桃子,砸到表姐的伯母家。表姐的伯母拾起又往這邊砸,嘴里嘰嘰咕咕。我一進門就看到這一幕。
一地的桃子,有些青綠,有些剛泛紅,哀哀地散落在堂屋。像不知所措的表姐她們,躲在門背,不敢吱聲。
二姨媽不滿表姐伯母摘桃子私藏。她拎個編織袋,三兩下上樹,橫掃余桃。然后,初一說十五糟蹋青果,十五說初一私心可誅。言語一碰,火花四濺,都忘了摘桃的初衷。在貧困年代,盡力為孩子爭口吃食,似無可厚非。而女人的戰(zhàn)事,高下必爭,并摧枯拉朽。桃子摘完了,還有葉子,還有整棵的桃樹。表姐伯母提起劈柴的斧頭。十分鐘后,老桃樹蓬勃的生命止于人類憤怒的屠刀。
尚幼的堂兄弟姐妹,游離在大人劍拔弩張的陰影里。上學(xué)路上,表姐常偷塞給她堂妹一個饃,或一個芭蕉。她希望像過去那樣,可以一起玩泥巴打餅,在蛙聲鼓噪的夏夜,一起捉螢火蟲。
回到家里,和我媽痛心地說起老桃樹的悲慘命運,我媽沒發(fā)表任何評論,卻第一次和我說起我外婆——外婆生你小舅時,難產(chǎn)過世了,丟下四個孩子給外公,大姨媽十歲那年因病夭折,二姨媽實際成了我們的大姐。外公不再續(xù)弦,艱難地只一心為我們找口吃的。我們在外邊受人欺凌,都是你二姨媽出手?jǐn)[平的……
我媽一抹眼,鼻子抽兩抽,臉上浮起笑意——你二姨媽脾氣是緊些,但心眼兒不壞。年節(jié)殺豬,必請鄰里嘗鮮,吃飽喝足后回去,手上都不閑。就是平時煎個饃,也差你表姐挨家給品個咸淡。
我和表姐總是錯開一級讀書,她上初二,我讀初一。中學(xué)在鄉(xiāng)里,我們要從中午走到傍晚,要跨過一個又一個山坳,才能抵達(dá)。我不愿花時間在漫長的行走里,時常兩周回一趟家。表姐是每周必回。她不說,我也明白她的意思。放假回來,聽我妹說,二姨媽還是像從前一樣,久不久跑來我家。
我們說得來,是心知肚明的非尋常走親戚。二姨父對二姨媽無可奈何,但又和她養(yǎng)育一個又一個孩子。表弟寶宗作為他們家唯一的男兒,作為老幺,圓了二姨父根深蒂固的傳宗接代的夢。
一個又一個孩子,像干癟的果實,掛在樹上。供養(yǎng)的艱辛,長久的貧窮,像山間藤蔓,堅韌不拔地包圍二姨媽。她有一次趁著上街,跑去學(xué)生宿舍和表姐睡了兩天。
又吵了?我用眼神質(zhì)疑。表姐搖頭。
山間日頭慢,日日復(fù)月月,月月復(fù)年年,目之所及,皆高山溝壑,耳之所聞,只雞鳴狗吠。二姨媽或許需要一個出口。而她,無處可去。
表姐的擔(dān)心,還是來了,在一個暑假前。
“錢賺得不多,還盡一些奢侈的想法。”二姨媽瞅著表姐的伯母手腕上的精致女表,羨慕催生的欲望被二姨父斷然掐滅。
表姐的伯母后來去異地開發(fā),再回來時,已是土鱉換馬甲——穿潮裝,戴靚表。兩妯娌恭敬謙和,仿佛忘了舌戰(zhàn)沙場的歲月,忘了屋后的桃樹??啥虌尩男睦?,五味雜陳。
“我割的豬草、拌的豬食全喂給豬了,孩子們也是喝著露水長大的……”
二姨父怎會讀不懂二姨媽話里的陰陽。他致力于教育投資,想用高筑的債臺,墊起孩子的理想高度,別說買奢侈品,就是果腹,也差點流盡最后一滴血。說出的話是收不回了,他只能以沉默回應(yīng)。
二姨媽不再執(zhí)著于手表的話題。她默默地把家里水缸挑滿,一捆一捆地把柴火從山上扛回柴房。一如往常地專注,使得二姨父從未懷疑她蓄意隱藏的企圖。
兩天后,寶宗哭得聲嘶力竭,到處找娘。
二姨父不再興師動眾。他哄寶宗吃飯,喂豬,養(yǎng)雞,在少了二姨媽的那個暑假,帶領(lǐng)表姐他們,螞蟻搬家般完成了夏收。小舅的情報,支撐了二姨父的淡定。
二姨媽跑到城里,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看著大巴車進出車站,不知要上哪一輛,要去往哪里。在街燈亮起前,她不情愿地投奔在城里承包工地的小舅。小舅早看破來者意圖。第二天清晨,他遞給二姨媽一頂草帽,示意她干活拿錢。
“姐,快開學(xué)了,你回家吧?!币粋€多月后,小舅塞給二姨媽一個信封,不容商量地催促她。
孩子終究把二姨媽牽扯在圈定的半徑。她回來時,除了手腕上的金色女表,表姐還第一次穿上嶄新的小白鞋,走在校園里如輕盈翩飛的燕。
表姐謀得飯碗,分配到城里。我們一前一后,工作生活在同城。一南一北,常約節(jié)假日相見。二姨媽和二姨父還住在山里,他們收了豆子南瓜,會乘最早的班車,送到表姐家。夫妻如此同頻和諧,我以為孩子們大了,住在二姨媽身體里的那頭剛烈豹子,開始變得溫順了。
關(guān)于豹子的說法,不記得是哪次與表姐談到姨媽的性情時一致達(dá)成的。也許不夠貼切,但也非徒有虛名。
直到有一次,我在表姐家看到二姨媽坐在沙發(fā)上抹淚。旁邊一個鼓囊囊的布袋,讓我想起表姐面無表情蹲在學(xué)校墻角描述的那個早晨。
二姨父不喜煙酒,話不多,少了酒桌上指點江山的激揚,卻時常用行動代替語言,助人以臂膀。比如幫五保戶四阿奶,春挑水肥種地,夏摘苞谷,秋犁地。這在村里早是佳話。他習(xí)慣了二姨媽的鬧騰,常以大事化小、小事三緘其口踐行“和為貴”的家風(fēng)。但他沒想到,二姨媽強悍到無中生有。僅僅因為他在奔喪回來的路上,幫村頭的張寡婦挑了一擔(dān)喂豬的紅薯藤。
二姨父生命倒計時的最后兩年,完全毀了謙謙君子的形象。二姨媽被他突然的強硬嚇蒙了,時常痛斥他的“惡行”,但明顯地底氣不足。她常嘆道:“看來要死了,要死的人喜歡找茬?!睕]人把二姨媽找臺階的話當(dāng)話。
或許夫妻間真有感應(yīng)。那年秋天,二姨父睡一覺,就睡到了天國。
我和表姐連夜趕往山里。二姨媽的哭聲把整個村莊都撕裂。她悲傷地細(xì)數(shù)二姨父的過往,細(xì)數(shù)他的苦難,細(xì)數(shù)他的包容他的好。聽得山水動容,石頭流淚。我弄不懂二姨媽的愛恨。
二姨父化作輕煙,飛往另一個世界。家里只剩二姨媽和小表弟寶宗。孤兒寡母,怎么挨過山中的寂寞時光。表姐是他們家的大姐,毫無疑問,她扛起了家里的大旗。
二姨媽住到城里她家,對求學(xué)缺乏熱情的十六歲的少年寶宗,跟村里的伙伴外出打工,偶有回來,先進出她家。
頭兩年,二姨媽和表姐一家住在單位的三居室里。二姨媽每天幫著操弄一碗吃食,變著花樣做各種粗糧小吃,比如南瓜餅、糯玉米水餃,讓慣于精細(xì)的表姐兒子吃得個子嗖嗖往上躥。隔代親讓祖孫倆總有說不完的話題。閑時,二姨媽會下樓來,坐在小花園邊上,曬太陽,跟小區(qū)里帶孫的其他老人聊天,逗小孩子玩。這是表姐長久以來勾畫的二姨媽未來某天的新形象——一個擺脫繁重農(nóng)耕的老人,應(yīng)該進入這種平靜和清澈的人生狀態(tài)。
二姨媽性情的再次起伏,是從表姐建新房開始。飯菜上桌,她卻鎖進房間里,以端坐或躺平,拒絕交流和碰面。有時又大聲地打電話,讓寶宗把她接回山里。她和小兒居無半瓦,表姐卻大張旗鼓起高樓。農(nóng)村里有兒不住女兒家的頑固思想,緊緊纏繞著她。
二姨媽像個矛盾體,明里諸多不滿,卻對入住新房充滿期待。房子才打好地基,她就開始差表姐的兒子來問,起好了安排她住哪。問多了,表姐隨口說,住一樓。
住一樓?與雞鴨同等待遇?二姨媽到處說女兒的不孝。
城里的房屋,一樓可是黃金。真住一樓,也是考慮老人上下樓不便。主體工程還沒做好,資金又有短缺,表姐沒時間理會家長里短。
很快到了裝修階段。但那天下班回來,表姐電話里的驚慌,使得我來不及悔過我曾閃現(xiàn)的漫不經(jīng)心。
我們?nèi)ザ虌尩姆块g翻找,從衣櫥到抽屜,到床底的小木箱,發(fā)現(xiàn)她只帶走了幾件衣物和個人存折。存折上是二姨父過世后國家給的撫恤金。
我心明了,肯定地說,不會走遠(yuǎn)的。
給一個個親戚打電話,回復(fù)都只有兩個字:沒有。
城里這么大,上哪找?報警?
不至于。表妹童童電話里說得很堅決。
我和表姐他們梳理了近日與二姨媽的密接者,分析什么才是引線,引爆她的出走。
表姐外地培訓(xùn)一周,晚班車回到縣城,空曠的街道只有稀疏夜歸人,偶爾叮當(dāng)掠過一兩部自行車。
回到家里,令人驚奇的是二姨媽在家,她端出一碗熱面,叫表姐無論如何先吃完再洗澡。母女倆雖一個星期沒見,但吃面時已困到只顧了咸淡。至于表姐夫,一個悶葫蘆,從來不會多說一個字。
“這大半年來,忙著蓋房子,關(guān)心媽媽太少了?!北斫阃葱募彩椎刈载?zé)。
我認(rèn)同蓋房子這事本身,但不認(rèn)可她的理由。
聽到風(fēng)聲的遠(yuǎn)房表弟急火火地沖了進來。他負(fù)責(zé)表姐家的新房裝修。
表弟對我們重溫那天那一幕:
“二姨媽,我專業(yè)還是您專業(yè)?”表弟在設(shè)計電視墻,二姨媽手里拿一截電線,瞇縫著眼,像資深的幕墻設(shè)計師,指這,不成,戳那,也不好。表弟覺得可笑,忍不住就說了句。
“這個家容不下我,我走就是。”像突然通過電流,二姨媽奮力甩開那截電線,扔下這句話,“噔噔”地下樓去了……表弟一臉愧疚。
“不怪你,事不因你而起?!蔽覀冃恼詹恍?。是正好有人觸動了二姨媽心里的引線,不是表弟,也會是別的人。作為母親,她沒能力給兒子置辦房產(chǎn),只得把希望寄予女兒們的慷慨解囊和手足情深。她用出走,強烈表達(dá)抗議:我不自在,你們也休想自在!
我突然想起永恒沉睡的二姨父——在暮光之年,滴酒不沾的他竟學(xué)會了與酒相處,并處成知己。
明明轟動一方,表姐對兒子只說外婆回老家了,是考慮到孩子正處于叛逆期等諸多因素。
“你們都不愛自己的母親,都不找她?!北斫氵h(yuǎn)房的表妹夫打來電話,是姨媽出走十天后。
“你愛她,你給她養(yǎng)老送終呀!”表姐一反平日溫和,氣急敗壞。
“她不讓說?!边h(yuǎn)房表妹夫辯解。
二姨媽如受委屈的孩童,在電話那頭“咝咝”抽鼻。
“自己出去,自己回來,不能像爸爸在的時候慣著她……”童童的聲音有些大。
遠(yuǎn)房表妹只得把二姨媽送回表姐家。
按二姨媽意愿,表姐在二樓給她布置了一個房間。
前些年,表姐她們幾姐妹合力,讓寶宗在城里有了自己名下的棲身之所。二姨媽住到了寶宗家。
寶宗很快娶妻成家。二姨媽也算人生圓滿了。
寶宗兒子的到來,讓入住新房沒來得及完成的暖房儀式又提上日程。表姐他們提議辦個雙喜宴,二姨媽以出一份資金表示支持。
日子迫近,婆媳卻因孩子驚風(fēng)鬧開了。兒媳說婆婆不會照顧,婆婆說她不欠誰的……
賈平凹在《關(guān)于父子》中說:“一代一代的媳婦都在埋怨婆婆,其實你也是媳婦,你也是婆婆,你埋怨你自己?!边@婆媳矛盾自古有之,大凡能過得去的都抱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
二姨媽依舊把自己鎖進房間里。好像不出來吃飯,餓的是別人。她打電話給表姐表妹,和每一個都說一遍兒媳的不是。表姐她們照舊不選邊。得不到預(yù)期的站隊,二姨媽在給童童的電話里揚言:“我要離開家,不做紅雞蛋,不做糯米飯,讓你們回來赴個尷尬。”
“老媽,您是不是覺得我們的日子過得很輕松,不用上班,不用賺錢養(yǎng)孩子,您不搞點事心里不舒服?紅雞蛋和糯米飯大把多人會做……”童童以溫和的犀利,試圖滅掉二姨媽的火。
“要是不走,我也要在客人面前揭穿你們?!彼坪跤惺裁窗驯湓诙虌屖稚稀MD(zhuǎn)述時,哭笑不得。
“您老人家別走呀,也別費心了,我們?nèi)ゾ频贽k。”童童進行了反制。
酒席如期??此埔徽兄苿?,不過是二姨媽借坡下驢。
賓朋滿座,都在夸二姨媽有福氣——女兒出息,兒子孝敬,兒媳婦會生。二姨媽抱著孫子,笑得嘴都沒法合攏。
肆意張揚的時間印痕,像縱橫的蛛網(wǎng),織滿二姨媽的臉。我看到她的最近一次,是上周末的午后。她坐在自家的庭院里,火紅的三角梅歡天喜地開滿院墻。她目光沉溺在寶宗的兩個孩子身上——一大一小,趿著拖鞋,正在瘋鬧。若是他們跑出院門,她恐怕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七叔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時,我正埋頭侍弄一盆網(wǎng)上買來的茉莉。他的到來讓我很意外。從公交站臺到我家,要走半條大街,還要繞過一個街心公園。尋常一段路,股骨壞死的七叔接收多少注目禮,才一瘸一拐穿過人車的縫隙?他若說一聲,我可以騎電動車去接他,或直接去到他家。
“叔,電話不是說了嗎,我正做阿松的思想工作?!蔽医o七叔端茶,并試圖探詢他的來意。
說到阿松,斷章取義也罷,我總會想到顧城的詩句——昨天像黑色的蛇/盤在角落/它活著/是那樣冷。
阿松坐在靠窗的位置,疲倦得沒心思欣賞沿途的風(fēng)景。從十五歲開始走的這條路,望一眼窗外,就知道再繞幾個彎就有學(xué)校和村莊。迷糊中,他似乎聽到有人說到站了,然后是死寂的靜。這和抬起奶奶靈柩的那一刻,多么相似。不對,這不符合汽車進站后的常理。他打了個哈欠,從座椅上直起身。
兩名警察站在面前。誰犯事了?阿松環(huán)顧四周,聳聳肩,目光坦蕩蕩。
你就是阿松?警察直視他。
就是他!坐在旁邊的大伯急不可耐地?fù)尨?,仿佛稍有遲緩,阿松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大伯是大伯奶的大兒子,七叔的親哥,我的堂伯,是汽車總站的煤車司機。那時,我手中的畫筆,還描不出汽車的大致輪廓。直到小學(xué)二年級,我第一次趕街,沙塵暴一樣的漫天煙塵覆蓋過來后,父親半掩著嘴說,轟隆隆過去的,就是大伯開的那種車。
村里人只要說起大伯,必說他的汽車事故。仿如進村的唯一路徑,繞道就回不到家門。大伯從外地拉煤回來,順道回山里接大伯奶去幫忙帶孩子。他把車停在河邊的山下。他的安全感大概源于多次的??浚从谒c附近村民時常蹲在山腳抽支煙的情誼,以及之前每一次的安然無恙。他熟識他們,他們認(rèn)識他,十里八村就這么一個開汽車的。
大伯從山里出來,剛到河邊坳口,空氣中突然有濃烈的油煙味。他熟悉這個味道,又寧愿只是職業(yè)的敏感。
再往前幾步,大伯奶只一句“老天啊”,就癱倒于地,像突然失去筋骨。
兩個頑劣孩童,他們撬開油箱。其中一個半瞇眼,湊近油箱口,說看不到油面。另一個“嗶”地劃了火柴遞上去。油沒偷著,地頭紅薯窯上的柴堆還沒引出火,油箱噴出的火舌先把眉毛燒沒了。他們哭爹喊娘的鬼嚎,引來了附近的人們。
火勢后來被控制住了,但經(jīng)火的撫摸,再無東西保有原貌,包括變形的駕駛室。
大伯很少回家。他像個稀客,也像個出嫁的女兒,大年初二才回娘家。他剛和對面山腳的人家打招呼,孩子們像聽到集結(jié)號,都往大伯奶家趕。大伯奶母憑子貴,吩咐他們排好隊,然后鄭重地在他們攤開的小手掌上,放一顆糖、幾粒米花、一毛紙幣。蘋果呢,一家一個,讓只認(rèn)識玉米和芋頭的山里娃,巴巴地等大人均分。一人一小片,放嘴里舔幾舔,不舍下牙。
我像個早熟的冷靜少年,沒有表現(xiàn)出對稀缺物品應(yīng)有的熱情。我安靜地瞅著大伯——天然卷的頭發(fā),飽滿的國字臉。牙縫煙垢和指間的焦黃,暴露出他對香煙的過度依賴。他說著壯話,突然就夾進桂柳話。與我們的純粹的民族特征,像隔著些什么。他一家一家地走過去,有抽煙的,給發(fā)一支??澙@煙霧中,年豬有多大?玉米夠吃嗎?聊諸如此類的家常。我則執(zhí)著于從他臉上搜索,比如汽車事故留下的傷痕。在我看來,大伯的笑,都是強顏歡笑。
即便是春節(jié),大伯也是匆忙往返,很少留在別家吃飯,只偶爾去七叔家用餐。
七叔是大伯奶的二兒子。若單看外表,山中與山外的日子,在他與大伯,已分明。七叔瘦黑單薄,卻堅韌。他年輕一些的時候,從山外打工回來,時常是聲音越過峰巒,先于人抵達(dá)村莊。酒喝夠了,雙手揚過頭頂,說他是陪酒員,千杯不醉。說這些豪言壯語時,他已被手扶拖拉機碾成右腳高左腳低。他的一瘸一拐,并非全拜壞死股骨所賜。他晚年專注于編撰族譜,會在酒桌上告誡我們別忘了祖先,并朗朗誦出家訓(xùn),然后淚水盈眶。
七叔很小的時候過繼給膝下無嗣的六叔公當(dāng)養(yǎng)子。據(jù)我奶奶的敘述,七叔那時五歲,正是在父母懷里撒歡的年紀(jì),突然被送走,抵觸和抗拒是必然的。他一次次被送到六叔公家里,又一次次地拽住大伯公衣角,跟著跑回來。六叔公家與大伯公家,就是房前屋后的距離,打個噴嚏,都能聽到。當(dāng)然,全村人都有可能聽到。村子實在是小,像一粒紐扣,鑲在群山的夾縫里。
七叔的哭聲驚天動地。他抱住大伯奶的大腿,哭得嗓子沙啞——媽媽,我以后聽你話,我還可以少吃一點,不要把我送走……大伯奶好似聽不到幼兒的哀求,別過臉去,狠心地把他又送回去。當(dāng)七叔再一次跑回來時,家門已關(guān)上。他坐在臺階上哭,哭累了,睡過去,夢里抽抽搭搭。六叔奶把他抱回家里,好吃好喝地哄著,如同己生。
阿松誕于這個家。多年寂寞庭院終于盼到了少兒的歡鬧。六叔奶親昵地叫阿松——我的心肝。六叔公下地回來會喊,阿松過來,給爺爺抱抱。以至于阿松幼時,旁人指著大伯奶說,那是你的親奶奶,他小嘴一撇,淚汪汪地喊叫:“你們是騙子?!逼呤逯恍π?,不急于讓他倔脾氣的兒子知道血脈里流著誰的血。
七叔不接我的話。他從口袋里,抖抖索索摸出一個信封,一幀照片掉了出來。
大伯奶端坐在家門口的太師椅上,氈包絨線帽,斜扣唐人衣,闊腿褲,千層底布鞋。走村的流浪攝影師喊到“三”時,她咧開嘴,兩顆灰黃的虎牙就定格在紙上。在幽閉的村莊,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很多老人拍那么一次,就拍成了遺照。
我幼稚地以為,大伯奶的兇與虎牙絕對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我奶奶“撲哧”一笑,又嘆出一口長氣——你大伯出事后,你大伯奶像變了個人。
大伯被換了工種,調(diào)度室的工作相對輕松,導(dǎo)致的是收入縮水。但大伯奶家的日子仍算比較富足,起碼是誰家沒了油鹽,沒了米,都能在她那里借到一些。大伯的回饋固然有,與七叔的三個妹妹,我的堂姑們的勤勞也密不可分。她們讀完高中,沒能通過高考的篩選,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了。一家子的勞力,集體勞動掙的工分比誰家都多。分地到戶后,大伯奶家輕松地就能完成春種。在夏天來臨之前的農(nóng)閑期,她們割草,淹基肥,一瓢瓢地將自家土地喂肥。土地回贈給大伯奶家的是肥壯的苞谷、紅薯。每當(dāng)收了回來,嘟嚕嚕倒在曬臺上,惹饞了孩子們澄澈的眼。他們?nèi)滩蛔〉匾拷焓置幻?,像親近奢侈的毛絨玩具。大伯奶則大聲呵斥他們——走開,別添亂。
我家的小陽臺,正對著大伯奶的曬臺。我看起來似乎沒什么態(tài)度,只純粹喜歡站在這里。實際上是我害怕被呵斥。我親眼看到大伯奶挑出個大的紅薯,裝到竹筐里,不知收到哪里去。只留些發(fā)育不良、傷筋斷骨的小紅薯,蔫不拉嘰地曬在太陽下。釀酒,或用來喂豬。
“養(yǎng)不起還生那么多,整天晃來晃去,不就是想順走東西?!贝蟛陶驹跁衽_上,炸彈一樣丟話過來。
調(diào)皮的堂弟們被大伯奶的咆哮嚇得一路哭回來。眼饞傳導(dǎo)給手的動作,或許會造成某些錯覺,特別是物質(zhì)匱乏的年月。
“他們會長大的,總有一天你會需要他們?!蔽夷棠萄劾镉形磥?,小聲地對大伯奶說。
“我死了也不要他們抬棺材?!贝蟛陶Z出驚人。
話趕話,大伯奶說到這分上,自有她的自信。在我們當(dāng)?shù)?,家里親人過世,都是由外姓人幫著歸山入土。禮尚往來,自成一統(tǒng)。
“你把照片弄一下,我要鑲到你大伯奶的墓碑上?!币呀?jīng)緩過氣來的七叔,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他以為我讀了點書,就什么都會一點。
這之前,在我們那里比較有名的墓園,我看過很多人家祖先的墓碑,還沒鑲先人照片的先例。七叔多少被山外深厚的碑石文化熏染了。
啃食時光的書蟲,把時間啃得斑駁陸離。它一點一點地啃去邊角,然后往中間浸透。幾十年后,大伯奶只存在于斑駁陸離的照片上。她再不會知道,我們通過一幀照片,如何去回憶,去評說她。
她炮制的雞蛋事件,無法在我的記憶里模糊。
大伯奶傍晚做工回來,習(xí)慣摸幾個雞蛋來打湯。她手伸進雞窩,卻沒摸出雞蛋。
“哪個兔崽子偷了我家的雞蛋,看我不打斷他手腳!”大伯奶的高分貝,在安靜的黃昏,尤為刺耳。
村莊好似進入破案的緊急狀態(tài)。西家盤問,東家審訊。時不時夾著小孩的哭聲。我們家的小孩,被奶奶揚言誰去就斷誰腳筋后,安分了一陣。盤查到最后,只有阿松當(dāng)天去過一次。
“我去看狗狗,沒有拿雞蛋?!卑藲q的阿松仰著小臉,怯怯地看大伯奶。
“小小年紀(jì)就學(xué)壞,還不認(rèn)錯?!贝蟛虛P起手,“啪啪”地打在阿松屁股上。
阿松“哇嗚嗚”哭起來,一股熱流從他褲腿傾瀉而出。
“媽——,至于嗎,難不成阿松生吃了?”七叔對大伯奶有些不滿。
“子不教,父之過。再大怕你護不住?!贝蟛坦虉?zhí)己見。
孩子們像樹苗,一年兩年下來,就嗖嗖地長高許多。他們結(jié)伴出山去,有的去讀書,有的去打工。大伯奶細(xì)細(xì)碎碎的嘮叨,也只有不諳人事的雞豬貓狗聽著。
姑姑們出嫁后,家里只有大伯奶和大伯公了。他們年事已高,體力漸弱。大伯奶想要從山上扛回一截枯木,也得一路歇息,一路咚咚地捶打老腰,沒有十次八次,回不到家。孩子們路遇,輕快地就幫她扛回來。他們早忘了小時候的事,早忘了大人的口舌之爭。
力氣雖小,但大伯奶與大伯公釀酒,喝酒,紅光滿面,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可大伯奶在一個早上喂豬后,倒在豬圈里,再也沒起來?,F(xiàn)在回想,大伯奶脆弱的生命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七叔過繼,大伯奶的后事按理得由大伯主持。農(nóng)村人做事講究你來我往。大伯長期在外工作,對村上的事情基本零參與,積攢的人氣遠(yuǎn)遠(yuǎn)不夠。七叔坐在靈堂,頭上和腰上,纏著白布。他穿草鞋,出門戴草帽。村里人心中有數(shù),自發(fā)地組織砍柴、下廚、待客……村上對待喪事,高于嫁娶。
大伯奶歸山的時辰到了,而雨如注,像細(xì)密的針腳,把天空與大地縫合。原先說好的外姓小伙,不知都去了哪里。七叔抬眼看天空,斷定一時半會這雨停不了。
“所有子孫聽著,侍本家奶奶還山,是一件功德無量、福報綿長的事。”七叔當(dāng)即下了指令。
阿松脫下白長衫,躬身低頭,肩上壓著竹竿。三聲炮響后,眾孫起身。大伯奶歸山。
阿松走出派出所,是第二天中午。他走出很遠(yuǎn),才敢回頭看。他蹲在七月的驕陽下,蹲在人來人往的街角,全身顫抖,眼淚也不聽使喚。他知道頭頂覆蓋很多目光。那又如何,一車的目光都射過他。
阿松初中畢業(yè)后輟學(xué)打工。他在工地背水泥,撈砂漿,挑百斤重的磚頭上樓層。那只是累,不是現(xiàn)在的虛空,如腳踩棉花。凜冬睡工地的工棚,風(fēng)整夜呼號,像要吹翻頂棚的油毛氈。那種單純的體表感受,加一床被子,或幾個打工仔擠得近些,大抵可以御寒了。
阿松直到進了派出所,才明白事由,才感覺到大伯的雙眼像黑洞洞的槍口,有子彈亂飛。
處理好大伯奶后事后,大伯把剩余的現(xiàn)金,用報紙包好,裝到一個編織袋里。他提著這個黑不溜秋的袋子,上了車,隨意丟在車座下。時間大概愈合了他的舊傷。幾天里外奔忙,他和阿松一樣,睡到不管天上人間。等他醒來,編織袋還在,報紙包的那厚厚一團,已然長了腳溜走了。他一口咬定,是同車出去打工的阿松干的。他果斷報警。
阿松以盜竊嫌疑人的身份,錄口供,做筆錄。在派出所喂了一夜蚊子后,證據(jù)不足,無罪釋放。
就像蹊蹺的雞蛋事件,最后是一條蛇承擔(dān)了全部的罪狀。
誰把木棍扔這兒?一個月色朦朧的晚上,大妹剛到澡房門口就問。她伸手去撿,突然“啊”地尖叫。木頭會動!父親手電筒一照,分明是條蛇!它藏頭露尾,成人胳膊一樣的半截身子,黃黑相間,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蠕動著,發(fā)出沙沙聲。驚恐還未退卻,孵蛋的母雞突然咕咕叫起來。我們警覺地掀開木板。那可怕的龐然大物,掛在一樓的雞窩上。它“咝咝”吐芯,抗議我們過大的動靜。它悠閑地往石縫里鉆,仿佛出來散個步,順便喝了點飲料。
父親用木棍撩出母雞。雞身紫黑紫黑的,已命喪蛇口。等著變出雞仔的蛋也少了三個。難怪家家丟雞蛋,頻頻有雞莫名丟雞命。案犯在此。卻任它揚長而去。
大人們說蛇老了,牙壞了,找不到吃的,才會咬雞喝血,偷吃蛋。沒人去考究這種說法的依據(jù)。
大伯毫無依據(jù)的論斷,耽誤了最佳的破案時機。那一沓現(xiàn)金,據(jù)說有幾千塊,沒有追回來。
阿松后來拖家?guī)Э谠诖蟛某抢镏\生活,卻從不去大伯家。他去工地,送小孩上學(xué),還是上街,寧走彎路,也要繞著派出所。家族里的人都說他得了恐懼癥。
我在聊天中旁敲側(cè)擊地滲透原諒別人,就是放過自己的寬恕思想時,聰明的阿松還是聽出了我的話外音。
“看看吧,到時工地不忙可能會回來?!卑⑺蛇吔械芟苯o我裝茶葉邊說。不回避,也不直接給答案。
“不用了,我家有?!蔽姨巯蚬べ嶅X不易。
“給姐也裝一些蜂蜜,正宗的野生蜂蜜?!卑⑺膳c我面對面地坐著喝茶,他笑著看我,習(xí)慣地拂了拂邊分的發(fā)絲。他不容我拒絕。
七叔久不來我家。多年前的那次,是和我父親他們,去參加大伯的葬禮。翌日早上,七叔磨磨蹭蹭地,窩在沙發(fā)里。幾個大老爺們面面相覷,不知所以。七叔眉頭緊鎖,看一眼衣服,又看一眼腳上。我讀懂了他。我在鄉(xiāng)間,我熟悉那樣的表情。七叔套穿兩件單衣,不一樣的袖口,同樣的油亮亮地發(fā)光。腳拇指頭,像兩只地鼠,挑釁地說,來,打我呀。孩子他爸找來風(fēng)衣和皮鞋,七叔總算體面地上車了。
大伯退休沒幾年,就癱瘓在床。家族里組織去看望。大伯躺在床上,眼睛左顧右盼,像要找尋什么,欲言又止。大伯死之前受病痛折磨,亂喊亂叫,亂抓亂咬,被家人無奈地綁在床上。二姑后來再去看他,他哭著央求,帶他回山里。但二姑做不了主。大伯該是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托二姑帶話過來,叫阿松去一趟。七叔道理一大堆,一生勸說無數(shù)人,卻勸不動他兒子。
七叔后來搬遷去異地,種有上百畝果園。他要施肥、除草、剪枝、套袋。晴天忙,雨天也忙。他沒空再到我家來。
現(xiàn)在,七叔坐在沙發(fā)上,頭上頂著一個雪的故鄉(xiāng)。盡管撅著半邊屁股,卻是考究的中山裝,干凈的休閑鞋。那模樣兒像個做學(xué)問的老者。而事實上,他是父輩里唯一健在的,是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七叔幾年前到城里置房,再無土地上生物的牽掛。他喜歡回到山里,在老屋睡一兩個晚上。日間行走,抱出石縫中粗笨的冬瓜,摘一碗紅透的西紅柿,和一棵樹說話。我熟悉這種感覺。故鄉(xiāng)有歸于塵土的父親,有爺爺奶奶,有上溯多少代的先祖。她是一根線,我們是線上的一個個果實。
兩年前,七叔開始修繕祖墳。他拖著瘸腿,在山間奔忙。擇地。開路。炸石。阿松和幾個堂弟,山里山外地來回——運送磚頭、石沙、墓碑。太祖太宗,太爺太奶,該修修,該遷遷。七叔說,不求功德無量,只求心安。
大伯過世后,骨灰一直存放殯儀館。經(jīng)與子女商量,七叔決定讓他回歸故里,與祖先團聚。
七叔說,你是文化人,理論多,爭取說服阿松,在他奶奶和大伯立碑的吉日,回一趟山里。
我把大伯奶的舊照送到照相館。先進的修復(fù)技術(shù),讓她栩栩如生。循著照片回去,仿佛還能聽到她的吆喝聲。
阿松還沒有任何回音,我不催他,七叔也不催我。
我們一起默默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