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 萏
雪是黃昏時落下來的。
我站在養(yǎng)心院的長窗前,太陽在一點點下沉。天很亮,閃著白光。窗外幾所藍皮簡易房,一排枯樹上方,夕陽紅紅的,精致的鵝毛大雪在空中飛舞。這樣明亮的太陽雪,我第一次見。
大舅也陷在一片銀白的世界中,白房間、白被褥,迷宮樣的一扇扇門。
主任拿著對講機,俯身看了看,回頭對身后的女士說,一會給他清清口腔。接著喊一聲,老楊頭!你還認識我嗎?大舅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吃力道,主……任。老楊頭!起來,咱們到大廳去,主任繼續(xù)說道。大舅延挨半晌,含糊道,這……怎么……可能。主任直起身,搖了搖頭。
大舅一直昏迷不醒,我們來后方恢復(fù)知覺,說出一句半句的話。
這座養(yǎng)心院,位于市郊,由一所小型醫(yī)院改建。依舊是醫(yī)院的格局,治療手段方式方法,也和醫(yī)院相類。
細長的走廊,鋪著粉紅地毯。一間間屋,每間陳列著一張張床,白色被單里,躺著一個個張嘴哈氣的人。整座大樓異常安靜,只有呼呼的喘氣聲。矮柜上放著暖瓶,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
二樓電梯口,對著大廳,幾個老人坐在輪椅上一聲不吭。
服務(wù)臺上方,有個巨大監(jiān)控。進出幾次后,發(fā)現(xiàn)屏上是大舅的房。里面人影走動,護工幫忙翻身,整理大小便,看得一清二楚。
墻上掛著一排錦旗,表姐指著高聲道,這里好,我還送了錦旗呢,還有大鵝蛋,你沒看見,那才叫漂亮的大鵝蛋。
跟在主任身后的女士,給大舅清了口腔。盤子里,盛放著棉布棉簽濕紙巾。她穿得很艷,改良紫紅絲絨旗袍,鑲著金片,白白的粉臉,滿頭烏黑油亮的小卷像剛沐浴過。他們說她是二把手。她用手指纏著濕紙巾,說,大爺您張開嘴,我給您洗洗,您可別咬我啊。大舅微微頷首。一遍又一遍,很多臟東西被清出來。然后用不帶針頭的粗針管打水進去,再用甘油擦了唇,潤潤的、油油的。起先暴了層皮,干巴著裂著口。一碰,大舅就躲。
大舅吃飯,已很久沒走口腔。從鼻孔插管,一大碗淡褐色稠狀物體,用粗針管一抽,扭在橡皮管上,一推,食物便順著管子到了胃。老徐的速度并不慢,幾分鐘便完事。我在旁說著慢點慢點。他笑說沒事。打完食物,再打一管水。他們管這種食物叫流食,或營養(yǎng)液,里面有排骨粉、大米粉、蔬菜末等配料。交代家屬少喂水,否則會漲。但大舅的嘴,一天二十四小時張著喘粗氣,喊著水——水。
吸氧是必需的,大舅一直戴著氧氣罩,床頭放著心電儀。家人照顧很簡單,就是熬,幾乎不用動手。那個叫老徐的瘦高護工,給大舅洗臉、剪手腳指甲、擦身,剃須刀在大舅的下巴上嗡嗡轉(zhuǎn)著,頗為耐煩。表格填著一個星期的各項服務(wù)次數(shù)。大舅干干凈凈,這里的人都干干凈凈。
他們說老徐與大舅的關(guān)系最好。
來之前,媽總認為大舅不能進養(yǎng)老院,不能離開家,就像人不能丟魂一樣。她哭,我們也跟著難過。
凌晨兩點多,我和大弟下的飛機。機艙和甬道的連接處有雪,像沙粒般干燥的雪。我已三十多年沒見過東北的雪,那種闊別,像星子遙望大海,一粒沙對沙漠的渴望,清冽、驚喜、憂郁抑或鈍疼。湖北的雪是濕潤的,沙啞的天空,懸著湖水,且雪轉(zhuǎn)瞬即逝。
老舅家的表妹來接站,黑黑的夜色里,我們拖著皮箱,哈著白氣,“咯吱咯吱”踩著雪去停車場。與北國的宏大敘事相比,南方的豐盈真有點微雕的性質(zhì)。到表妹家,已是凌晨四點多,小憩后,去的養(yǎng)心院。那里早七點開門,晚八點關(guān)門,白天有值守人員。
媽的意思是下飛機,便去見大舅,否則怕見不到。
在養(yǎng)心院樓下,碰到了表姐,她蓬頭垢面,一副倦容。
我和大弟走得很快,一生沒見過大舅幾次。大舅是母親血液里,日夜奔淌的部分,也是親情萬里長城壘建的一塊重要磚瓦,牢固在這片土地上。我們替媽回來,這樣她會好受點,否則在家胡思亂想。走時,她囑咐我們多拍照,多錄像。她是矛盾的,希望大舅多活幾年,又希望他早點走。在乎他的心境,勝于生命。
我們撫著大舅溫軟細膩的額頭,一點也不像九十多歲的人。有淚,順著他的眼角傾落。表姐喊,爸!你看誰來了,我老姑家的姑娘兒子看你來了。大舅含糊道,辛苦了。
我轉(zhuǎn)過床尾,握住他的手,發(fā)現(xiàn)是綁著的,驚訝道,為什么?護工老徐抬了抬大舅的胳膊,說,你看,很松。要不他焦躁時,會把食管扯掉,插一次很麻煩,費用也不小,他還可能會拉氧氣罩、尿袋子和針頭。
大舅翕動著嘴唇,大家附耳過去。幫我……摩挲……摩挲,他說。我一下一下?lián)嶂男?,弟幫他摳著肩,邊撓邊問,是這兒吧?大舅吃力地“嗯”著。
他們都說大舅生命力強,擱別人早走了。
主任是名瀟灑的女性,襯衣掖在牛仔褲里,一手插兜,一手提著對講機。一張素臉,黃黃的,眼窩深陷,疲倦里藏著幾分妖嬈。
表姐問鵝蛋好吃不?主任說可別提了,腥的薅的,還在服務(wù)臺呢。表姐說不吃就給護工。她沒搭言。表姐又說,下次給你們帶小炸魚。
我問,大舅沒病倒前,精神咋樣。好著呢,打人,用拐棍“啪”地一下。主任揮著手,學(xué)大舅的動作。我說能走嗎?咋不能,還天天幫我們擦服務(wù)臺,召集那幾個能坐著的人開會,不來都不行呢,挨屋叫。
我看到那個紫紅色的拐棍,靜靜擱置在矮柜上,旁邊一堆吃食,香蕉皮已發(fā)黑?!坝幸淮?,把我們的護工都打了,人家坐在椅子上看手機,冷不丁,他上去就是一嘴巴子。好家伙,手機飛出去好遠。”
其實,大舅只住進來兩個月,一天夜里,忽然昏迷過去。
來之前,有根小刺卡在我喉管。我到一樓找醫(yī)生。陽光黃黃的,醫(yī)生坐在玻璃窗前,低頭看著什么,見我進來,抬眼問何事。我說了情況,他起身幫我看了看,由于沒工具,還是不能醫(yī)治。說,這不是醫(yī)院,只是帶點治療性質(zhì)的敬老院。
旁邊的護士室,有幾名穿白大褂的護士。
醫(yī)生是某醫(yī)院退休的,在這兒搞補差。他問我探望誰,我報了大舅的姓名。他說,哎呀呀,他快不行了,就這兩天的事。我說,這里看起來還挺不錯。他悵然道,算一種歸宿吧。
表姐在養(yǎng)心院不遠處的一家農(nóng)家樂,請我們吃飯。一鍋血腸,黏糯的大黃米飯,很豐盛的一餐,剩了不少,她打包帶回去給老徐夫婦吃。
大舅重復(fù)著他的流食。
晚餐是三姨家請的,滿滿的一大桌。
第二天,我和大弟趕早打的去的養(yǎng)心院。大舅住里間,兩張鋪,一張空著,可以睡家屬。床鋪下,鼓鼓的一包,是大舅的裝老衣服。大舅身上的秋衣有點硬,我后悔走得急,沒買一件柔軟的帶來。表姐說大舅有好幾件呢,說著拉開柜門,說早晚得燒。我竟忘記大舅只有幾天的活頭。
大家談到墓地,表姐說要運回祖墳給姥姥姥爺墊腳。說大舅是長子,當(dāng)初留了地兒。二舅的兒子說,好好好!你想咋弄就咋弄,但兩個老太太的關(guān)能過嗎?在外面走的,按規(guī)矩不能回祖墳。天寒地凍的,也刨不動?!袄咸敝竷蓚€舅媽。
表姐沒作聲,地是二舅家的,大舅十幾歲就離開了農(nóng)村。表姐決定先火化,在火葬場寄放一年,再決定買墓或埋到祖墳。
大舅躺床上,應(yīng)該聽得到這些。
我問,去不去殯儀館?表姐說,四樓就是殯儀館,斷氣后,直接抬上去,家人舉行個簡單的告別儀式,便完事。護工老徐的愛人是化妝師,一條龍服務(wù),穿衣服,花圈、遺像什么的,都不用管。
我恍然明白,為何老徐的愛人穿得如此喜慶。豐腴的身子,裹著大紅連衣裙,長筒絲襪、黑亮的高跟鞋,并排戴了幾個明晃晃的戒指。我穿著厚羽絨服,在電梯里,遇見她時,便是這身裝束。透明乳膠手套扯著一個巨大的垃圾袋從樓上下來。她和老徐是農(nóng)村人,老徐說,若有退休金,誰干這個。
中午,表姐要帶我們出去吃飯,我拒絕了。養(yǎng)心院沒和醫(yī)保掛鉤,大舅的醫(yī)療費全部自費。轉(zhuǎn)院很麻煩,只一個人陪護,還得憑核酸證明,其他人不得探視。
我和大弟吃的養(yǎng)心院的包子,白白的包子,蒸得不錯。二舅家的表弟,拿起來咬一口,一個弧線,扔到垃圾桶里,他不吃外面帶餡的東西,但我和大弟得吃,我們從外地來,得保持體力。若病倒,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窗臺有一包醬,還有幾根蔥和黃瓜,我找出來洗了洗。
看過推車送飯,五六樣菜,稀飯包子,還有米飯,各取所需。
表姐和她的朋友回去洗澡,她已一個星期沒回家。我對表弟說,晚飯接你到外面吃,那個餐館不錯。
下午的時光分外難挨,值了夜班的表弟,臉色煞白,一直呼呼大睡。我和大弟輪流握著大舅的手,喂水,或撫著他的頭,偶爾用棉簽,給他潤一下唇。
表姐打來電話,說她送飯。天一點點暗下去,有了暮色,到了一天中最蒼茫的時分。黃昏催人老,無形中多了幾分惆悵。尤其兒時,正是倦鳥歸林,家家炊煙四起時。
有聲音問,你們吃飯了嗎?屋太靜,說得又極輕。我和大弟回轉(zhuǎn)身,愣在那兒。大舅迷糊了一天,竟知道到了飯點。我們說沒呢。他又閉眼問,那做了嗎?我們說馬上好。他一定把這兒當(dāng)成了家,思緒飛回到那個兒女歡騰奔跑的雜亂小巷。我們竟也生出同感。大舅媽是前幾年走的,他現(xiàn)在只有表姐,其余的幾個孩子早已離世。
表姐用多層不銹鋼桶,提來幾樣菜。她去了菜場,并沒洗澡,依舊穿著我們來時見的運動服。她拖來一張方桌,又拿來幾把紅色塑料凳,說,來吃,可好吃了,咱改天訂一桌海鮮,在長春最大的海鮮館。我笑說不用,確實不用,已過了對吃感興趣的年紀(jì)。粗茶淡飯,吃點自己喜歡的就好。一個朋友曾說,凡田里長的食物都好吃,深以為然。
表姐很會做飯,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只聞碗箸響。大舅竟慢悠悠說道,吃好,吃飽。我忽有淚,他是否覺得我們依舊年少,在他家做客。
人生真是一個回不去的過程,所有的親人終將散去。
他有兩所房,都是老房子,到老,也沒說留給誰。
第三天。
走廊對過的房門敞開著,下午兩點的太陽很足,灑在床鋪、地面上,勾勒出不銹鋼欄桿清晰的剪影。陽臺上放著幾盆生機盎然的花。一個矮小的老太太逆光站著,五官陷于黑暗中。我能感知她很白,穿了一套干凈的藍布碎花衣褲,清瘦的臉漾著笑。一手扶著床幫,一手向我招手,你來你來。
我停在門口,沒動,向內(nèi)窺探猶豫著。這里的人幾乎都躺著,她立著,這不正常。她還能清晰表達,我不能肯定她是否精神正常。若進去,挨她一巴掌,或她忽然發(fā)作,與我糾纏在一起,脫身時把她弄倒,那就麻煩了。我臉上保持著笑,腦海卻轉(zhuǎn)著念頭。她依舊笑著招手,你來你來。
我終于一步步挨進去。她松口氣,回轉(zhuǎn)身,順勢坐床上,拍著身邊的位置,你坐這兒,坐這兒。我猶豫了一下,遠遠對坐在另一張床的床沿。這樣,即便她襲擊我,也好有個躲閃。
哪張床是您的?我試著問。她指了指我坐的那張。我回身發(fā)現(xiàn)床頭有個長方體孔雀藍布面八角枕。兒時見過此物,姥姥家有,屬農(nóng)村人家的標(biāo)配。
那邊朝陽,我要了那邊,她說,你看,這不一到下午又熱了。
果真很熱,我的背部有點烤,只怕五六月份會更熱。我接口道,您進來多久了?一個多星期,她答。
這時,我可以肯定她是個正常人。她眼睛不大,五官緊湊,神情坦然,一看就是那種經(jīng)過大陣仗又波瀾不驚的人。
我問她多大年紀(jì)?她笑著反問,你說呢?她的笑像漣漪,一層層蕩開。我忽然有點喜歡上她。她極放松地坐在那兒,手自然垂著,光迎面照過來,像一百年前,就居于此,只是有無盡的時光要走。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我,像看著外面的新鮮空氣,或風(fēng)雨飄搖的人世。
七十出頭,我猜道。
她笑著點頭,沉吟道七十四了。
您的家呢,為啥來這兒?
她沒答,緩緩起身。你看我的腿,說著竟松開手,在地上一拖一拖。然后拍拍左肩,我這半邊不好使,去年腦梗落下的。我說,那您得鍛煉。我鍛煉,你看,我鍛煉,我每天都鍛煉。說著她握著拳頭,使勁地揮著胳膊;咬牙切齒“啪啪啪”,狠命跺著腿。我說您休息會。她停下來,露出平靜的笑容,慢慢回坐到床沿。
我五十歲那年,老頭就沒了。不待我開口,她講起了自己。我是九臺農(nóng)村的,有三個兒子,那時老二老三還沒結(jié)婚。后來他們都在城里安了家。
我瞅著她,不像農(nóng)村人,沒半點愁苦狀,倒散發(fā)著一種清朗的氣息。
“自己過,也挺好的,燒劈柴,種點東西,坐在門口,和鄰居說說話。可好日子,哪能那么長。去年得了病,躺了幾個月。兒子們給我請了保姆,恢復(fù)到現(xiàn)在這樣。他們說,把我送到這兒來,說這兒熱乎,不用燒爐子,干凈,吃現(xiàn)成的,有人照顧。這不就來了,兩千元呢!”我追問道,兩千?是的,兩千,她肯定地回答。是一個月,不是一年,她糾正道??跉饫?,滿是嫌貴。我之所以問,是因為聽說大舅每月的費用是四千元。
三個兒子出,他們都好,她補充道。其實對一個沒有退休金的寡婦,兩千元應(yīng)該是個大數(shù)目。過后,我問過老徐,他說那是她兒子騙她的。
“人說一個跟頭就能磕死,你說,我咋沒遇到,哪有那么好的事!”她笑著感嘆。說著起身,伸胳膊跺腿,“你看,我鍛煉!我鍛煉!是不是就能好?好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家?”
我沒有搭言,外面的陽光,好到惆悵。北方冬天是漫長寒冷的,但從不吝嗇陽光的供給。
兒子家,是不能去的。人老了,除了自家,其實是沒家的。
她的手機忽然大響。鈴聲是《好日子》,很亢奮的歌:開心的鑼鼓敲出年年的喜慶……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門外的燈籠露出紅紅的光景……
她拿起來,喂了兩聲,又放下。說是二兒子的電話,家離這兒近,開了一個小裝潢公司,可能要來看她。
我起身告辭,她忽然扯住我:“謝謝你啊,進來十多天,不得說話,今天才有個人嘮嗑?!彼绨蛞宦栆宦枺盐宜偷介T口。我想我應(yīng)該抱抱她,便回轉(zhuǎn)身,把她擁入懷。她像個小雞娃,微微顫抖著,軟軟的皮膚和小骨頭,是那么輕盈可愛,又干凈。她不是我媽,若是我媽,我會把她接回家。
我穿過走廊,走進對過的房。再回頭,她已拖著殘腿,一栽一栽往回走,金色的陽光吞噬著她的背影。
大舅的外屋,有個傻子。
我剛到那天,來了幾個人探視他。他有點小激動,佝僂著背,抬身想起來。嘴里嗚哩哇啦說著什么,眼里充滿渴望。幾個人檢閱一般,直挺挺立在他床旁,沒人彎腰拉一下他的手,或拍一下他的肩。沒有,大家都很嚴肅,也很莊嚴。他咋咋哇哇了一會,像泄了氣的皮球,仰倒在枕上,時不時用眼睛偷瞄著。
一個矮小、六十來歲的男人,穿著貂,水一樣烏黑油亮的貂,站在床尾。一個暴眼睛、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立在床頭。護工老徐在給他翻身,他的臀部爛了一個小碗口大的黑洞,有結(jié)痂的跡象。幾個人七嘴八舌議論著,大意是在原來的敬老院,得了褥瘡,換到這兒,好多了。
他的胯骨非常高,骨頭支棱著,又陡地垮下來。皮膚灰黃,極瘦的兩條腿,像安上去的假肢。頭很大,四方偏圓,看著塊頭大,身上竟沒肉。即便如此,老徐給他翻身,還是用了吃奶的力。
那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抱怨養(yǎng)心院給他吃得太多。老徐一邊做事,一邊訕訕笑著。
有人問,他怎么了?他是個傻子,穿貂的回答。從小就傻,羊癇風(fēng),世上瘋病一百種,他得了九十九種。
你是他什么人?弟弟,穿貂的說。他自己的家人呢?他壓根沒結(jié)婚,哪來的家。原來誰照顧他?還能誰,我唄,父母早沒了。費用呢?還不是我,不管咋辦,農(nóng)村人,沒工作。聽的人贊他是個好弟弟。旁邊的小伙子,忽對穿貂的吼道,能不能少說兩句,話咋這么多。
穿貂的回道,你看人家問問,說說怕啥。小伙子橫了他一眼,什么人家,問個屁。接著轉(zhuǎn)向問的人,揚聲道,你干啥的,沒事一邊涼快去。他的不友好,讓圍觀的人四散而去。
傻子能自己吃飯,所以不用打食物進去,是這個房間里,唯一能用勺子吃飯的人。
余下的兩個人很安靜,除了呼吸,沒有任何生命跡象。飯推進去,大小便的解決和大舅一樣,白天系尿袋,夜里穿紙尿褲。護工老徐定時來給他們翻身,清理大小便。他們是植物人,不用掛藥水,樣貌比實際年齡年輕,也許是不用日復(fù)一日操心的緣故。
其中一個因車禍,在這兒躺了三十八年。精神死了,思維死了,肉身的一半功能也死了。老徐管他們叫活死人,但對他們好,挨個床剃須、剪指甲,默默做著。
表姐的一個女同事來看大舅,提來半個西瓜。站在床前,遠遠地喊著楊伯。表姐說,大舅到這兒來,是她介紹的。她母親住三樓,表姐隨她去看,我也跟了上去。
站在電梯里,發(fā)現(xiàn)她懷里抱著一束康乃馨,很漂亮的花。我們拐了幾間房,走進一間大屋,并排五六張床,她母親的對著門口。她媽八十九歲,一把骨頭的小老太太,輕得像陷在棉花堆里。光頭,齊刷刷長出來一點樁子。如果不說是她媽,我會懷疑是男性。干枯的小鴿子臉,癟著嘴,下巴很長,微翹著,像掛在兩邊耳朵上,快脫下來。臉上沒有一點肉,木乃伊樣層層疊疊的皺紋。她俯下身,雙手捧住她媽的臉,她媽的臉便在她的手掌里。她從她媽的頭摩挲下來,再摩挲下來,說,媽你還認識我嗎?她媽只瞅著她笑。她俯下身,又問道,媽,你還認識我嗎?她媽還是瞅著她笑。
我不認為這是壞事,若她媽知道哭,她是否也會傷心。她沒哭,只是摩挲著她媽,像對待一個嬰兒。她給她媽喂西瓜水,她媽直直地瞅著她,吃一口,笑一下。也許在想,她是誰?為何來看我?起先,她媽管她叫過姐,叫過媽,叫過嬸,告訴她,自己有姑娘,叫什么什么名字,只是沒來看她。她媽說,謝謝你照顧我,做這事不易,你比我女兒好。
她媽進來后,安靜多了。進來的人幾乎都很安靜,那么大的方寸之地,折騰不起來。都瘦,像麻稈。
那束康乃馨,端端正正插在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換了水。原來的枯花,扔在垃圾桶,歪斜著和一些紙巾混在一起。她媽像小孩樣,歪著頭,瞟著那束花,很幸福的樣子。
我站在她媽床邊,臨床的一個小老太太,一直笑盈盈看著我。她的眼睛會說話,亮晶晶的。我從沒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眼睛可以如此明亮,像兩盞小燈泡,黑漆漆閃著,能替代言語對話,傳遞著笑意善意。她有很明顯的女性標(biāo)志,文過眉,青黑色很寬的兩道,上面光禿禿,沒有一根眉毛,看得出年輕時很愛美。她也是光頭,瘦,一臉的喜氣。
我說您好呀,她竟微微點頭。
表姐的女同事說,她聽不懂,是朝鮮族人。我說,朝鮮族人生活在長春,也應(yīng)該懂普通話。老人不作聲,臉上始終掛著笑。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幾乎都掛著笑。
多大年紀(jì)了?我問。九十一歲,石女,不能生育,沒結(jié)過婚。原來當(dāng)官,挺大的官,一個月八九千的退休金。收養(yǎng)了秘書的三個女兒,她們經(jīng)常來看她,她過生日還給她送花呢。表姐的同事代答。
我不明白,她為何不說話,是聽不懂,還是喪失了語言功能。
她認識人嗎?
不認識,連女兒都不認識了。
我走時,回身擺了擺手,說再見。她點頭,想抬身和我揮手,抬到一半,停在那兒。
生命真是無邊的深海。她的身體也許早就駛?cè)肓丝~緲的時間隧道,留下這一雙眼睛洞悉人世,洞悉我們這些正常人。
夜里,表姐不敢在大舅房中過夜,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盯著屏幕。每天夜里像過鬼門關(guān),大舅發(fā)燒,臉憋得通紅。制氧機不管用,一次次搶救,一次次挺過。
我和大弟準(zhǔn)備留下照顧。表姐說她不能走,大弟留下就好,還有表弟。人多了沒用,也沒位置睡。
天黑了,我叫了一輛滴滴,獨自搭車去表妹家。外面的風(fēng)依舊有點刺骨。黑黑的路上,隱約閃爍著零星燈火,車窗外殘雪皚皚,一派凄清之景。媽打來電話。我說了大舅的情況,帶著呼吸罩,插著胃管,打著流食,輸著液,斷了哪樣,都活不成。媽問,手綁著嗎?我說,是的。媽說,那得多遭罪,還不如趁你們都在,讓他走吧。我說,我們沒那權(quán)力,也殘忍。大舅意識還在,還想活,還想下地溜達,好了后,還想來荊州呢。
媽那邊沉默半晌,電話斷了。
主任每天都來探視,說,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shù)太好,到了這兒想死都難。表姐說,治到不能再治。
大弟在那兒守了一夜,早起耳朵失聰、頭疼。我說可能缺氧,房太小,制氧機消耗一部分氧氣。大舅的嘴一直張著,呼哧呼哧喘氣,外床的三個人如是。大弟說,傻子喊了一夜的媽,聽著怪可憐的。
所以我理解大舅,剛進來時,拄著拐杖,望見的大多是神志不清的人??床坏交ǘ錁拥暮⒆?、年輕相牽的手;看不見湖畔街柳,與外界影像失聯(lián),該是怎樣的寂寞。
表姐俯近大舅的耳朵說,爹,咱治好了,就回家。大舅“哦哦哦”地點著頭。
來時,我和弟定了返程機票,只一個星期的逗留時間。趁大舅平穩(wěn),得趕到德惠給爺奶、姥姥姥爺上墳。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北方的大地一片寂靜,黑白底片上,沒有一絲綠意。天飄起青雪,車停在一望無際斷茬的苞米地里,姥姥姥爺?shù)膲?,只是兩個冰凍的小土包。爺奶的墓地在陵園,白色墓碑上殘雪沒化,又覆新雪。
我們準(zhǔn)備第二天返回長春。睡醒一覺,賣苣荬菜的商販,在寒風(fēng)里,跺著腳嘀咕,九臺出現(xiàn)了兩例陽性。姑媽的兒子也打來電話,說去長春的高速公路封了。群里表姐也說養(yǎng)心院封了,長春的朋友勸我趕快離開。
我和弟坐在姑媽家的沙發(fā)上,開始改票。
回來前,給長春疾控中心打過電話,對面的男士還幽默地說,長春沒一例,歡迎回來。2月28號,我們在浦東機場轉(zhuǎn)機,上海沒一例。那時武漢、北京、廣州都有,故選擇在上海轉(zhuǎn)機。沒想到上海有了疫情,機場支持退票,不收取任何手續(xù)費。我重新買了第二天早八點的機票,依舊走上海。兩個小時后,接到短信通知,取消航班。
姑媽出出進進,忙著給這個打電話,給那個打電話,把菜炒煳了。
在高鐵票的不斷退訂中,手續(xù)費損失了三百多元錢。最后選擇在沒有一例陽性病例的濟南倒車。其間聽說大舅能靠著坐起來,和媽視頻了。
我們繞了大半個中國,回到荊州,主動報備,去了隔離酒店。
南方的春天真是多情,高挑的天空,似豎起的鏡面,熠熠生輝。我每天憑窗望著,老人本是人類的苦難之一,少年不知愁滋味,人之將老,而老又是多么猝然、惆悵、勇敢,甚至殘酷之事。
幾日后,母親來電話,很平靜地告訴我,大舅走了,表姐上午銷的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