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行
回到故鄉(xiāng)婁塘,小鎮(zhèn)依然是三十多年前的面目。時間仿佛在此靜止。只是街面人聲蕭索,比記憶里的八十年代更寂寞了。二十多條碎碎彈石鋪就的長長短短彈街路,在寧靜的日光下曲折伸展。六百六十年古鎮(zhèn)的日月風(fēng)雨,無言伴隨的唯有走在彈街路的足音。
微雨后的古鎮(zhèn),萬萬千千人踏過的千千萬萬塊彈石的街面,萬千彈石泛著滑滑的淡淡的水光?;秀敝g,過往的痕跡一時如雨后折現(xiàn)的段段水光,忽然清晰升騰在萬萬千千人之一的我心底。
一九八二年的除夕。從大北街外婆家吃過年夜飯后,大概已經(jīng)很晚了。和父母親一起回中大街的家。這段路很短,有兩條路線?;蛘邚拇蟊苯钟肄D(zhuǎn)中大街,或者從大北街右轉(zhuǎn)太史弄再左轉(zhuǎn)中大街。
我一人時,會走前面的路線。因?yàn)槁窡袅?,街也闊,一路有蠻多家店鋪。特別是北雜貨店邊上有日夜?fàn)I業(yè)的老虎灶,在深夜亮著燈,讓路人安心。除夕夜是和父母親、妹妹一起,四人從太史弄走回家,會近一些。太史弄很黑,街面也狹,我一個人是不敢走的。傳說明朝時太史弄出過太史。
爆竹的聲響零零落落,襯托得夜深的除夕更加清冷寂靜。我穿著母親做的新棉鞋,布鞋底為耐磨,父親釘了釘掌。穿過黑暗和幽深的小巷,鞋底釘掌劃過彈石街面,發(fā)出清脆的咔咔的聲響。清冷的夜風(fēng)和清泠的跫音,一路走回家。
走到太史弄的盡頭,過了塑料廠,是葉家阿婆家。我很小的時候,父母親要上班,就托葉家阿婆帶我。再過去就是姨父工作的合作社的魚垯門市,在魚垯門市可以憑戶口簿買魚。
昏黃的路燈和晚歸的稚子,打著釘掌的棉鞋,走在泛著古老的幽暗光色的石街上。
很久以后,我讀到了鄭愁予的詩: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
…………
可能更早一些,有一年的春夏之交,我一面臉孔生了腮腺炎。父親聽到有人說敷窨井泥可以好得快,他就去弄井泥。
一直記得父親勾井泥的地方,那是在大北街和大井堂匯合處。也就在外婆家門口過去四十步路的彈街路正中,有一個二十厘米見方的小小窨井。窨井有一個石板蓋,板上簡潔地刻著一朵四片葉子的花。打開石板,下面就是窨井。父親用竹竿勾了一些泥。井泥敷在臉上,感覺涼涼的。過了幾天,我就恢復(fù) 了健康。
這個窨井再往西去一點(diǎn),就是小鎮(zhèn)很有名的大井堂。一口很大的有年月的水井,井邊石板鋪地,方便吊水和洗洗刷刷。江南井水不深,一般就用繩子系著木頭吊桶直接左右手交替一把一把手提。
小孩子們口口相傳的童謠,婁塘街、條條歪,七曲八彎十八個大井堂。其實(shí),大井堂只有一個。因?yàn)樾℃?zhèn)的彈街路都很曲折,生人走來走去都會轉(zhuǎn)圈碰見這個大井堂,于是好像有十八個。
大井堂往南三十步右轉(zhuǎn),是一條橫街,叫勞動街,街這頭有一幢二層的木樓。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時,少先隊(duì)大隊(duì)長是一個姓韓的女孩,她高我一級,就住在這個樓上。街當(dāng)中段,張老師家就在這里,考大學(xué)時是張老師幫我從歷史專業(yè)調(diào)劑到了中文專業(yè)。那頭,是一條更小的彈石弄堂,叫篾竹弄。篾竹弄往北就是我讀了六年的中心小學(xué)校。
葉家阿婆帶我時,我只有四五歲,其實(shí)沒記得什么。關(guān)于阿婆的記憶,是在小學(xué)一二年級時,我常去看葉家阿婆,去阿婆家玩,從那時候慢慢加深的。葉家一進(jìn)門,是一個不大的花園?;▓@中間是一條青瓦豎鋪的小徑,兩旁有高樹和花草。小徑也就十多步,到頭是一幢兩層的很高爽的屋子,屋子底樓是地面滿鋪花磚的客堂。我平時就在客堂和花園里面玩。
阿婆的花園,最多的花有三種,月季、鳳仙和雞冠。其實(shí)還有虞美人,小孩子記不住這么雅的名字,所以不知道叫什么。月季或多或少有刺,我們不太敢摘,只有鳳仙和雞冠,花朵和結(jié)的花籽很好玩,是我們幾個孩子喜歡的。鳳仙花開時,或白或粉或朱,等到結(jié)出花籽,是一個小小的淡綠色的囊。囊輕輕用手一捏,就會炸開,花籽就彈落飛出。所以鳳仙花是越種越多的,兩年三年開成一片。
母親后來很多次說,葉家阿婆帶我時,常常駝著我(家鄉(xiāng)把背叫作駝),從花園出來,過中大街,過橫瀝河上的大橋,走過小東街的牌坊(牌坊還在),到小東街盡頭右轉(zhuǎn),再有一百步就是父母所在的工廠,讓我看到父母親。這幾段彈街路很長,來去有三里路。阿婆瘦瘦小小,背有些駝,那時應(yīng)該有七十歲了。在阿婆背上,我沒有覺得走彈街路的顛簸。
二年級的夏天午后,我又去看葉家阿婆。阿婆不在花廳里?;▓@里有一個水盆,邊上有一個玻璃的注射針筒,沒有針頭。我就在那里吸水玩。玩著玩著,玻璃針筒突然碎了。我嚇了一跳。這時天也晏了,我也沒打招呼,做錯事一樣溜走了。
這之后,我沒有再去葉家阿婆家。后來阿婆去了嘉定城里養(yǎng)老。我也讀初中、高中、大學(xué),一直沒有再見到她。我有時會很想念她。
我想念她。
父親陪我學(xué)腳踏車,大概也就兩三趟。我家樓后,有一條六七十米長的很寬的彈街路,一直通向河邊。應(yīng)該是四年級時,我想學(xué)騎腳踏車。父親就陪我在這片場地上來來回回練習(xí)。沒幾次我就學(xué)會了。腳踏車在彈街路上騎行時,車輪震動,會非常顛。五年級時,家里買了一輛墨綠色全鏈套的鳳凰牌新車,特別好看。我騎著它,中午去父母親單位食堂吃午飯,夏天晚上去單位浴室洗澡。
有一天,路上碰到天下了毛毛雨。雨滴凝在自行車輪胎的鋼圈上。
我寫了一首短詩:小雨。
你曉得我騎了一輛新車/悄悄地跑來看我/高興地流下來了淚水/偷偷地擦在鋼圈上。
在幾年后的酷暑的夏天,我騎著這輛車,走過婁塘的石街,走過嘉定西門的石街,參加高考。那年非常熱??紙龅慕淌依铮瑳]有電扇,更沒有空調(diào),講臺周圍堆放了大大的冰塊。
嘉定西門,有一條兩里路長的彈街路。不知道現(xiàn)在還在么。
小鎮(zhèn)的二十幾條彈街路風(fēng)朝雨夕千踩萬踏,常常需要修補(bǔ)。某處洼下去了,某處彈石踢缺了,工人就來翻修。翻開修補(bǔ)處方圓十步二十步的路面,先平整夯實(shí)泥地路基,再鋪一層煤渣或者沙土。一手選一塊彈石,彈石最尖銳的一角向下,緊緊地壓入渣土中,一手用手鎬篤篤地敲打彈石,彈石一塊一塊擠擠挨挨,路面延伸。差不多補(bǔ)完了,用石夯壓平路面,再撒上一層渣土,讓渣土填充彈石之間的縫隙,最后掃去多余的渣土。
修補(bǔ)完成的路面和周邊路面相比顏色會淡很多。遠(yuǎn)遠(yuǎn)看去,非常醒目。一種嶄新嶄新的感覺。
鋪路的彈石是不規(guī)則的、十厘米左右見方的碎石。這種石子在以前,是古老的前膛炮的霰炮彈的原料,所以叫彈石。用它鋪成的道路,就叫彈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