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冰的身份是多重的,詩人、小說家、散文家,這看似不重要,因為當下?lián)碛卸嘀厣矸莸奈娜瞬辉谏贁?shù),跨界的也層出不窮。但我要說的是,戴冰在每個領域都顯示出了他的深度以及純粹,對語言與敘事的精心營構將他與那些漫不經(jīng)心的寫作者區(qū)別開來。
戴冰喜愛博爾赫斯,稱其為唯一“愿意追隨”而“不感到羞恥的作家”,他還寫了一本叫做《穿過博爾赫斯的陰影》的書,理解這一點,或許能讓我們對《虛構的灰》中的敘事纏繞有一定的心理準備。眾所周知,博爾赫斯的元敘事、迷宮、時間的塑形、宇宙般的玄幻風格、多學科知識譜系的交織都是現(xiàn)代小說取之不盡的資源,堪稱“作家們的作家”。
因此,《虛構的灰》所著力的并不是“故事”而是“講述”,也就是選擇“怎么寫”而非“寫什么”的問題,這當然也是老生常談,并不新鮮,但戴冰在“怎么寫”的問題上有獨到的心得和追求。在這篇小說中,他將敘事行為搭建成小說的結(jié)構,并在這個結(jié)構之內(nèi)不斷地進行內(nèi)旋、扭轉(zhuǎn),嘗試讓一些突觸點接榫、合攏,又迅速地予以自否,構成了亦真亦虛、如夢似幻的敘事氛圍。
對于這樣的小說,概述其內(nèi)容顯然是愚笨的,就像我們要重述博爾赫斯的《沙之書》和《阿萊夫》,重述一定極其簡陋。但為了讓讀者對《虛構的灰》有初步印象,我盡量在進行揣摩式剝離時嘗試去說說它在講什么以及如何講。
簡而言之,《虛構的灰》講述了婚姻生活的一個小插曲,是發(fā)生在有著21年婚史的李江和吳桐之間的故事,但如果你以為它像一般的婚姻故事那樣講述雞毛蒜皮、齟齬沖突、情感脫軌,那就大錯特錯了。戴冰對“一地雞毛”毫無興趣,他著迷的是對敘事行為本身進行編織、拆除、再建、再拆。
吳桐在一次購物時遇到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男孩聲稱自己和她同小區(qū),執(zhí)意幫她拎重物,告訴她自己的父親因腦出血而病癱在床,但在告別時又說自己說的事都是編造的;
吳桐在向丈夫李江轉(zhuǎn)述時,對這件事進行了“改裝”,她說自己被一個中年男人跟蹤。她講述了自己多次被跟蹤的遭遇,每一次她都會對這個男人的衣著和行蹤進行大幅度的修改;
李江從一開始的毫不在意到越來越緊張,于是他跟蹤了妻子,發(fā)現(xiàn)并無此事,質(zhì)問之下,吳桐坦陳自己曾被一個男孩跟蹤過,并解釋為什么要將男孩改述成男人的原因;
吳桐從鄰居那兒得知同小區(qū)的一個中年男人因腦出血去世了,那男人有個十三四歲的兒子。等李江回家,她再度修改了之前的說法,說自己講的中年男人的故事是真的,只是他現(xiàn)在死了,從此不用再講到他了。
當然,小說還有別的細節(jié)可進一步挖掘,比如吳桐做的夢和那些似有非有的性征暗示,限于篇幅不再展開。熟悉先鋒文學的讀者可能會想到格非的《褐色鳥群》,或是馬原、洪峰、葉兆言的“敘事圈套”。敘事能指不斷接近作為事實的所指,一旦有觸碰的可能性又彈跳開去,只留下一串敘事蹤跡在接踵而至的行文中探頭探腦。雖然技巧并不新鮮,但戴冰運用得熟稔精巧,所揭橥的內(nèi)涵也頗有深意,往大里說是人性的幽微莫測,往小里說是夫妻之間的心理博弈。無論是吳桐的隨機改述,還是李江的情緒變化,都展露出了他們之間充滿質(zhì)疑、試探、揣度的微妙心理,鋪陳出了一種攜帶著情感“毛邊”、綿里藏針的普遍性婚姻狀態(tài)。雖然比不上英格瑪·伯格曼《婚姻場景》中妻子對丈夫說的“我從未愛過誰。而且我覺得,誰也沒有愛過我”那般冷酷揪心,但任何婚姻都“戴著”不能深究的薄脆“面具”,就像“好丈夫”李江在與妻子的語言交鋒中生出了叢叢疑竇。
戴冰顯然對這樣一種游移不定的情感和心理暗涌懷抱著濃厚的興趣,所謂的破碎與錯位實是現(xiàn)代生活的典型狀態(tài),是現(xiàn)代人無法篤定生根的生活表相?!短摌嫷幕摇吩跀⑹碌摹盎泳幙棥敝拢钊氲搅巳诵缘挠奈Ⅰ薨欀?,那些輕微的顫栗、隱秘的心跳、弱起伏的情感曲線,都在男女主人公不動聲色的較量中流淌出來,而那些連綿不斷的轉(zhuǎn)折又轉(zhuǎn)折、建構又解構則將小說演繹為了一場迷宮般的自我纏繞,一場迷人的能指游戲。
值得注意的是,吳桐在講述關于男人的故事時,每次都會不自覺地使用普通話,這讓李江感到怪異和迷惑,而她也明確地感覺到自己無法用方言來進行“講述”。這種在口語/書面語之間的轉(zhuǎn)換堪稱無心的“分離”,女主人公無意識地將“敘述”與“生活”區(qū)別開來,這無疑是又一重值得深究的問題,無意中泄露出戴冰對“敘事”而非“所敘之事”的鐘愛,這一點也在題目中顯露無遺。
曹霞,文學博士,著名文學評論家,南開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