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燦興
顧應祥,字惟賢,本是長洲(今江蘇蘇州)滸墅人,占籍湖州,高中進士,此后輾轉(zhuǎn)南北,屢居要職,政績卓越,為一時所重。大明官場上飽讀詩書,精通八股者比比皆是,可通曉數(shù)學者卻寥寥可數(shù)。顧應祥對數(shù)學充滿了興趣,并具有較高成就,奈何所處的時代,以他的數(shù)學成就,并不能開啟科學之門。
正德十二年(1517年),顧應祥擔任廣東按察司僉事。負責海防事宜的巡海副使汪鋐赴京進表,由顧應祥代管海道。廣東海道副使職權(quán)很大,如經(jīng)略海防、訓練水陸官兵、儲備糧餉、督察地方、舉劾文武官吏等,遇到海寇入犯,還要領(lǐng)兵剿平,此外還負責外貿(mào)、外交等事宜。
此年秋季,三艘巨大的船舶,突然出現(xiàn)在廣州城外懷遠驛前的水面之上。船只拋錨停泊后,先是高升旗幟,船上水手在甲板上列陣,齊舉長矛,之后放炮三響,聲震天地,一時間滿城皆驚??粗吧细吒唢h揚的旗幟,船上身著鮮艷服飾,來回忙碌的人群,城頭上的官員無不驚愕。往日有海外洋人的番船來華朝貢,都是泊在東莞屯門,從未有直至城下者,不知這是何方來使?
大明開國之后,就來華朝貢的南海諸國,有“安南、真臘、暹羅、占城、蘇門答臘、西洋爪哇、彭亨、百花、三佛齊、浡泥”等,此后又陸續(xù)增加了一些,如滿剌加等國。因為各國來華朝貢,隊伍中多有混雜行商,又有一些奸滑之徒冒充使團,滋生是非。據(jù)《善鄰國寶記》載,洪武十六年間,奉皇帝朱元璋圣旨,“南海諸番國,地方遠近不等,每年多有蕃船往來進貢,及做買賣的人,多有假名托姓,事甚不實,難以稽考;致使外國不能盡其誠款,又怕有去的人詐稱朝廷差使到那里生事,需索擾害他不便。恁禮部家置立半印勘合文簿。但是朝廷差去的人,及他那里差來的,都要將文書比對。朱墨字號相同,方可聽信。若比對不同,或者無文書的,便是假的,都拿將來”。此后來華貿(mào)易的使團,一要列入大明官方名單,二要有文書比對,朱墨字樣相同,方可進入。
這突然出現(xiàn)的大船,來歷不明的洋人,驚天動地的三炮,讓顧應祥滿腹狐疑。市舶提舉吳洪與各國洋人打交道已久,也不曾見過這般狀況,便建議與顧應祥一起前往懷遠驛查探虛實。這廣州城內(nèi)有重兵防守,顧應祥也不憂慮城外的夷人會生出變故,當即應允同去查看。
等他們趕到懷遠驛時,洋人已遣了通事上岸,進行溝通。通事自稱是江西浮梁人,卻取了個洋人的名字“火者亞三”,又稱此番所來者乃是佛朗機國,使臣名叫“加必丹”。顧應祥腦海中過了一遍,《大明會典》所載“朝貢之國”名單中,卻沒有這個佛郎機。顧應祥雖心中有底,但此事還是過于復雜,他當即遣人出城,請三堂總鎮(zhèn)太監(jiān)寧誠、總兵武定侯郭勛,一起料理此事。
待郭勛抵達后,顧應祥等廣州城內(nèi)的高官一起召見了加必丹。這加必丹及屬下見了大明眾官,卻不肯下跪,大明官員當場僵住,不知如何處理??偠疥惤鸹貋淼猛?,見了此景,當場發(fā)怒,既然不好追究不通禮法的洋人,就下令將除“火者亞三”之外的四位通事打了二十棍,并下令:“(佛朗機人)遠夷慕義而來,不知天朝禮體,著他去光孝寺習儀三日方見?!?/p>
佛朗機人學習禮儀,效果如何?顧應祥記錄:“第一日,始跪左腿,次日跪右腿,三日才叩頭?!毖笕藢W會了叩頭,才被帶到總督衙門引見,至于有無雙膝下跪,顧應祥沒有記錄。見面時,佛朗機的使臣表示,此番來華,除了貿(mào)易外,更希望入京朝貢??伞洞竺鲿洹分胁闊o此國,不好直接入京朝貢,遂暫被安排在驛站中,待奏準方可起送。
其實,讓大明王朝官員們狐疑的佛朗機人,來自遙遠的歐洲,乃是葡萄牙人。
葡萄牙面臨大海帶來的便利,常年航海積累的豐富經(jīng)驗,人口增長與國內(nèi)資源的不成比例,民眾對小麥、黃金、香料的渴望,貴族的騎士精神,教士傳教的狂熱,國王的十字軍精神等,各種元素一并促成了這個帝國發(fā)起一次次海上遠征。
1497年7月,達·伽馬船隊從里斯本出發(fā),尋找通向印度的海上航路。經(jīng)過漫長的航行,次年5月,船隊抵達印度加爾各答。1499年夏,船隊返回葡萄牙。1502年與1524年,達·伽馬又兩次前往印度,他的航行拓寬了葡萄牙的商業(yè)空間,帶來了巨大的財富與東方的無限商機,葡萄牙迅速崛起,成為強大的海洋國家。
但葡萄牙曼努埃爾國王,并不滿足于此,他的眼光盯在那充滿了絲綢與黃金的國度,那傳說中的“秦土”。此時的歐洲,與中國長久隔絕,關(guān)于東方的各種傳說,經(jīng)由口耳相傳,讓歐洲人魂牽夢縈——那必定是一塊充滿了魅力的土地,遍地都是黃金、白銀與絲綢。
1508年,曼努埃爾國王派人搜集有關(guān)“秦人”的信息,他下令:“你們必須探明有關(guān)秦人的情況,他們來自何方,他們是懦弱的還是強悍的,有無火炮,穿什么樣的衣服,他們是基督教徒還是異教徒,他們信奉什么、遵守什么樣的風俗習慣,又與哪些國家為鄰……”
帶著這些疑問和期盼,葡萄牙人不斷向東方前進。1510年,葡萄牙人派兵占領(lǐng)印度西海岸港口果阿,此后的幾百年間,它成為葡萄牙在印度洋的主要基地,也成為天主教東進傳播的重要基地。葡萄牙人先將眼光放在了盛產(chǎn)香料的東印度群島,1511年,他們又攻占了貿(mào)易戰(zhàn)略要地馬六甲(滿剌加)。
正德八年(1513年),葡萄牙人若熱·阿爾瓦雷斯在中國商人的指引下,至廣東珠江口屯門進行貿(mào)易,這是第一個到達中國的葡萄牙人。若熱·阿爾瓦雷斯在屯門豎起一塊刻有葡萄牙王國紋章的石柱,作為紀念。在貿(mào)易完成后,若熱·阿爾瓦雷斯即行離去,未曾深入中華領(lǐng)土。
1515年,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委派費爾南·佩雷斯·安特拉德帶領(lǐng)一支船隊前往中國,并令費爾南護送一名使臣前往中國。曼努埃爾并未委派使臣,而是將使臣人選交由葡萄牙的印度總督去挑選,最后挑中了熟悉東方的托梅·皮雷斯。
1517年6月17日,費爾南率領(lǐng)滿載胡椒等貨物的船只,由馬六甲起航前往中國廣州,同行的還有使臣托梅·皮雷斯及通事、仆人等。8月15日,四艘葡萄牙船只、四艘馬來帆船組成的船隊到達屯門,遇到大明水軍。東莞屯門乃海防重地,被視為“廣州屏障”,布置有海道哨兵把守,番船到來后,在此地停泊,再由大明水師代為通報。
剛抵達屯門,安德拉德即派遣船隊代理商昂內(nèi)斯·安波利帶領(lǐng)吹鼓手,備了重禮,前去南頭備倭(廣東備倭都指揮)拜會,請求前往廣州。明代南海衛(wèi)下轄東莞、大鵬二千戶所,南海衛(wèi)治所設(shè)在東莞縣城,控制伶仃洋及珠江口水道;東莞守御千戶所設(shè)在南頭城,控扼珠江口。南頭城在東莞縣南,周圍三里,環(huán)城為池。
南頭備倭的將官們收了禮物,將佛朗機人的請求迅速報告上級。但當時總督陳金不在,佛朗機人在屯門等了一個多月,沒有得到回復,遂決定自行北上廣州。南頭備倭發(fā)現(xiàn)葡萄牙船隊中的兩艘已起航前往廣州,在屯門留下了六艘船只。收過禮的南頭備倭無奈,派了引水員帶領(lǐng)船隊前往廣州城。
9月底,佛朗機人抵達廣州城外,在懷遠驛前拋錨停泊。不解大明習俗的葡萄牙人,放了三炮作為致敬,不想驚擾了當?shù)亍?/p>
在葡萄牙人的記錄中,駐守廣州的顧應祥前來交涉,提出了三件事:“無廣州城大吏批準擅入;鳴炮;懸旗或豎長矛?!辟M爾南對此加以詳細解釋,來廣州之前,與南頭備倭都司已交涉過,得到了許可,并遣了領(lǐng)航員帶領(lǐng)船只至廣州城外。至于鳴炮、升旗,乃是葡萄牙人的習俗,表示高興與和平。顧應祥聽完解釋,感到滿意,但城內(nèi)三司(指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不在,讓佛郎機人在城外暫且等候。
此后,三司回城的隆重儀式,讓葡萄牙人目瞪口呆,特別是第三日,都堂(總督)回城,江中舟船如云,旌旗飄揚,彩棚奪目,百姓載歌載舞。在官員、仆人的簇擁下,都堂從一個刻工精美的石碼頭上岸。當天,城頭絲質(zhì)彩旗飄揚,連塔樓旗桿上的大旗也是絲質(zhì)的,旗桿高大,完全可以用作大船的桅桿。葡萄牙人驚嘆:“廣州富甲天下,絲綢如山,當?shù)厝擞命S金打金箔,用絲綢作彩旗,如同我們使用廉價的漆、粗麻手帕一般?!?/p>
此后雙方消除了誤解,費爾南向大明官員表達了從事貿(mào)易的愿望。但大明就朝貢貿(mào)易有著明確規(guī)定,“貢有定期,防有常制”,只有在三年一輪的朝貢之年,方可來華貿(mào)易,且要攜帶“勘合”(類似于執(zhí)照簽證),在抽取船貨二成關(guān)稅之后,方可貿(mào)易。面對著這群突然而來,又無勘合的佛郎機人,大明的官員們左右為難。
最終,廣東右布政使吳廷舉說服了正德帝。吳廷舉認為,當前財政困難,又缺乏皇帝所急需的“上供香物”,不妨允許其從事貿(mào)易。最終,朝廷開恩,同意“不問何年,來即取貨”,與佛郎機人進行貿(mào)易。
此次前來貿(mào)易的佛郎機人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給廣州城內(nèi)外的居民留下了良好印象。因為留在屯門的船只遭到海盜襲擊及船員感染熱病,1518年底,船隊揚帆滿載而歸。1520年6月,費爾南抵達葡萄牙,得到國王曼努埃爾一世的接見。國王對中國充滿了興趣,希望能從中汲取有益的經(jīng)驗,并進一步打開進入中華帝國的大門。
自1508年葡萄牙國王下達進入中國的任務(wù)之后,十余年來,葡萄牙人徘徊在大明的國門之外,卻未能進入。此番帶領(lǐng)使團的托梅·皮雷斯,原是宮廷藥劑師,后離開宮廷闖蕩,先到印度,后到馬六甲,可以說是當時歐洲最了解東方世界的人。據(jù)葡方文獻記載,皮雷斯使團共計 24 人,除大使皮雷斯外,還有6名葡萄牙人、12名仆人以及雇傭的5名通事。
葡萄牙請求入京進貢,依照程序,廣東先向北京奏報:“正德十三年春正月壬寅,佛郎機國差使臣加必丹末等貢方物,請封,并給勘合。廣東鎮(zhèn)巡等官,以海南諸番無謂佛郎機者,況使者無本國文書,未可信,乃留其使者以請。下禮部議處,得旨:令諭還國,其方物給予之。”但大明朝廷回絕了佛朗機使團的請求。
對大明王朝的朝貢體系,皮雷斯早有了解,他在《東方記》中描寫道:“爪哇、暹羅、帕賽、馬六甲的國王每五年、十年派遣使臣,攜帶中國頒發(fā)的證明文書,去見中國國君。并且送去他們國中最好的禮品。如果他們帶有成千的禮品,中國君主會加倍還禮?!?/p>
皮雷斯想出一計,他詐稱使團乃“滿剌加使團”。早在15世紀初,明成祖朱棣曾遣宦官尹慶出使?jié)M剌加,滿剌加國王遣使隨尹慶還朝致敬,得到大明王朝冊封,擁有朝貢的資格。這樣一來,大明便可認為佛郎機是滿剌加的鄰國。除了詐稱滿剌加使團之外,佛郎機人“夤緣鎮(zhèn)守中貴”,走了太監(jiān)的門路。這鎮(zhèn)守太監(jiān),即寧誠——可以想象,作為五名翻譯之首,熟悉中國內(nèi)地情況的火者亞三,從中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在廣州等待了一年后,托梅·皮雷斯一行總算得以進入內(nèi)地。
1520年1月23日,皮雷斯一行離開廣東,前往南京。由于江西寧王之亂,正德帝此時正在南巡,駐于南京。至南京后,使團卻未得到皇帝的接見。經(jīng)由太監(jiān)寧誠的牽線,火者亞三代表葡萄牙使團,重賄之后,投到正德帝寵臣江彬門下,得以覲見皇帝。
正德帝是個頑劣的皇帝,喜歡游玩,喜歡新鮮事物,在海外闖蕩過的火者亞三,無疑給他帶來了新奇感。據(jù)載,火者亞三“能通番漢語,毅皇帝喜而效之”,正德帝跟著火者亞三學起了夷語,玩起了跳棋,卻一直沒有召見皮雷斯。一段時日之后,使團被打發(fā)到了北京,至于是否召見皮雷斯,要等皇帝回京后再定。在京師,火者亞三與各國使團多有來往,又與番人寫亦虎先常在一起?!岸娜苏呷找骝湙M,或馳馬于市,或享大官之饌于刑部,或從乘輿峻珍膳于會同館”。
正德十五年(1520年)十二月,正德帝總算回到了北京,卻遲遲未曾召見佛朗機人。至于火者亞三,則屢屢輕侮朝官,見提督主事梁悼不肯下跪行禮。梁悼大怒,將他鞭撻一番。此事被江彬得知,他大怒道:“彼嘗與天子嬉戲,肯跪汝小官邪?”火者亞三、寫亦虎先也發(fā)牢騷:“天顏可,即主事乃顧不可即耶?!倍寺?lián)合江彬,想要告梁焯的狀,不料此時朝局突變。
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正德帝朱厚照駕崩于豹房(正德帝居住和處理朝政之地,原為元朝貴族豢養(yǎng)虎、豹等猛獸以供玩樂之地),當日皇太后下懿旨,誅殺江彬?;鹫邅喨鳛榻蛲h,卷入了大明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亦被抓捕入獄,后與寫亦虎先等人一起被處死。至于佛朗機使團,正德帝留有遺詔:“哈密及吐魯番、佛郎機等處進貢夷人,俱給賞令還國?!闭率晁脑拢?521年5月),皮雷斯帶領(lǐng)使團,返回廣州。
火者亞三,無疑是化名,這名葡萄牙使團的大翻譯是何人,讓后世頗多猜測。與火者亞三同時代的張本在《五湖漫聞》記錄了一個故事。蘇州東洞庭人傅永紀,正德初年時曾游歷廣東,后至海外做生意,不想船只沉沒,在海中飄流三日方到達一個島上。卻不料這是一座盡是巖石、寸草不生的孤島,他饑餓難忍,將身上穿的衣服脫下來嚙食,很快把全部衣服嚙吞殆盡。傅氏不甘束手待斃,稍事休息,重又抱起那塊船木出沒波濤間,這一次漂流,竟達七晝夜。
待醒來時,傅氏見一漁翁正在捕魚,便詢問這是什么地方。老翁年輕時在海船上當過水手,去過中國,懂得一些中國話,回告此島乃“機郎佛國”(應為今菲律賓一帶,當時菲律賓一帶為葡萄牙殖民地)。傅永紀不僅善于經(jīng)商,還有一技之長,會做折扇。做了扇子,便拿到市上去銷售,頗受當?shù)厝藲g迎。不到一二年時間,傅永紀成了當?shù)爻雒木薷?,“機朗王召見,授以爵”。正德末年,機朗太子以傅永紀為通事,命他進獻刀劍于華夏,得到正德帝禮遇優(yōu)待,遂留在京師。
然而,到明世宗朱厚熜接位,傅永紀即被以“私通外國”的罪名逮捕入獄。翌年,傅永紀病死于獄中。雖然《五湖漫聞》的記錄有一些偏差,但由“機郎佛國、通事、正德末年入京、被囚禁致死”等來看,此記錄中的主人公與火者亞三有著高度的雷同??梢酝茰y,火者亞三,乃是較早走向海外的中國商人。
1518年9月底,費爾南·佩雷斯決定率船隊返回馬六甲,再回到葡萄牙。托梅·皮雷斯則留了下來,最終成功進入北京。當正德帝去世之后,托梅·皮雷斯被趕回廣州,此時廣州的局面卻發(fā)生了變化。
費爾南的船隊在返回途中遭遇惡劣天氣,損失了一條船,船上人員登陸后得到了華人的照看。費爾南的兄弟西蒙·安特拉德受葡萄牙國王的派遣,帶領(lǐng)船隊,攜帶了大量貨物前往廣東開展貿(mào)易。1519年8月,西蒙·安特拉德船隊抵達屯門,船隊在航海途中,還將費爾南損失的一條船上的人員接回。新的船隊抵達之后,皮雷斯才從廣州出發(fā),前往南京。
西蒙·安特拉德貪婪而兇殘,來華之后,一改乃兄此前與中國官員及民眾友好往來的政策,以粗暴無禮的方式,在屯門構(gòu)造木石結(jié)構(gòu)的要寨,并布置有大炮。他樂于支持各股強盜、綁架者,大肆販賣奴隸。他處死了一名有錯的海員,行刑時派人四處喊話。西蒙·安特拉德以為,葡萄牙人擁有壓倒性的軍事優(yōu)勢,“葡萄牙人武器之精、船只之大,是中國人前所未見,中國人恐懼從未見過的大炮”,故而行事肆無忌憚。
當日中國的士大夫,就佛郎機人在廣州的惡行有頗多記錄:“(佛朗機人)遂退舶東莞南頭,蓋屋樹柵,恃火銃以自固。每發(fā)銃聲如雷,潛出買十余歲小兒……每一兒,予金錢百。舶夷初至,行使金錢,后方覺之”。西蒙·安特拉德是個十足的惡棍,而葡萄牙人在世界各地都有拐賣兒童的劣行。1620年,法國旅行家莫奎特記錄,他在果阿的女房東就是被葡萄牙人拐賣來的。據(jù)她所云,一個被拐賣的小孩平均價格是十二至十五兩銀,他們大多數(shù)來自廣東省。失蹤的兒童,讓粵人為之驚恐,甚至傳言小兒是被濃眉大眼、衣著古怪的佛朗機人給“吃掉了”。
正德十五年(1520年)底,監(jiān)察御史丘道隆、御史何鰲上奏,陳述佛朗機人擾亂廣東地方,請加以處置。丘道隆曾擔任過順德令,何鰲乃順德人。丘道隆認為,滿剌加才是朝貢詔封之國,而佛朗機吞并其疆土,大明應明確態(tài)度,“使歸還滿剌加疆土之后,方許朝貢”。如果佛朗機“執(zhí)迷不悛”,“雖外夷不煩兵力,亦必檄召諸夷,聲罪致討,庶幾大義以明”。何鰲則認為,“佛朗機最號兇詐,兵器比諸夷獨精”。近因布政使吳廷舉首倡,才允許其貿(mào)易,使外番船只頻繁出沒,不可不嚴防。
禮部復議后,擬定了處理意見,得到正德帝許可。根據(jù)朝廷的意思,廣東三司掌印并備倭都指揮,不能及時處置胡作非為的佛朗機人,被加以問責。吳廷舉因為首倡放開貿(mào)易,由戶部查例停革。對留在廣州驛站的夷人,一概加以驅(qū)逐。此后非貢年,對來華的海外船舶均加以驅(qū)逐。
大明中樞作出中斷貿(mào)易、驅(qū)逐船只的決定,受地理空間的限制,傳到廣東再執(zhí)行,需要時日。正德十六年(1521年)初,西蒙·安特拉德聚集了五艘葡萄牙船只,運有大量貨物,在屯門進行貿(mào)易,一時生意興隆。此年三月,正德帝去世之后,大明再次嚴厲要求所有在華使團、商團全部退出國境,但西蒙·安特拉德不為所動,因為貨物尚未售光。
同年七月,嘉靖帝正式?jīng)Q定,以武力驅(qū)逐在廣州的葡萄牙人,同時嚴令葡萄牙人必須退出滿剌加。但葡萄牙人的船隊仍滯留在屯門,不肯退出,一場戰(zhàn)事就此展開。
中方主持戰(zhàn)事的乃文官汪鋐。汪鋐,徽州婺源人,正德十六年(1521年)以廣東提刑按察使身份指揮此次戰(zhàn)役。此時的大明海防軍備極為空虛,之前因為水師不敢剿捕海盜,汪鋐還吃過處分。面對比海盜更為強大的對手,他絲毫不敢大意,積極備戰(zhàn)。戰(zhàn)前汪鋐親至前線各地,說服民眾,不要被葡萄牙人的利益所誘。在軍事上,汪鋐調(diào)集了大批戰(zhàn)船,打算從海陸兩路發(fā)動攻勢。
然而,葡萄牙人的火銃威力遠遠超出了汪鋐的想象,強大的火力打亂了明軍的陣腳,在初始的交戰(zhàn)中,明軍遭遇了多次敗績。葡萄牙人在屯門島上建設(shè)了防御工事,利用船上的火炮提供交叉火力支援,他們犀利的火炮與堅固的蜈蚣船,給汪鋐留下了深刻印象,汪曾記錄:“適有強番佛朗機駕船在海為患。其船用夾板,長十丈闊三丈,兩旁駕櫓四十余支,周圍置銃三十余管。船低尖而面平,不畏風浪。人立之處,用板捍蔽,不畏矢石。每船二百人撐駕,櫓多而人眾,雖無風可以疾走。各銃舉發(fā)落如雨,所向無敵,號曰蜈蚣船。”
幸運的是,朝廷并沒有因敗仗去追究汪鋐的責任,反而繼續(xù)對他委以重任。汪鋐也沒有因出師不利而沮喪,他開始正視對手的戰(zhàn)術(shù),研究葡萄牙人的武器裝備,以尋求破敵之策。他不僅廣招民間懂得制造佛郎機船、火銃、火藥之人,還向那些被迫在敵方戰(zhàn)船上做水手的同胞伸出了橄欖枝,只要肯為國效力,一切既往不咎,還給予重賞。
經(jīng)過充分細密的準備,汪鋐對盤踞在屯門的葡萄牙人再次發(fā)起攻擊。作戰(zhàn)中,他使出了各種計策,如“鑿船計”,雇傭精通水性之人潛入水中,將佛朗機船只鑿沉,大獲全勝;如“火攻計”,時南風甚急,以小舟載枯樹,灌以脂膏,乘風縱火,將敵船焚毀。
但西蒙·安特拉德憑借著堅船利炮,抵擋住了大明軍隊一波波攻勢,汪鋐無奈地改攻堅戰(zhàn)為長期圍困戰(zhàn)。戰(zhàn)事持續(xù)了將近一年,葡萄牙人面臨著糧食斷絕的危險,大明軍隊則持續(xù)不斷地進行包圍,葡萄牙人手中價值不菲的各種貨物,也是大明軍隊持續(xù)戰(zhàn)斗下去的動力。
最終讓西蒙·安特拉德帶著三艘船逃走的,是一場風暴——“他遭到了一支中國艦隊的包圍和攻擊,只是由于一陣暴風雨把船只驅(qū)散,才使他得以逃生并回到馬六甲”。
屯門之戰(zhàn),是中國與近代西方國家的第一次軍事沖突。此戰(zhàn)雖然獲勝,中國士大夫如汪鋐等人,卻也認識到了蜈蚣船、佛郎機銃的威力,開始主張引入西方武器。汪鋐甚至發(fā)出了“師佛朗機以制之”的吶喊,這領(lǐng)先于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三百年。
作為此戰(zhàn)的指揮者,汪鋐成功驅(qū)逐走了佛朗機人,被加以提拔,地方上感其功勞,特為他建生祠。雖在屯門遭遇到了挫敗,可葡萄牙人遣出的新使團已在前往大明的途中……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