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西奇
(武漢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得民心者得天下”,是中國傳統(tǒng)重民、民本思想的核心內(nèi)涵:“民”與“民心”向來被認為是天下之本、治國之基;“知民心”“得民心”進而“得民”“得天下”,更是自古以來治國理政的中心議題。那么,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得民”“民心”之“民”究竟是些什么人?“民心”究竟具有怎樣的內(nèi)涵,是一種什么樣的“心”?
《孟子·離婁》謂:“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壁w岐注云:“欲得民心,聚其所欲而與之。爾,近也。勿施行其所惡,使民近,則民心可得矣?!盵1]503然則,所謂“民心”,主要表現(xiàn)為民之所“欲”(想要的、希望得到的)與民之所“惡”(不想要的、厭惡痛恨的),亦即“民意”?!稘h書·杜延年傳》記延年說霍光“宜修孝文時政,示以儉約寬和,順天心,說民意,年歲宜應(yīng)”[2]2664,其以“民意”與“天心”對舉,蓋意為心表,天心亦即天意,民意亦即民心。
民之所“欲”與民之所“惡”,構(gòu)成“民意”的基本內(nèi)涵。那么,在中國古代,民之所“欲”者為何?民之所“惡”者又為何?民如何表現(xiàn)出其所“欲”與所“惡”?民意又何由表現(xiàn)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得以影響乃至主導(dǎo)天下之得失、國家之興亡?民意的本質(zhì),究竟若何?
《管子·牧民》云:“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民惡憂勞,我佚樂之;民惡貧賤,我富貴之;民惡危墜,我存安之;民惡滅絕,我生育之……故從其四欲,則遠者自親;行其四惡,則近者叛之?!盵3]13是以憂勞、貧賤、危墜、滅絕作為民之四惡,而以佚樂、富貴、存安、生育為民之四欲。其中,存安、生育是民眾基本的生存欲求,佚樂、富貴則是民眾進一步改善生活的愿望。
《墨子·非樂》云:“民有三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盵4]253其《非命》篇說“昔者禹湯文武方為政乎天下之時”,“必使饑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亂者得治”[4]279。饑者、寒者無需解釋。勞者,指勞作之人,包括農(nóng)夫與婦人?!赌印し菢贰酚衷疲骸稗r(nóng)夫蚤出暮入,耕稼樹藝,多聚叔粟,此其分事也;婦人夙興夜寐,紡績織纴,多治麻絲葛緒捆布縿,此其分事也?!盵4]258故“勞”非勞者之所“患”,而為其份內(nèi)之事,勞而不得息,方為其所患。然則,饑則得食,寒則得衣,勞則得息,亦即獲取并維持最基本的生計條件,滿足生存需求,乃民之大“欲”,是民眾最基本的欲求。西漢大臣晁錯說:“夫寒之于衣,不待輕暖;饑之于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父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2]1131《管子·牧民》謂:“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盵3]2若饑不得食、寒不得衣、勞不得息,又何以得立人倫、建社會、守法禮?
上引《墨子·非命》所說的“亂者”,是指失去固有秩序的人與事?!秴问洗呵铩ふ罚骸懊齽t治,名喪則亂”[5]1019,則名實不符謂之“亂”。所謂“亂者得治”,即將失序的人、事加以條理,使之回復(fù)到固有秩序,亦即使“失序”回復(fù)到“有序”?!赌印し敲分^:“古之圣王,舉孝子而勸之事親,尊賢良而勸之為善,發(fā)憲布令以教誨,明賞罰以勸沮。若此,則亂者可使治,而危者可使安矣?!盵4]274則子孝親慈,人心向善,是謂之“治”;布憲令以教誨,明賞罰以勸沮,使“危者”(不穩(wěn)定、動蕩中的人與事)得以明其應(yīng)有之位置,并得以穩(wěn)定下來,是謂之“安”?!抖Y記·禮運》云: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脩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侵^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域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shè)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是謂小康。[6]582-583
“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是“大同”世界的秩序,是理想的自然法則;“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以禮義正君臣、篤父子、睦兄弟、和夫婦,則是“小康”社會的秩序,是禮治的社會法則?!按笸惫堂裰?,然“小康”實民之所欲:以禮義制度規(guī)范社會、構(gòu)建社會秩序;君臣父子,各有其位;兄弟夫婦,不失其序;憑藉力、賢、勇、知立功建業(yè),為己為家。建立并維護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與社會環(huán)境,使民眾可以安穩(wěn)地貨力立功,維系個體及家庭的生活和必需的社會交往,不致發(fā)生變亂和動蕩,即使“亂者得治,危者得安”,亦為民之大欲,也是民眾最基本的欲求。
《史記·貨殖列傳》起首引《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yè),至老死不相往來?!碧饭J為若“用此為務(wù),輓近世涂民耳目,則幾無行矣”。他說:“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盵7]3253實際上,“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yè)”即已超出“饑則得食,寒則得衣,勞則得息”的范疇,至于“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更是追求享受、貪慕虛榮的表現(xiàn)。不僅如此?!疤煜挛跷酰詾槔麃?;天下壤壤,皆為利往?!薄案徽叩脛菀嬲茫輨t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7]3256對于享受、逸樂以及財富的追求,也是民之所“欲”。太史公說: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xué)而俱欲者也。故壯士在軍,攻城先登,陷陣卻敵,斬將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湯火之難者,為重賞使也。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并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騖,其實皆為財用耳。今夫趙女鄭姬,設(shè)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醫(yī)方諸食技術(shù)之人,焦神極能,為重糈也……農(nóng)工商賈畜長,固求富益貨也。此有知盡能索耳,終不余力而讓財矣。[7]3271
從軍壯士、閭巷少年、趙女鄭姬、醫(yī)方諸食技術(shù)之人,大抵皆為普通民眾。其所求之“賞使”“財用”“富厚”“重糈”,皆已超越飽暖生存之需求,亦已打破自然資源與社會財富分配之秩序,而農(nóng)工商賈畜長,每一個人,都全力施展其知識技能,拼命追索財富,從沒有人“余力而讓財”。
太史公又說:“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仆,物之理也?!盵7]3256貧窮之人,畏懼富人,自居卑下,甚至甘心為其仆役,任其驅(qū)使。反過來說,富則有勢,“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自可擁財役貧,武斷鄉(xiāng)曲。仲長統(tǒng)在《損益篇》中述及“井田之變,豪人貨殖,館舍布于州郡,田畝連于方國。身無半通青綸之命,而竊三辰龍章之服;不為編戶一伍之長,而有千室名邑之役。榮樂過于封君,勢力侔于守令。財賂自營,犯法不坐。刺客死士,為之投命”。而“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敗,寄死不斂,免枉窮困,不敢自理”[8]1651。有權(quán)有勢既可驅(qū)人賣命,又可犯法不坐,而弱力無勢之民則不僅窮困潦倒,又備受欺凌,毫無尊嚴。正因為此,權(quán)勢,不同層面與意義上的權(quán)勢,亦為民之所“欲”。
基本的生存條件、有序而安穩(wěn)的生活環(huán)境、財富(超出基本生存需求的財富)以及權(quán)勢,是民之所“欲”的四個主要方面。阻礙或破壞民眾達致此四方面要求及其努力,即會引起民眾的厭惡、憎恨,亦即民之所“惡”。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是貪暴。《詩·魏風(fēng)·碩鼠》向來被認為是刺詩?!睹姟沸蛟疲骸按讨財恳?。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于民,不脩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其詩三章,分吁碩鼠“無食我黍”“無食我麥”“無食我苗”,稱“三歲貫女”,“莫我肯顧”“莫我肯德”“莫我肯勞”,故“逝將去女”,“適彼樂土”“適彼樂國”“適彼樂郊”[9]412。在這首詩里,“我”希望“碩鼠”既得“我”之“貫”(服事),就不要再食“我”之黍、麥、苗,而應(yīng)當顧、德、勞“我”。顯然,“我”之所惡不在于“三歲貫女”,而在于“女”得我之“貫”后,仍食“我”之黍、麥、苗,且毫不顧、德、勞“我”。如所周知,“碩鼠”喻國君,“我”為國人,食黍、食麥、食苗均喻稅斂之重與不時征斂?!拔摇背姓J服事國君的義務(wù),但希望國君能有所節(jié)制,并且體恤、感謝“我”,“我”所痛惡的是國君的貪求無度與暴虐欺凌?!柏澅笔亲钪匾拿裰皭骸保驗樗鼑乐氐負p害了民眾的生存條件和生存意義(使“我”失去“我所”“我直”),挫傷了其情感。
二是苛政。苛政實際上是制度性的貪暴?!稘h書·食貨志》說秦始皇“內(nèi)興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賦,發(fā)閭左之戍。男子力耕不足糧饟,女子紡績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政,猶未足以澹其欲也。海內(nèi)愁怨,遂用潰畔”[2]1126?!澳凶恿Ω蛔慵Z饟,女子紡績不足衣服”,威脅到民眾基本的生存條件,民眾自然“愁怨”。其下文錄董仲舒上言限民名田,謂:
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仟伯,貧者亡立錐之地。又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又加月為更卒,已復(fù)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zhuǎn)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shù)。[2]1137
秦政之苛,乃是制度性的貪暴殘虐,非限于秦始皇及貪暴之吏。由睡虎地、里耶所出及岳麓書院所藏秦簡,可知秦制之苛暴嚴酷,確為古今中外所罕見。所謂“苛政猛于虎”,民眾既失去生存可能,不得安寧,更無望逸樂、富貴,安得不愁怨、逃亡甚或為盜賊?
三是不信?!稘h書·食貨志》述東周之世,“周室既衰,暴君污吏慢其經(jīng)界,繇役橫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詐,公田不治……于是上貪民怨,災(zāi)害生而禍亂作”[2]1124?!罢畈恍?,上下相詐”與“暴君污吏”“繇役橫作”共同構(gòu)成“民怨”之根由。政令不信,即政出多門,朝令夕改,民眾無所信從,亦為民之所“惡”?!妒酚洝ど叹袀鳌酚浬眺背踝兎ǎ傲罴染?,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fù)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7]2231。換言之,在民眾看來,官府之政令多“欺”“不信”,即大多為謊言,不值得信靠。《呂氏春秋·離俗覽》“貴信”說:“君臣不信,則百姓誹謗,社稷不寧;處官不信,則少不畏長,貴賤相輕;賞罰不信,則民易犯法,不可使令;交友不信,則離散郁怨,不能相親;百工不信,則器械苦偽,丹漆染色不貞?!盵5]1302而凡此種種“不信”,又皆為古代社會所頻見者,故深為民眾所“惡”。
要之,中國古代民眾所“欲”者有飽暖、生育、安存、財富及權(quán)勢,卻并無仁愛、公正、正義,更無平等、自由與民主;所“惡”者有貪暴、苛政、不信,也并無剝削、壓迫,更無專制、獨裁。中國古代民眾的愿望與痛恨,是立基于生存基本需求的意愿,是從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出發(fā)、適應(yīng)于其所處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文化體系的意愿。
那么,所謂“民意”,究竟是哪些“民”的“意”?有“意”之“民”,究竟是些什么人?其“意”又是如何表達出來的?
民、庶民本與君、君子相對而言,用以指稱被統(tǒng)治的普通民眾?!对姟ご笱拧ぐ濉罚骸吧系郯灏?,下民卒癉?!薄秱鳌吩唬骸吧系?,以稱王者也。癉,病也?!薄豆{》曰:“王為政,反先王與天之道,天下之已盡病?!盵9]913-914此以“下民”與“上帝”相對稱,概指被統(tǒng)治者?!对姟ば⊙拧す?jié)(南山)》:“赫赫師尹,民具爾瞻?!薄秱鳌吩唬骸昂蘸?,顯盛貌。師,大師,周之三公也。尹,尹氏,為大師。”此言尹氏居三公之位,天下之民俱視其所為。又說:“弗躬弗親,庶民弗信。弗問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無小人殆?!盵9]657-661此以庶民、小人與君子(貴族)相對而言,指稱普通百姓?!洞笱拧っ駝凇返谝徽略疲?/p>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荽酥袊?,以綏四方。無縱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遠能邇,以定我王。
據(jù)《毛詩》序,《民勞》乃召穆公刺厲王之詩。《箋》曰:“時賦斂重數(shù),徭役繁多,人民勞苦,輕為奸宄,強陵弱,眾暴寡,作寇害?!盵9]909在這一章中,“民”與“詭隨”(詭人之善、隨人之惡者)、“無良”不同,是“勞止”之人,而后者則行“寇虐”,“不畏明”,是“王”的對立面。
因此,“民”是一種身份,是接受統(tǒng)治的普通民眾(至少在原則上,不接受統(tǒng)治則被視為“盜賊”“寇”,至少也是“浮浪人”“亡人”“逃人”)。接受統(tǒng)治雖然有不同的形式,但最主要的形式是著籍,即納入王朝國家的戶口籍帳中。中國古代大規(guī)模地編排民戶,列入籍帳,給予并確定民眾的身份,始于戰(zhàn)國時期[10]22-41[11]1-48[12]33-50。秦獻公十年(前375),“為戶籍相伍”,即以五家為“伍”編排戶口[7]289;秦孝公三年(前359),商鞅變法,“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7]2230。由此,秦國遂得漸次建立起嚴密的戶籍制度與戶口控制體系,“四境之內(nèi),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13]146。戰(zhàn)國以降,歷代王朝都非常重視戶籍制度的建立和實施,將之視為關(guān)乎王朝國家命運的重要方面。東漢人徐幹在論及“民數(shù)”乃是國家治平的根本時說:
民數(shù)者,庶事之所自出也,莫不取正焉。以分田里,以令貢賦,以造器用,以制祿食,以起田役,以作軍旅,國以之建典,家以之立度,五禮用修,九刑用措者,其惟審民數(shù)乎?[14]370-371
分配耕地與居宅(“分田里”),征發(fā)貢賦(“令貢賦”),制造禮器與兵器(“造器用”),規(guī)定、頒發(fā)官吏兵士的俸祿廩食(“制祿食”),征發(fā)兵役力役(“起田役”),建立軍隊并防守、征戰(zhàn)(“作軍旅”),制定國家典章制度(“建國典”),確定家庭之倫理(“立家度”),規(guī)范社會行為守則(“修五禮”),通過刑法懲戒違法犯罪行為(“措九刑”),這十個方面,乃是王朝國家權(quán)力的基本職能和主要運行方式。凡此,又皆建立在王朝國家對于民戶的掌控之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戶籍制度是王朝國家統(tǒng)治的基石;所謂“民為邦本”,在本質(zhì)上即是指掌握、控制民戶乃是王朝國家的根本。
被納入王朝國家控制體系的民眾,總稱為“民”“黎民”“庶民”“黔首”“百姓”等。雖然不同時代根據(jù)其職業(yè)、來源及其與王朝國家的關(guān)系,將“民”劃分為不同的類別與等級,但總的說來,著籍民戶被編排進鄉(xiāng)里控制體系中,在王朝國家面前具有同等的地位,承擔同樣的責(zé)任,法律身份大致平等,故被稱為“編戶齊民”[11]34-48[12]14-33。因此,中國古代“民意”的主體,“民”,應(yīng)當主要是指編戶齊民,即著籍的黎民、百姓、黔首、庶民;所謂“民意”,也就主要是指作為“邦本”的著籍民戶的意愿。
在中國古代,著籍民戶的主體是農(nóng)戶與工匠戶,即所謂“農(nóng)民”與“工民”?!洞呵锓Y梁傳》成公元年三月《經(jīng)》“作丘甲”句下《傳》云:“古者立國家,百官具,農(nóng)工皆有職以事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農(nóng)民,有工民?!?范寧釋農(nóng)民為“播殖耕稼者”,工民是“巧心勞手以成器物者”。按照《穀梁傳》的說法,農(nóng)、工皆有“事上”(服事“百官”)之“職”(責(zé)任),其地位顯然比士、商為低。范寧釋“士民”為“學(xué)習(xí)道藝者”;何休則謂“德能居位曰士”。楊士勛疏云:“范云學(xué)習(xí)道世者,是以為之四民;若以居位,則不得為之民。”[15]2417則“士”本即介于官、民之間,又有其自身獨特的地位與作用。所以,雖然中國歷史上“士”的地位與作用頗有升降、變化,但總的說來,“士”是相對獨立的群體,其地位高于普通民眾?!秶Z·齊語》記管子答齊桓公“成民之事若何”之問,說:“四民者,勿使雜處,雜處則其言哤,其事易?!庇只卮鸹腹疤幨?、農(nóng)、工、商若何”之問,說:“昔圣王之處士也,使就閑燕;處工,就官府;處商,就市井;處農(nóng),就田野?!盵16]219則知四民各處其地,“群萃而州處”,各有其地位,其中士“就閑燕”,商“就市井”,與“就官府”(官營手工業(yè)機構(gòu))的工及“就田野”的農(nóng)之間,有著根本性的差別。晁錯說:“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農(nóng)夫之苦,有仟伯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敖,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倍稗r(nóng)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臧,伐薪樵,治官府,給繇役……四時之間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yǎng)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fù)被水旱之災(zāi),急政暴賦,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當具有者半賈而賣,亡者取倍稱之息,于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責(zé)者矣”[2]1132。富貴之商人與貧賤之農(nóng)夫絕非同一種“民”。
因此,嚴格說來,四民之中的士、商,即使其身份仍屬于編戶齊民,也并不屬于普通民眾的范疇。他們在很大程度上介于官與民之間,且有自身獨特的利益與立場,應(yīng)當屬于“私力”(民間力量)的范疇[17]。這樣,中國歷史上頻見的“清議”“黨議”“士論”等固然不是“民意”,即便是“公論”“公議”“群議”“群情”“眾議”等以“公”“群”“眾”為標榜者,實際上也往往是由“士”(或“士大夫”)及其所代表的政治力量發(fā)動并主導(dǎo)的,其所反映的,也主要是“士意”,即民間力量(私力)的意愿,而不是普通民眾(庶民)的意愿。至于商人群體,則主要通過財富展示其力量,并借助財富及其代理人反映其意愿,達致其目標?!妒酚洝へ浿沉袀鳌氛f子貢富有資財,在孔子眾徒中“最為饒益”,“結(jié)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 。又說烏氏倮以富得比封君,巴寡婦清“用財自衛(wèi),不見侵犯”,“秦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夫倮鄙人牧長,清窮鄉(xiāng)寡婦,禮抗萬乘,名顯天下,豈非以富邪?”[7]3258、3260財富本身就是最有力的意愿表達與力量展現(xiàn)。
“民意”既不包括士、商之意,遂主要指“農(nóng)民”“工民”之意,也就是普通民眾(庶民)的意愿。可是,在中國古代,普通民眾散居于鄉(xiāng)村、城鎮(zhèn),并不構(gòu)成集聚人群,一般難以形成“廣泛的群眾意見”,更無法表現(xiàn)為“公眾輿論”或“社會輿論”。實際上,古代的普通民眾對于“國家大政”以及具體的制度、政策、事件及人物,均甚少能夠提出共同的“意見”,形成較為廣泛的“共識”,更難以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其意愿主要表現(xiàn)為對王朝國家的“大政方針”、總體施政以及具體的制度、政策、事件及人物的評判性態(tài)度,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采取的相應(yīng)行動或具體應(yīng)對辦法。換言之,民意并不是主要表現(xiàn)為“輿論”(更不是“公眾輿論”或“公共輿論”),而主要通過民眾的態(tài)度及其相應(yīng)的行為表現(xiàn)出來。表現(xiàn)民意的諸種態(tài)度與行為,復(fù)雜多樣,概言之,可以總括為如下四種:
一是“趨從”?!妒酚洝ど叹袀鳌氛f商鞅初變法,秦民多“不信”,以其令為“欺”;“令行于民朞年,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shù)”。后來,以太子犯法,“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 。司馬貞《索隱》曰:“趨者,向也,附也。”“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且“有來言令便者”[7]2231。秦民對于商鞅變法的態(tài)度,從“不信”“言初令之不便”,到“皆趨令”“大說”“言令便”,且遵從行之,逐步由消極轉(zhuǎn)向積極、支持?!睹献印とf章》說舜薦禹繼己,舜死之后,“禹避舜之子于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后,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1]647?!墩f文·從部》釋“從”:“相聽也。從,二人?!倍斡癫米⒃疲骸奥犝撸鲆?,引申為相許之稱。”又釋“從”,謂:“隨行也。”據(jù)段玉裁注,又引申為“順”[18]386。天下之民,追隨、跟從禹,而不順從舜之子。又,《管子·治國》說“舜非嚴刑罰,重禁令,而民歸之矣,去者必害,從者必利也”;而齊之先王“善為民除害興利,故天下之民歸之”[3]926?!妒酚洝へ浿沉袀鳌氛f齊太公望封于營丘,“地潟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襁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7]3255。則“歸”意為往從之。趨、從、歸三字之語義雖略有差異,但所表示的都是順從、擁護、支持的態(tài)度,以及前往聽命、追隨、跟從并效力的行為,是對某種政治力量、制度、行為或事件的積極態(tài)度。從國家、官府的立場上看,是正能量的“民意”。
二是“畏服”與“敬服”?!蹲髠鳌焚夜四炅孪掠洺清е畱?zhàn)后晉文公“獻俘授馘,飲至大賞,征會討貳。殺舟之僑以徇于國,民于是大服” ,并引“君子”之言,謂“文公其能刑矣,三罪而民服”[19]377?!墩f文·舟部》:“服,用也?!盼摹瘡娜恕!倍巫⒁蛾P(guān)雎》箋曰:“服事也?!庇种^:“從舟從人者,凡事,如舟之于人,冣切用也。凡事,皆當如人之操舟也。”[18]404故服之本義,在于聽命而為之用?!痘茨献印ふf林》“烏力勝日,而服于而鵻禮”句下高誘注云:“服,猶畏也?!盵20]1173-1174畏服,是由畏懼而引起的服從,是在威脅、壓迫下不得已的服從。《史記·酷吏列傳》記義縱為定襄太守,到任之日即報殺四百余人,“其后郡中不寒而栗,猾民佐吏為治”[7]3146,即為典型的“畏服”。三國時魏將郝昭“為人雄壯,少入軍為部曲督,數(shù)有戰(zhàn)功,為雜號將軍”,“鎮(zhèn)守河西十余年,民夷畏服”[21]95。河西“民夷”之所以“畏服”郝昭,蓋因其“為人雄壯”“數(shù)有戰(zhàn)功”之故。《宋書·劉義欣傳》記劉宋元嘉中義欣為豫州刺史,鎮(zhèn)壽陽,“于時土境荒毀,人民凋散,城郭頹敗,盜賊公行。義欣綱維補緝,隨宜經(jīng)理,劫盜所經(jīng),立討誅之制。境內(nèi)畏服,道不拾遺,城府庫藏,并皆完實,遂為盛藩強鎮(zhèn)”[22]1465。義欣重建豫州境內(nèi)的控制體系(補緝綱維),根據(jù)實際情況采取適當?shù)膶Σ?、措?“隨宜經(jīng)理”),并討伐誅殺劫盜,故使其境內(nèi)民眾“畏服”。
“敬服”是建立在佩服、感謝與尊敬之上的服從,是一種介于被動、主動之間的服從。《史記·循吏列傳》起首謂:“法令,所以導(dǎo)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曾亂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7]3099“良民”敬畏法令刑罰,即便官府的控制體系不完備,他們也能夠遵紀守法。所以,官吏未必需要依靠暴力的壓迫手段(威嚴),只要根據(jù)法律、遵循人情物理,履行自己的職責(zé),也可以得到民眾的尊重、聽從。太史公說孫叔敖為楚相(令尹),“施教導(dǎo)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緩禁止,吏無奸邪,盜賊不起。秋冬則勸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樂其生”[7]3099?!懊窠詷菲渖保臁皬钠浠?,是建立在對其施政滿意與尊重基礎(chǔ)上的服從?!稘h書·循吏傳》記元帝時召信臣為南陽太守,“為人勤力,有方略,好為民興利,務(wù)在富之。躬勸耕農(nóng),出入阡陌,止舍離鄉(xiāng)亭,稀有安居” 。他“開通溝瀆”,“以廣溉灌”,“民得其利,畜積有余”,又“禁止嫁娶送終奢靡,務(wù)出于儉約”。“其化大行,郡中莫不耕稼力田,百姓歸之,戶口增倍,盜賊獄訟衰止。吏民親愛信臣,號之曰‘召父’?!盵2]3642南陽吏民“親愛”召信臣,稱之為“召父”,是典型的“敬服”。
三是“不從”乃至“亡匿”。《管子·正世》說立法定制,須“觀國政,料事務(wù),察民俗,本治亂之所生,知得失之所在”,在此基礎(chǔ)上所立法令、所定賞罰方可實行而有效。法令要“隨時而變,因俗而動”,如果“民淫躁而行僻”,則“賞不可以不厚,禁不可以不重”,蓋“賞薄,則民不利;禁輕,則邪人不畏。設(shè)人之所不利,欲以使,則民不盡力;立人之所不畏,欲以禁,則邪人不止” ?!笆枪赎惙ǔ隽?,而民不從;故賞不足勸,則士民不為用。刑罰不足畏,則暴人輕犯禁。民者,服于威殺然后從,見于利然后用,被治然后正,得所安然后靜者也?!盵3]920-921不畏、不止、不盡力、不為用、不從,都是民眾對于法令、制度表示出來的消極態(tài)度和行為,可以總括為“不從”(不聽命、不順從、不追隨);站在國家、官府的立場上,乃是負能量的“民意”。
民眾“不從”的行為,不僅表現(xiàn)為不止(不停止法令禁止的行為)、不盡力、不為用,更表現(xiàn)為“飾智任詐,負力而爭”,即采取各種手段,想方設(shè)法(包括“弱者的武器”)予以應(yīng)付、拖延、干擾,并最大程度地維護自身的利益,實現(xiàn)自己的意愿。更進一步的“不從”行為,則是亡匿。劉邦縱徒之后,“亡匿,隱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7]348?!妒酚洝埗袀鳌酚浨啬皬埗鷩L亡命游外黃”?!端麟[》引晉灼曰:“命者,名也。謂脫名籍而逃?!贝藓圃唬骸巴?,無也。命,名也。逃匿則削除名籍,故以逃為亡命?!盵7]2571曲逆縣秦時有三萬余戶,在秦楚漢之際的戰(zhàn)亂中,“多亡匿,今見五千戶”[7]2058。《晉書·毛璩傳》載:“海陵縣界地名青蒲,四面湖澤,皆是菰葑,逃亡所聚,威令不能及?!泵陈时褭z,“時大旱,璩因放火,菰葑盡然,亡戶窘迫,悉出詣璩自首,近有萬戶,皆以補兵,朝廷嘉之”[23]2126。逃人(逃戶)、亡命并非反叛,只是逃避王朝國家的苛征暴斂、嚴刑酷法,基本上是消極的反抗行為。
四是“怨恨”及“起為盜賊”。齊景公“使國人起大臺之役,歲寒不已,凍餒之者鄉(xiāng)有焉”;晏子使魯還,為景公歌“庶民之言”曰:“凍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24]110歌中充滿著怨憤之情,但卻只是哀怨,并無反抗之意。《尚書·湯誓》中商湯指斥夏罪,謂“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而夏之“有眾率怠弗協(xié)”,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25]218則夏民(有眾)對于所受到的壓迫已經(jīng)忍無可忍,寧可與統(tǒng)治者“皆(偕)亡”,其所反映的,是夏民仇恨夏桀的情緒,然夏民亦未至于“反”。怨恨是基于生計艱難的愁怨、仇恨情緒,然尚未至不能生存的地步,但已臻臨界點;遇有契機,即可能演變?yōu)椤懊駚y”。
總的說來,民意所反映的是“民利”,亦即民眾的利益訴求,而民眾根本性的利益訴求,則是生存和發(fā)展(經(jīng)濟社會地位的上升),即“活著”,以及如有可能,“活得更好些”。若有利于此根本訴求的實現(xiàn),民則“趨從”之;無害于此一訴求,民則服之(無論是畏服,抑或敬服);若不利于這一訴求,則想方設(shè)法“不從”;若無望實現(xiàn)這一訴求,生存受到根本威脅,在怨恨與憤怒之下,就可能揭竿而起,“拼個魚死網(wǎng)破”。
“民意”是民眾的愿望和志向,而民眾并不占有權(quán)位、擁有權(quán)力,不可以通過發(fā)號施令,以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和志向,那么,“民意”如何展示其力量,又何以具有力量?
《韓非子·內(nèi)儲說》述主之所用七術(shù),其三為“信賞盡能”,《經(jīng)》謂“賞譽薄而謾者下不用也,賞譽厚而信者下輕死”?!墩f》則舉例說明,其第三例謂:
吳起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臨境,吳起欲攻之。不去則甚害田者,去之則不足以征甲兵。于是乃倚一車轅于北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門之外者,賜之上田上宅?!比四阋?。及有徙之者,還,賜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于東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門之外者,賜之如初?!比藸庒阒D讼铝钤唬骸懊魅涨夜ネ?,有能先登者,仕之國大夫,賜之上田宅?!比藸広呏?,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26]213、229-230
此言以“賞罰必信”而得民心,民意趨從,不動甲兵而得拔亭,是為民意可用、且表現(xiàn)為戰(zhàn)斗力之一例。上引《史記·商君列傳》所記徙木立信之事,皆屬此類。變法實行五年,“秦人富強,天子致胙于孝公,諸侯畢賀”[7]2232。這是民眾“趨從”變法所產(chǎn)生的效果。民從則國家治而強,民不從則國家亂而衰。所謂“得民心”,具體地就表現(xiàn)為“使民從”。
《漢書·藝文志》云:“《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拾分母?,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正也?!盵2]1708民意以詩(歌謠)的形式得以表達出來,并為王者所采知,則可以知政事之得失,并做出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修正。《漢書》卷七五錄李尋說大司馬王根之言,謂:“《書》曰‘歷象日月星辰’,此言仰視天文,俯察地理,觀日月消息,候星辰行伍,揆山川變動,參人民繇俗,以制法度,考禍福。舉錯悖逆,咎敗將至,征兆為之先見。明君恐懼修正,側(cè)身博問,轉(zhuǎn)禍為福;不可救者,即蓄備以待之,故社稷亡憂?!鳖亷煿抛⒃唬骸棒?,讀與謠同。繇俗者,謂若童謠及輿人之誦。”[2]3180“明君”既察知天意民心,就會采取措施,轉(zhuǎn)禍為福,使社稷無憂?!逗鬂h書·循吏傳》“序”稱光武帝時“廣求民瘼,觀納風(fēng)謠,故能內(nèi)外匪懈,百姓寬息”,然亦或“以謠言單辭,轉(zhuǎn)易守長”[8]2457,則知民間歌謠俗傳,或得上達朝廷,致影響郡縣守長之任用。質(zhì)言之,民意通過各種方式得以表達并被統(tǒng)治者察知之后,可以使制度、政策得到調(diào)整、修改,也會影響到官員的評價與任免,這是民意得以表現(xiàn)其力量的又一方式。(1)關(guān)于中國古代的民意以及統(tǒng)治者對于民意的重視與運用,論者頗多,本文不再贅述。請參閱唐克軍:《論中國古代民意的表達與實現(xiàn)》,《學(xué)術(shù)月刊》1999年第1期;胡守為:《“舉謠言”與東漢吏治》,《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6期;王高賀:《我國古代統(tǒng)治者對民意的運用及其啟示》,《理論探索》2012年第1期;展龍:《輿論史:中國歷史場景中的公眾意見與政治秩序》,《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9年第4期。
武則天證圣元年(695),時任鳳閣舍人(即中書舍人)李嶠上表論處置逃戶之策,謂:
今天下之人,流散非一,或違背軍鎮(zhèn),或因緣逐糧,茍免歲時,偷避徭役。此等浮衣寓食,積歲淹年,王役不供,簿籍不掛?;虺鋈腙P(guān)防,或往來山澤,非直課調(diào)虛蠲,闕于恒賦,亦自誘動愚俗,堪為禍患,不可不深慮也。[27]1560-1561
這些“不從”的逃亡人戶脫離了原來的戶籍地,不在國家掌握的戶口籍簿上,到處流浪,不僅逃避賦役,甚至團聚在一起,造謠生事,“誘動愚俗”,形成潛在的亂源。北宋“宣和間,溫、臺村民多學(xué)妖法,號吃菜事魔,鼓惑眾聽,劫持州縣”,“結(jié)集社會,或名白衣禮佛會,及假天兵,號迎神會。千百成群,夜聚曉散,傳習(xí)妖教”[28]6551。南宋慶元四年(1198),臣僚上言在述及浙右所謂“道民”時說:
浙右有所謂道民,實吃菜事魔之流,而竊自讬于佛老以掩物議,既非僧道,又非童行,輒于編戶之外,別為一族。奸淫汙穢甚于常人,而以屏妻拏、斷葷酒為戒法;貪冒貨賄甚于常人,而以建祠廟、修橋梁為功行。一鄉(xiāng)一聚,各有魁宿。平居暇日,公為結(jié)集,曰燒香,曰燃燈,曰設(shè)齋,曰誦經(jīng)。千百為群,倏聚忽散。撰造事端,興動工役,夤緣名色,斂率民財,陵駕善良,橫行村疃。[28]6560
“吃菜事魔”的道民,不遵從王朝國家主導(dǎo)的禮教,在國家主導(dǎo)的社會體系之外另立組織,自外于編戶齊民(“于編戶之外,別為一族”),甚至斂財征役,欺凌其他民眾,插手乃至主導(dǎo)鄉(xiāng)村事務(wù)。不從而亡,已極大地影響王朝國家的賦役征發(fā),破壞社會秩序;不從而聚,聚而結(jié),形成社會力量,更是對王朝國家統(tǒng)治的直接挑戰(zhàn)。
《漢書·王莽傳》記載:“赤眉力子都、樊崇等以饑饉相聚,起于瑯邪,轉(zhuǎn)鈔掠,眾皆萬數(shù)?!庇终f“青、徐民多棄鄉(xiāng)里流亡,老弱死道路,壯者入賊中”[2]4154、4157。既然相聚為盜賊,自不得不搶掠官府及其他百姓,所謂弱肉強食,不為盜賊,則無以存活。怨恨而反,起為盜賊,不僅打擊官府,亦殘害良民,破壞社會。淪為盜賊的民眾多為求生而來,并無明確政治目標,更難以提出政治主張與策略,故在總體上表現(xiàn)為“烏合之眾”?!稘h書·王莽傳》說:“初,四方皆以饑寒窮愁起為盜賊,稍稍群聚,常思歲熟得歸鄉(xiāng)里。眾雖萬數(shù),亶稱巨人、從事、三老、祭酒,不敢略有城邑,轉(zhuǎn)掠求食,日闋而已?!盵2]4170-4171各地盜賊的主體皆是饑寒窮愁、無以為生的普通民眾,但求有一口飯吃,過得一日且是一日,并無長遠目標,其首領(lǐng)也只是以鄉(xiāng)里耆望名號為稱,并不攻略城池,自也不會稱王建國。《漢書·王莽傳》載:“初,京師聞青、徐賊眾數(shù)十萬人,訖無文號旌旗表識,咸怪異之?!眹烙日f:“此不足怪也。自黃帝、湯、武行師,必待部曲旌旗號令,今此無有者,直饑寒群盜,犬羊相聚,不知為之耳?!盵2]4179后來,劉伯升等起兵,則皆稱將軍,攻城略地,建號稱王,與山東赤眉之作為迥異。在這個意義上,單純的流民盜賊,對于國家與社會,都是消極的破壞力量。
要之,民意的力量既可以表現(xiàn)為眾志成城,拔城占地,或者以民謠等形式“上達天聽”,影響國是朝政、官吏任免,也可以以怠工、逃亡等形式逃避、拒絕納賦服役,甚或起為盜賊,攻擊官府,劫掠其他百姓,給國家與社會造成破壞。凡此,都是“民意”表現(xiàn)出來的力量,對于王朝國家和社會而言,它可能是積極的、建設(shè)性的,也可能是消極的、破壞性的。
民意之所以可以表現(xiàn)出上述力量,是因為民有“力”與“財”,這就是“民力”與“民財”,亦即民眾的人力與物力資源?!豆茏印?quán)修》云:
賞罰信而兵弱者,輕用眾,使民勞也。舟車飾,臺榭廣,則賦斂厚矣。輕用眾,使民勞,則民力竭矣。賦斂厚則下怨上矣,民力竭則令不行矣。下怨上,令不行,而求敵之勿謀己,不可得也。[3]49
征兵用眾,是征發(fā)民眾的人力資源;飾舟車、廣臺榭,既要征用民眾的物力資源,也要使用民眾的人力資源。所以,“民力”既包括民眾的人力資源,也包括物力資源。《管子·正世》說:“人君行逆不修道,誅殺不以理。重賦斂,竭民財;急使令,罷民力。財竭則不能毋侵奪,力罷則不能毋墮倪。”注云:“使令急,故人力疲也。”“人財竭,則侵奪以共上稅也?!盵3]919-920是以賦斂為奪民財,征役為用民力?!豆茏印酚终f:“欲為天下者,必重用其國。欲為其國者,必重用其民。欲為其民者,必重盡其民力。無以畜之,則往而不可止也;無以牧之,則處而不可使也。遠人至而不去,則有以畜之也?!盵3]49-50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上,要立國得天下,必須重視對民眾的使用、善于利用民眾的力量;而要維系民眾的支持,就必須善于撫育百姓、培護民心。換言之,統(tǒng)治者之所以善待百姓、撫育人民,實際上是為了可以利用民力。所謂“得民心”,根本目的就在于得任民力、用民財。
古代王朝國家既然建立在對民力、民財?shù)膭儕Z、使用之上,故“得民心”,并不意味著不用民力、民財,而是有所節(jié)制,善于使用民力、民財。漢武帝時,董仲舒建議“薄賦斂,省繇役,以寬民力”,以為如此,“然后可善治也”[2]1137。楊阜說:“所謂善治者,務(wù)儉約、重民力也;所謂惡政者,從心恣欲,觸情而發(fā)也?!盵21]705則所謂“善治”,就是節(jié)用民眾的人力、物力,用之有時、有度。站在民眾的立場上,民力、民財自當為國家所用,然國家須有節(jié)制、度數(shù),不能竭澤而漁、任情亂用;否則,就是苛政、惡治、暴政。
中國古代的“民”基本上是由王朝國家界定的編戶齊民,并非具有內(nèi)聚性與主體性的人群或階層,更不具有“自覺性”;中國古代也基本上沒有可供普通民眾表達其愿望與意志的“平臺”或“空間”,普通民眾也沒有可供表達其意愿的手段。所以,中國古代的民意,并不構(gòu)成輿論(public opinion,公眾意見),更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公共輿論”。
《后漢書·黨錮列傳》述東漢后期黨議之盛況,謂:“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fēng),于斯行矣?!盵8]2183-2184所謂“公論”“公議”“士論”“清議”“眾議”“眾論”等,論、議的主體乃是士、士大夫乃至官僚,論、議的“平臺”或空間往往是學(xué)校、雅集、公會乃至官衙、朝堂,其主題則涉及國是朝政、人物品評、社會風(fēng)俗與文化習(xí)尚等,所反映的主要是士或士大夫集團或階層的意見,雖然也可能部分地表達普通民眾的意愿,但其核心并不是“民意”。
漢文帝時,賈山述所謂古之圣王之制,言“史在前書過失,工誦箴諫,瞽誦詩諫,公卿比諫,士傳言諫過,庶人謗于道,商旅議于市,然后君得聞其過失也”[2]2330。庶人之謗與商旅之議,都需要中介才能達于君。因此,大部分見于記載、有具體內(nèi)涵的民意,是官府“采知”并記錄下來的,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王朝國家所界定的?!逗鬂h書·百官志》謂司徒“掌人民事。凡教民孝悌、遜順、謙儉,養(yǎng)生送死之事,則議其制,建其度。凡四方民事功課,歲盡則奏其殿最而行賞罰”,李賢注引《漢官儀》曰:“每歲州郡聽采長吏臧否,民所疾苦,還條奏之,是為之舉謠言者也。頃者舉謠言者,掾?qū)倭钍范紩钌?,主者大言某州郡行狀云何,善者同聲稱之,不善者各爾銜枚。大較皆取無名勢,其中或有愛憎微裁黜陟之闇昧也?!盵8]2560歷代王朝各種形式的采風(fēng)、巡察制度,都是由王朝國家主導(dǎo)的,其核心內(nèi)容也都是“采長吏臧否,民所疾苦”,其所采知之內(nèi)容,當然有部分是真正的民意,但采風(fēng)吏所采之對象,大抵仍以地方豪強、鄉(xiāng)里耆望為主,其所反映的,主要是社會上中層的意見,更遑論其所采關(guān)于長吏臧否的“民意”,多雜私利與愛憎。
正因為“民意”是采知的,所以,“民意”是可以甚或必須造作的。漢平帝即位,王莽秉政,“方欲文致太平,使使者分行風(fēng)俗,采頌聲”。廣平相班穉無上、瑯邪太守公孫閎言災(zāi)害。王莽的親信甄豐“遣屬馳至兩郡諷吏民”,而劾閎“空造不詳”,穉“絕嘉應(yīng)”,“不宣德美”。二人“嫉害圣政,皆不道”,閎下獄誅,穉免職[2]4204。不造作頌揚圣政、宣傳德美的“民意”是要受到懲罰的。在此種環(huán)境下,“風(fēng)俗使者八人還,言天下風(fēng)俗齊同,詐為郡國造歌謠,頌功德,凡三萬言”[2]4076。這樣采知的“民意”,其實與“民”沒有關(guān)聯(lián),是“偽民意”。不僅如此,史籍頻見之歌頌或批評官員的民謠,亦未必盡出于“民”,而可能是某些勢力出于某種政治目的或需要造作的,或者經(jīng)過士人的潤飾,并不能徑以為即反映“民意”。
總之,中國古代的“民”甚少有直接述其意、言其志的機會,偶或言述,亦大都得不到記錄;官府通過各種方式采知并且記載下來的“民意”,經(jīng)過多重選擇、潤飾甚至造作,只是部分地反映出真正的民意。所以,中國古代的民意,主要是通過民眾的行為表現(xiàn)出來的;欲察知普通民眾對于國是大政、具體人與事的真正態(tài)度及意愿,必須著眼于其行為。積極響應(yīng)、追隨(趨從),被動地服從、配合(畏服或敬服),消極應(yīng)付、怠工乃至逃亡(不從),公然拒命、奮起反抗(起為盜賊),都是“帶有意志的行為”,而所有不同行為背后的民眾意志,又有一個共同的指向,即求生存、求更好的生活。求生存,追求美好的生活,希望維持基本的生存條件,盡可能改善生存生活條件,是中國古代民意的基本內(nèi)涵。而民意之所以具有并展現(xiàn)出力量,就在于此種求生存、求發(fā)展的意志。求生存、求發(fā)展的意志,引導(dǎo)并推動著普通民眾本能地趨向于寬仁之政,也遵從威權(quán)的轄治;當基本生存條件受到破壞,這種意志又引導(dǎo)并推動民眾奮起反抗,為生存而反抗。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古代的民意,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求生意志;中國古代民眾的力量,乃是一種求生的力量。而求生的意志與力量,是人的本能意志與力量,是絕不可侮滅的。
廣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