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鬼李賀若送女人禮物,不會落俗套,什么金銀珠寶就俗了,他會選擇閃著青綠幽光的蟲殼。這蟲子死后,蟲肉腐盡而蟲殼色澤不變,簪頭發(fā)上,人宛如神仙。李賀有詩曰:“灰暖殘香炷,發(fā)冷青蟲簪。”一只青殼的蟲,曾是小生命,雖然肉體沒了,卻收斂成一個華麗空殼,寂寞如一座空城,時光還滯留在青綠或金綠的蟲殼上。婉妙的女子簪上它,生命的鮮活和病骨的艷麗組合出奇艷之美,一顰一笑,都是詩意。
李賀寫詩的習慣也與眾不同。按李商隱的描述,李賀時常要騎一頭驢在憂傷的黃昏里慢騰騰地顛來顛去,如影隨形的還有一個小書童。忽有靈感飄過,他隨筆寫下來丟在囊中。一路顛下來,古破錦囊里便裝滿了驚世駭俗的意象。
但凡手頭闊綽的,大多不會騎驢。詩人和驢搭配在一起,顯見李賀的落寞。今人黃裳先生對詩人和驢有很妙的看法,以為驢“仿佛是古代社會地位并不太高的詩人特有的坐騎”。想想也是,不得志的賈島不是也常常騎驢嗎?神仙里混得不如意的張果老也是騎驢,盡管他笑呵呵的貌似曠達。驢子的好處,我添油加醋地以為還有一點,就是它馱著詩人在崎嶇山路上一顛一顛的,暗合著詩的平仄節(jié)奏。詩人一路推敲吟哦,只等晚上青燈下,研墨鋪紙搖筆桿,編綴出一句句或粲然生花或凄婉愴然的詩。
李賀一寫詩就忘了吃晚飯的事是常有的。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讓丫鬟把勞什子錦囊倒出來,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兒讓兒子不思茶飯——無非是紛紛的紙片罷了,老母親嘆口氣說:“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就是說,這孩子要寫到吐血才會停手啊。而在《唐才子傳》中,辛文房添了一個“怒”字,這“怒”字是老母親心疼到極點的柔腸寸斷,是看纖瘦的孩子入魔般沉淪在平平仄仄里的老淚縱橫。
李賀,字長吉,可是他命不長,運也不吉。算卦的先生或通醫(yī)理的郎中見了李賀不免要搖頭的,因為他纖瘦,通眉,長指爪,跡近薄命之相。魯迅在雜文《豪語的折扣》里對之有一絲調笑之意,說:“仙才李太白的善作豪語,可以不必說了;連留長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長吉,也說‘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起來,簡直是毫不自量,想學刺客了?!?/p>
在魯迅眼里,李賀除了文字的鬼氣拂拂外,相貌也是瘦得可怕,還留了長指甲,表里如一地應了“詩鬼”之稱。而他又常常擲筆怨祖師爺不賞一碗飯吃,即便妙筆生花,終究無濟于事。所以,他把筆桿子一扔,時作豪放語。我們熟知的《南園十三首(其五)》開頭就是擲地有聲的一句“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而“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一句不免有些牢騷,說的是:你到凌煙閣上看那些開國功臣的畫像吧,哪個是書生出身?李賀投筆從戎的姿態(tài),原來有這么多的無奈和可愛。當然,他姑妄言之,我們也姑妄聽之。
和李賀的相貌同樣令人驚嘆的是他的才華。傳說他七歲就善寫辭章,名動京城。韓愈、皇甫湜看他的詩句不由坐直身子一臉疑惑,心想,李賀這小子若是古人的話,或許我們孤陋寡聞不知道,如果是當代的,咱們怎會有不知之理?兩人跑上門找他當場賦詩,卻看到一個總角之年的小孩子身穿荷葉制成的衣服跳出來,欣然承命,旁若無人,走筆如飛。沒多久,一篇《高軒過》已成,二位大驚。雖然后來學者考證這是子虛烏有的杜撰,但我們愿意相信或許真有此事,誰讓他是李賀呢?
而好文章和好官運總是難以兼得,有人詆毀李賀,說既然其父名晉肅,那他自然要避諱而不能考進士。這樣無聊的理由在禮教森嚴的時代卻冠冕堂皇。倒是韓愈愛才,寫了一篇《諱辯》。兼以李賀是“鄭王之孫”,可以走“恩蔭”得官的舊路子,做了太常寺奉禮郎的小官。雖然聊勝于無,但到底可惜了他滿腹的才華。
李賀詩鬼的眼睛,看到了你我看不到的另一世界?!督疸~仙人辭漢歌》里本無生命的攜盤承露的銅人,因朝代更迭,被魏官千里迢迢地搬出,秋風肅殺里它竟懷憶舊君、淚如泉涌。末尾幾句是“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舊宮的秋花送別了忽作遠行客的銅人,銅人不勝凄苦,無靈魂的銅人居然悲傷落淚,繼而推進一層,想想漠漠無知的上天若有情感,也會衰老的。那銅人擎著銅盤在那荒涼的月下,孑然獨去,故土漸遠,連一向聽慣了的渭水波聲也漸漸聽不見了?!秹籼臁防锏囊暯鞘恰坝詈絾T”的俯視:“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薄短K小小墓》里他懂得一代名妓繁華背后的寂寞,“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墓旁蘭花上綴的露珠,仿佛是她的眼淚,無物可以綰結同心,墳上脆薄如煙的幽花也不堪剪來相贈。假如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蒼老,那蘇小小即便是妙齡卻業(yè)已遲暮,心如枯井的何止她,還有颯颯冷雨里墓前佇立的李賀。
李賀借一葉葉詩的靈光來回穿梭在現(xiàn)實和鬼魅的世界里,然而太優(yōu)秀的詩人往往難以壽終正寢。他躲不過二十七歲那一年的劫難。浪漫的說法是李商隱貌似言之鑿鑿的杜撰:李賀病篤,忽一日仙人駕一赤虬遙遙而來,召他到天庭去,說,人間待你太薄,何苦在這里受罪。李賀側身朝母親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淚眼婆娑道,不行呀,我媽媽喊我回家吃飯呢。但仙人道,天上白玉樓已建成,當得起賦詩的唯有你李賀,不要磨蹭了。忽而勃勃一陣煙氣騰起,李賀就被帶走了。
李賀是寂寞的。馮至有一首《蛇》,可以來配李賀的孤獨:
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
冰冷地沒有言語——
姑娘,你萬一夢到它時,
千萬啊,莫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里害著熱烈的鄉(xiāng)思:
它在想著那茂密的草原——
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影一般輕輕地,
從你那兒潛潛走過;
為我把你的夢境銜了來,
像一只緋紅的花朵!